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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与“治疗”
——对清末新小说中一对隐喻的考察

2013-04-12郭继宁郑丽丽

关键词:病夫国民隐喻

郭继宁,郑丽丽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疾病”与“治疗”
——对清末新小说中一对隐喻的考察

郭继宁,郑丽丽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旨在“小说救国”的清末新小说中,作为隐喻的“疾病”与“治疗”,对称性地驱迫着文学文本的话语生产方式,存在着热衷西化,中经扬弃,继而持守现实主义的身体国家化的演变逻辑。这一考察,彰显出了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策源性的动力依据。

清末新小说;病夫;新民;身体国家化

文学性表达的“疾病”与“治疗”,今世极易联想到的或是鲁迅的《药》——一个医治“肺痨”的故事:“夏”的满腔热血无法治愈“华”的陈年疾患,潜隐着对“革命”与“牺牲”的质疑。其实,远在《药》发表之前,关于“疾病”与“治疗”的隐喻在清末新小说中已多有表现,只不过清末新小说家们尚对“疗效”秉持着乐观:

中国今日之疾,诚医家所谓内伤外感相触并发,虽有扁鹊难奏速效。然东西富强之陈迹,无一非吾之医案,其今日之所设施者,无一非吾之药品,吸其精华视吾病症而利用焉,夫岂束手而无如何哉?[1]

确指中国(或中国人)为“病夫”,乃从甲午之后始。1895年,严复在《直报》发表《原强》,称“今之中国非犹是病夫也,中国者,固病夫也”。1896年,梁启超在《时务报》上,译发原刊《字西林报》英国人评甲午战争的文章,明言“夫中国——东方病夫也,其麻木不仁久矣”。以后曾朴径以“东亚病夫”、“病夫国之病夫”为笔名,小说《拒约奇谈》还以“病夫”称主人公之名。

在短篇小说《介绍良医》[2]中,异域大夫给国人换“脏腑”的隐喻颇有意味,诊断“我”脏腑中毒,无药可救,“必须将脏腑一件一件取出,换上一具完好的,才能回复天然的精神”。竟以狼心、马肝、犬肺、虎胆为“我”换了脏腑,“顽固顿瘳”,“我现在真个成了人面兽心,并且还想变做极好的行为”。这种不无狂悖的想象所引发的惊世骇俗的阅读效应,可想而知。

中国人的“身体”自近代以来一直被视为病弱不堪,“中医”似乎对此无能为力。西医却能够通过独有的切割技术使身体从损毁状态得到复原。这种治疗方式总被比喻成整个中国社会就像一个病弱的肌体,经历了一个由弱变强的近代蜕变的过程[3]。

“中医”与“西医”成为不同救国方略的隐喻,西方成了包治中国百病的“药铺”。与置换脏腑相类,新小说中还有诸如《女娲石》《新法螺先生谭》等“洗脑”、“换脑”的医案。持革命派立场的小说《女娲石》[4]的主人公、已经加入女子救国团体“花血党”的金瑶瑟,几欲被更为激进的“白十字社”“洗脑”。“白十字社”的楚湘云“因见我国人民年灾月难,得下软骨症来,所以许下齐天大愿。若得我国病愈,愿洗四万万脑筋奉答上帝。今已建醮半年,洗下脑筋也有四五百万了”。她解释说:“大凡人有想像,无不印于脑筋。”

与“洗脑”相似,《新法螺先生谭》[5]中,“老人眼鼻口合,若已死者然,从其顶上,凿一大穴,将其脑汁用匙取出。旁立一人,手执一器,器中满盛流质,色白若乳,热气蒸腾,取既毕,又将漏斗形玻管,插入顶孔,便将器内流质倾入,甫倾入,而老人已目张口开,手动足摇,若欲脱絷而逃者”。“余”见“造人术”而深受启发:“人之生存运动思想,无疑不藉脑藏,今得取其故者,代入新者,则齿秃者必再处,背屈者必再直,头鬓斑白者必再黑,是能将龙钟之老翁,而改造一雄壮之少年……我国深染恶习之老顽固,亦将代为洗髓伐毛,一新其面目也。”不惜“残酷”的奇绝想象,显见其政治心态的峻急。

三篇小说作者的政治立场有别,但是“换脏腑”、“洗脑”、“造人术”的理念均以“西医”为背景,不约而同地弃绝了以阴阳五行学说为根底,讲求“辩证施治”的“中医”。清末知识人多由旧式文人转化,或是改良-立宪派,或是革命-排满派,成年后开始了解西方世界及西方文化,以西方列强为参照衡判国人与国运,亦即将西方作为“健康”的尺度,其怀疑精神与救世情结相与为一。

无疑,上述文学想象的原理,依傍于西方现代科学思维。转型之时,文化惯性使然,超越西医的新式疗法的出现,自是题中之义。《女娲石》《新石头记》《新中国》等小说应运而生。

《女娲石》中金瑶瑟就餐,但见桌椅与机器,却无饭菜: 止见秦夫人进得房来,仰身仰体的睡在椅上,拿着机器两个铜脚放在椅梁上面,用手一按,露出一个乳嘴来,端端与口相对,瑶瑟不解,也止好照样做着。忽觉哼然一声,两个电气金盘,托着好些菜饭直入机器,即听得机器内吃吃杂杂乱响。秦夫人即用口接着乳嘴,瑶瑟也仿着他的模样,止觉得口内细汁,甘美芬烈,百珍皆集,沁人心脾。吸到三四分钟,觉得腹内已饱。想道:这时若有茶来,岂不更妙。设想未终,忽然一股香茗流溢口内。

原来这是天香院的发明:

日日所吃饮食,盐类质太多,土类质太重,把身体中的细血管渐渐塞住,所以衰老病死都从此起。……二来人吃食物,最忌的是时候太少,并不细嚼,所以胆汁消费太过,易致衰老。加之淤血丛集,百病都生。这是人类寿命短折的缘故。所以我今所吃食物,不但用机器搅细,并且用化学法分解,便用三千倍的显微镜也看不出质点了。

前述以西方为文明尺衡的方略,至此转换为无须西医,甚或超越西医的新法。这一转折在《新石头记》“文明境界”中更为显豁——中国超越西方,其间老少年如此回答宝玉:“这是敝境的大医学家东方德发明的饮食改良。他考米、肉之类,虽能养人,然而那渣滓入到肠胃里,有时不化,亦足以致病,所以行了一个新法,把各种食品都用化学提出精液来,所吃的都是精液,自然不致于不化了。……中国人吃的东西还好,还有些蒸熟的不十分近火,至于欧美人所吃的,非煎即烤火毒尤为利害。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总不肯改良。”意犹未尽,进而宏论:“能治病的不算是医生,只能算是病人的仆役。是真医生,务要医得通国人没有病,才算是医国好手。他这改良食品,也是要医得通国人没有病的意思。”其自信淡定,跃然纸上——大医精诚精进,圣手举重若轻,是为中华气派。

与《新石头记》类似,《新中国》[6]里也满眼医心药、催醒术、去恶药、善恶表、汽浴等诸种改造个体的文学想象,“从化学里分化出来的,恨能够去污涤垢,并能杀一切微生虫。常用此汽浴身,可以消除百病”。

以上种种,极为真实而典型地表征出时人对于改造国民性质与体质的向望,而这种改造是一种建立在西方“科学”基础上,而又超越当时西方科学水平的乌托邦想象。要言之,渴慕西式文明的同时,更坚执着不久的将来东方文明依然能超越西方文明的文化自信,是西化方略的扬弃。

前述“治疗”,自是文人化的想象。国人体质的孱弱与精神的萎靡,置于民族国家的话语系统,便创生出现实政治的“药方”:身体国家化作为国民动员的愿景。

所谓“身体国家化”,即是通过身体、精神的改造,将自主性的身体的权利自觉地让渡支配性的国家权力,并由此获得政治美学化的身份认同,正如《女娲石》中领袖秦爱浓对即将投身花血党的凤葵所说,“你须知道你的身体,先前是你自己的,到了今日,便是党中的,国家的,自己没有权柄了”。

以严复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系列论文以及翻译赫胥黎、斯宾塞等著作为标志,舶来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群己界分等思想,使得进步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成为知识人的新信仰,也为身体的国家化构建了理论支持。黄金麟指出:“中国的知识分子正在试图透过他们所能掌握的文化、符号和言谈资本,将国民的身体做一次根本的改革,使身体与国族的发展不再处于不相连属的状态。”[7]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的梁启超,意识到“国也者积民而成,国之民,犹身之有四肢五脏筋脉血轮也”[8],力倡“新民”。康有为则在《公民自治篇》中,提出“今中国变法,宜先立公民”。倡言“新民”、“公民”,都是意欲使“国”与“民”的结合更加紧密,使个人由家族依附转向为国奉献。

甲午战争以后,痛感国人缺乏血性、鼓吹尚武的言论日盛。1903年,蔡锷等人在东京和上海同时建立“军国民教育会”,断言“居今日而不以军国民主义普及四万万,则中国其真亡矣!”有论者直言,传统士子“大概是从小读了几句四书五经,其实一字也没有读得懂。到大了,下笔写一张条子还写不通呢!这些人,要他肩挑贸易是不能了。要他做别的劳心的事业,又是不能”。这一“身体性”与现代性的关联,正是对本文迄始“病”的隐喻,继超越西式疗法之后的递进性回应。体育不再仅是个人修养,且有维护政治和伦理秩序的功能,甚而将军事操典列为新式学校的必修,甚至全民皆兵。

“军国民”的主题,在新小说中,尤其是事关教育的小说中多有反映。《学界镜》[9]中“学界里完全的人”方完民申言:“我的宗旨,办学堂,要先就各种学堂的性质上注意。譬如蒙小学堂,则先去其遗传的劣根性,养成其种种道德心。军事学堂,则振其尚武的精神,而发其爱国心。工商各学堂,则导其合群的思想,而动以竞争心。”学制学业不同,但宗旨皆在国民资格的养成。

德智体理念的主张,甚至“体育”优先,成为新小说的一大主题。小说《学究新谈》[10]里的理想人物沈子圣,就是如此教训表兄塾师夏仰西的:

外国学堂的教法虽多,总之不过三件名目,一叫体育,一叫德育,一叫智育。那体育是强硬儿童身体的,德育是诱导儿童道德根性的,智育是开通他智慧的。表兄你教蒙童的法子,恰恰合这三件反对。……你既然把这些学生关在书房里,读那稀不要紧的《百家姓》、《千字文》等书,到得年纪大些,又叫他读不能明白的四书五经,再大些就是读时文,外间的世情全然不懂。……误人子弟的罪名还小,弄到一国的人怯弱愚鲁,种族都保不住,这罪名还了得么。

与“新民”、“军国民”运动相联系,以强种为动机,以“优生”论及废缠足、禁早婚,以“优育”阐发兴女学,诸如《女子为国民母》《告全国女子》《敬告我女国民同胞》《女国民歌》《论铸造国民母》等等。凡此种种,都是有志改革的男性将女性作为中国积弱的根源之一来看待的。“况家庭腐败者,其儿童教育必不完全,是未来数万万的伟大国民,已于幼稚时代,最净洁之脑筋中,种以最顽劣之恶因,流害曷可胜言!”[11]一扫“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积习,将作为家庭依附的妇女一变而为“国民母”或“女国民”。由此,我们已然发现,“身体国家化”的逻辑正是如此清晰地在清末语境中被强化与凸显。

清末新小说中“疾病”与“治疗”的隐喻,由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需要展开,在此,“病”作为一种隐喻,指涉着感性形态的民族危机,而“药”——近代中国民族主义也正是策源于此,沉落于身体的国家化。要言之,“身体国家化”的文化支撑在于大一统观念,这也与日后政党伦理要求的“集体主义”相一致。

[1]张继煦.《湖北学生界》叙论[G]//张枬.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441.

[2]闓异.介绍良医[G]//吴组缃,等.中国近代文学大系(1840-1919):小说集:第7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21.

[3]杨念群.再造“病人”——中西医冲突下的空间政治(1832-1985)[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1.

[4]海天独啸子.女娲石[G]//董文成,李勤学.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3卷.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16.

[5]东海觉我.新法螺先生谭[G]//于润琦.清末民初小说书系:科学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18.

[6]陆士谔.新中国[G]//章培恒,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13.

[7]黄金麟.历史、身体、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1895-1937)[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20.

[8]梁启超.新民说[J].新民丛报,1902(1).

[9]雁叟.学界镜[G]//章培恒,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

[10]吴蒙.学究新谈[G]//章培恒,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

[11]炼石.中国新女界·发刊词[G]//张枬.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下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895.

[责任编辑海林]

I2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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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3)04-0149-03

2012-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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