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威主义人格研究的流觞*
2013-04-11邓善凤
邓善凤
(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北京 100088)
1950年,《权威主义人格》的研究受到了广泛的好评。法西斯主义的迫害使得阿多诺和著名儿童心理学家弗伦克尔—布伦斯维克先后移民美国。在霍克海默和弗劳尔曼的支持下,他们与加州伯克利分校的心理学教授桑福德及莱文森博士,一同对美国的“潜在法西斯主义者”进行了研究。通过对2000名研究对象开展的在态度和人格两个层面上的多项调查,他们认为,一旦法西斯主义成为一股强大的社会势力或具有“正面”形象时,具有“权威主义人格”的人就会乐于接受这种恐怖的意识形态[1]1-2。因此,人们应该采取有效方法来预测其危险性并加以预防[1]998。
这项研究被认为是社会心理研究的一个重要贡献,是权威主义人格研究传统的开端,并鼓励了许多学者开展类似的研究。战后的保守氛围和偏执激进的态度使这一研究受到尖锐的批判,尤其是他们普遍忽视了“左翼权威主义者”这种现代的极权主义者,而过于强调右翼权威主义者。随着民主以及相关价值的广泛传播,许多学者相信,不论是左翼还是右翼的权威主义都已经走向终结。福山认为,“世界范围内的自由革命”,会导致权威主义在政治层面和个人层面上消褪。然而,这并没有成为现实。上世纪80、90年代,权威主义人格研究出现了复兴。阿尔特梅尔提出了测量权威主义态度的新量表,而这种态度在加拿大的大学生当中出现了增长趋势[2];梅洛注意到心理学层面上的权威主义研究一直都没有中断;而在前东欧地区,这方面的研究还在不断深入[3]。
一、权威主义人格研究的提出
权威主义人格研究具有深厚的欧洲根基,他们借鉴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传统和马克思对德法工人的实证研究。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在20世纪20年代晚期,开始对魏玛共和国蓝白领工人阶级的政治、文化和社会态度进行分析,认为有一小部分人具有权威主义态度。之后,霍克海默、弗洛姆和马尔库塞将权威主义与社会家庭结构联系起来,认为儿童的早期经历导致其表现出权威主义人格的特征。他们还认为权威主义人格并不是德国独有的现象,而是发达工业社会的普遍特征。
拉斯韦尔首先尝试解释法西斯主义心理,并对政治行为的心理方面进行相对系统的经验研究。在20年代晚期,他与人类学家萨皮尔、精神病学家萨利文一同设计了一个以文化和人格为主题的研究项目。利用临床资料和深度访谈,拉斯韦尔等人考察了人格变量和意识形态的关系问题,分析了右翼极端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出现的可能性。他认为,政治科学专业有责任发现和预防战争以及其他罪恶,并追求人类共同体的尊严,二者都可以通过心理治疗来实现。在此前后,米德出版了《萨摩亚人的成年》,本尼迪克特出版了《文化模式》,而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一个权威主义人格研究也在1936年问世。
希特勒权力的不断扩张,迫使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研究者们纷纷逃往国外。他们对解放和发展的前景充满了悲观情绪,认为极权主义将会控制世界而抛弃个人。强烈的现实关照,促使他们希望找到一种方法来测量美国社会当中法西斯主义出现的可能,预先找到“潜在的法西斯主义者”,通过心理治疗进行教育与纠正。阿多诺及其同事设计了四个测量权威主义人格及其态度的量表,即反犹太主义量表、种族中心主义量表、政治经济保守主义量表和法西斯主义量表。其中,法西斯主义量表最为重要,也被称为“F量表”或“加利福尼亚F量表”。
这些量表根据李克特量表类型进行设计,即每一个问题有“非常同意”“同意”“不一定”“不同意”“非常不同意”的五个选项或增加了“比较同意”和“比较不同意”的七个选项,分别记为+2到-2或+3到-3。得分将被转换为一个从1到7分值的量表,权威主义最明显的为7分,最低为1分。不同研究对象最后可能会得到相同得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每一选项都得到同样的分数。包含四个量表的问卷由2000名加利福尼亚居民来完成,然后选出对在种族中心主义量表中得分高或低的大约80人进行更为深入的访谈和主题统觉测验。
研究结果反映,在反犹太主义量表、种族中心主义量表和保守主义态度量表中得分高的人往往也会在法西斯主义量表中得分高。也就是说,这些人更有可能对犹太人产生偏见,抱有极端爱国主义态度,对外来人和少数族群带有敌意,并在福利和工会问题上趋于保守。结论还进一步认为,在特定社会经济条件下,这些人有可能会蜕变成为法西斯分子,而这些客观条件已经在当时的美国出现了。
事实上,《权威主义人格》中的研究同时对人格和态度进行测量,但整体上向人格倾斜,讨论孩子的抚养和教育问题,而不是对公共偏见态度提出挑战。史密斯将之称为社会心理学和人格研究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心理分析学家迪克斯认为这本书对他有很大启发,不仅使用了当时该领域的所有概念,还简练地描述了一种有效的技术。随后,迪克斯就到美国与希尔斯一道在芝加哥大学进行国民性的研究。布朗认为,《权威主义人格》与当时的社会问题具有极高的相关性,为“偏见理论”赋予了更为专业的术语并使之走向了当代政治科学。
二、权威主义人格研究遭遇重创
冷战时期,权威主义人格研究受到世界局势的深刻影响。麦卡锡主义的提出更是让美国的政治风向大变,自由宽容的氛围被急躁偏执所打破。战时的美俄同盟关系逐渐被人们抛诸脑后,“国际共产主义”正在取代法西斯主义成为世界和平的“威胁”,引发了一场以权威主义研究为中心的论证。
一开始,对权威主义人格研究的批评更关注方法论上的问题。科恩认为,《权威主义人格》的量表违背了问卷的措辞原则,过分使用消极词句造成权威主义人格的得分被人为地拔高[4]。巴斯尝试转换一半选项的措辞,但新量表的信度大大降低[5]。克里斯蒂和贾霍达希望整合权威主义研究,但分析左翼和右翼权威主义的一章又从根本质疑了原有的理论框架[6]。弗伦克尔—布伦斯维克将权威主义解释为“严格认知方式”和“模糊不容忍”[7],教育者应该让孩子灵活地思考,避免出现权威主义人格特征。罗奇克也将权威主义解释为“教条的认识方式”,并认为持有教条思想的人更可能是右翼的[8]。
针对右翼权威主义理论,希尔斯提出了“左翼权威主义”思想[9]。他认为,极右代表了垄断资本主义的产物和拥护者——法西斯主义者;极左则是非斯大林的列宁主义者——“完全的民主主义者”,典型的代表就是共产党的秘密党员。左翼和右翼具有本质上的相似性,可以整合为统一的权威主义理论。罗奇克也认为“左翼极端”和“右翼极端”在本质上都是相似的,都是非民主的。“左翼权威主义”是一种更坏的类型,更接近于“极权主义”,但是希尔斯的批评缺乏经验证据的支撑。因此,许多学者开始从美国各级共产党组织及其分支机构中寻找现实存在的左翼权威主义者。但在麦卡锡时代后,美国的共产党员及其支持者都不愿意表明身份,更不愿意完成问卷。
1953年,埃森克和他的学生柯尔特对43名法西斯分子和一组士兵以法西斯主义量表进行测验[10]。法西斯分子的平均得分为5.3分,比阿多诺及其同事们在圣昆丁监狱中测试犯人得到的4.73分还高,也比可能包含有前纳粹分子的德国工人阶级的5.26分也要高一些。作为对照组,共产党人的平均得分是3.13分,而“政治中立的”士兵平均得分为2.5分。但埃森克的结论却认为,“共产党员的得分几乎与法西斯分子一样高”。克里斯蒂指责埃森克滥用心理学,而布朗认为“政治中立的”的英国士兵相对于其他被测群体更具有平等主义的特征。如果公正地判断,英国共产党人也是平等主义者。罗奇克设计了针对埃森克“顽固脆弱思想”量表的“教条主义”量表,认为追随共产党的学生甚至比追随自由主义或工人的学生更具有平等主义。50年代晚期,权威主义人格研究几乎无法得到赞助。左翼权威主义研究也在挣扎,由于样品的规模极小,人们很难准确地验证其假设,也没有人能证明法西斯分子与共产主义者之间在态度或在人格上的相似性。
三、权威主义人格研究的复兴
受到布朗的启发,阿尔特梅尔开始将注意力从人格转移到态度的研究之上,并提出了“右翼权威主义”量表。这个量表主要测量权威主义服从、权威主义侵犯和墨守成规三个态度丛,并保持积极措辞和消极措辞的平衡。谨慎起见,他还设计了一个测量左翼权威主义人格的量表,但仍然没有得到左翼权威主义者的切实证据。澳大利亚心理学家雷伊赞同埃森克的观点,主张权威主义人格平等地分布于左与右的连续光谱当中,正是由于阿尔特梅尔的方法存在有根本缺陷才一直无法找到左翼权威主义者。雷伊随后设计了一个保守主义量表,试图继续完成这方面的研究。而阿尔特梅尔注意到,如果将弗洛伊德早期童年影响理论作为人格发展理论基础的话,那么种族中心主义和保守主义态度更倾向于是习得的结果。雷伊和阿尔特梅尔的论争一直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支持各方的学者们也在努力验证己方观点。达基特在南非和梅洛在荷兰的实验支持了阿尔特梅尔的观点,而贺文和康纳斯对澳大利亚本科生的研究则支持了埃森克的观点。
20世纪70年代晚期,英国的一个后法西斯主义组织让学者们有机会研究真正的法西斯分子,而不仅仅是潜在的法西斯分子。比利希认为,如果权威主义人格研究能够找到经验基础,它对法西斯主义本质的解释还是具有说服力的。比利希对法西斯组织成员进行深入访谈和细致研究,对“典型权威主义者”和“暴力者”进行定性,结论认为这些组织具有真正的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20世纪80年代,东欧和苏联的权威主义政体解体让权威主义研究再次成为可能。包括麦克法兰、阿格耶夫和阿巴拉金娜在内的一个美俄联合团队,对阿尔特梅尔右翼态度量表进行调整,对这些地区进行集中调研。结果发现,北美人大体上比俄国人更具有权威主义特征,而俄国共产党员比非共产党员有更多的权威主义者。谢派利等人对“权威主义和意识形态谱系”进行调研,主张权威主义矛盾和激进态度也体现于主要政党的政策当中。与旧有定义的偏见者不同,权威主义者将高度工业化社会中的技能思想与非理性或反理性的信仰结合起来,形成了新的人格与态度特征。
贝尔赞同桑福德认为权威主义时代终结的观点,研究者也不能期望在20世纪40、50年代考察到的潜在法西斯主义人格还能够解释后工业社会的右翼极端主义。1992年,福山认为,随着苏联的解体,权威主义政府会减少而自由民主会增加,从而打开世界历史的一个新篇章。福山还将此理论延伸到个人心理学的层面,主张没有民主主义者就可能不会出现民主[11]。“世界新秩序”的说法开始在学术界流行起来,希尔斯也认为,左翼与右翼权威主义极端开始向自由中心缓和,雷伊赞同权威主义政府在共产主义世界和右翼独裁体制当中都在减少的说法,“权威主义者”不过是一个过时的概念,是一种在法西斯主义量表中得了高分的“旧式人格”。
四、权威主义人格研究的发展前景
60多年来,权威主义人格研究的几次决定性尝试都没有取得预想的突破,由此也常常被认为是一种过时或已经死亡的理论。但对法西斯主义死灰复燃的恐惧和极权主义传播的戒备,仍然有一部分人坚持这方面的研究。例如,梅洛对1950年到1989年之间使用权威主义量表进行测量的1000多个研究进行追踪,发现研究的频次在20世纪50年代晚期到达顶峰,在60年代急剧下降,经过短暂恢复后又在1980年前后再次下降;到20世纪80年代晚期,这方面的研究呈现复兴趋势,以新的研究旨趣回归社会科学的日程。谢派利研究东欧国家从权威主义政府向民主政府转型过程中的政治和心理,在阿尔特梅尔之后,达基特采用SDO量表考察由麦克法兰和阿德尔森在90年代提出的“社会支配倾向”,将已有量表和新量表结合起来考察现代社会中法西斯主义出现的可能性。梅洛采用四分量表评价政府的权威主义,借鉴了季德荣和塞加分析各地政治经济指数的世界地图集,将权威主义个人研究传统同财产、偏见和战争等相关的新政治运动结合起来。
权威主义人格研究也面临诸多争议。虽然弗洛姆在战前德国和阿多诺等人在战后美国都测量出一定比例的权威主义个人,其中有些人在德国也确实蜕变为法西斯分子,但是法西斯分子始终没有在美国出现。上世纪50、60年代,公民权利增长、女性获得解放和反战运动不断高涨,美国社会态度总体上向自由主义转变。权威主义人格研究就如何在这种新形势下继续发展,如何调整其研究旨趣和目标结论则成为亟需解决的问题。阿多诺及其同事们也提到,可能个人已经准备好了要去对抗暴力,但是实际上人们并不清楚世界大战爆发的其他条件。另外,如果一种不健康的法西斯主义人格已经在儿童易受影响的时期就已经发展起来,那么这个人可能会动员其他人参加法西斯组织,以个人心理治疗来预防法西斯主义倾向的作用极为有限。
20世纪90年代以后,权威主义人格研究的重心开始向“特性”倾斜,从这一命题出发以得到人格和态度研究的折中方法。但强调特性而非人格或态度客观上限制了权威主义研究的应用范围,正如史密斯所认为的,法西斯主义可能是通过累积过程来奠定其框架,偏见态度经过不断的加强和联系才最终表现出某种特性。只有当其累积规模足够大,而影响也足够广泛时,法西斯主义才有可能爆发。复杂的现实政治社会发展也告诉人们,要弄清法西斯分子的出现过程是十分困难的,至少研究者本身难以亲历这一过程。因此,一种动态持续的研究对象更适合这一命题。换句话说,权威主义人格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而人们对法西斯主义、极权主义或者权威主义的担忧仍然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也不断对实验技术和理论论证进行完善以便提高其实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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