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组缃小说中的“人的异化”
2013-04-12吴正一
吴正一
(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601)
自1980年代以来,研究吴组缃小说的人逐渐增多,有不少学界同仁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吴组缃与左翼作家联系在一起。确实,他们之间有一些共同点,如对社会的剖析和批判。但也有一些差别,如吴组缃对政治的疏离,他更多关注的是底层人们的挣扎,尤其是“人的异化”方面,渗透着对当时社会的文化批判、经济批判和社会批判。本文引入“异化”这一概念来深入地剖析吴组缃作品的精髓,凸现“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进步作家对人的文学和人道主义精神的坚守,以期促进吴组缃小说研究的深入,甚而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一、人异化为“鬼”
从词源上看,“异化”一词来源于拉丁文Alienatio,主要涵义是转让、脱离、疏远等。异化概念第一次被黑格尔赋予了深刻的内涵,但异化在黑格尔那里,“只是纯粹的即抽象的哲学思维的异化”[1]118。费尔巴哈则认为,异化只能是人的异化,即异化是人的本质被改变和毁灭的状态。马克思指出,人的异化,就是主体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活动成为“不依赖于他,不属于他,转过来反对他自身的活动”[1]51。南斯拉夫“实践派”的重要代表人物G·波特洛维奇认为:“所有的异化,归根到底只有一种:它们只不过是人的异化的不同方面,也就是人异化于人的‘本质’或‘天性’,异化于人性的不同形式而已。”[2]554可以看出,所谓的“异化”,其实就是 “人的异化”,它的核心内涵是人的本质的改变或人性的扭曲。由于人的最根本属性的丧失,人就失其为人,沦为“精神上和肉体上非人化的存在物”[3]91。
中国先秦儒家是以“仁”为核心内容,“礼”为表现形式的一套伦理学。“仁”是“爱人”的意思,“礼”是一套维护封建等级秩序的道德规范和社会规范。到了汉代,董仲舒提出的“三纲”继承了先秦儒家“五伦”的君臣、父子和夫妇三种基本关系,但失去了“五伦”的合理性的依据,由双方对等的权利和义务关系转化为单方面服从的义务关系,从而使臣、妻、子丧失了自己的独立人格,成为君、夫、父的附属品。“三纲”构成了封建礼教的核心内容,实质上是奴隶道德,正如鲁迅所说:“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4]126
在封建伦理与人的需要方面,先秦儒家提倡“节欲”,也就是说,封建伦理与人的需要之间不是对立的。如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焉。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焉。”(《孟子·尽心下》)到了宋明时期,理学家们虽然没有完全排斥人的欲望和需要,但是强调天理与人欲之间的对立,封建纲常礼教就是“天理”,如果让人欲任其发展,必将破坏封建等级制度和社会秩序。正如朱熹指出:“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5]224-225由于长期以来理学家的宣传和封建统治者的利用,纲常礼教不仅成为人们的内在信念,也成为普遍的社会舆论,从而严重地扭曲和束缚了人性的自然发展。
在封建专制文化中,妇女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是奴隶中的奴隶,受到“政权、族权、神权、夫权”四大绳索的束缚。正如鲁迅指出,中国古代社会把人分成十等,上至君王下至仆台,“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辛苦了么?无需担心的,有比他更低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长大,升而为台,便有更卑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6]215-216恩 格 斯 在 《家 庭、私 有 制 和 国 家 的 起源》中指出:“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权柄,而妻子则被贬低、被奴役,变成丈夫淫欲的奴隶,变成生孩子的简单工具了。”[:7]53
在男权社会中,妇女是“他者”,成为男性发泄欲望和繁衍后代的工具,由于她们在经济上无法独立,所以成了男性的附属物,没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仪礼·丧服》)的“三从”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周礼·天宫》)的“四德”是中国古代女性遵从的教条。她们没有选择丈夫的权利,只有服从家族的义务,尤其是宋代以后,由于受到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浸染,女性的地位更加凄惨,她们不仅没有婚姻自主,而且丈夫死了以后还要“从一而终”,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甚至未婚女就要为夫家守节。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受到西方现代先进文明的影响,城市男女开始自由恋爱,但在偏僻的皖南农村,由于受到几千年来封建伦理的影响,尤其是宋明理学的教化,受到封建礼教毒害更深。封建道德规范已经转化为社会风俗,融入到人们的思想和血液之中,编织成一张束缚人们言行的罗网。吴组缃用他手中的笔写出了旧时代皖南乡村妇女悲惨的一幕。《菉竹山房》中的二姑姑.年轻时聪颖灵巧,与叔祖私塾里聪明年少的门生互生爱慕之情并约会,可是这在当时的皖南农村是不能容忍的。按照封建伦理的要求,只有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两性的结合才是合乎“礼”的,自己没有恋爱婚姻自主权。而二姑姑与那个门生却顺应人性的要求,试图摆脱封建道德规范的束缚,反抗封建礼教对人的异化,但后果可想而知,遭到了人们的唾弃,“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一时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8]91。后来少年因为赴京赶考,翻船身亡。如果说二姑姑与门生相恋相合是悲剧开始的话,那么二姑姑抱着灵牌做了新娘,则是悲剧的深入。在这里,二姑姑不仅失去了尊严,也失去了自由。菉竹山房如同囚禁二姑姑的牢笼,于是二姑姑异化的程度更深了一层。当我与阿园看望二姑姑时,发现她:“那张苍白皱摺的脸没多少表情。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脸庞同一调子:阴暗,凄苦,迟钝。”[8]93从这段文字里,我们看到二姑姑俨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心人”,没有一点生命的活力。作者大肆喧染菉竹山房的“鬼气”,如兰花与二姑姑的“鬼话”,房间里的“鬼设”,二姑姑与兰花念经的“鬼声”,尤其是最后窗户上的“鬼脸”,把“鬼气”推到了顶点。通过这些描绘,作者暗示菉竹山房就是一座坟墓,二姑姑早已由一个“活人”异化成了一个“活鬼”。
《X字金银花》中的年轻少妇,小时候是个可爱懂事、心灵手巧的小姑娘,然而最终沦落为荒郊野岭的“孤鬼”,失去人的尊严,因为难产而惨死。小说在文尾交代了少妇的情况:“那女人是个寡妇,因为年轻,做了为社会所不容的事。家里已经没人,想偷偷到外婆家来求舅父帮助。但舅父是个名教中人,又过于固执,因此闹下这场惨事。”[8]119这段文字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礼教把“人”变成“鬼”的罪恶。
《金小姐与雪姑娘》中的金小姐,由于受到封建传统思想的影响,虽然她接受了现代教育,但在恋爱婚姻观上,却认为父母包办比自主好,在内心深处自觉接受了封建礼教所安排的一切,没有反抗和怀疑,封建礼教已内化为她思想意识的一部分,这是“自愿异化”的一个典型。她觉得“这恋爱只能给青年以麻烦,以苦厄,反不如父母代庖来得干脆”[8]59。她认为:“这社会,是男人的世界和社会。她是个软弱安分的女人,没本领反抗,干脆就死心踏地的屈服。”[8]60封建文化腐蚀了她的灵魂,她外表时尚,但内心空洞,失去了生气和活力,正如她自己所说:“生在人世,反正是行尸走肉。”[8]70她的生命热情,虽然短暂地被“我”点燃,但最终因“我”的离开而熄灭。
二、人异化为“兽”
管仲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仲·牧民》)现代人本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人有五种需要,依次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严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低一级需要得到相对满足后,才会追求更高一级的需要。需求越低级便越强烈,因而也就越优先。“生存无道德”,在生存的需要面前,社会道德和个人尊严显得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官官的补品》中“我的奶婆”为了养家糊口,只得卖自己的“奶汁”给“我”(官官)当补品。在“我”的眼里,“这婆娘真蠢的如一只牛”[8]76。在这些上层的人看来,底层的人们没有人的价值和尊严,有的只是动物的价格。在当时的皖南乡村,封建意识还非常浓厚,但是为了挣钱,“奶婆”不顾“男女有别”,在“我”——一个年轻的男子面前不得不袒胸露乳。而“奶婆”的丈夫小秃子,为了回家的路费,只得出卖自己身上的血。作家在小说中有意暗示着:对于官官这些上层的人来说,“奶婆”、小秃子等下层人们只是给他们提供吃喝玩乐和补品的“奶牛”和“水牛”而已。
小说《黄昏》中借用“我的女人”之口这样写道:“如今在村上住家的人,东西眨不得眼。年纪轻的汉子都找不到营生做,飘飘荡荡的,有娘有老婆的,就偷娘老婆的;没娘老婆的,就偷别人家的。”[8]102求生的欲望使得原本纯朴宽厚的农民已经没有了道德观念,经济的崩溃导致了道德的崩溃。荀子说:“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无毛也,以其有辨也。……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荀子:《非相》)意思是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道德仁义,如果没有了这些,人就和动物无异了。
《天下太平》中的王小福凭着自己的勤劳、忠厚和本分,升到朝奉,然而由于三十年代世界经济危机的爆发,外国资本和商品涌入中国,导致他所服侍的店铺倒闭,他只得失业在家,为了养家糊口,他尝试着各种营生,甚至为了一己之私去抢别人砍桑树的活,但最终都未能如愿以偿。他的内心麻木了,“自己从前做人的心念,都渐渐模糊了”[8]195。为了给自己的妻儿一口饭吃,一床被盖,他已经没有道德意识了,把手伸向了隔壁与他一样贫苦的阿富嫂。在一切努力终告失败之后,为了筹得去外埠的盘缠,他偷神庙顶上的“一瓶三戟”换钱而摔死。一个勤劳节俭、忠厚安分的人,却不能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和家人,最后被逼去偷,说明了那个社会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吴组缃在《谈〈阿Q正传〉》中这样理解阿Q的偷窃行为:“偷窃,是他的最后的可能的斗争方法,也是他的处境与遭遇逼迫出来的。一个善良的劳动人民,本来可以依靠他的劳动而生活,但是当没有了劳动求食的可能,又无别的反抗之道可循,他就只有偷窃了。”[9]230
《樊家铺》中的小狗子勤劳聪慧,原想通过自己的劳动过上好日子,但当时的社会不允许。先是养蚕亏了本,后是稻子跌价,还不起租钱,万般无奈之下铤而走险去抢劫,结果闹下了人命。小狗子的妻子线子为了救自己的丈夫,气急败坏之下用烛台刺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是一起人伦惨剧。小说中的小狗子、线子嫂本性上都不能说是坏人,是社会把他们逼成了坏人。在这里,亲情被异化,人性被异化,为了生存,为了钱财,人们丧失了起码的道德感。
三、结语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文坛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开始关注人的尊严、人的价值和人的地位,尤其是周作人《人的文学》、《平民文学》发表以后,新文学增强了对人道主义的书写。周作人说:“我们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10]8“人道主义就是主张要把人当作人看待。人本身就是最高目的,人的价值也在于他自身。”[11]21正如康德所说:“不要把任何人作为手段,而应作目的看待。”[:12]231把人当作目的,就是要把人当作人看待,就是尊重人的尊严和价值。异化是不把人当人看待。
吴组缃秉承“五四”新文学的精神,坚持人道主义立场,他自认为《官官的补品》“带上了些人道主义的色调”[13]371。这和他受到鲁迅和茅盾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鲁迅先生的“立人”思想深刻地影响着他的小说观。茅盾小说中的社会批判的内容,也给他的小说烙上了深深的印记,两位大师的作品滋养着他的小说。
吴组缃小说通过封建礼教把人异化为“鬼”,达到对封建文化的批判;通过中国三十年代社会把人异化为“兽”,达到对当时经济和社会的批判;通过资本主义的生活和消费方式把人异化为“物”,达到对资本主义文化的批判。作为一位三十年代具有左翼倾向的作家,吴组缃用作品告诉人们:当时的社会已经由经济崩溃引起了道德崩溃,而道德是维系一个社会存在的基础。作家借用《栀子花》中人物大堂叔之口说出:“中国的社会,不彻底革一次命,也真没有出路!”[8]46吴组缃在小说中预示着中国发展的方向和前途以及对未来社会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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