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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看《白狗秋千架》中暖的悲剧命运

2013-04-12刘方圆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白狗哑巴秋千

刘方圆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白狗秋千架》是作家莫言于1985年创作的一部颇能代表其创作风格的短篇小说,“早年生活的最切痛的人生经验都集中在了这篇小说中”。[1]作品一经发表,便在当时的文艺界产生了巨大反响,还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海外出版发行。

《白狗秋千架》叙述了一个十年后重回故乡的“我”与当年的青梅竹马暖相遇后发生的故事。十年前的场景与十年后的现实交相辉映,从中展露出人性的嬗变轨迹。从暖的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中折射出的是,每个人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我们的每一天都像在“荡秋千”一样,随时都会从命运的顶端跌落下来。

小说采用描述一个读书人回乡的见闻及感受这一惯常写法,用夹叙夹忆的写作方式将过去发生的事和现在的情景交错叙述,人物和故事渐渐浮现。农历七月末,“我”回到了阔别整整十年的故乡“高密东北乡”,在“故乡小河上那座颓败的石桥上”,“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白狗,垂头丧气地走来”,“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这遥远荒凉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而这时,从桥上过来一个背着大捆高粱叶子,行走艰难的女人,“我”恍然认出,来的女人,就是“我”十几年前的初恋情人暖。于是,十年前的回忆就这样汹涌而来。那一年,“我”十九岁,暖十七岁。十年前的暖,美丽大方,能歌善舞,在文艺方面有着极好的天赋,她像一朵娇艳盛开的向日葵,惹得众人爱。“花蕾般的胸膛,经常让我心跳”。显然,“我”对于暖是相当痴迷的。然而,暖最初中意的人是从城里来的仪表堂堂的蔡队长,暖曾幻想着有一天随着蔡队长到城里当兵,然后嫁给他。只要一说起蔡队长,暖总是紧张中带着些许欢喜。“我”只不过是暖的备选项:“他不要我,我再嫁给你。”听了暖的话,我赌气地回答:“我不要”。然而,命运弄人,暖的美梦碎得一塌糊涂。就在哪个晚上,“我”约暖去荡秋千,不料,秋千的绳子断了,“我”落在了秋千架下,而暖和白狗却飞到了刺槐丛中,一根槐针扎进了暖的右眼……后来,“我”顺利考上了大学,期间也给暖写过信,却都没有得到暖的回复。

阔别十年光景,物是人非,时间让一切光彩幻灭。曾经的那个美丽少女,在岁月的打磨下,俨然变成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满口粗话、形象邋遢的农妇。“我”不由得感慨:“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而暖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这极不符合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说着,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为了化解尴尬气氛,“我”将话题转向十年前的白狗。“这条老狗,还挺能活!”不料暖却冷语相向:“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低级的也要活。”“谁是高级?谁是低级?”“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我”终于被她激得面红耳热,讷讷无语。曾经脑海中想象了无数次的相遇,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真可谓相见不如怀念。“我”不得不承认,十年的时间足以使“我”和暖之间的隔阂深到无法沟通。我剩下的只有惆怅、落寞,梦中期望回到的故乡只不过是“心像世界里的幻影”。

在“独眼嫁哑巴,弯刀对着瓢切菜,按说也不委屈哪一个”的封建婚姻观念下,失去了右眼的暖只能嫁给同样有缺陷的哑巴,结果造成生下的三个孩子都是哑巴。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封建农民思想左右着人们的意识和生命轨迹,也为故事结局暖向“我”“求种”的合理性作了铺垫。“好,你……你也该明白……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了我了。”经历了生命种种苦难的暖,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寻找一条人生的出路。她渴望要一个会说话的孩子,一个“纯种”。自然生命,灵魂欲望,在苦难中渴望重生的力量驱使暖义无反顾地做出这一不可思议但似乎又合情合理的决定。暖的乞求,“我”的抉择,昭示着在生存本能驱使下,人性的巨大转变。“求种”就是“求变”,生下来,活下去的本性驱使着她必须这样做。

与此同时,内心中求生的繁衍本能与道德社会底线的矛盾相激,生命的悲悯和张力在进行着激烈的碰撞。在这样一个几千年男权主导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农村社会里,在如此众多的苦难将她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依然选择不遗余力地抓住生命中闪现的一丝希望,为自己寻找出路。那生命,是她的。

需要是人类内在的、天生的、下意识存在的,而且像阶梯一样,由低级到高级、按层次逐级增值。按照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的基本需求层次理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来衡量暖的人生需求,可以说,暖的上述人生需求几乎都未得到满足。[2]

首先,从生理需求来说,衣、食、住、行是人生存的基本需要,人只有满足了这一基本的需要之后才会有更进一步的需求。但是暖的生活条件却是贫困而凄惶的。小说中的一个微小的细节描写充分暴露了这一点。“我”到暖的家里做客,见到了暖的三个哑巴孩子,“我”拿出糖来给他们吃。“孩子们就敏捷地蹿上来,把我手中的糖抢走了。为争夺掉在地上的一块糖,三颗光脑袋挤在一起攒动着。”孩子们抢糖吃,本也无可厚非,而作为父亲的哑巴也不甘示弱地加入“抢糖”的行列中,这充分暴露出这个家庭生活的拮据。“哑巴嗷嗷地叫着,对着男孩儿打手势。男孩儿都把手藏到背后去,一步步往后退。哑巴更响地嗷了一阵,男孩儿便抽搐着脸,每人拿出一块糖,放在父亲关节粗大的手里,然后呼号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孩子们每人给了父亲一块糖后,接着就是哑巴如何高兴地很快就吃掉了从孩子们手里缴获的糖,后又想到老婆暖还没有吃到,就将剩下的最后一块糖硬塞到暖的嘴里。“她含着那块糖,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暖的全家面对这些糖块的不同表情,已经将她生活的窘态暴露无遗,而从暖的平淡如水的表情中也反映出她对这种生活的无奈与妥协。

其次,从安全需要来说,暖在一次意外的荡秋千中跌落下来并失去了右眼,从此她就失去了人生的安全感,生活在秋千的阴影当中。对她而言,人生就是荡秋千,随时都会从生活的顶端跌入低谷。“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我”跑到暖的家里叫她一起去荡秋千,因为很快秋千就要拆掉了。“今早晨把势对队长嘟哝,嫌把大车绳当秋千绳用,都快磨断了。”“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架后不远是场院沟,沟里生着绵亘不断的刺槐树丛,尖尖又坚硬的刺针上,挑着青灰色的月亮。”这两个细节描写,为后面秋千绳子断、暖的眼睛被刺瞎做了很好的铺垫。“我”一下一下地用力,将千秋荡得非常高,然后问:“小姑,好不好?”暖说:“好,上天啦。”一对情窦初开的男女,一个会唱一个会吹的一对文艺青年,在秋千这个浪漫的地方尽情地玩耍,此情此景,是多么美好的人生!所以,暖才会说好上天了!但是命运弄人,暖被断了的秋千给“飞到刺瑰丛中”去了,从此,她的人生彻底改变了。她喜爱的蔡队长没有回来,追求她的年轻帅气的“我”也进城再也没有回来。暖嫁给了哑巴,又生了一堆哑巴,命运一次次地将暖击落到生命的低谷中。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她只好低头妥协了。[3]

最后,从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来说,她更是被禁锢在一个哑巴男人身上。“我”接受暖的邀请,来到暖的家里,一开始就遭到了她的哑巴丈夫的敌意。“哑巴显然瞧不起我,他用翘起的小拇指表示着对我的轻蔑和憎恶。”后来当明白我不是敌人时,哑巴却又显得非常亲热。暖就与这样一个不能说也听不到别人说话,心理又有些变态和扭曲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暖无奈地说:“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也能把你揍死……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暖没有一点儿的人身自由,与外界不能有交往,否则就会招致哑巴的怀疑甚至毒打。在家里从丈夫到三个孩子,都是哑巴,只能靠手势和眼神来交流。暖生活在一个无语而又无情的世界里,活得既没有质量也没有尊严,没有任何社交,也得不到做人起码的尊重。

在前面的几种人的最基本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暖的自我实现的需求也显得荒诞而悲凉。结尾是暖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所做的最后挣扎,也是小说提升主题之处。这也印证了莫言的一贯创作主张:“作家应该关注的,始终都是人的命运和遭际,以及在动荡的社会中人类感情的变异和人类理性的迷失。”在揭示特定社会环境导致人的情感的变异和理性的迷失这一主题方面,暖可谓是莫言小说人物谱系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

就暖的整个命运发展而言,她对自我实现的需求贯穿了整部小说,从热切的希望到一点点地被现实撕碎,到失望,到破灭。暖的人生就是一个由追求自我理想、价值的实现到这种追求在现实中残酷地破灭的过程。[4]小说采用回忆过去和叙述现在相结合的叙事手法来写作,将十年前发生的事和眼前的情景交织起来,也可起到今昔对比的作用,更能展现出暖的命运变迁的残忍和无常。

过去的暖是漂亮的,她的理想是从事文艺活动。蔡队长的队伍来到村里,郭麻子大爷让“我”吹笛,刘主任让暖唱歌。暖问:“唱什么?”刘主任说:“唱《看到你们格外亲》。”于是,就吹就唱。我们的表演博得了好评。蔡队长说暖的条件不错,可惜缺乏名师指导,这里暗含着对暖的命运的惋惜。“队伍要开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块来了,央求蔡队长把我和暖带走。蔡队长说,回去跟首长汇报一下,年底征兵时就把我们征去。”蔡队长的队伍离开了,暖等着蔡队长回来招她进部队里的文工团。同时,她内心里也喜欢着高大英俊的蔡队长,面对我的“求爱”,她毫无顾忌地说出伤害我的话:“如果蔡队长不要我,我再嫁给你。”在当年年轻美丽的暖心里,“我”是不入她的眼的。但是蔡队长这一走却再也没有了消息,也许他在给暖许诺、亲吻暖的时候就想到自己是不会再回来的。这是暖的第一次自我实现需求的破灭。

后来就是“秋千架事件”的发生,暖的命运彻底改变了,由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子变成一个失去右眼的残疾人。本来很漂亮,突然就成了残疾人,这对暖无疑是最残酷的人生打击。后来“我”发奋读书,考上了大学。蔡队长始终没有再来,而“我”也离开了故乡。虽然走的时候我答应会回来娶她,中间有几封书信给暖,但是暖始终没有回复。这也可看出,暖逐渐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已经感觉自己不配嫁给“我”了。在“鱼找鱼,虾找虾”的传统观念下,当初连“我”都瞧不上的暖却不得不嫁给一个哑巴。这是暖第二次自我实现需求的破灭。

暖嫁给了另一个村里的哑巴之后,很自然地第二年就怀孕生子。生了三胞胎,按说在农村有劳动力,也不错,算是给暖一个安慰。男人已经是那样了,指望生孩子,孩子可以与她做伴,但是孩子都是哑巴。在理想的、恋爱的、婚姻的自我需要接二连三地破灭后,暖把仅有的希望寄托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三个孩子中她只希望有一个孩子能够说话,这样也有个跟她说话的人,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要求啊!可是就连这个要求都没有实现,面对三个哑巴孩子,暖彻底绝望了。这是她自我实现需求的第三次破灭。

小说结尾就是她的抗争了。当十年后的“我”再次见到暖,临分手时她就约我到她家里玩,其实这个时候暖的心里已经看到了她向命运抗争的最后一线希望。后来“我”来到她家,看到暖装了假眼睛、穿了好看的衣服来见“我”,也是为了留给我一个好感,以便能够顺利实现自己的计划。吃了饭后暖先出去了,而白狗却把我引到了一片高粱地里。在这里,暖万般凄惶地说出了藏在她心里十年的话:“那年,我对你说,蔡队长亲过我的头……要是我胆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后来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单,想想我真傻。你说实话,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回忆自己过去的经历,一次次失去的机会,暖认为如果她去争取了,也许命运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如果她坚持去找蔡队长,也许他们就走在一起了;如果当年她答应“我”的要求,等“我”大学毕业以后回来找她,也许她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番情景了。暖已经错过了很多次向命运抗争的机会,所以,这一次,她一定要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一切。

在所有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后,小说的结尾写暖为了维护自己做人的权利而做的最后挣扎。“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这是一个农村妇女最朴素、最简单的要求。当年“我”追求的对象、美丽纯洁的暖,此刻落魄到了这种地步。这里,从文字表面看是暖引诱我到高粱地里,为了能够与我交媾,生一个会说话的孩子。如果我们更深一步地挖掘,暖也是为了寻找错失的爱情,更是对无情命运的反抗,以此来达到自我实现的需求。

正如马克思所说:“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的社会地位来精确地衡量。”当社会不能满足作为生命缔造者的女性的生命需求时,这个社会的进步性、文明性就是虚妄的。暖的命运是个体的遭遇,也是千万个中国农民的命运。莫言通过自己的作品寻找着他内心深处一个叫“东北高密乡”的故乡,却在小说和现实的交界处影响并超越了这个故乡,故乡变成了一个大熔炉,里面是大大小小、前前后后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一个农民群体的缩影。

参考文献:

[1]莫 言.白狗秋千架[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2.

[2](美)亚伯拉罕·哈罗德·马斯洛.人的动机理论[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45.

[3]程光炜.小说的读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J].文艺争鸣,2012(8):42-44.

[4]李敬泽,陆建德,陈众议.莫言小说特质及中国文学发展的可能性[J].文艺报,2012(10):58-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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