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活理想维度看人类中心主义与客观主义之争
2013-04-12王海琴
王 海 琴
(河南师范大学 科技与社会研究所,河南 新乡 453007)
从生活理想维度看人类中心主义与客观主义之争
王 海 琴
(河南师范大学 科技与社会研究所,河南 新乡 453007)
人类中心主义与客观主义的产生和近现代西方世俗生活理想的确立密切相关。当时的文化境遇使得这二者关系的内在实质与外在学理表现不一致,导致了二者纷纭不断的论争,造成了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等问题的出现。为此,需要超越客观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论争中存在的客观思维,彰显文化史视域中生活理想维度的价值和意义,弘扬多元的生活理想,树立多元的生存方式,消融人对自然不断开发的欲望,从而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铺平道路。
生活理想;人与自然关系;人类中心主义;客观主义
随着环境问题的日渐突出,重新认识和理解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便摆在了正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面前。这些问题大都曾是近现代西方人面临过的问题。在关于近现代西方人与自然关系的阐释中,人类中心主义和客观主义之间的争论引人注目。人类中心主义认为,近现代西方人与自然在根本上是一种控制利用关系。其中,人是中心,自然是可供人使用的资源。环境伦理学家多持这一观点。客观主义则认为近现代人与自然首先是一种客观的认识关系。其中,自然遵循一定数学规律在时空中客观地运行着,人是自然的旁观者。为了获取对自然的客观认识,人需要摒弃情感与欲求。这一观点为不少科学思想史家、科学哲学家和科学家所认同。
人类中心主义和客观主义之间的争论不仅存在于西方学界中,也深刻影响着中国学界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把它置于文化历史的长河中考量,揭示其产生根源,并解析它的历史表现特点与影响,对于思考当今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等问题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人类中心主义与客观主义的产生
人类中心主义和客观主义的产生与近现代西方人世俗生活理想的确立有着紧密联系。近代以来,西方人逐渐把目光从天国移向尘世,并被世俗生活的生动与活泼深深吸引。文德尔班称由之而产生的文明为“世俗文明”[1]。这一文明在中世纪末期得到孕育,到文艺复兴时迸发出来,最终成为近现代西方文明的根本特征。在近现代文明中,人的生活目的开始从追求天国的永恒幸福逐渐转向渴望得到尘世的短暂幸福,这就逐渐形成了一种以人为中心,满足人感性需要的世俗生活理想。近代以来的人文主义(humanism)运动,就是这种生活理想的集中体现。根据吴国盛教授的考证和分析,人文主义有三种含义,分别是“复兴古典学术和强调人的全面教养的人文主义;作为仁慈博爱伦理的人道主义;作为以人为价值中心、价值原点、最高价值的唯人主义(人道主义)”[2]。即使在以宗教精神为主的宗教改革中对此也有隐约体现。例如,新教对世俗功利追求的强调以及上帝喜欢快乐仆人的说法,无不体现着对世俗生活的重视。这些表明了近现代西方人对自己生活的一种新的安排和定位,其根本特点是把实用精神摆到了核心地位,体现了与古希腊和中世纪人不同的生活理想和追求。与古希腊和中世纪相比,近现代西方人对待自然的态度的最大特点是利用和控制。这时的西方人既不是如古希腊那样沉思自然从而获得存在意义,也不是如中世纪那样漠视自然,想在天国寻求生存目的,而是实实在在想从自然那里索取满足自己需要的东西。其具体表现为选择能够控制自然的观念,在研究程序上注重用实验拷问自然,在实践中利用自然。自然数学化也成为一种必然。这种前所未有的实用精神一经产生,就成为一种激动近现代西方人的核心力量,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人类中心主义产生的根源。
由于世俗生活理想史无前例,主动控制自然的想法在历史上也总是被贬抑,所以,它们要想在受古希腊理性精神影响的宗教生活理想占主流的氛围中生长出来,就必须为自己提供理性辩护。当时辩护的思路是,通过溯源于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主义的理论精神,借助于中世纪的宗教精神,从而把实用精神解释为理论和宗教精神的果实,其结果是数学设计论的流行。
数学设计论的核心是把自然看做上帝的数学作品。于是,赞美上帝的数学作品成为一种合理而高尚的事业。对数学自然真理性的强调必然要解释数学自然和感性自然之间的关系。正如伯特所说,把自然的感性特征揭示为人类感官和情感的自我幻想是一个方便途径。这样,人从自然中被流放出来就成为必然。由于数学自然与生活中的自然大相径庭,所以,当把它看做真正的自然来追求的时候,就格外需要强调它的真实性,也即客观性,其结果就是人与自然漠不相关的相向而立,客观主义由此诞生。
二、人类中心主义与客观主义之间论争态势的形成及其后果
在诞生之初,客观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这二者关系的内在实质与外在学理表现是不一致的。海德格尔等人的研究表明,数学化的自然不是真正的自然,而是人对自然的一种预设[3]。这种预设源于人对自然控制利用的欲求。在此意义上,近现代人与自然的客观认识关系归根到底是一种控制利用关系。然而,古希腊和中世纪的文化没有给予实用精神以核心地位。作为生长于这种文化背景之中的近现代西方人,在心灵深处虽然有对自然控制利用的冲动,但在学理上却难以给予它以更为根本的地位。
培根“知识就是力量”这句格言常被看做人类中心主义的宣言。这种看法不无道理,但也有失偏颇。因为,实际上,这句话除了表达了人们要控制利用自然的愿望以外,还表达了要利用自然需要知识的想法。如果说这里利用自然和认识自然的关系是模糊的话,培根的另一句格言“要支配自然就需服从自然”[4]则清晰地表明了二者的先后关系。培根的这些思想缺乏精细的学理论证。通过哲学树比喻[5],笛卡尔把数学自然论证为真实的自然,把人与自然的关系定位为客观的认识关系,把利用自然阐释为客观认识的结果,从而弥补了培根的缺陷。从此,把利用自然解释为客观认识的结果便成为一种流行的看法,这样就导致了人类中心主义和客观主义二者关系的内在实质与外在学理表现上的不一致。这种学理表现与内在的不一致使得人与自然的控制利用关系被边缘化,而客观认识关系则被置于突出地位,这在最初具有积极意义。如果近代西方人一开始就采取单纯强调对自然控制利用的思路,很可能因为在宗教精神占统治地位的世界中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被扼杀在摇篮中,而世俗的生活理想也无从建立和实现。把实用精神与宗教精神和理论精神结合起来,并且强调后者的思路对于实用精神的立足与发展壮大有着至关重要的保护作用[6]。近代以来以数学理性精神为核心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飞速发展证明了这一思路的伟大。
由于把客观认识关系置于中心地位只是适应当时文化情境的权宜之计,并没有真正说明那个时代人与自然关系的真正实质,因而是一种“误读”,并且必然要带来消极的后果。它直接造成了其后人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理解上的混乱,导致了人类中心主义与客观主义之间论争的产生。
客观主义作为人类中心主义的辩护策略也需要为自身辩护。受启发于古希腊的真理观念,加上中世纪寻求超越性确定性的渴望,形成了一种寻求超越一切条件的客观真理的热望。这种热望为客观主义的自我辩护提供了思路。客观主义通过强调数学自然及其认识的客观真理性来为自己辩护。在这里,人是与自然无关的认识主体,自然则是客观的认识对象。这就是客观主义被称为客观主义的原因。在科学神奇效用的激励下,客观主义的这种自我辩护便具有了合法地位。于是,笛卡尔被刻画为客观主义者,其相关思想通过牛顿成了人们瞩目的内容,人与自然的关系也被定格在客观的认识关系之上。
近代以来科学势力成长并逐渐成为主宰人们生活和思想的核心力量,所以,客观主义为更多的人知晓,常常作为一种主流认识而被认同;人类中心主义等思想虽然为一些环境保护主义者所重视,但是,从历史上看它往往处于非主流状态,尤其是在科学哲学界更是如此。这又引发了一系列问题。
第一,它导致了人们思想上的混乱。近代以来科学引人注目的形象使人容易为客观主义思想所吸引,从而成为其信徒。但是,客观主义对于人与自然关系其他方面的忽略等问题使之屡现困境,从而导致了历史主义等流派思想的产生。与客观主义的衰败趋势相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则似乎有势如破竹的力量。这种思想对立的矛盾局面的出现,容易使得部分思想家的思想左摇右摆。伯特就是如此。他以客观主义为思想背景,同时对之有一定批判,但其批判又不太彻底,因而他的思想看起来游移不定,矛盾重重[7]。
第二,它造成了近代科学效用不可理解的难题。笛卡尔把人与自然的控制利用关系揭示为客观认识关系的结果的思路,为人对自然利用原因的不可理解性种下了祸根。近现代西方人强调认识的客观性,不再提及认识的主动性,表明近现代人已经在遗忘其对自然利用的初衷。与此同时,对形而上学的拒斥乃至抛弃,使得人对自然的利用关系更成为无源之水。这意味着近代西方科学给人带来的效用不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在近代以来强调理性论证的氛围中,人们必然试图来解释这一现象。于是,近代科学效用的神秘性问题一时成为讨论的中心。由于近代以来人们事先已经把利用自然的想法从人与自然关系中拿走,这一问题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注定了无解的命运。
第三,它一方面使人忽视解释自然的其他模式,另一方面也为确立人的地位造成了困境。对于自然的数学模式阐释在控制自然利用自然方面十分有效,但是,正如伯特所说,自然的感性特征和目的性也并非一无是处。与数学自然相比,人们更喜欢充满感性的自然。科学的发达排挤了其他解释自然的方式,这显然不利于从其他角度认识自然,更为重要的是它使得人变得无家可归了。近现代西方人认识自然的目的是为自己寻找家园,而在数学自然之中,人的精神家园成为幻想,人的物质家园也变得岌岌可危。这就是为什么近代以来对于人的地位讨论层出不穷的原因,也是这一问题始终难以解决的根源所在。
第四,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紧张,并导致了恶果。由于宗教和理论精神的牵制,近代初期人对自然控制利用的思想没有真正得以张扬。随着上帝的死亡和形而上学的衰落,西方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渐成为赤裸裸的控制利用关系,并且这种关系不再有羁绊,成了脱缰的野马,从而种下了人与自然关系在现代恶化的祸根。这种人对自然的开发利用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有为主流的科学界和客观主义真正揭示,而是被上面所讲的客观的认识关系掩盖着。这是19世纪以来欧洲自然环境恶化但难以被从根本上认识的原因之一。
三、分析与对策
上述分析表明,人类中心主义与客观主义的产生有着深刻的文化根源。西方的近现代时期是世俗生活理想得以塑造、确立乃至深入人心的时期,其核心精神是为满足感性需求而服务的实用精神。这使得近现代西方人与自然关系在根本上是一种控制利用关系。为了在宗教文化背景之下生存与发展,近代西方人借助于希腊文化中的理论精神,来辩护世俗的生活理想以及其中蕴含的实用精神。这种文化境遇导致了客观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内在实质和外在学理表现的不一致性。科学的昌盛发达以及客观主义的自我辩护导致了客观主义的盛行。不过,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虽然呼声微弱,但是也不绝如缕,始终与之相对抗。这种强弱不均的状况对于树立世俗生活理想、确立近现代人的生活方式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但是也因此埋下了祸根,后者在20世纪以后的西方表现得尤为明显。
客观主义强调客观性,忽视人的生活理想变迁等文化元素,使得它在20世纪以后出现的科学效用问题、人的地位和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等问题的探讨上显得无能为力。显然,如果执着于客观主义思路,这些问题将始终难以真正得到解析。
作为客观主义的对立面,人类中心主义把握到了近现代西方人与自然的控制利用关系,因而在解析上述三大问题上显示了独特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人类中心主义在20世纪尤其是当代逐渐成为思想热点的原因。在这一视野之下,近代科学在根本上是实用目的之下设计自然的结果,有效用是一件自然的事情。因而,科学效用问题是一个在特定思路之下才会产生的伪问题。近代以来,人被看做地球的主人,自然被看做人类可以自由挥霍的资源。这一看法对导致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等问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把人看做地球上与其他物种平等的公民,与自然和谐相处是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
人类中心主义和客观主义虽然矛盾对立,但它们在本质上都是客观思维。在文化史视野之下,通过生活理想维度,可以看到客观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矛盾对立之下的一致性,即为世俗的生活理想服务。毫无疑问,这一生活理想有助于纠正中世纪宗教生活理想和古希腊理论生活理想的弊端,为近现代人开创了新的生存模式,因而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但是,如果只提倡这种生活理想,排斥宗教和理论以及其他生活理想,一方面会导致人们生活趣味单一化,另一方面也将导致这种生活理想最终难以实现。因为这种生活理想内在隐含着对世俗欲望无限挖掘的预设,这决定了人对自然无限开发的趋势,而自然是有限的且是一个自动的有机体。在这种生活理想模式之下,人与自然的关系恶化就成为必然。显然,一味拘泥于世俗的生活理想之中,对之缺乏批判思维,就难以开发新的生活理想方式。这样,由于内在预设的框定,无论人们如何把自己看做自然之公民,讲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都难以从根本上避免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的趋势。
在当今时代,客观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之间的论争依然很有市场。为了从根基上抽掉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的思想之源,使人们的生活更为丰富多彩,需要做以下工作。
第一,需要超越客观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论争中存在的客观思维,彰显文化史视域中生活理想维度的价值和意义。通过引入文化史视域,强调从生活理想维度来揭示这一论争产生的根源,可以揭示这个论争对于世俗生活理想的正反两方面的作用,解析它在人的地位尤其是人与自然关系等问题上存在着诸多问题。在此基础上,澄清这个论争之中隐含的客观思维,揭示这一思维历史文化上的积极和消极意义,对比它与文化史视域中的生活理想维度,阐释后者的广阔性和高远性。
第二,弘扬多元的生活理想,树立多元的生存方式,可以消融人对自然不断开发的欲望,从而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铺平道路。通过对比不同文化历史时期人们的生活理想,暴露世俗生活理想的狭隘性和短暂性,揭露其内在的预设及其与现代人与自然关系恶化之间的关联,可以显现宗教、理论和审美等生活理想在精神生活方面的优异性。随着世俗生活理想的缺陷日益被承认,其他生活理想的优越之处被认可,多元的生活理想和生存方式就会逐渐得到树立,而人与自然的紧张态势自然也会从根基上缓解。
第三,对于中国而言更需要反思和重建。现代化过程的实质是西方世俗的生活理想逐渐侵入并占领人们生活阵地的过程。中国正在经历这一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世俗生活理想的优势和缺陷泥石俱下,人类中心主义和客观主义之间的论争硝烟不断;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精神道德危机与人与自然关系恶化同步相行。这时尤其需要冷静的反思。就是说中国人需要反思自己接受西方世俗生活理想的原因,反思在这一生活理想的构建中遗失和得到的东西,反思它内在蕴藏着的危险,反思由之而来的人类中心主义和客观主义之间论争的根由。反思不是为了反思而反思,更是为了重建,这就是说要熔铸能够彰显中华民族的特色和魅力的生活理想与生存方式,从而真正成为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而不是黄皮肤的西方人。深入挖掘中国传统文化是必经的道路。这不是复古,而是一种回归。这种回归不是简单的重复先贤,而是在充分消化吸收先贤思想精髓基础上的再创造。对自身文化传统的挖掘和反思是熔铸民族特色的根基,而向西方世界学习则是创新民族精神的途径。
[1]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M].罗达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469.
[2]吴国盛.科学与人文[J].中国社会科学,2001(4):4-15+203.
[3]海德格尔选集[G].孙周兴,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847-884;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M].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4]培根.新工具[M].许宝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8.
[5]笛卡尔.哲学原理[M].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XVII.
[6]王岗峰.自然生态问题及和文化生态问题的相关性[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2):84-88.
[7]爱德文·阿瑟·伯特.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M].许向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张家鹿]
B82-058
A
1000-2359(2013)04-0032-04
王海琴(1971-),女,河南新乡人,河南师范大学科技与社会研究所副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自然哲学、科学哲学和现象学研究。
2012-10-03
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1FZX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