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钱锺书诗学批评范式略论

2013-04-11安家琪

绥化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管锥钱氏钱锺书

安家琪

(兰州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00)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管锥编》的出版,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这部裹以传统诗话之旧貌、而识度超凡的佳作,无论资料占有之富美、抑或思想呈现之新奇,均非旧诗话所能比肩,而当时学人亦多瞠目其后。此作与成于抗战之际的《谈艺录》,虽差异甚显,但自有其内在的一贯之处,即对于文学内部批评的坚持与对于传统诗学“知人论世”之批评范式与其现代形态“阶级分析法”的反拨。虽然钱氏对于“知人论世”型诗学批评范式的批评多以隐含之态展开,但毫无疑问,钱氏的努力对于推进上世纪后期诗学范式的转型影响甚大。

一、诗学批评范式之转换

胡晓明先生以钱锺书之诗学批评为二十世纪诗学批评重要范式之一,其重内部研究、力图回向文学本身的努力,带动了二十世纪后二十余年诗学范式由“阶级分析法”的外部研究向“以诗解诗”之文本内部研究的转换。(胡晓明:《陈寅恪与钱锺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8(1):67-73)钱氏重语言学而略史实的诗学批评,正与形成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并于五十年代后一度称雄美国文学批评界的英美新批评派遥相呼应。“新批评包含着对准确性的追求,这也是对某种文学标准的根本体制的追求。……新批评越来越频繁的将注意力引向批评的首要对象……即原文,‘纸面上的文字’。”[1]显然,依据埃文·沃特金斯对“新批评”的界定,作为贯穿中国古典诗学批评终始的“知人论世”说与“比兴说诗”法正乃其大加挞伐的对象。“知人论世”之现代形态的“阶级分析法”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一直是解诗主流。八十年代由于钱氏之影响,古典文学研究中“重理论、重语言与艺术分析的学风”遂渐有影响,波及学林。钱氏反对“诗史”成见(参钱锺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6:1390。下文随文注以页码),倡导解诗当“涵泳文本”,意在抛开传统“知人论世”的诗学批评范式,建造起一座新批评式的、从诗歌自身出发探析作品特征与“纯文学标准”的诗学批评大厦。

(一)钱氏之“文本细读”——以“语境”为例

立足内部研究,钱氏指出“文如其人”之非普适性与创作中“心手相乖”之现象:

“文如其人”,老生常谈,而亦谈何容易哉,……能道“文章”之“总失”作者“为人”之真,已于“文章”与“为人”之各有其“真”,思过半矣。……立意行文与立身行世,通而不同,向背倚伏,乍即乍离,作者人人殊;一人所作,复随时地而殊:一时一地之篇章,复因体制而殊;一体之制复以称题当务而殊。(《管锥编》1388-1389)

知而不能行,故曰“文不逮意”;知而不能言,故曰“难以辞达”、“轮扁所不得言”。正如《吕氏春秋·本味》伊尹曰:“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管锥编》1180)

“为人”与“为文”各有其“真”,其一,二者之评判标准不同:前者侧重社会生存法则,后者偏重道德伦理标准;其二,时代风气、文体体制、因袭模拟等因素皆可导致“人”、“文”相异;其三,语言在表意过程中会部分压缩意识中的经验性成分,出现“文不逮意”、“难以辞达”之困境。因此,“‘作者修词成章之为人’与‘作者营生处世之为人’,未宜混为一谈。”(《管锥编》1388)钱氏欲突破“外部研究”之囿限,深入文本自身,研索其相对固定的义涵,尽量避免因作者人格因素与论者个人好恶导致评论失之偏颇。于具体批评方法上,钱氏主张“涵咏文本”。兹以语境为例,尝脔测味:

《文选》李善注“他日”句:“言既作此《文赋》,他日观之,殆谓委曲尽文之妙道;趟歧《孟子章句》曰:‘他日、异日也。’”拘挛一句之中,未涵泳上下文,遂不识“委曲尽道”之解与本文“难以辞达”咀晤阢隍。(《管锥编》1180)

“文同不害意异”,不可以“一字一之”,而观“辞”必究其“终始”耳。……字义同而不害词意异,字义异而复不害词意同,比比都是,皆不容“以一说蔽一字”。(《管锥编》170)

词语的义涵是相对的,不可以“一字一之”,惟将其还原于文本背景中加以前后文的考释,涵咏文本,究其终始,而非以单字单词定夺其义,方可能获悉具体而相对真实的意义。“钱锺书的‘语境’观与瑞恰慈的‘语境’理论有着高度的一致性,都主张突破一字一句的辨析,在更大文本语境或辞中考察‘语词’的复义性,从而对文本获得更为真切的解读。”[3]故钱氏进而言之:

乾嘉“朴学”教人,必知字之诂,而后识句之意,识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义,进而窥全书之指。虽然,是特一边耳,亦只初桄耳。复须解全篇之义乃至全书之指,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诂;或并须晓会作者立言之宗尚、当时流行之文风以及修词异宜之著述体裁,方概知全篇或全书之指归。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所谓“阐释之循环”者是矣。(《管锥编》171)

“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实则涉及“解释学循环”。个别词语之充分理解建基于对文本整体理解的基础上,而对文本整体义涵的把握又以理解个中语词为前提。“解释学循环”、或曰“理解”之本体论依据是此在之时间性,解释奠基于此在之已“在(世)之中”,本然地具备“先有”、“先见”、“先掌握”的存在论结构。[3]因此,海德格尔指出,解决此“解释学循环”的最佳途径“不是从循环中脱身,而是依照正确的方式进入这个循环。”(《存在与时间》179)理解的过程即不断以一种“更为适合的‘先见’替代原有的‘先见’的开放性过程”,[4]是一场在对彼岸的不可悉知中不断寻索无限可能性的旅程。钱氏“积小明大,举大贯小”之法,正乃海氏“依照正确的方式进入这个循环”。此亦钱氏与现象学-解释学之相互阐发处。

然钱默存并未泥于“新批评”之“文本细读”,指出对文本之理解于“涵泳上下文”而外“并须晓会作者立言之宗尚、当时流行之文风以及修词异宜之著述体裁,方概知全篇或全书之指归。”以“内部研究”为宗,复对作者、时代、文风、体裁等予以观照,如此方于文本有一相对贴切之阐释。基于对中西文化“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之共通性体认,钱氏提出“打通”之法:“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5]文学内部研究辅以社会历史研究,力求达成文化、时期、学科间区隔之“打通”,圆照遍览,融通以观,方可略识个中三昧。

(二)对“阶级分析法”之反拨

钱氏“以诗解诗”之文学内部研究“不仅是对陈寅恪先生‘诗史互证’诗学范式的转换,更是对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期大行其道的‘阶级分析法’诗学范式的反拨。”[6]“阶级分析法”的实现在于“全权意识形态话语”的强力建构。“全权意识形态话语”的可能性存在于某种授权之中,个人通过这种授权可以代表某一集团说话和行动,以制造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具有普遍性的语言实践,作为一种“语言共产主义的幻觉”。[7]此种意识形态话语通过划分朋友与敌人,制造区隔与界限,简化生活,进而独占真理与权力。“阶级分析法”在文学批评中的盛行,不过为文化政治工具化的时代表征。其弊端显而易见,“这条通道一直走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以‘样板戏’为代表的文艺创作。而那便不再是文艺,只是教义的号筒;那里已没有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方式’或任何心态可言,而是被‘语录歌’、‘忠字舞’弄得头脑万分愚蠢、心魂已被摄去的机器创作了。”[8]艺术创作成为政治宣传的彩衣,诗学批评也被视为阶级斗争的外延,无其独立品格可言。钱氏“以诗解诗”的文学内部研究,于是时文学创作与批评品格之拯救,可谓呕心沥血。

二、诗学批评范式转换之缘起

钱氏力图以“以诗解诗”的内部研究实现对“诗史互证”与“阶级分析”诗学范式之反拨,一方面源自其浓厚的家学背景、西学积淀与对游戏文字之偏爱;[9]另一方面,亦乃异化时代下无根知识分子之流亡经历、现代知识人之象牙塔心态与传统儒士之怀旧情结使然。中国文化界、学术界西学东渐之风历来与民族文化之危机密切相关。因此,理解钱氏“以诗解诗”之诗学批评方法,当将其置于特殊语境之下加以观照,方显其价值。

(一)无根知识分子之流亡经历

刘小枫《流亡话语与意识形态》一文将“流亡话语”界定为“一种与个体或群体本己的存在处境和精神处境相分离的生活形式、话语形式及其所建构的话语类型或精神定向”。“流亡话语”是个体性的、不在家的话语。其形式是个体言说自我而非总体。[10]与“流亡话语”相对应的知识分子流亡方式可分为“外在流亡”、“内在流亡”与“本体论流亡”三种。“外在流亡”以民族生存地域与精神领域之沦丧为背景。此种选择是既不认同总体言说的知识类型、又无个体话语空间的知识人被迫采取与存在地域相分离的言说方式;“内在流亡”是“既不认同于总体言说的知识类型,又不愿意离开故土”的知识人的无奈选择;“本体论流亡”则是语言、精神、文化、个体本身的流亡,是海德格尔所谓无家可归的“被抛状态”,可视为人类无可逃的精神流亡。《谈艺录》与《管锥编》各自的写作时间为抗战与文革时期,此时知识人不得不面临坚持个体言说抑或认同意识形态的抉择。钱氏作为富于道统、决意不放弃个体言说的知识分子,在两部巨著中自当践行“道尊于势”的价值坚守,传达出个体在大气候下对于知识、理性、时代、生存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与体认。于是,有关“流亡”的话语叙述便潜移默化地渗透于作品的字里行间。据刘著划分,钱氏于抗战与文革时期分别处于“准外在流亡”与“内在流亡”之境遇中,而二者之共同倾向是迫于外压而形成的言说之独特性。因此,“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写作方式与回向作品自身的文学内部研究也相应成为不愿放弃个体言说的知识人之选择。《谈艺录》之序言即开宗明义指出:

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因迳攘徐祯卿书名,不加标别。非不加也,无可加者。……立锥之地,盖头之茅,皆非吾有。知者识言外有哀江南在,而非自比“昭代婵娟子”也。

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人事丛脞,未遑附益。既而海水群飞,淞滨鱼烂。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说诗解颐,为赵岐之乱思系志。[11]

钱氏援郑所南、庾信之典,以示对家国每下愈况的锥心之痛及自我身份认同之不渝;并以匡鼎说诗解颐、赵岐壁中作书之故实,传达逢时寙污之际师法前贤、著书传薪之志。所谓“知者识言外有哀江南在”,即特定历史时期无根知识分子个体言说之隐幽传达。此外,游戏文字之心态、对传统“诗话体”之偏爱、对语言活动中新奇有趣现象之痴迷亦乃其成书典雅难解之由。其后之《管锥编》序言中,钱氏作如是说:

瞥观疏记,识小积多。学焉未能,老之已至!?遂料简其较易理董者,锥指管窥,先成一辑。……其资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或庶几比木屑竹头尔。(《管锥编》序1)

“全文无论对外在的环境或他自身的光景都一字不提,只曲折地表示时局不好,因为‘豕苓’和‘桔梗’都是用来医病的。”[12]况中国自古即有“主文谲谏”的诗用之说,道尊于势,则直言而无畏;势强于道,唯诉诸诗文,比兴出之,方能保全自身兼达讽喻之旨。钱氏所劬劬辛劳者,正乃为故国文化招魂;但异化时代之下又唯以流亡话语幽曲出之,以微言寄大义。

(二)现代知识人之象牙塔心态与传统儒士之怀旧情结

中国自“五四”以来的现代化进程使得传统儒士开始向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转型。知识分子的活动本质上不追求实践的目的,旨在拥有非现世的善。[13]此与思想家参与现实生活、始终保持对现实深切的文化关怀与批判精神相异。在知识人独立学术品格的驱导下,钱氏力求以现象学的观照方式,通过对文本语言、词汇、修辞等的关注,解除逻辑结构、理论抽象的遮蔽,回到文本自身。[14]

钱氏苦心孤诣于文本内部研究,亦为儒雅知识分子之怀旧情结使然。“新批评是一群失去了根的和处于守势的知识分子的一种思想体系。他们在文学中重新创造出他们在现实中未能找到的东西。”[1]如此怀旧心态,既有对传统知识人典雅生活的怀思与对乱世暴政的抗拒,亦潜含传统儒士行道于天下的“帝王师”情结。“钱氏在《管锥编》中曾借庾信的典雅文辞来描绘过此种书生的自恋之情:‘受书黄石,意在王者之图;挥剑白猿,心存霸国之用。’一旦天下龙虎相斗、风云际会,他们深藏若虚的经略之志便会开始寻求各种形式的自我表现。”[15]但政治环境的高压、人际关系之疏离、知识人被悬置之尴尬迫使其以回归诗文的方式,重新缅怀不复昨夕的大梦。文学中有其怀抱寄托之所在,因而成为钱氏逃避时政、流亡所归的避风港。而“避席畏闻文字狱”的高压心态与知识人良知理性相扭缠的矛盾心理使其选择将对个体话语权的坚持诉诸“以诗解诗”的批评方式,以此作为一己之精神出路。

三、结语

钱氏突破“知人论世”与“阶级分析法”之独大,代以内部研究为主、佐以外部研究、力求“打通”之法,于前人未甚着力处另辟草莱,于时人本末倒置处茕茕劳辛,对推动文学批评乃至时代思想之转型,功莫大焉。文学有其自身之品格,当文学创作与批评工具化为政治传声筒时,其价值沦丧亦为之不远。虽然,钱氏之诗学范式或有偏重内部研究而于社会文化学等外部研究方法稍有疏失之虞;但其于华夏文化失坠之秋,以虎狼之药针久沉之疴,自有其不可掩之苦心孤诣。

[1]史亮.新批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288,302.

[2]季进.钱锺书与现代西学[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2:142.

[3]海德格尔.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2000:175-76.

[4]徐中玉.古代文学理论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97.

[5]郑朝宗.海滨感旧集[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88:24-25.

[6]刘顺.钱锺书诗学思考的语境与意义[J].山西师大学报,2006(5):56-60.

[7]朱国华.权力的文化逻辑[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94.

[8]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1076.

[9]何明星.钱锺书的“连类”[J].文艺研究,2010(8):47-54.

[10]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268.

[11]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6:正文1,序1.

[12]艾朗诺.钱锺书写《管锥编》的动机与心情[N].东方早报,2010-11-14.

[13]朱利安·班达.佘碧平译.知识分子的背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78.

[14]刘顺.钱锺书论韩愈[J].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2(3):64-76.

[15]胡河清.真精神与旧途径[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52.

猜你喜欢

管锥钱氏钱锺书
钱锺书的幽默
得金书铁券 思家训门风
论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中的导向问题
最短的情书
钱氏家族迁徙考
钱锺书还是钱钟书?
名师学案·钱锺书
何来《管锥篇》
悟稀赏独
邻壁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