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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估唐初小说《补江总白猿传》的思想价值

2013-04-12周承铭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妇人欧阳小说

周承铭

(长春社会主义学院 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130041)

《补江总白猿传》(简称《白猿传》)是唐代传奇小说初期阶段与《古镜记》《游仙窟》齐名的重要作品,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自北宋修撰《新唐书·艺文志》始即屡见于前代史志与书目,当今诸多有关唐代小说选本多有收录,时下林林总总的中国文学史或小说史著作亦无不述及。当代学者认为这篇小说的价值突出地体现在艺术成就上,尤可称道的是“单一的故事,颇具描写的姿态,与后来的传奇文很相同”[1]402,情节布局和描写生动等方面均胜过《古镜记》,使小说艺术更臻于成熟,已是“一篇粗具规模的传奇作品”[2]197。至于思想内容和价值的认定,则争议颇大,迄今可见五说。一是无价值说,认为小说宣扬的是天命论和宿命论,没有值得研究和肯定的内容。“把欧阳纥的杀死猿精,作为‘天意’的体现。”[3]344“所标榜的还是命皆前定之类宿命论。”[4]24“小说的思想内容无甚可取,基本上还是沿袭了六朝志怪小说的遗风。”[5]507“浓厚的神怪气息把仅有的一点现实意义也给掩盖上,很难使读者体会到什么。这篇传奇的内容是无足取的。”[6]85“在题材上不脱志怪窠臼,没有反映什么深刻的社会内容。”[7]23“《补江总白猿传》之价值不在其内容,而在于作为一篇小说,已具有完整的组织结构和带人情味之白猿的形象描写,而且运之以流畅简洁之古文笔势,迤逦写来,别具艺术境界。”[8]562无价值说为当代学界的主流意见,绝大部分文章著述皆持此观点。二是工具说,认为是此作首开唐人用小说形式以事攻击诽谤的先河。此说最早可溯源于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等南宋时期的目录学名著,最初定位为嘲谑之作,至明代胡应麟始变“嘲”为“谤”,坐实为“唐人以谤欧阳询者”(《少室山房笔丛》卷32)。今人鲁迅等沿袭旧说,认为它的思想价值就在于证明了那时人确是把小说当作攻击人的工具来使用,“后来假小说以攻击人的风气,可见那时也就流行了”[9]313。“唐人常用小说来攻击政敌,这篇《白猿传》可能是创始者。”[10]39近年此说已渐被学界所普遍否定和放弃,唯史证派代表人物卞孝萱阐扬最力。三是爱情说,认为反映的是能够冲破封建观念束缚的真情挚爱。“妻子被迫失身怀孕,他(指欧阳纥)并没有因此嫌弃她,表现出他摆脱封建贞节观念的束缚。”[11]1“欧阳纥没有因妻子被迫失身和怀孕而表现出嫌弃”,“反映了他对妻子的挚爱。”[12]283“这篇小说通过欧阳纥之妻的一失一夺,在人类与异类的殊死斗争中,肯定了人的智慧和勇敢,歌颂了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美好品德。”[13]154“妻子被救出后,虽然已被白猿精破身怀孕,但他并没有因此嫌弃她,仍然爱着她,这表现出他能摆脱封建贞节观念的束缚。”[14]126四是人的自我崇拜说,认为欧阳纥战胜白猿精歌颂的是人的伟大。“作者通过对欧阳纥之妻的一盗一夺,写出人类与异类的斗争,高扬了人的精神、智慧和力量。”“表现了对人的力量的颂扬,对人的智慧的肯定及对人本身的崇拜。”[15]125五是人民反抗说,认为被劫掠的妇女们团结一心整治白猿反映了被压迫人民的反抗斗争。“那白猿‘沐猴而冠’,装作人样,抢掠珍宝,糟踏妇女,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破坏良民百姓的正常美满生活。这样的所作所为,很容易使人想起封建统治者的面目。而妇女们团结用计杀猿,也反映出被压迫者的反抗精神。”[16]389这些观点,自表面观之彼此牴牾,势难统一,但实际上却潜藏着一个相当大的共同点,那就是对小说的内容都只是作了部分概括,并且都是从有利于自我观点的角度出发而对其中的人物和情节作有侧重的和片面的解读,如,持无价值说者视点在白猿的自白,持爱情说者视点在欧阳纥寻妻救妻,持工具说者视点在白猿有子乃为欧阳询,持人的自我崇拜说者视点在欧阳纥与众妇人合力杀死白猿,持人民反抗说者视点则又专在被白猿所劫掠的众妇人身上。

文学研究向来就是仁智互见,也允许公说公理,婆说婆理,但是它既然作为社会科学而存在,总是要有真理可寻,那真理就是必须尊重和忠实于文本,不允许截取,更不允许歪曲文本,无论提出什么样的观点都必须是源于文本并充分反映了文本的全貌和原貌。一千个研究者的眼中也可以有一千个林黛玉,但无论哪一个都不可以不顾小说的全貌和原貌,否则就不是《红楼梦》和作为科学研究对象存在的林黛玉。一般读者的随意阅读难免有各自的审美旨趣,专业工作者的科学研究则必须摈斥个人的主观好恶和故意。这是读者与学者的根本差别。以是论之,当代学者们在《白猿传》思想价值研究上的偏颇,不辩而自明。

文学研究的总体结论总是要受制于具体问题的结论,微观研究的失真必然导致宏观研究的失误。研究一段文学历史和一种文学现象如此,研究一个作家一篇作品也是如此,要保证总体评价准确首先要保证那些赖以支撑总体评价的具体问题研判没有偏差。当代《白猿传》的研究现状反映出了一系列需要再探讨再认识的具体问题。

小说到底是谁的故事?这关系到主要是哪些人物承载着小说的思想意义,以及承载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意义。关于谁是小说的主要人物,到目前可见三种意见,分别是白猿,欧阳纥,以及包括欧阳纥及三十名妇女与三十名壮士在内的所有与白猿对立的“人类”。坚持前两种意见者一致认为主要人物是个单数,是一个具体人物,分歧仅在于其中的哪一个是叙事核心。坚持第三种意见者认为,小说揭示的是人这个物种的诸如智慧、勇敢、团结等美好属性,主要人物是个复数,每个具体人物都有其代表性,但每个具体人物又都不足以单独作为主要人物,只有所有人物的相加之和才能与白猿所代表的人之外的其他物种构成对立关系。此种观点看上去固然十分新奇而深刻,然而需要特别加以注意的是,就作者而言虽然其创作的终极目的是表达思想或感情,但文学艺术的审美表达自有其内在的规律和特质,根本有别于纯粹思想著作的表达方式,其研究方法也不同于其它哲学社会科学,重视个别和个性永远是其鲜明的特色,而把人物抽象化,事件概念化,内容简单化的方式方法必将包括小说在内的文学艺术研究引入歧途。这样违背规律的研究方法及其研究结论,实乃不足为训。真正值得重视和深入探究的还是前两种占据主流地位的观点。

《白猿传》的故事内容可划分为三个情节单元。第一单元是故事背景和矛盾冲突的产生。时间是“梁大同末”,地点是桂林-长乐一带,起因是欧阳纥作为别将随平南将军南征而至,而“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与夫偕行的欧阳妻恰好“纤白,甚美”,于是就发生了注定要发生的故事。白猿劫走美妇而销声遁迹,欧阳纥不找回娇妻则“誓不徒还”,矛盾冲突由此展开。反映丈夫对妻子炽烈的爱,是此单元的主要思想内容。第二单元是故事的发展和结局。欧阳纥历尽艰险终于找到妻子,并成功救回;作践人间美妇的猿妖也终因被作践者的积极参与和帮助而被欧阳纥等人处死。此单元的主要思想内容是反映山中妇人们的人心所向。第三单元是追述白猿的生前故事,其中包括交代身份,揭露品格和反映其思想认识等方面内容。揭示白猿的死因,是这一情节单元的主要思想内容。

《白猿传》以“白猿”命篇,又以大量情节生动演绎其故事,成功刻画其性格,特别是赋予其极具个性的品格和灵魂,揭示出许多令人深思不已的意蕴,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对后世猿类题材的文学艺术创作也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作为我国文学艺术史上第一个清晰完整的猿猴精变形象,其开创和源头意义固然不容忽视。但从小说构置的故事内容看,白猿显然不是覆盖全篇和唯一的叙事中心,尤其不能称作“贯串全篇故事的主角”[7]24,他的故事主要是集中在第二、三情节单元,尤以第三单元最为突出和生动,篇中另有大量情节不由他所牵动和左右。作为一个人物形象也是进入到第二单元后才渐次分明,虽然在开篇处即做下了其必做的恶事,但除了留下作恶的后果和影响,并没有留下任何身形踪迹,甚至连模糊影像都没有显现。这种多中心的情节设计和滞后出场、逐步揭秘的人物塑造方法,决定了白猿不可能具备独揽全篇的功能。人们可以认为小说中所有故事都是因白猿而出现,但却没有理由认为所有故事都隶属于白猿。有学者指出“故事里宾主不分,主角白猿的地位被忽略,欧阳纥反倒很注重”是小说的“美中不足”[17]23,这实际是反证了小说的确不是白猿自己的故事。白猿无力担当小说唯一的叙事中心,欧阳纥也同样不足以独领风骚。欧阳纥这个人物,与白猿形象的渐次分明,渐次占据叙事中心地位的特点恰好相反,在故事初始阶段表现得极其强势,人格和性格特征也比较鲜明突出,叙事中心地位无可匹敌,但随着故事的深入发展,特别是众妇人和白猿的先后出场,其作用和影响力即渐次衰减,并最后彻底让位于白猿。纵观故事全貌,不难发现欧阳纥与白猿是分别以个性化的言行及影响构成一明一暗两条故事线索,一先一后两个叙事中心,要说“陪衬”,乃互为陪衬,要说“主角”,是共同担纲主角。至于活跃于第二以至第三情节单元中的众妇人乃是为强化两个角色之间的差异而刻意做出的设计和安排,本身不具备主要角色地位和功能,其存在的意义也要借助两个角色的成败而体现。

小说对白猿到底是褒是贬?弄清作者对这一人物的态度,才有可能弄清作者在这一人物身上的思想寄寓。有论者认为小说对白猿是褒多于贬或有褒无贬,是有意“美化、神化白猿精”,“仿佛是不慕虚荣的隐士的形象,或在深山皓首穷经的大学者”[18]27。“白猿形象完全不像其他怪异故事中奸淫人家女子的妖魅那样令人可憎,而是给人风流倜傥、高简瑰奇的印象,并且还有晚唐传奇中的剑侠之气。”[19]44事实并非如此。首先,从作者对白猿的定位来看褒贬。小说在第一和第二情节单元曾分别藉“部人”和“妇人”之口称白猿为“神”或“神物”,但饶有意味的是,称其为“神”时,却不见有荫庇一方的功德,而仅有“善窃少女”之恶昭彰于世;称其为“神物”时,亦不见有福佑众生的善行,而仅有“力能杀人”之迹为人所恐惧。一个作恶多端,令人畏惧厌恶和躲避反抗的家伙,不管其有多么大的神通,终究都不是神。这种名实间的巨大矛盾和反差,寄寓的无疑是作者最辛辣的嘲讽,说明小说从开篇即将白猿定位为一个被否定的角色和一个被批判的对象,小说后面的一系列情节,尤其是让白猿现出本相,并不再称之为“神”而直接指实为“猳玃类”(大马猴),更充分彰显出作者贬斥的立场和态度。其次,从作者对白猿的定性来看褒贬。白猿虽然已能幻化人形,服人衣,善人言,喜读书,“著帽,加白袷,披素罗衣”,“言语淹详,华旨会利”,“所居常读木简”,但其向往人类文明却不行人间正道。如果说在他身上也有“人性”的话,有的也只是人性恶,而绝无人性善的一面。一嗜酒,且酒后无德,“醉必骋力”,借酒淫乱,与众妇人“谐笑甚欢”;二贪财,占有的人间财货堆积成山,价值连城;三好色,只知道肆意玩弄女人,而不懂得如何尊重和爱护女人;四滥杀,是色魔,也是杀人魔,对抓获的妇人总是淫够即杀,然后是再抓,再奸,再杀。“色衰必被提去,不知所置,又捕采。”这是一个积年累月,循环往复,连续不断的作恶过程。所有被抓妇女,其结局都是色衰即死。似这等天天都要有“妇人三十辈”供其恣意作践,虽然“唯止一身”,但历“千岁”,先后沦为性奴并接连丧命者何止千百万计。如此劣迹斑斑的一个东西,即使属于人类,也是十恶不赦的败类。所谓人性,古今中外的指向都在人性善的一面,至于人性恶的一面则被视为禽兽之行,从未被纳入人性的内涵中。与人性的缺失适成对比,白猿的妖性,特别是兽性倒是十分鲜明和突出。其“遍体皆如铁”,“透至若飞”,“半昼往返数千里”,“所需无不立得”以及预知生死等超人本事,皆是妖性的体现;而其无力改变的“遍身白毛”、毛长数寸的本相,自然暴露的腾身追逐、“被裂吮咀”、茹毛饮血的本性和一次能与数十女子交媾而“未尝寐”的本能则又是兽性的充分反映。幻化人形,却无人性;神通广大,却难蜕兽皮;学人,装人,而终究不是人,是唐人小说所谓成精作怪,害人无数的“淫妖之兽”(牛僧孺《玄怪录·郭代公》)。小说在描写其经常于月下读书,晴昼舞剑,高谈阔论之后,随即以冷峻的笔调幽幽写道:“然其状,即猳玃类也。”这让古今读者从中不难领会到什么叫嘲讽,什么又叫“沐猴而冠”。宋人编纂《太平广记》时将此篇收录于第444卷“畜兽”门,可谓深识要领。再次,从作者对白猿的定格来看褒贬。洞外,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长六尺余,白衣曳丈”,风度翩翩的“美髯丈夫”;洞内,转瞬间成了“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的“大白猿”。形容丑陋,神情猥琐,心有不甘,但无可奈何,这就是死到临头时的白猿形象,同时也是整篇小说给予白猿的唯一正面肖像特写。已精变千年的大白猿终于在“血射如注”,哀哀乞求中狼狈不堪地结束了生命,表现在小说前前后后情节中那些曾经的神秘莫测,曾经的神通广大和曾经的不可一世,自此全部化为任人评说的过去。透过这一定格的形象描写,再去审视白猿的一生,无论其再怎么装模作样和装腔作势,人们都无法找到一丝半点的真善美,而只会看到一个凶顽、邪恶,令人无比憎恨而又鄙视的大色魔和害人精。

白猿到底缘何而死?白猿自己的认识是“天杀”,“此天杀我”,非人力所能为;当代学者研究结论是“谋杀”,是众妇人与欧阳纥等以计诱杀,白猿之死恰是人力所为。如何认定白猿的死因,乃成为如何认定小说思想内容的一个重要关节点。小说交代,白猿的真正死因在于有“罪”,“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依据小说内容,白猿之“罪”当然是指其为害人间的恶行。小说言白猿于“前月哉生魄”,独自徘徊明月下,“石磴生火,焚其书简”,等待“死期至矣”。“哉生魄”始出《尚书·康诰》,孔颖达疏:“月十六日,明消而魄生。”[20]430“前月”显然是就本月而言,从“前月”到本月的十六日,时间当在30天以上。而白猿最初知道“为山神所诉”的“今岁木落之初”时间应该更早,最起码也应超过40天。欧阳纥找到其妻经历了“既逾月”“又旬余”,前后不过40多天,说明白猿劫掠欧阳妻时已知犯下“死罪”。然而,他不思悬崖勒马,洗心革面,反而一边“求护之于众灵”,心存侥幸于“庶几可免”,一边变本加厉,继续作恶,最终当然难逃一死。至于众妇人之所以能那样精准地掌握白猿的习性、软肋(“尝纫三幅,则力不能解”)和死穴(“脐下数寸”),那是白猿自我张扬暴露的结果;之所以会齐心协力与欧阳纥一道整治白猿,那是白猿奸淫杀害妇女的必有报应。“夫神,承天而为镇也,……使诸侯渔色于国中,天子不怒乎?残虐于人,天子不伐乎?……神固无猪蹄。天岂使淫妖之兽乎?且淫妖之兽,天地之罪畜也。吾执正以诛之,岂不可乎?”(牛僧孺《玄怪录·郭代公》)这是唐人对白猿一类“淫妖之兽”的认识和态度;“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杜牧《阿房宫赋》)这是唐人对一切失败和灭亡者的思考和见解。循着唐人的思想轨迹来理解唐人所写的白猿之死,就会明白小说其实是要告诉人们,白猿的死是自作自受,其自谓“天杀”,是不暇自哀,而有待后人哀之。

魔窟环境及受害妇人们的情态描写到底是否败笔?小说把白猿的居所写得美如仙境,“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遭受蹂躏,引颈待死的妇人们每日的生活内容和精神状态也竟是“嬉游歌笑”,这“笑”又绝非强颜欢笑,而是笑得真实,笑得爽朗,甚至笑得开心,以至于欧阳纥等远在山脚下即早已“闻笑语音”。与后世同类小说反差更大的是,这里的女人与有情丈夫意外重逢时神情之冷漠几近冷酷,“回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与害人恶魔在一起时却是尽展风情,争相献媚,不仅不拒绝亲密相“拥”,还“竞以玉杯进酒”,不仅“谐笑甚欢”,且一“笑”再“笑”,“又闻嬉笑之音”。妇人们定计后与白猿的亲昵表现固然有欲谋杀白猿而故意麻痹的意图,但如果她们先前不如此,而突然有此过分热烈的表现,白猿焉能不疑,又焉能不防?一方面是众妇人以四“笑”取悦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方面是欧阳妻以“一睇”回报冒险前来营救的亲人,本该恨的不恨,本该亲的不亲,如此爱憎不分、恩怨不明的描写,难怪会引起当代学者们的激烈争议。视为败笔者认为“跟作品的内容很不协调”[3]345,视为妙笔者认为:“叙述者没有按照欧阳纥在特定情绪下的眼光来描写环境,而是按照山中仙界的模式来描写,从而使欧阳纥的视角转换为完全不同的叙述者视角,后者对前者构成有趣的反讽效果。”[19]究竟是妙笔还是败笔,这要看作者是否实现了要实现的意图。首先是这般幽美恬谧的境界究竟意味着什么?作者是为白猿而写,还是为妇人而写?换言之,这是白猿的生活环境,还是妇人的生活环境?答案显然在后者。众妇人在山中每天穿的是彩衣华服,“时见红彩”“帔服鲜泽”;吃的是珍馐美味,“珍食盈前”;睡的是锦茵绣榻,“四壁设床,悉施锦荐”,“重茵累席”;住的是世外桃源;过的是神仙生活,终日“嬉游歌笑”。山中美好的居住环境无疑也是作为一种优越的物质条件而存在。白猿让这些妇人过着人间后妃般的生活,而她们种种快乐的表现似乎也足可让白猿放心和满意。但事实是,她们在见到山外来人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相与谋杀”为之提供优裕生活的白猿。其心志的统一,态度的决绝,均不容置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论语·颜渊》)由“歌笑”而遽至“谋杀”,反差何其大且速耶?而这也正是小说要促使人们加以充分注意并深入思考的问题,真正理解了,也就真正把握了小说要表达的思想。其次是妇人们的生活情态究竟反映了什么?“嬉游歌笑”,纯真烂漫,没有任何矫饰,出现在白猿离巢时,说明并非出于被迫。面对这4个字,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都无法给出她们在山中生活得不开心不快乐的结论。开心快乐,显然是身陷魔窟的众妇人所选择的一种生活态度。然而,她们并非无脑,十分了解白猿的恶毒,清醒死之将至的处境;也并非自甘堕落,夜夜与白猿同床“嫐戏”,甚至怀有身孕,但并没有须臾忘记白猿的妖魔和畜兽本色,虽身有所屈而意无所属。白猿认为“此山复绝”,人迹不至,妇人们当然更清楚身陷绝地,难有生还之机,所以当欧阳纥等三十余众“扪萝引絙”突然现身于为白猿所独霸的峰顶世界时,她们才会震惊得目瞪口呆,皆“慢视迟立”,继则不约而同地询问“何因来此?”不问从哪里来,而问怎么会来,说明她们对眼前的事实是何等不敢相信,对逃离魔窟又是何等绝望之极。在无望生还也无力反抗,而又不愿主动就死或消极等死的情况下,她们选择了与终日哭闹,誓死守节等大不相同的“嬉游歌笑”。这与其说是生活态度,毋宁说是一种生存方式和独特活法,是从生与死的间隙流淌出的生命赞歌。能够反映这样一种生存方式也是这篇小说的一大特色和贡献。六朝同类小说中的妇女没有痛苦,但她们已经失去了清醒,“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亦迷惑,不复思归”(张华《博物志》卷3);明清同类小说中的妇女很清醒,但也很痛苦;唯这篇小说中的妇女既保持了清醒,又没有那么痛苦。面对相同的遭遇,不同时代的女性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第一种态度是接受妖魔和畜兽的同化,放弃反抗斗争,暴露了人性的弱点;第二种态度最符合封建社会及其道学家的道德教化需要和审美理想,但过于概念化、模式化和说教化;第三种态度才更切近生活原貌,也更能揭示人性的复杂性。几千年封建社会,能够写进历代正史《烈女传》的贞女烈妇毕竟是少数,而再看一看今天一些官场大贪的翻车落马,多由拥豪宅驾豪车穿名牌戴珠宝,日进斗金,信誓旦旦,幸福无比之情妇们举报而败的事实,人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能相信这篇小说的艺术真实性。再次是欧阳妻对待丈夫的态度究竟说明了什么?理解了前面问题,就不难理解这一问题。真正的相爱不是时刻关心自己,而是时刻关心对方。深知妖魔厉害和魔窟险情的妻子见到丈夫时的本能反应当然是让他赶快趋避危险,想的是一定亲人的安危,而不会是自己的思念和委屈。此时的欧阳妻越是表现出冷漠、决绝,越是反映出对白猿的恐惧,越是能表达对丈夫无与伦比的爱。比起妇人们“宜速避之”的善意提醒,欧阳妻的无言指令,特别是那个“疾挥手”的“疾”字,更满含着无限深情厚爱。在小说写作艺术上,着笔的繁简与表达的深浅详略并不总是绝对的正比关系。把不爱写得比较详,把真爱写得比较略,把面对仇敌写得比较欢快,把面对亲人写得比较压抑,是《白猿传》这篇小说在中国小说艺术史上的又一出彩夺目之处。

妖魔鬼怪在任何一个民族思想文化系统中都是作为比喻和象征来使用的。

一般而言,在道德层面代表扰乱人伦的不良行为,在文学艺术层面代表妨害真善美的反面人物,其最终着眼点还是在认识人本身。白猿虽然是妖和兽,但他折射的是人的影子,代表的是恶人及其恶行,尤其是他所做的恶事皆在幻化人形后而为之,更表明了其作为人性恶或恶人象征的意味。白猿与欧阳纥的故事,不管其中有多少荒诞和离奇,但讲述的仍是人的故事而非所谓神怪故事,只是其表达方式比之于现实主义的直截了当显得颇为曲折隐晦而已。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物借助于特定契合点而共同演绎了一个令人深刻认识和反省人自我的故事。这个契合点可以狭义理解为欧阳妻,更可以广义理解为被白猿劫掠的所有女人。如何对待女人和爱情,成为作为好男人典型的欧阳纥与作为坏男人象征的白猿之间的根本矛盾和严重分歧,小说中的所有人物、情节和冲突都是为了凸显与强化这种矛盾和分歧而设置的。这是一篇典型的喻理(喻世明理)小说。在两性关系上是否恪守人类道德,及由此导致的不同后果是小说的主要内容;通过正反两个人物的故事,为人们揭橥深刻的社会人生道理是小说的目的;作为男人尊重并真心去爱女人必然会得到女人的善意回报,不把女人当作人而当作可以肆意作践的玩物也必然要遭到女人的致命报复是小说要表达的主题。小说以欧阳纥失妻前后的一系列极端表现——“甚疑惧”“大愤痛”“尤凄悼”“誓不徒还”“求之益坚”等来浓墨重彩地大肆夸写欧阳纥对妻子那份爱的感天动地程度,但小说无意于赞美爱情,而是要以这份人间挚爱作为一个重要媒介;爱妻子不仅得到了妻子同样深厚的爱,重要的是由爱妻子进而得到了众多素不相识女性的广泛信任、支持和帮助。小说淋漓尽致地揭露白猿作为妖与兽的害人本性,目的也不仅仅是要批判这个人物,而是要以其构成主要人物之间在道德品行特别是对待女人态度上的强烈对比和反差;作为恶人始终不能认识作恶多端必将自食其果的浅显道理,而怨天尤人,死不闻道,更足以警醒后来人。

《白猿传》有如此独特的故事内容和思想主题,必有其独特的思想价值。

第一,小说揭示了道德品格是人的感情和人心向背的最终决定因素。由小说的主题可证,小说的视点不在女人而在男人,男人的视点又重在道德品格上,故事中的女人决定对男人亲疏与爱憎的主要依据就是男人道德品格的高下与优劣。与《李章武传》《霍小玉传》《莺莺传》《飞烟传》等后来涉及两性关系的传奇小说普遍采用的男主人公不是风流儒雅,容貌闲美,至少也要才华出众,名噪当时的描写模式大为不同,《白猿传》于欧阳纥的才貌可谓未着一字,但小说空缺了才貌刻画,却加大了人物道德品格的描写力度,与白猿相比,爱女人爱得执着爱得专一,爱得舍生忘死,感天动地,而且他爱的是妻,不是封建社会更容易让男人生爱的姬妾或婚外情人,这就更为可歌可泣。“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尚书·蔡仲之命》)欧阳纥能够轻易除掉成妖作怪“百夫操兵不能制”的白猿,站在白猿的角度来认识,是上天对缺失道德者的严惩,而站在欧阳纥的角度来理解,当然就是上天对恪守道德者的褒奖。对山中的妇人们而言,欧阳纥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支持她们可以在瞬间作出绝对信任和完全依靠之决定的理由,不止是因为欧阳纥是同类,更重要的是从欧阳纥对妻子的真心真爱中感受到了真诚、厚道与善良;她们帮助欧阳纥谋杀白猿,就事件实质而言,选择的并不是哪个具体的人,而是选择了令她们心向往之的道德品格。欧阳纥是肉体凡胎的人,其克敌制胜的唯一法宝就是白猿无可比拟的高尚道德品格。“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孟子·公孙丑下》)道德对人心的左右不止体现在普通的社会关系与人际关系上,也突出地反映在男女之间的爱情上。古往今来真正贪图享乐,自甘堕落的女人毕竟是少数,考察世间的夫妻离弃,情人反目,穷其根源乃多由男子失德所致。白猿原本恶贯满盈,却又只爱女色不爱女人,只有“嫐戏”、亵渎而没有尊重、爱惜和忠诚,所以他虽寿越千岁,占有女人无数,但到头来不仅没有得到爱情,反而招致杀身之祸。小说以一正一反,一成一败两个典型事例,向人们充分昭示道德品格的高下是影响女人爱情选择的重要砝码。

第二,小说揭示了爱的表现不是爱,只有获得了爱的真心才是真正获得了爱。异性之爱是人类至今也没有研究透彻的关于人自身复杂的生理、心理和社会、文化现象之一,比较而论,爱的现象表现在女性身上时就更为复杂和难以把握。作为人类的另一半,女人的情感似乎天生就是一部辩证法,最有情,但也最无情,而有情、无情又总是未必做出完全合乎情理逻辑的感情表达,没有爱的表现肯定不爱,有了爱的表现也不一定就爱,分明是爱偏偏要说恨,已经十分憎恶却又情意绵绵者大有人在,故民间俗语有所谓“女人的心,六月的云”之说法。《白猿传》这篇故事就是要告诉人们,只有与真心相统一的爱意表达才是真正的爱。被白猿置于身边的妇人们,无不满怀仇恨,可以说是时刻指向他的一把把夺命利剑,但他之所以会放松警惕,疏于防范,正是被这群妇人之爱的表现所迷惑。她们轻易地和白猿发生性关系,甚至为其怀孕生子,快乐地享受白猿为之提供的华服美食等优裕无比的物质生活条件,真诚地用歌声和欢笑表达着幸福,但是,在这些表象下有一样最可宝贵的东西却始终没有为之稍有所动,那就是像欧阳妻对待丈夫的那一颗朴实无华的爱的真心,她们吃白猿,用白猿,默默忍受白猿,甚至献媚于白猿,却从来没有产生过情更没有产生过爱,有的只有仇恨,其中即便有“比来久者十年”,亦无改其冰冷的心。小说先是通过男人对待女人的两种不同态度,然后又通过女人对待男人的两种不同态度,向人们深刻揭示,能够换取女人真心的只有同样的真心,作为男人的真心主要不是让女人如何享乐和风光,而是体现为忠诚和负责任的高尚道德品格,至于倚恃优裕的物质条件去占有女人,纵然能够在特定的时空环境下轻易换取女人的身体,甚至女人的欢愉满足等看似幸福的表达,却难以换来女人的一片真心与实意。

第三,小说揭示了顺从孕育着更大的反抗,顺从者爆发反抗,后果必定致命。面对白猿的淫威,作为任人宰割的弱者,山中妇人们能做的只有一味的退让再退让,顺从再顺从,以求暂时自保。但是,顺从不等于顺服,尤其不等于驯服。顺从,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无奈的潜伏,一旦机遇凑合,条件具备,就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爆发反抗,而且最有可能的是大规模的和足以颠覆的反抗。其缘由,一是矛盾没有解决,顺从是暂时的,反抗是必然的。“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孟子·公孙丑上》)就小说情节言之,不管妇人们如何取悦白猿,但被夜夜“嫐戏”的现实和色衰即死的结局始终没有改变,弱者心中的愤恨压抑得愈久爆发得就愈强烈。二是相同的境遇,促使弱者只有依靠精诚团结求得共生。身陷绝境的妇人们同歌同笑同行动,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团结和一致,才非常容易地做到了齐心协力。三是强弱之间力量对比的悬殊,使居于强势地位者极易暴露致命弱点。人的弱点一般不会轻易暴露给强者,但容易暴露给弱者,而抓住弱点的弱者瞬间就可能变成反抗强者的强者。白猿的软肋和死穴之所以会轻而易举地暴露给对手,原因就在于妇人们的顺从和恭维使其放弃了防御和放纵了自我,面对弱者的狂妄和自负为其设定了必死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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