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继与开拓
——评《中国古代文论承传研究》
2013-04-11
(南昌大学 中文系,江西 南昌 330031)
胡建次、邱美琼《中国古代文论承传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1月)一书终于与读者见面了。虽然此书与《中国古典词学理论批评承传研究》(凤凰出版社,2011年6月)一书同为作者从事中国文论“承传”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但自涉足文论“承传”研究领域以来,作者首先投入的是对此书的写作,其历时7年多,呕心沥血,反复增补,终于付梓。
全书共5章,作者分别从文学创作论、文学审美论、文学批评论、文学批评方法及文论体式等专题角度,考察我国古代文论内在纵向的承纳接受与发展变化的复杂历程。全书内容广博、文献翔实、逻辑清晰、视角独特、研究意义深远绵长,在浩瀚的古代文论研究著作中可谓独树一帜,呈现出承继与开拓并融的显著特征。
一、 承继传统
首先,这种“承继传统”的特点体现在该书的选题上。中国古代文论承传研究,是伴随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研究思潮出现的,它是对我国文论“话语失语”论题的一个有力反驳。20世纪90年代,季羡林先生在给曹顺庆主编的《东方文论选》一书作序时曾指出:“我们东方国家,在文艺理论方面噤若寒蝉,在近代没有一个人创立出什么比较有影响的文艺理论体系,没有一本文艺理论著作传入西方,起了影响,引起轰动。”[1](P20)此论在学界曾引起反响。后来曹顺庆在《中国文论话语》一书中提出“文化失语症”命题,于是围绕文论“失语”问题,学界展开了激烈的论争。其中,很多致力于古代文论研究的学者认为,中国文论并没有失语,它有自己的根脉和话语,我们应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坚持民族本位,回归母体,接续中国古代文论的传统,并主张以古代文论的人文精神、思想气质和话语方式,建构中国文论话语,形成新的理论形态。例如,陈良运就认为:“建设新文论,必须有‘对古代文学理论传统的认真继承和融合’(钱中文语),已成为当代文学理论界多数同仁们的共识。”[2]可以说,《中国古代文论承传研究》一书的写作正是对这一学术主张的具体实践。作者从“承传”角度深入细致地对古代文论发展的历史流程进行挖掘与勾画,其实质便是对中国古代文论话语方式的认可,同时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承继与复归。这与当今社会所倡导的弘扬传统文化的精神与潮流是不谋而合的。
其次,这种“承继传统”的特点还体现在作者对文献把握的重视上。文献的整理与运用是科研之本,是学术立论之基。对古代文论历程进行细致的文献梳理与本土的呈示,不但可以拯救当代文论缺失了的立场,有效地恢复对一切文学的经验的继承和弘扬,还可以展示中国传统和古典的精华,更好地保护地方性和本土性,抵制西方文论偏颇的模式过度延伸与扩张。正如蒋寅所说:“只要进行深入的理论阐释,无论古代、当代文学,都有许多文学经验和理论命题可以和西方文论对话、沟通、互补。”[3]不掌握必要的文献就不能进行深入的研究,特别是在中国文学与文论古今演变研究中,其涉及的历史维度非常之长,所关涉的文论思想与观念零星众多,因此辑录与梳理相关文献就显得尤为重要。胡建次、邱美琼此书特别重视对文论材料的搜集与整理,这个特点布散在全书的所有章节中。如在第一章第一节论文学兴感论的承传时,作者从相互联系的“物感论”、“兴会论”及“‘兴’与‘感’相结合论”三个维面展开论述,每一个维面都以时间为序,一段段加以铺排与阐说,仅此一节的材料注释就近90条。作者不但注重文献掌握的全面细致性,而且更注重用现代理论术语对这些文论材料加以清晰地解释,并始终结合文本原典来阐述其观点,从而使得论说显得有理有据。以“兴会论维面的承传”小节为例,作者开门见山地指出“大致从魏晋南北朝开始,我国古代文学兴感论在对物感论阐说的基础上,开始拈出‘兴会’的论题,也开始识见‘兴会’在文学创作中的意义。”[4](P19)然后再援引具体文献对每一时期的承传情况进行论述。每援引一则文献,作者必对其进行或详或略的阐释,从而清晰地展示出各个命题在不同时期的承纳接受与演变发展状况。
二、开拓创新
如果说本书“承继传统”的特点体现在选题与对文献运用的重视上,那么其“开拓创新”的特征则主要体现在“远近得宜”的研究视角与“科学独到”的研究方法上。
研究视角的选择与研究方法的运用对任何研究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合理地掌握它们不仅可以帮助作者理清思路,使行文逻辑缜密,更可以给作品带来独特性,使严谨枯燥的学术研究能够生机勃发。
该书研究视角之“远近得宜”首先体现在深入浅出的语言风格上。理论研究最怕落入晦涩难懂的窠臼,以致研究成果只有圈内人士可以读懂,最终导致整个学问的经院化甚至僵化。作者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向读者解释古代文论的一些重要命题,从而大大减少了该书在接受过程中所面对的挑战。其次,这种“远近得宜”还体现在阐述对象的选择上。从目录中我们不难发现,该书的研究内容包括诗论、词论、曲论、散文理论批评、小说理论批评等,而要从多种文体理论与多维批评的联系及比照中勾画出我国古代文论承传的历史逻辑与理论批评面貌,并非易事。作者采用典型与一般相结合的方法,一方面以我国古代文论史上一些重要的或具有转关意义的文论家为核心,考察他们在文论承传史上承前启后的作用;另一方面通过详列论著书目的方式来肯定那些承衍意义不是很显著的文论家的历史贡献,这种处理方式使全书充满了逻辑性、学理性与张力性。如作者在该书第二章第三节中论述“趣”在宋代的承传时,认为这一时期阐说到“趣”的著作和篇什主要有:苏轼《书唐氏六家书后》、黄庭坚《与洪甥驹父》、惠洪《天厨禁脔》与《冷斋夜话》、戴复古《论诗十绝》、包恢《答曾子华论诗》、蔡正孙《诗林广记序》、严羽《沧浪诗话》、魏庆之《诗人玉屑》等,然而作者仅对惠洪、杨万里及严羽这三位具有代表性与转折性的文论家的相关理论进行介绍与阐说,这使行文简约而不简单,凸显出了“趣”范畴在宋代的承衍情况。
该书“科学独到”的研究方法是其“开拓创新”特征的另一重要维面。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立意宏远的整体观照。面对丰富芜杂的古代文论材料,作者从宏观历史发展着眼,从微观细部接受入手,将整个研究分为“创作论”、“审美论”、“批评论”、“批评方法论”及“批评体式论”五大块,在每一块内容中又分别拣选几个富有代表性的论题进行专题讨论。总体来说,作者对中国古代文论承传的时段性与关节点的把握是十分精确的,这在无形中坚固了研究基点,开阔了研究视野,使整个论题的立意更加宏大深远。
其二,细腻熨帖的微观探讨。作者在系统观照的同时,不忘以严谨的材料梳理与文献考辨为依托,对个案进行或详或略的考察。这主要体现在对纵向演变的把握与对横向比较的概括上。如作者在论述严羽对“趣”范畴的认识时,既要将严羽置于整个古代文论发展的大背景下,又要对其整个诗论思想进行精准地把握。前者体现在对不同文论家如惠洪、杨万里、严羽之间理论差异的细辨上,后者则主要体现在对“趣”、“理”、“意”、“兴”等理论范畴的独特性考辨及相互关系的考察上。
其三,独到精审的提炼总结。这是在上述两种方法的基础上展开的。作者站在系统联系及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研究立场上,以点、线、面相结合的原则为依归,在筛选历代理论批评信息的过程中不乏精辟的提炼总结,而这些总结正是作者观点的呈现。如在第四章中,作者从“意象批评”、“比较批评”、“源流批评”、“摘句批评”等方面来论述“批评方法”,这本身就是对宏观文本的一种提炼总结。具体来说,作者在论述本章第一节“意象批评在不同文体批评中的承传”时认为,“我国古代文学意象批评渊源于先秦时期”,“汉代,文学意象批评正式出现”,“魏晋南北朝时期,运用意象批评的批评家开始增多”等,这些都是在对文献提炼梳理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再如,此节中作者评价魏晋南北朝时期文论家对意象批评的认识时指出:“上述论说,都以喻象为载体论说诗人诗作的风格特征或为文之法。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以物为譬,注重从情态上选择通俗易懂的事物来加以解说……”[4](P370)诸如此类的论述总结,极富启发意义,不能备列。
三、引领来者
从“承传”角度来研究中国古代文论只是作者研究的一个视点而已。一部学术价值上乘的理论著作不但要论述集中,更要富含理论扩张力,对自身内在的研究及他人的研究都具有启发或引导作用。该书这一方面的体现主要表现在其“深远绵长”的研究意义上。
首先,该书所关涉的内容具有“无穷无尽”的可挖掘与拓展性。虽然该书是作者“承传”研究系列中的第二部著作,也是内容最为丰富、体系最为庞大的一部,然而它并非作者“承传”研究的终结之作。这可以从本书的研究潜力上探见。正如上文所说,由于中国古代文论所涉及的命题与范畴浩如烟海,而作者从五大块内容出发,仅对每一块中典型的几个论题进行论述,这就给以后的研究存留了很大的挖掘空间。如第二章论述“中国古代文学审美论的承传”,由于篇幅所限,作者仅探讨了“味”、“韵”、“趣”、“格”四个范畴,然而我国古代文论在几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具有统摄力和涵盖性的范畴却远不止这些,比如“意”、“境”、“神”、“寄”、“清”、“老”、“嫩”等审美范畴的承传运用与阐说,都有待细致梳理。再如,我们不但可以从“论诗绝句”、“诗格”、“诗话”、“诗法”、“文学选本”、“文学评点”、“文学纪事”等方面来研究文论体式的承传,还可以从“诗人图录”、“点将录”、“论诗词”、“论词词”等方面来对文论体式的承传进行更细致的考察。可见,中国古代文论承传研究是一片富饶的土壤,具有无限的研究潜力与广阔的发展前景。
其次,该书对中国古代文论的“发生”研究和“转型”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发生研究、承传研究与转型研究同为“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研究的分支,虽然它们研究的侧重点不同,但都以中国古代文论文献为基本研究对象,都试图从不同视域来搭建古代文论与现当代文论之间的联系桥梁,因此,它们在研究方法上也具有一定的相通性。笔者以为,该书对发生研究和转型研究的启示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其一是文献的“全”与“精”。虽然中国古代文论研究都注重材料的搜集与梳理,然而由于精力所限,并非所有的学者都能构建全备的数据库,即或有,也未必能合理取材为我所用。介于此,文献的不全或运用不当便成为一些人做学问的拦路虎。在转型研究中,典型材料的理解不当也可能导致研究中科学化的缺失;而在发生研究中,材料的不全则可能会引发一个完全错误的结论。比如在敦煌曲子词被发现之前,人们一直以为词起源于传统文人相互之间的艺术交往,直到敦煌曲子词出现以后,人们才知道原来词来源于民间,其起源因素是多元的。可见材料的占有对发生研究而言是多么重要。其二是视点置换法的运用。传统研究往往习惯于将文论家视为阐释主体而忽略其接受主体的身份。该书作者在研究过程中采用视点置换的方法,在坚持本土文学研究这一传统的同时,大力借鉴西方现代接受理论,在研究过程中特别关注文论家的接受者身份。我们知道,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接受者对同一理论或同一作品可能有不尽相同的理解,而这种“不同”往往正是理论转型与批评生发的内在主导因素。因此,若能在发生研究与转型研究的过程中合理地使用视点置换法,于我国古代文论研究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总之,胡建次、邱美琼《中国古代文论承传研究》一书,在承继传统、开拓创新与引领来者等方面都显示出重要的意义与不同凡响的价值,它无论是对刚刚从事古代文论学习的青年人还是对精深于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都具有很大的启发性,确乎是一本不可或缺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