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惩罚的结构:局部反抗与美学救赎
——福柯权力社会理论研究
2013-04-11
(首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北京 100048)
福柯通过谱系学地考察惩罚的结构揭示出权力运作的基本形态,惩罚作为展示力量关系对比的极端模式,比较典型的揭示现代社会权力统治的实质。从社会批判的视角诊断福柯微观权力技术学研究,在此意义上构成权力理论研究的反思。福柯微观权力技术学的理论旨趣以此为出发点,展开关于社会理论分析的权力批判。
一、福柯权力社会理论建构
(一)惩罚结构与权力社会分期
福柯微观权力技术学研究通过对西方社会惩罚历史进行谱系学的微观考古,揭示了三种惩罚结构形式的断裂,阐明惩罚实践变迁并非人道主义尺度的作用或者司法机制宽松的迹象而是深层社会权力关系的变化,根据权力运作形态的变化全新地展示了西方社会历史分期:文艺复兴时期、古典时期、现代时期。这一历史分期贯穿福柯整个学术研究过程,起于《疯癫与文明》疯癫在与理性对抗的不同历史时期获得历时性的意义和解释,在《词与物》对话语秩序的考古过程中遵循这一历史分期,揭示了在17世纪中叶到19世纪初发生在西方文化认识型中的两次巨大断裂,在《规训与惩罚》对惩罚史的谱系学研究中,揭示主体与权力关系结构的形态变迁,再次回到这一具有结构性意义的历史分期中。
首先,在文艺复兴时期(中世纪末和“旧制度”时期),惩罚的结构表现为君主对罪犯的肉体强制实施的“司法酷刑”,这里惩罚作为政治仪式并非声张正义而是重建权力,作为对敌宣战的军事行为,对触犯王权的力量进行极致毁灭性的报复,“司法酷刑”作为展示痛苦差别权力经济学作用于罪犯的肉体,身体成为权力施展的场所和界限,酷刑展示了君主与罪犯(民众)权力极致悬殊的对比,惩罚意味着对绝对君权的维护,任何程度上对君主法律的触动都构成犯罪,权力的运作形态表现为极致君权对民众的威慑、对罪犯的消灭。酷刑作为惩罚机制,构成了君权严厉而间断的运作方式,酷刑的惩罚结构以秘密的司法程序进行,程序、证据、拷问构成了审判的决定因素,于此相匹配的权力——知识以“调查”为核心,这一时期与权力相匹配的社会知识型是解释学、符号学。
其次,在古典时期(18世纪末包括法国大革命时期),惩罚的结构表现为社会契约共同体对敌对的违法者实施教养实践于此同时衍生出对广泛的潜在违法者的精神表面实施的障碍符号技术。以社会契约为条件的法权社会,惩罚针对于违法行为,违法者触动了社会共同体的利益,作为社会的对立面,成为有待恢复权力资格的主体,惩罚意味着功利性的教养和改造,惩罚伴随着生产性的权力政治经济,教养技术面向未来旨在改造违法者的肉体而不是消灭。此外,惩罚面对未来潜在的违法者,通过符号技术的灌输形成意识形态权力,在精神层面建立犯罪与惩罚的直接关联。权力运作的形态表现为障碍符号技术对民众的预防性灌输对违法者的预防性改造,作为制度化的惩罚,障碍符号技术作为惩罚机制由惩罚的权力经济学建立的标准化惩罚符号维持,普遍惩罚的符号技术以表象“观察”作为惩罚符号技术的维持手段,这一时期与权力相匹配的社会知识型是自然科学。
最后,在现代时期(19世纪开始)惩罚结构表现为匿名的统治机制对身体实施的规驯控制。这里的惩罚以监禁的形式实施了在社会诸多领域中普遍扩散的全景敞视主义控制,监狱机制作为社会机制的延续,不动声色地将违法行为重新纳入完整的社会区分实践。在监狱惩罚中实现了现代社会规驯机制最完整最典型的诠释,集学校的教育、工厂的生产、军队的纪律、医院的观察于一体实施不间断的肉体控制,监禁作为最合理、最彻底、最严厉的现代惩罚形式被广泛应用于不同程度的违法行为。规范取代法律进入惩罚的核心,对规范的不同程度的偏离,通过一整套文牍技术个体化的主体强制进入“监狱金字塔”区分实践。权力技术通过过失犯罪的制造,将违法行为纳入到规训社会的可控范围。权力的运作形态表现为规训机制的全面控制。整个社会共同构成了监狱网络,主体从一个监狱岛屿转向另一个监狱岛屿,监视无处不在。现代规训技术的核心是“检查”,人作为可见的场域,成为科学知识的对象,与此相匹配的权力——知识形式是人文科学。
总之,依据这一历史分期,考察惩罚结构的断裂与知识型的断裂的重合,揭示“知识——权力”这一社会深层逻辑的变迁的谱系外化于权力实践的具体历史。立足于权力运作形态变迁描述社会形态更迭历程,构成了独特的社会权力理论。依据权力运作形态的分期相应形成君权镇压社会、法权符号社会、规训控制社会。
(二)权力社会理论的构建方式
福柯的社会权力理论围绕着权力运作形态展开,权力的性质、结构、作用方式发生变化,整个社会的格局也相应变化。福柯选取权力关系作为建构社会理论的基础是创造性的,“在福柯之前,有马克思的社会理论,有韦伯和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理论,有自由主义的社会理论”[1](P21),福柯将权力技术装置引入社会关系,揭示了西方现代社会特有的微观权力技术学结构部署,权力技术作为社会关系的分析器,展示了现代微观社会的形态与能指。这一理论实践从微观权力社会理论构建开始:
1.权力社会理论的逻辑起点
较之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从生产关系中的劳动出发,福柯的权力社会理论从权力关系中惩罚出发构建社会形态。惩罚做为权力关系中力量直观作用的极端典型形态,展示了以战争模式为权力关系分析器的立场。从对惩罚的结构分析出发,找到了权力机制作用的逻辑起点。福柯从对犯人肉体的分析研究开始,进入了权力策略游戏的研究领域,福柯对身体的关注起于尼采身体哲学的高度,福柯对身体的分析研究主要体现在权力谱系学领衔之作《规训与惩罚》,他分析了展现“过分的”主权者权力的犯人的肉体;补偿经济利益生产惩罚符号的受限的被教养者的身体;全景敞视控制的个体化主体的肉体(规训技术全面控制的社会的身体)的历时性的含义,展现了不同的权力关系形态应用于社会生活领域差异性的着力点。
2.权力社会理论的构建模式
为了有效地说明福柯权力社会理论的构建方式的独特性,依然从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经典模式比较谈起,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基石是生产力,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对整个社会发展形态、性质、表象的决定意义出发,可以揭示从生产关系发端的元叙事结构,生产资料所有制形式内在地决定着一些具体的社会表象,从经济生产到阶级关系构成了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深度模式。较之马克思社会理论的纵深模式,福柯围绕权力关系横向展开的社会形态构成了一种同构性的平行模式。
福柯从权力关系出发,福柯的权力不是基础性本质主义的起源概念,权力关系作为历时性的具体化的权力模式与社会形态的外在表象对应性地扩展。权力没有稳定、本质的元叙事基础,这样权力历时性断裂地模态才能够支撑社会机制复杂变化的具体表象,君主的镇压权力与二元结构的极权社会同构、契约法权的障碍符号技术与更广泛的普遍预防性社会机制同构,规驯权力与“监狱群岛”模式的社会同构。福柯具象化的谱系权力直接构成了社会形态的异质特征。
依据视角主义微观分析,权力模式内在于社会关系之中,权力结构扩展的形式构成了社会关系的发展形态。权力与社会不是出于支配性决定关系,而是权力处于社会的核心,权力与社会在同一可见的层面,权力关系的网络构成了社会形态构架。权力关系充斥着复杂的力量对抗,力量关系的格局调度着诸多社会要素的分配,整个社会形态的诸多构成盘踞在权力的主线上,权力就是关系,权力就是社会。权力与社会以横向同构模式扩展、建构。
3.权力社会理论的内在动力
在马克思政治经济的深度模式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构成了整个社会发展理论的内在动力,经济模式变迁的内在需求引导阶级斗争,权力政治格局的颠覆,社会形态更迭。较之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将经济置于社会发展的根源,在福柯权力社会理论中,权力关系指涉自身呈现自身,到处充斥着权力,权力内在于一切社会形态,权力关系没有本质性的根源,权力不被任何起源决定,社会形态建构的动力来自权力关系的属性。
权力自身的抵抗性直接呈现为社会内部的冲突斗争,权力自发的抵抗性是社会组织变迁的根本动力。权力关系的实质是差异性的力量关系对比,一切差异性不平衡的双方在同一性的格局中都构成权力关系。权力自身的不稳定性、局部颠覆性反映在社会诸多领域内固有的矛盾、制约、对话、交流。权力结构内部力量关系的流动,抵抗的本质构成社会关系内部力量双方的转化,具体表现为社会结构内部阶级关系、管理方式、认知类型的变迁。在福柯的权力社会理论中,社会的政治和斗争并不缺乏深层动力而是直接由权力自发的对抗性呈现。
权力的实践性展现为权力关系具体化的社会历史形态,福柯权力理论的实践性是其权力理论建构的直接动力。福柯在《性经验史》中关于权力关系的抽象定义,在《规训与惩罚》中给出了具体实践的运作形态,这使权力关系超越了概念游戏的抽象思维层面,在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实践中实现权力的功能性建构。“从理论研究到实践分析的转变。权力的理论分析不仅意味着系统化、总体化的宏观分析,意味着一种理论体系的建构冲动,而且还包含着一种在福柯看来是不合适的冲动,即建立规范体系的霸权冲动。”[2](P140)基于现代时期此时此地特殊化的权力机制,福柯将关系权力具体化到具体历史的规驯权力,践行着全景敞视控制的规范化社会,福柯的权力通过差异性实践创生社会格局,权力关系固有的实践性推动不同的力量结构实现变迁的具体历史的权力社会。
权力的生产性使社会力量流动、积累,力量对比的变化衍生权力运作方式的变化,同构性的微观社会实践相继变迁。权力的生产性是社会形态构成的基础动力。在福柯权力技术学视域中,现代规驯权力的增益性创生现代化的个人、营造进步性的社会。在各个历史时期,权力生产关系对象、生产知识类型、生产真理性话语,具体的权力生产具体的社会构成要素。权力的生产性,使权力结构自我调整、自我积累、自我衍生使整个社会的力量对比维持或变化,权力运作体系构成权力生产装置,权力如何生产社会即如何运作,权力的生产性是社会广泛普遍的微观动力。
二、福柯现代社会权力关系之批判
(一)权力主体异化之批判
从微观权力技术学的理论角度诊断现代社会的权力关系,立足于主体与权力机制的异化分析,福柯对现代权力异化的分析在具体权力关系运作的实践效用基础上进行。福柯的权力社会理论的微观视角诊断了现代社会工具理性、规范化装置对人的主体性的取代,匿名的权力机制无声、客观、持续的控制着每一个具体的规驯对象。通过拷问权力如何运作的技术性解剖,权力社会理论围绕技术性的社会关系展开具体社会形态的分析,这样的目光将具体的力量对比呈现在每一个细枝末节的社会性场域,不仅是一种封闭的空间环境,更是一种充满张力的定位个人的权力网络。被文牍技术包围的个体化主体从进入现代生活的一刻起,被检测、质问、定位,一切的选择是主体的真实呈现,亦是被动的呈现,主体的可见性使他被动屈从于社会定位的层级导向,显性的主体被匿名的装置生产、控制。主体与权力分离,权力装置压制、抽空主体,权力的异化在福柯微观权力社会理论中得到深刻具体的揭示。
具体到文本在《规驯与惩罚》对于现代规驯社会描述集中在“规训的手段”、“全景敞视主义”、“非法活动与过失犯罪”几个小节的论述,通过描述规驯技术对单元性、有机性、创生性和组合性个体的生产,揭示规驯社会的匿名统治迫使权力主体进入强制实践的策略性机制;通过揭示全景敞视主义建筑在现代社会诸多权力场域中的应用与扩散,揭示权力物理学嵌入社会的生产装置对主体的干预和监控,主体生产了权力机器却成为权力机器的部分,受制于机器;通过揭示监狱网络社会对“过失性犯罪”的生产,阐明犯罪的政治经济功能,原本控制犯罪维护社会权力的惩戒机制本质上成为生产常规性犯罪维持社会权力控制的政治机制。权力关系的功能性异化,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权力的匿名统治。工具理论对主体位置的压制,使现代规驯社会的一切权力关系还原到被动、驯顺、忠实呈现的政治身体层面。
(二)现代社会匿名统治之批判
基于惩罚史谱系学研究,18世纪的社会改革者认识到作为景观的酷刑的风险,暴政的实施者与忤逆的反叛者,动摇了原有的权力格局,不同于泛滥无度喧嚣跋扈的古代君权,经济理性导向的现代规驯社会微观地施展有效的层级权力。可见性权力在政治运作中障碍重重,与现代资本主义利益需求格格不入。福柯的微观权力技术学揭示了现代权力运作的隐性需求,对象的可见性与权力的不可见性在全景敞视主义扩散中实现合谋,被权力规驯的主体形成自我技术,在自我规驯和常规选择的微观领域全然不觉控制的匿名实践,技术装置持续不断、切实、意向性地生产权力关系,主体的可见性形成一整套关于人的知识体系。民主程序、科学规范构成了现代西方社会匿名统治机制的代表性实例。
民主程序,福柯认为在现代社会诸多社会关系的组织中的典型匿名统治装置。按资本逻辑增益机制倡导功利主义的边沁,将“人道”尺度的民主与科学尺度全景敞视主义建筑同时展现在社会权力运作的平面上,实质上,这是一种更隐蔽更高效的权力统治的合谋。民主程序作为全景敞视监狱扩散变形的统治装置,将一切政治主体活动清晰可见地呈现在权力装置表面,主体“自觉”进入真理游戏,一切政治运作在主体自身可见、政治前提导向遮蔽的不平衡悖论中施展,主体永远见到自身主动进行合理化选择的常规模式,所有进入程序进入主体视野的沉默、坚定、切实的规则程序作为先验的前提,被主体忽略默认了,或者主体本身作为驯顺模式化的主体构成了程序本身。民主程序公开、有效、理性运作之处,权力技术隐匿、策略、经济地施展,现代扫力匿名统治虚伪地宣告着“政治历史的终结”。
科学规范与知识生产是现代微观权力物理学持续、有效、匿名运作的结果。现代权力不仅借助司法机制在全社会实施强制统治,而且在日常生活领域的细枝末节通过纪律、规范实施标准化有效地控制。微观权力技术学根据权力运作的方式将现代社会称之为规驯社会,旨在通过规范化主体的生产,达到权力技术有效的作用、传播。规驯社会围绕着科学规范的标准化裁决创生了个体化的主体,以检查为核心的区分实践生产了关于现代人的技术,个人被知识——权力强制生产。规范已经取代法律在整个社会实施微分权力的层级控制,日渐成熟的科学体系围绕着规范体制建立。现代个人的创生发展,生产生活被科学规范冷静的度量、分析、判断,科学理论与工具理性在日渐规范客观化的社会占据控制的中心,对科技的过分依赖导致主体性的缺失,权力在知识对人的包围中匿名运作。权力对真理的生产,使匿名权力对主体的控制日趋规范、严密、不可超越。
三、超越与解放的理论出路
福柯研究权力关系旨在对主体问题的关注,微观权力技术的运作建构了现代意义上的主体,权力系统的匿名统治使主体在微观日常生活领域的自我规驯中,强制践行规范价值,屈从真理性的预设,生产主体模式化的存在方式。遵循福柯的视角主义与微观技术,拷问主体如何进入策略性的真理游戏,如何被建构成客体化的主体,揭示出规驯社会对人的全面技术控制,个人成为被塑造、被监视、被设定的权力的产物。福柯基于个人进入社会实践的主体化困境的研究,批判了现代权力机制对主体的奴役和生产,将超越规驯的界限,超越理性权威的界限,超越主体化的界限,走向主体精神的解放,个体本真的复归,最终诉诸于反抗实践与生活艺术,这一路径通向法国式无政府主义的乌托邦,对于开启现代人关注自我实现自我的生存哲学具有积极意义,却不能实现人类社会的彻底解放。
(一)走出“主体化”困境
监狱群岛社会对主体全面的规驯与区分构成现代人与主体性的分离的困境,走出强制“主体化”的困境,关键在于破解主体化的运作主体的生产,以此出发导向超越与解放的路径。
首先,主体化的运作伴随一整套权力技术的策略性生产,规驯的手段塑造了个体化的主体,各种文牍技术包围主体,形成稳定的知识监视,主体的个性、发展、能力进入社会编码的总体比较机制。个案化的发展,构成关于个人的连续的历史记录,这种政治化的书写程序将个人客体化和征服。因此,权力以及与权力相关的知识将个体建构。知识—权力凭借个体技术奴役、控制主体,全景敞视主义装置将规驯模式扩散到整个社会,主体置身于连续的监狱共同体的包围之中,针对个人的区分实践、规驯技术构成了现代权力的作用方式。主体化运作的程序,将面向个人的微观权力技术置于现代规驯社会生产主体、策划主体的核心位置。
个体化技术来源于牧师权力与政治君权的合谋。“法兰克福学派的整体性国家权力,通常对个体视而不见或者说,它只是简单地早就了单面人的话,那么福柯的个体化权力创造了多样性的主体:疯癫主体、犯罪主体、疾病主体、性主体等等。”[1](P283)两种不同向度的权力分别来源于希伯来文明的牧师权力与古希腊罗马传统的城邦政权——面向具体个体的责任与国家集中的政治统治。18世纪牧师权力世俗化的趋向,使这种面向个体拯救的宗教权力扩散到世俗领域,表现对个人伦理的关注,对生命政治的调度,被纳入到国家治理的范围,国家政治结构获得了全新的运作方式,现代权力的总体结构吸纳了面向个人的微观权力,国家统治的宏观政权表现为针对个体成员的无数作用点构成的遍布社会的网络结构。曾经单纯面向牧师的个体的敞开,转化为现代权力技术对个体的透视、定位。个体身份被各种技术机制检查、塑造、授权,多重化的身份的个体被各种规驯经历占据。
其次,主体化运作的后果导向主体生产,关于现代社会被奴役、被遮蔽的客体化主体的真实创生。福柯指出将人转化成主体的三种客体化方式,“第一种是力图给予自身以科学地位的探讨方式。例如在普通语法、语文学、语言学中对讲话主体的客体化……在我工作的第二部分,我研究的对我所称的‘分离实践’中的主体的客体化。这种主体或是自身内部分离,或与他人分离。这一过程使主体客体化。……最后,我力图寻找——就是我目前的工作——人把自己转变为主体的方法。例如,我选择了性欲这一范畴——人是怎样学会承认自己是性欲的主体的。”[3](P271-272)这揭示了主体生产的三种实践,在《词与物》的主题中,人进入科学理论核心,成为知识的主体,在《规驯与惩罚》的“个体化主体”的区分实践中,规范机制将个人置于权力主体的裁决中,在《性经验史》所探讨的问题中,性经验的主体将自身置于伦理主体的位置上。在主体构建的三种模式中,无论处于知识核心的主体还是“区分实践”编制的权力主体,都是被动介入真理的策略游戏,在第三种模式中福柯找到了使自身成为主体的主动超越。第三种主体建构将人的尺度从自然与社会的界定转向主体自身的存在,这一模式抗拒了屈从模式的永恒轮回,将知识—权力无往不胜的体制悬置一旁。从这里开始,从主体的建构方式拷问中,福柯找到了权力控制迷宫的出口。
因此,主体化的过程是微观权力技术围绕具体化的个人,在身体和时间的层面上无止境的透视与了解、塑造与生产、占据与奴役的永恒轮回的终极路径。福柯认为走出主体化困境在于超越弥散在日常生活领域无所不在的面向个体化生活的技术牢笼,除了规范理性、社会程序对人永无宁日的告诫与编排,主体是否存在其他的建构方式,主体在何种意义上获得了主体的身份,主体在何种意义上实现自身,我们如何忠诚地关注自己,如何在过去与未来,身体与世界有限的目光和无限的距离中找到真实的自己,一切的拷问,福柯诉诸于距离现代权力技术遥远的古希腊精神。
(二)局部反抗的和解
基于现代规驯机制对主体的匿名严密的控制的现实,福柯展开了对于主体困境的理论解构。这一颠覆现代主体意义的路径,首先发端于福柯微观权力理论内部的局部抵抗,这一反抗实践作为权力运作机制的组成部分,力量作用的条件一开始就预示着权力控制的更动和冲突,然而局部斗争只是以反抗形式为目的,并非导向终极颠覆的解放,局部斗争与权力关系同构模式宣告着潜在的和解。
首先,从权力与反抗的力量关系对比出发,反抗作为福柯权力关系的内在属性,揭示权力控制格局中主体的存在空间,作为权力关系双方力量制衡的结构,控制与抵抗揭示双方的作用关系,权力具有先天的控制本能、入侵性,抵抗作为权力另一方的存在方式决定了权力关系的存在与性质。局部抵抗针对规驯权力,主体在知识—权力的全面控制中被迫接受钳制和改造,主体以局部抵抗维持个体在生存、改革中的生命张力。局部斗争作为规驯权力内部阻抗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主体在权力游戏中见证自身的唯一路径。
其次,针对局部斗争反抗特征,抵抗规驯的局部斗争直接作用于个体直面的现实境遇,局部斗争的对象不是宏观政治权力,而是微观生活领域的个体化规驯;局部抵抗不是针对某一稳定目标的彻底颠覆,而是针对广泛嵌入到社会层面的技术网络;局部斗争旨在消解知识—权力的规范化预设,对知识体制特权的质疑,“它们是与知识、能力、资格相联系的权力效应的对立面,是对知识特权的斗争”[3](P276);局部抵抗对待弥散在广泛生活领域的分散权力作用点,斗争按照横向的模式发展,不局限于地区领域、不平衡地发展,同时受限于政治、经济的权力作用模式;斗争针对意识形态国家暴力、资本逻辑工具理性对人个体性的剥离,局部斗争拒绝知识与政治对人个体身份的设定。从主体的反抗出发,权力斗争被分为三种类型;“反对统治形式(伦理、社会和宗教的统治);反对将个体和他们的产品分割开来的剥削形式;反对个体自我束缚并因此而屈从他人的行为(这是反对臣属、反对屈从和主体性形式的斗争)。”[4]反对规驯机制主体化的局部斗争正是反对屈从形式,反对臣服的主体性的第三种抵抗。
最后,福柯对于知识分子的反抗给予集中关注,知识政治与主体的建构密切相关,知识分子在反抗权力机制的斗争中发挥特殊的作用。福柯区分了特殊知识分子(specificintellectual)和普遍知识分子(universaalintellectual),他们作为当代知识分子和传统知识分子参与不同类型的权力运作。普遍知识分子通过揭示真理作为社会道德价值存在,诉诸于意识形态介入政治活动;而特殊知识分子作为专家、学者根据自身掌握的专业知识洞悉局部领域的知识权力运作的结构,诉诸于知识特权参与政治活动。二战以后当代知识分子政治化,科学知识在知识—权力运作的核心位置致使特殊知识分子在追求真理与权力的角逐中占有特殊的地位,“知识分子同权力作斗争,是为了使权力在最不明显和最隐蔽之处凸显出来并且使用权力”[5](P206),特殊知识分子通过专业知识参与权力—知识运作的核心,直达匿名统治的真相,专业知识直接面对权力作用点,介入局部斗争,作为具有知识特权的当代知识分子应该在局部抵抗中揭露统治的真相,率先破除主体化困境。
此外,关于知识分子在抵抗斗争中的角色,福柯认为在谱系学的研究视野当中“知识分子不必成为被压迫者的代表;知识分子的正当角色不是去启发被压迫者。担当代表的角色本身就是霸权的体现;它提供领导权,因此不过是权力的扩张和对主体的重新评价。”[6](P159)在福柯的视野中,知识分子并没有占有话语权的优先条件,社会群众能够认知与表达在主体化斗争中成为主导者,而专业知识分子只是作为实践理论工具的提供者。
事实上,福柯的权力——反抗共生体系已经揭示了局部斗争的出路只能是屈从性的“和解”,反抗作为权力运作张力的维持条件,反抗的最终目的并不是颠覆整个权力体制,它面向微观社会的广泛的权力作用点。抵抗只是权力扩散传播的策略性生产,局部斗争没有从根本上否定权力策略,只是直接抵抗规驯的接触,没有将目标定位于主体解放,只是将局部斗争作为永恒的策略。
(三)生存美学的诉求
局部抵抗作为一种不彻底的斗争方式,作为在微观社会领域反复上演的权力游戏,作为走向伸张主体意志之路的尝试,它在与权力技术的接触点上发出真实主体低沉的呐喊,然而这只是通往主体解构的一次失败的体验,它在半途中发泄了自身被抑制的力量之后,走向对主体化规驯的妥协、折中、屈从,福柯看到“局部抵抗”实践由于自身的主体缺失,先天不足无力与牢固的知识—权力控制抗衡,最终将主体解放诉诸于伦理的自我技术,艺术化的生活方式。
关注生命永恒的焦虑、关注内在生活的修养,关注自我……福柯在《性经验史》“快感的享用”,“自我关注”中,经由性经验的主体达到修身实践,实现“生存艺术”(art de I'existence)。福柯在这里对两种道德体系进行区分,一种诉诸于古希腊罗马时期,以对个体行为的伦理关注为核心追求道德行为的积极实践;另一种道德体系源自基督教精神,以规范禁忌的形式要求个体抑制、臣服。在福柯看来现代权力技术面向具体个人的规驯与惩罚正是基督教牧师权力在政治身体上传承、扩散的作用,最终,福柯将目光投向道德禁律在人的信仰领域扎根之前的古代时期,关乎个人气质风格的生存美学构成了古希腊道德伦理的核心,象征主体精神的生活体验构成了古代道德行为的实践路径,自由与节制关乎于主体内在的审美标准,主动的自我塑造成为生存的内在需求,当生活赋予自身一种古希腊式的凝神的美感,一切禁忌、律令、规矩,这些产生主体的模具显得如此荒诞、孱弱、死气沉沉。
由此在追求艺术生活的个人伦理中,节制—自由实践成为主体生活永恒的主题。节制作为主动选择最终实现了个体化的主体,这种个体化不同于现代权力技术的个案化,节制—自由的主体转向对自身澄明而知识—权力控制的主体在权力装置面前被动的呈现。这里的自由是具体的自我技术、自我实践,自我选择,在具体的对象和主体之间建立意向性的能指。在基督教的禁忌模式中,自由意味着界限敞开,压抑的主体根据内在的力量的尺度渴求“僭越”总体性、普遍、禁欲的戒律;而在古希腊开放肯定的道德模式中,在无止境的享乐、欲望、野心、生存体验的游戏面前,刚健、理性的主体渴求有能力照鉴本真确定公开行为的界限,自由意指节制的美德。无论是“僭越”还是节制,自由体现了主体意志对客观局势的掌握。面对现代权力的剖析,从古希腊节制—自由出发的自我技术,从对启蒙批判的态度出发,从主动生成自我的伦理学出发,抵抗权力技术的主体生产模式。
福柯在面对主体生成的三种路径中,揭示了知识主体的虚构性、权力主体的屈从性,唯有第三种路径伦理的主体是主动性的,是自我选择的实践与修行。通过伦理自我的自由实践,在权力技术的全权控制之外寻求主体解放。福柯在对待现代权力技术的态度上,不同于阿多诺批判理性的拒斥,不同于哈贝马斯交往理性的取代,他超越了政治对抗与理性批判模式,诉诸与生存美学的伦理向度。福柯认为知识—权力的统治结构集严密性与实践性于一体,不能通过直接斗争取得个人解放的胜利,福柯采取了悬置的态度,既然权力技术通过规驯主体发生作用,那么主体最终的选择才会决定权力运作的实现,尽管主体被肉体技术、工具理性包围,福柯依然将主体无可争议的选择性视为解放的突破口。“如果想分析西方社会的主体谱系学,那就必须不仅考虑支配技术,而且必须考虑自我技术,可以说,必须考虑这两种技术的互动关系,因为人支配人的技术需要借助个人对自己采取行动的方式。”[7](P299)通过内在修养的关注,锻造艺术性生命的主体价值,依据内在尺度的实践,消解权力技术的规驯,这种对权力技术功能的离间、悬置使主体偏离总体化的困境,通过诗艺路径使主体生活以另类的现代方式与当代社会历史交融置换,现代的伦理生活旨在研究“主体自己如何通过许多机体、外力、经历、材料、欲望、思想等,被逐步在物质上真正的构成的。”[6](P349)现代伦理生活态度摒弃了古希腊风格化生活的内在矛盾即在追求差异与个性的风格化生活的同时又致力于普遍化的生存方式在城邦的推广,福柯认为现代伦理生活继承了古希腊“自我本体论的批判”在僭越、节制、体验、选择中实现一种艺术化的主体重生。
最终,主体解放经由诗意的生存美学,在面对个人日常生活领域的微观层面构建了个体化风格的乌托邦以此对抗现代西方社会总体化的理性权力装置。
综上所述,微观权力技术学的理论以权力为基石对整个社会形态进行批判性的分析,从微观权力属性出发建构了权力社会理论;审视微观权力普遍渗透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权力与主体的异化构成现代社会人的精神危机,民主程序与规范机制本质上是“知识—权力”的产物,工具理性对人的钳制构成了现代社会匿名统治的真相。以微分权力的视角进行社会批判构成本章的主旨,最后将诸多社会问题的解决诉诸于局部抵抗与生存美学的路径,这是福柯基于权力与主体困境的反思,从自身的权力技术学内部寻求的理论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