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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副刊》上黄裳的三篇佚文

2013-04-12李相银

关键词:黄裳景山副刊

李相银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223300)

谁都不愿意遇到上海沦陷这一悲剧性事件,但那个时空中的人总是无法回避。无名的文学青年若是不幸遇上了,将会怎样呢?出生于1920年的张爱玲看着这个时代,一边告诉自己这是“乱世”,一边痛感“出名要趁早”,于是不管他人“暂且不要发表”的忠告,在覆巢上海创造属于自己的传奇,其间的人生是非竟可与其文字等量齐观。而出生于1919年的黄裳则走上了另一条路,先以多个笔名向伪色颇重的刊物投稿换取奔赴内地的经费,终于作别上海,走进国统区。这些化名之作展现了青年黄裳惊人的才情,可以说,他若采取与张爱玲一样的做派,在上海建立个人的文学事业,定将是另一颗耀眼的文学新星。但他的爱国之心显然远重于个人的文学梦想。新中国成立后的岁月中,因为长期的心理隐忧,他刻意尘封这批发表于上海沦陷时期“伪刊”上的文字。但研究者对《古今》的翻检与甄别让他不得不正视少作,200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来燕榭集外文钞》第二辑便收入他早年在《古今》上发表的21篇文史掌故以及评论周作人的文字,却遗漏了《中华副刊》上发表的3篇文章。无论是真的遗忘还是有意回避,都牵涉到对中国沦陷区文学如何评价的问题。

黄裳在《古今》第12期(1942年12月)上发表《关于墨》一文,文章开篇交代写作缘起:“不久以前,我写过一篇谈墨的文章,不料却得到一个反响,古歙曹素功主人曹叔琴君寄来了一封信,还附来了一册《艺粟斋墨录》和两块墨,因此又引起一点兴趣来补谈一下。”而在黄裳已经出版的文集中却不曾见到这篇引发曹叔琴赠书赠墨之举的谈墨之文。近日翻阅《中华副刊》,不料无意得之。《中华副刊》第23期(1942年8月5日)有《墨与文人》一文,署名何戡。“何戡”这一笔名亦因《关于墨》一文而首次出现于《古今》。而曹素功主人曹叔琴看《中华日报》的可能性自然是极高。由文章署名、内容及时间的先后关系推断,当为黄裳所写。以下为《墨与文人》全文。

墨与文人

以前的文人,是有所谓“文房四宝”的,那就是“笔墨纸砚”。现在这四样东西,大抵完全为钢笔墨水洋纸所打倒了。不过中国人究竟是中国人,虽然平常用的大概是钢笔,抽斗里却也要预备两只毛笔,以示他也要来两笔法书。不过所用的墨则大抵是墨汁,不但写出的字,过后会发出灰色来,而且当时也就会把笔锋胶牢,运转不能如意,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知堂老人在《关于纸》①原文篇名用引号注出,为阅读方便,现将文中书刊名、篇名均改为书名号,下文同,不另注。一文里曾感慨地说道:“中国的米棉茶丝磁,现在都是逆输入了,墨用洋烟,纸也是洋宣洋连史,市上就只还没有洋毛笔而已。”这就使我惆怅,不用说,墨汁也自然是洋烟所制。中国的墨法是从什么时候才不行了的呢?据《买墨小记》引凌宴池《清墨说略》云:

“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墨法遂不可复问。”所以只要记牢光绪十五年,这以前的墨都不妨拿来用了。前些日子曾到曹素功去买一锭旧墨,伙计在小盒子里取出不少来,我选中了一块半两墨,正面曰“艺粟斋书画墨”。“道光六年仲冬,曹氏珍藏”。背面曰“端友手制”。磨了很是细黑,在白纸上发出凝重的光彩来。磨时颇有一种香味,与普通坏墨的恶臭不同,觉得很是喜欢。这墨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虽然要十七元新法币,我觉得还是值得一买的,昔人云“非人磨墨墨磨人”,虽然是半两墨,可是也可以磨好些时光,其实并不是太冤的事也。

我颇想找几本谈墨的书来看看,可惜这太少。明程君房曾刻《墨苑》,五色套印,为板画杰作。不过这是珍本,只有学者才配看的。其它只能在记古董的书里得知一二,徐康著《前尘梦影录》,其中就有不少记载。然而仍非有系统的论述。近来买得几本《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合订本,看见《清墨说略》的原文。这是一篇不错的文章,是个有相当实地研究的人的纪录。他有一段论明清墨的比较云:“有明一代作手,如林,潘,程,方,吴,邵,汪诸氏,均以墨世其家,文人尤喜自制,就其外表论之,大都较清墨为古雅,形状,款识,花纹,绝少俗韵。清墨名称如‘青麟髓’,‘千秋光’,‘寥天一’,‘古踰糜’,‘漱金’,‘非烟’等,皆沿用前代旧称。动辄以防[仿]古相尚。不若明人之富创造力。清墨款识,一面墨名,一面字画,两边署年号人名或店名,几乎千篇一律,不若明墨之多变化,以字画论,明墨字体或颜或欧或如唐人写经,甚至寥寥数笔,亦极奇肆生动。清墨多作馆阁体,工整有余,风韵不足。明代墨,画之佳者,或如武梁—石刻,或如北派山水,程方所制,尤为雄奇。清墨力刻固精,病在纤弱,虽汪近圣亦不免匠气,不若明墨之有士气,题画诗清墨最多,御制尤甚。其诗在通与不通之间。明题有大不通者,而佳者甚多。”所论俱极精当。末了说御制诗的不通,实在大有道理。我平素非常讨厌乾隆,因为他最喜欢摆出他皇帝的臭架子来。在古代名画上乱题不通的诗句,实可痛恨。至于他制磨题诗或在风景很好的地方大立诗碑,倒还不大罪过,不过使路过或偶然看到的人,不免作呕而已。明朝的墨我一块也没有看过,清墨呢,现在各大笔墨庄如胡开文,曹素功,还都有在那里,可以参观,金碧辉煌,颇为壮观。不过多半是旧模新灌,虽然上边写着道光咸丰,其实全是近年所制,如果当作旧墨来买,就不免上当了。

文人与墨的因缘不只是买来用用而已。宋苏东坡云:“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取不已。”还曾经有那一位,磨了墨微微啜之,觉得其味弥永。这都可作为爱墨的佳话。比较普通的则是自己制墨。周作人先生在《买墨小记》中记有“曲园先生著书之墨”,是德清俞樾的自制品。只有圆顶碑式松烟墨,刻文为“绩汉[溪]胡甘伯会稽赵撝叔校经之墨”。又一块为“会稽扁舟子著书之墨”。周氏并附记云:“墨缘堂墨有好几块,所以磨了来用。别的虽然较新,却舍不得磨。只是放着看看而已。从前有人说买不起古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我也曾这样做,又搜集过三五古砖,算是小石刻。这些墨原非佳品,总也可以当墨玩了,何况多是先哲乡贤的手泽,岂非很好的小古董乎”?

可惜这种墨平素不大遇见。前回在胡开文里边看墨,多是什么虎威将军……的制品,实在可怕。就是一块袁项城著书之墨,也不免官气太重,曾国藩的也是如此。我前回所买的墨,有“端友手制”四字,这位端友先生一定是书人兼画家了,可惜不详其家世。先君在清末出国时曾在上海买墨一小块,刻百寿字,藏于黄绫小匣内,我幼时甚珍视之。不知何时为弟弟拿去磨了用了,现在想起,真不禁觉得可惜而又重可悲矣。(《中华副刊》第23期,1942.8.5)

《墨与文人》有着典型的黄裳之风:学识风骨、谈古说今、借镜周作人。与《古今》的文史随笔风格一致。由这篇文章又发现另外两篇署名何戡的文章,分别是《听春雨》(《中华副刊》第11期,1942年7月14日)与《忆景山》(《中华副刊》第22、23期,1942年8月4日、5日),亦未见收于黄裳的任一部文集中。其中,《忆景山》分两期刊载,其下半部分与《墨与文人》同载于一期。想来副刊编辑还没有笨到同一期上同时登出真假李逵的文章。就这两篇文章的内容与风格而言,当也是黄裳之作无疑。

听春雨

一向住在北方,对江南的风物,只能在诗词上见到,欣羡无似。陆放翁有两句诗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向使我非常神往,不独是那迷惘的澈夜的雨声,更是那卖花声,想来一定出自女儿之口,于是就格外的萦人怀想了。曾记得有一幅子恺漫画,在一条长长的永巷里,石头子铺成的道,两侧都是上海的那种老式洋房,一个卖花女,轻曼的腰肢,穿了布花鞋,斜斜的身子,腕上挂了一篮鲜花。我们所看见的只是背影,一条辫子,头欹侧着,大概是在曼声的喊着花名的罢了。

朱佩弦先生在《子恺画集·跋》中也诉说着同样的感觉。他说:“但《挑荠菜》,《春雨》,《断线鹞》,《卖花女》,《春昼》便自不同;这些是莫之为而为,无所为而为的一种静境,诗词中所有的。第一集中只有《群拂行人首》一幅,可以相比。我说这些简直是纯粹的诗。就中《断线鹞》一幅里倚楼的那个女子,和那卖花女最惹人梦思。我指前者给平伯君说,这是南方的女人。别一个朋友也指着后者告我,北方是看不见这种卖花的女郎的。”

朱先生写此文是在红尘十丈的北京城中,所以怀想着南方的卖花的少女。现在我住在南方,算算也有了五个年头了。可惜兵马在郊,连生活都不易维持,更有什么闲情逸致来赏鉴这江南的春色?再加上蜗居湫隘,更听不到宛妙的卖花声。差可欣赏的,还是这淅沥不断的雨声罢?它是那么静静地,绵密地下着,毫无北方疾风骤雨的匆遽的神气。而小庭中移植的一颗[棵]杜鹃,居然也有两个花心吐出来。真是,这星星的生意,不知给我带来多少慰安;还有偶然种下的几颗[棵]丝瓜,也都出了蔓,沿了一颗[棵]竹竿爬上来。母亲说,几时搭个小架,让它爬满了才好呢,这愿望似乎是迢迢得很。不过在我的脑里,也因而浮出了“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的诗句。这是非常好的一个境界,如果真能有这么个晚上,泡了茶,和朋友们大谈一气,也该是人生快事罢?

号称金筌浣花一派的大词人温庭筠,有两句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不用说,这种境界,是为南方所独有的。就是单单这两句话,也似乎非出诸吴侬之口不可的,写到这里,我似乎是要在雨声中入梦了。(《中华副刊》第11期,1942.7.14)忆景山(上)

北平的地方,我在小时候曾住过六七年光景,后来即流寓各地。然而遇有机会,仍不时去北平玩一下。在七七以前还去过一次,去玩了故宫。记得是从神武门入内,在故宫博物院印刷品出售的地方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册是景印故宫藏宋本淮海长短句。那时比较有价值的物品,都差不多已经搬完了,所以没有什么好看,只不过是一所破旧的一明两暗的房子,千篇一律,毫无变化。心想住在这种房子里边,真也没有什么味道,绝不会如经亨颐所说,看了故宫,就会想去做皇帝的。

比较有趣味的,倒是前几天去景山玩的那一次。景山在元朝是御苑,据析津志所云,元代的皇帝是曾经在这里“执耒耜以耕”过的。足征那地方相当大,不会像现在这样狭狭的一条。到了明朝,因为凿护城河,把河底的泥土都堆在一起于是就成了山,俗称煤山,以为其中有煤,盖未可信也。

一进门处就是那一株犯了“罪”的树,前边有一块碑,文云:“明思宗殉国处”,盖是故宫博物院所立。树上还挂着一条铁索,表明它是有“罪”的。再走进去就可以看见五个亭子。名子[字]叫做“观妙”,“辑芳”,“用赏”,“富览”,最中的叫“万春”。我去看的时候,这些亭子差不多都已经只剩了空架子,而有摇摇欲坠之势了。那原因不外是丘□爷们的毁坏。民国以来,景山就常作驻兵的处所,复辟一役,甚至于在山顶架炮,与段祺瑞军之驻崇文门者互相射击。实在是非常好的地形,居高临下,结果皇城里的老百姓,就尝着炮弹来往在头上飞舞的滋味了。

照例这还不算完,军队里的官佐还要盗卖一下木材,于是各亭就不免效雷峰塔的摇摇欲倒了。虽然经过故宫博物院的修葺,终难复旧观耳。

记得那一天登临,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而天气则阴阴欲雨,于是就更显出了“绿肥红瘦”的景色来。登景山巅,向故宫一望,一片黄琉璃瓦,的确十分庄严,即不论那些宫殿的内部如何,表面上看去,是相当富丽的。(《中华副刊》第 22期,1942.8.4)

忆景山(下)

护城河只是浅浅的一环,四角的四个角楼,下临宫阙,非常整齐。回过头来一看,右面是一片民房,一层层的瓦屋,家家多种杨槐,绿色甚浓,当时颇觉出“雨中春树万人家”这一句诗的妙处。

左侧则是北海。那真是一碗浅浅的水,被四围的假山浓绿围起来,气势实在小得很。上面有桥,好像罩了一条带子。烟雨溟濛,如笼了一层薄雾。听说北海的建造,是有意以杭州的西子湖作模型的。鄙人不曾到过杭州,不过在一些画片上看过,那情形差不多即是这样,尤其是那五龙亭,更是有意在模仿着三潭印月。如此看来,皇帝倒的确有些风雅咧。

也就因为这地方是居高临下,凤城中的景物都可一览无余,所以帝制时代,是不许普通人登临的。现在总算已经去了这一层障碍,使我们普通民众,也都有攀登的福气。不过这也不见得全是享受,往往会发生些无名的惆怅。你可以指点着什么地方是明末李闯破京的地方,也许崇祯帝也是立在你的位置,看见大势已去,才走下去缢死的。再推上去,明末宫闱里的三重疑案,梃击,红丸,移宫,也都是发生在脚下的小小的黄房子里。什么地方是八国联军入城的地方,打着异样的旗号,驻在这美丽的古城中。

联军进京,两宫出走,慈禧是顺了怎样的路线,走到珍妃被囚的地方,使太监把她推下井去的。这一切宫闱惨剧,都会在你的脑海中搬演的。

北平也真是一个浸透了历史浓汁的地方,我记得一个冬天夜间,大约已经十二点左右了。我从旧刑部街的哈尔飞听戏归来,乘洋车走过红色宫墙的外面。那冬夜之空是异常的高而深蓝,星子闪烁着如鬼瞇眼,四周静无人声,只有车夫寂寞而整饬的脚步响。这时真会想起会有什么幽灵在宫墙之内呜咽着的罢。

因回忆景山而连带想起这些记忆,其实是无怪的。在我的印象中,北平是那样古老而寂寞的城市,多少过去的人物,事件都发生在那儿,于是发生了这种感觉,盖并非无因也。(《中华副刊》第 23期,1942.8.5)

此后的《中华副刊》上再也未见何戡之文。这三篇文字的流散自然令人联想起黄裳在《古今》上所发文章2006年收入《来燕榭集外文钞》重新面世的经过。在《我的集外文——〈来燕榭集外文钞〉后记》中,黄裳明确说自己是“一·二八”纪念日(1943年)离开上海奔赴内地,历时一个多月到达重庆,其间经过有《宝鸡——广元》(收入《锦帆集》)一文记述。可见,黄裳不仅应该知道《中华副刊》刊文而且收到了稿费。那么,他对《中华副刊》上这三篇文章是有意遗忘还是无意忽略?由文章内容之间的关联性以及黄裳对沦陷时期《万象》杂志上所发文章的明确认知可以推断,“有意为之”的成分可能更多。

《中华副刊》是汪伪政府机关报《中华日报》的副刊之一,创刊于1942年6月22日,终刊于1945年8月21日,总计发行690多期,是当时上海重要的文学副刊,其主要撰稿人有周越然、包天笑、周作人、柳雨生、予且、南星、路易士、田尾等。因其官方身份,多数进步文人避之唯恐不及。这大概是黄裳讳言曾在上面发稿的主要原因。而他之所以能将《古今》所发之文收入文集,另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那便是《古今》编辑周黎庵为他作了极为有利的民族立场证明。

周黎庵在1943年3月《古今》第19期“周年纪念特大号”上发表《一年来的编辑杂记》,将黄裳急于卖文而又“耻与为伍”的心情刻画无余:“经过几度的接洽,他便答应写了。但是条件却非常的多……我极力忍耐,请他帮忙……但是我们始终不成为朋友。他的行踪,似乎有些秘诡。而且我看得出,他并不十分看得起我,他替我写文,只是卖文而已,绝对没有因此而成为朋友的意思……我自认自己是有些傲骨的,平时为人少许可,独有对于他的文章,却五体投地的自叹不如。”这篇文字也被黄裳在《我的集外文——〈来燕榭集外文钞〉后记》引用。黄裳在《后记》中还描述了被周黎庵索稿时的心情:“当时年少气盛,不免有点狂,气闷之余,就想如能从敌人手中取得逃亡的经费,该是多么惊险而好玩的事。于是下了卖稿的决心。”应该说,这一心理是完全可信的。而他之所以在《中华副刊》发文章,当是出于同一动机。但《中华副刊》的编辑杨之华大概并不知道何戡为何人,因黄裳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角色”[1],所以既无吹捧亦无周黎庵式的为之撇清。黄裳后来将文稿全部交给周黎庵,自是无奈之下多番考虑的结果。周黎庵显然没有辜负黄裳的判断,给了他无保留的文学赞美与政治证明。

上海沦陷时期,物价飞涨,文人被生存问题所困扰。青年黄裳不得不走上卖稿之路,而当时能够开得起较高稿酬的刊物很少,有官方背景的《古今》《中华副刊》在这方面显然占优。《中华副刊》在创刊之初的稿酬为每千字15至30元。鲁迅1933年在《申报·自由谈》的稿酬为千字6元。虽然经历时代变迁,但《中华副刊》的稿酬应当说还是很优厚的。

对于文人而言,在沦陷时期能够在身世清白的刊物上发文章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实却无法如此简单、黑白分明。他们常常在各种不同立场的刊物上发表文章,或维持生活或别传心声,造成混乱的文学生产图景。因此,由黄裳遗忘自己在《中华副刊》上发表的文章这一细节恰可发现中国沦陷时期文学研究常常面临的道德困境。在对沦陷状态下的文人进行评价时,最重要的尺度应该是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写了什么文章,其文章意旨如何,而不是他在哪个刊物上发表文章。

黄裳的这三篇文章不仅全无媚日媚汪之语,且多有惆怅之情,笔锋暗含“伤今”之意,当是沦陷区文学中既有才情又有风骨之文。《墨与文人》是文史掌故之文,《听春雨》《忆景山》看似写景,其实都有着似有若无的梦幻与惆怅。《听春雨》以对陆放翁诗歌中江南湿漉漉而又清冽宜人的春天想象开始,逐渐过渡到眼前的江南春景,并由此渐趋梦幻之境。在经过虚境——实境——梦境的多重转换之后,全文营造出轻盈的梦幻之美。极美的文字似乎重建了中国传统诗词中的江南春雨之景。但就在这一片迷蒙之美中,突然闯进一句并不协调之语:“可惜兵马在郊,连生活都不易维持,更有什么闲情逸致来赏鉴这江南的春色?”这句突兀之语恰是在文内起着自我消解的作用,原来所有的美丽都经不住现实中的兵马之灾,“听春雨”说到底不过是幻梦一场。《忆景山》以景山为居高临下的俯瞰视点,表面看到的是故宫之壮丽与民居的青青杨槐,但心情并不全然欢快,因“往往会发生些无名的惆怅”,幽然爬上心头的则是民国初年的军阀混战、复辟之危与明清两代的末世之乱。看上去是在“追古”,掖着的则是“伤今”。

面对历史的复杂面相,白居易曾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黄裳用出走内地的方式表示了对在沦陷区闯荡文学名声这一人生可能性的拒绝,中年之后逐渐成为一代散文大家。他这一生既实现了报国之志,亦未辜负个人的文学天分。虽说未能少年成名、轰动文坛,但当年的出走到底是一个坦荡的、热血的且终生未悔的青春选择。因此,在点查少作之时,黄裳真是可以从容笑对,不必悔之,更无须讳之。谨以此文解开他最后一点忧思。

[1] 周黎庵.一年来的编辑杂记[J].古今,1943:19期“周年纪念特大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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