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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明清之际消费伦理观的新变与社会转型——以“士商互动”为视角

2013-04-11黄敦兵

湖北经济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消费

黄敦兵

(湖北经济学院 大学生思想政治教育评价中心暨湖北企业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205)

中国历史上有两大极其重要的社会转型期:其一,是上溯殷周、下开秦汉的周秦之际,它蕴藉了华夏文明,生发了华夏文化的多重面相;其二,是走出中世纪、开拓华夏文化近代化进程的明清之际,它以明末清初三百年为核心时段,在长达数百年的社会历史时段,社会经济日益繁盛,城市商业强劲发展,政治局面波荡起伏,社会各阶层相互间的流动与渗透亦日益加剧,所有这些,在社会意识形态领域中都有较为明显的显现。尤其是明清之际整个社会的消费伦理观,也因以上诸多因素的联动效应而日益呈现出复杂的特点,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同时,由于明清之际出现了一股新的“士商互动”的社会潮流,明清思想史及文学表达中也不断强化了“贾而好儒”、“亦贾亦儒”的新动向,不少商人以雄厚的经济实力为后盾,他们结交儒林,很大程度上并非仅为附庸风雅,而是真心问学,向慕古道,慨然捐资,与“士”一道,共襄文业,同赞义举,在他们身上体现了新时期“儒商”的新特点。①本文打算以“士商互动”为视角,以文史互证为方法,希望能较为深入地解析明清之际消费伦理观的新动向,从而更好地解读明清之际的社会转型意义。

下面,我们将尝试从文化消费、经济消费及整个社会消费的新趋向着眼,析论这一特定时段经济伦理的时代转型状貌及其新特点。

一、文化消费的趋新与通俗

本文所用“文化消费”一词,主要旨趣意在表达商品经济大发展的情景中世人对通俗小说、诗社文盟、歌舞交游等方面的消费兴趣与偏好。英国学者迈克·费瑟斯通指出:“消费文化中的趋势就是将文化推至社会的中心。……为构筑一种自我表现的生活方式,从云集在个人周围的商品和体验中获得满足,便会产生对生活方式信息的持续需求。”[1]明清之际士大夫阶层的结社高会、诗文酒宴,富商巨贾的大兴土木与声色之好,以及市井文化消费空间的大大拓展,又进一步推动文化市场的繁荣。

从市井细民到显宦钜卿的文化消费方面来看,呈现的主要特色是趋新尚奇,并以通俗化为底色。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的“自序”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2]他将文学发展看作是一个有规律的过程,文体随时代的推移而兴替,从“四言”到《楚辞》、“五言”、“七言”,从“古诗”而“律绝”、“词”,以上诸“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虽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3]。王国维很敏锐地看到文体更新固然有内在动力,只能说明文学演进的历程,却并不能说明文学是古胜于今,还是今超于古。很多文学现象说明了历久弥新从而“今超于古”的惯常思维的真理性;但更多现象则又说明人类文明智力发展的“高原现象”,从某一个时期达到巅峰后再也无法超越,从而又蔚成“古胜于今”的现象。如果从社会转型的视角来看待,那么文体兴替的根本原因,即在于社会的变迁及文人学士与文学受众审美习尚的变化。

从社会经济变迁角度来看,明清之际世人的阅读审美趣尚,主要与城市工商业的发展密切联系。一般认为,“通俗小说作为都市文化的一种独特存在,其勃兴与城市的产生、市民的文化需求密切相关,其发展与都市化进程相同步”。[4]正如有的学者所言:“由于士大夫的文化价值观念和市民文化价值观念不同,而市民文化消费一旦成为社会文化消费的主体,必然极大地冲击士大夫的文化价值观念。也就是说,以市民为消费主体的社会文化一定会反映市民的文化需求,从而体现他们的文化价值观念,而一部分敏感的知识分子往往能够顺应历史潮流,代表市民的愿望,反映市民的要求,从而引发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变革。”[5]通俗小说的传播与当时社会经济因素、政治文化背景、政治氛围的变化、官府及文士对小说的态度转变以及社会的治乱情况等有关。总体而言,“通俗小说的传播在明清时期各个阶段体现出不平衡性,表现为一定的阶段特征。明初至正德为起步阶段,明嘉靖至清康熙为黄金时期,清中叶至戊戌变法这一段时间,小说传播一度转入低潮”。[4]

城市知识分子和赋闲官员,既创作、传播和接受文人文学,也创作、传播和接受市民文学。因此,市民文学、通俗作品有稳定的创作群体,像冯梦龙、凌濛初、李渔等通俗文学家,都是社会中下层文士。由于他们贴近城市生活,立意为城市留声、为市井写心,所以在他们的创作中往往是题旨鲜明,能于日常生活中突出其新异之处。冯梦龙在《警世通言叙》中指出,匡正“村夫稚子,里妇估儿”甲是乙非、前因后果、道听途说,“以佐经书史传之穷”之任的,应当由“通俗演义”来承当。因此,他自觉地将自己的创作旨趣指向了普通人。“从‘三言’开始,话本创作已经形成了从日用起居、现实生活中取材,写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的创作倾向。凌濛初结合自己的创作体会,总结话本的创作经验,提出了‘奇’在‘耳目之内日用起居’的观点”,这也恰恰可以说明,虽然凌濛初的尚奇思想,“有其个人的原因,更主要的是时代赋予他的创造精神”。[6]

从“二拍”的创作来看,其新奇之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开掘出一些新题材,如将商贾题材的描写扩展到了前人所很少涉足的领域,“写海外贸易、写经商场面、写商人一本万利、一夜暴富的梦想,在‘二拍’以前,中国小说史上的确罕见”;[6]二是情节的新奇;三是观念的新奇,不仅有时代气息浓厚的新观念,还不乏惊世骇俗之论。睡乡居士《二刻拍案惊奇序》说:“即空观主人者,其人奇,其文奇,其遇亦奇,因取其抑塞磊落之才,出绪馀以为传奇,又降而为演义。此《拍案惊奇》之所以‘两刻’也。”在《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九《李公佐巧解梦中言谢小娥智擒船上盗》中,作者直接跳出来,故示新奇:“而今更说一个遭遇大难、女扮男身、用尽心机、受尽苦楚、又能报仇、又能守志、一个绝奇的女人,真个是千古罕闻。”所谈人物可谓集众“奇”于一身,读者看到入话中这段引导语,当不禁对此浮想联翩,兴趣陡生。

清初戏曲理论家、小说家李渔,曾从“文章”与“传奇”的异同上谈“新奇”。他在《闲情偶寄》中说:“古来填词之家,未尝不引古事,未尝不用人名,未尝不书现成之句,而所引所用与所书者,则有别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僻,其句则采街谈巷议。即有时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总而言之,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使文章之设,亦为与读书人、不读书人及妇人小儿同看,则古来圣贤所作之经传,亦只浅而不深,如今世之为小说矣。”[7]在《窥词管见》中,李渔也多处指出“贵新”、求新之意,主张“文字莫不贵新”,反对因袭抄撮,但又不能苛意为新而新,“不新可以不作”。他主张出新贵创,并用来衡估裁量同人著述,肯定“自抒情灵,不屑依傍门户”(《覆瓿草序》),“无言肯出三唐左,有志能教七子随”(《一人知己行赠佟碧枚使君》)。他自己亦以不袭蹈前人相标榜,其所倡导的“一家言”精神,实在是他个人的艺术追求,主张著述“为我”,“自为一家,云所欲云”(《一家言释义》)。他在《一人知己行赠佟碧枚使君》中说:“惟有寸长不袭古,自谓读过书堪焚。人心不同有如貌,何必为文定求肖?著书自号《一家言》,不望后来人则效。”既不步趋古人,又不故为后世标榜,只做现世的一个“我”。李渔的“贵新”思想以“意新”为高,他说:“意新为上,语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谓意新者,非于寻常闻见之外别有所闻见而后之新也。即在饮食居处之内,布帛菽粟之间,尽有事之极奇、情之极艳者。”

李渔立意创新,是基于通俗化、大众化的考虑的。他在小说创作中,也常以奇异之物来煽动读者兴趣。像《十二楼》中的《夏宜楼》,大段描写了明朝才从欧洲传入中土的西洋千里镜(即望远镜),这种可以“坐秦观楚”的镜子及同时传入的显微镜、焚香镜、端容镜、取火镜等,“皆西洋所产,二百年以前不过贡使携来,偶尔一见,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国之中有出类拔萃之士,不为员幅所限,偶来设教于中土,自能制造,取以赠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8]可见千里镜在当时的中国并不习见,因此成为“好奇访异人家”的收藏品,当成了“戏具”,并不是甚么“荒唐之物”。[8]李渔笔下,这类“戏具”却成了成就主人公姻缘的神力“道具”,不免令读者喜看之余,还起效仿之意。

与通俗作品创作相关的,是通俗作品的坊刻问题。中晚明以来,中国书坊业空前兴盛。叶盛(1420~1474)《水东日记》云:“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南人喜谈如汉小王光武、蔡伯喈邕、杨六使文广,北方人喜谈如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痴騃文妇,尤所酷好,好事者因目为‘女通鉴’,有以也。……作为戏剧,以为佐酒乐客之具。有官者不以禁杜,士大夫不以为非,或者以为警世之为,而忍为披波助澜者,亦有之矣。”[9]指出通俗小说的热销,离不开读者群的壮大及坊刻工程的完善。但袁褧嘉趣堂刻本《昭明文选》的题识载:“刻始于嘉靖甲午岁,成于乙酉,计十六载而完,用费浩繁,梓人艰集。今模搨传播海内,览兹册者,毋徒曰:‘开卷快然也。’”却极道刻书之难。因此,坊刻板式及成本问题提上日程。

现在可见的万历刻本,总体上不如嘉靖刻本,大概主要因为书贾为降低成本,缩短出版周期,在字体、字间距、行间距等刻印格式及用纸方面精打细算,导致书籍印制的粗劣。陆容(1436~1494)《菽园杂记》卷十载:“宣德、正统间,书籍印版尚未广。今所在书版,日增月益,天下古文之象,愈隆于前已。但今士习浮靡,能刻正大古书以惠后学者少,所刻皆无益,令人可厌。”批评的正是坊刻书肆粗制滥造与“士习浮靡”的互为表里关系:表面上看来是书坊主的短视逐利行为造成,实际也主要是社会上对通俗化作品消费习尚的助推所致。虽然如此,像明天启年间(1621~1627),冯梦龙编纂了宋元明话本的总集“三言”,包括《古今小说》(后改称《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尤其是凌濛初的“二拍”编创结集,可以说大都经过了他们的锐意加工,既带有创作成份,又使得许多优秀的古代短篇白话小说得以保存。

冯梦龙以来,小说、拟话本的大量创作,“既是适应市民的审美需求,也说明文人作家文学观念的转变”,“审美趣味趋向世俗化、市民化,士大夫高雅、庄重的审美心理,变成雅俗共赏,有如吃腻了山珍海味的贵族子弟,格外喜爱新鲜蔬菜。这种文艺审美心理的变化,在通俗白话小说和民歌中,表现更为突出,《金瓶梅》、‘三言’、‘二拍’等小说以及冯梦龙等人搜集编辑的《山歌》、《挂枝儿》等明代民歌集,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10]

虽然小说出版业及书市的繁盛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当时大众书籍读者群的扩大,也说明了当时人们日常购买力的提升,但是,书价高昂,仍成为通俗作品广泛流通、传播的重要的限制性因素。如日本内阁文库藏金阊舒载阳刊本 《封神演义》,“每部定价纹银二两”,[11]金阊龚绍山梓本《新镌陈眉公先生批评春秋列国志传》“每部纹银一两”,[12]而当时南京米市,一两银子可购买一石米,可见书价不菲。不难推断,当时购书者当以有阅读时间、阅读能力且有一定财力的文士、官僚和富商为主。

二、物质消费的尚奢与夸富

中晚明以降新兴城镇工商业的活跃,极大地刺激了人们对于尘世利益和尘世享乐的追求。据归有光描述,转贩各地的新安商人,富裕起来以后,移居于“天下都会所在,连屋列肆,乘坚策肥,被绮縠,拥赵女,鸣琴跕屣”。[13]以李贽为代表的左派王学,肯定“好货好色”等人的自然情欲,向长期以来禁锢人们头脑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发起强烈的挑战。反映到文学创作中,“反对禁欲主义和蒙昧主义、宣扬尘世利益和尘世享乐也便自然成为一个突出的主题”。[14]

明代中后期是中国商品经济获得大发展的重要转型期,伴随着商品货币经济的迅速发展,社会上刮起逐利之风,民生问题得到空前的重视,士人的人格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直到清初,社会习尚中的浮华奢侈之风仍然高行不止。像婚丧方面的礼仪与宴会之费,社会上盛行“富者以之相高,贫者以之相勉”之类竞相攀比的陋习。“倡优之费,一夕而中人之产;酒肆之费,一顿而终年之食;机坊之费,一衣而十夫之暖”,[15]夸富斗奢,多为“已甚”。虽然人们言之为“万历一变,乾隆一变”,其不变者是世人追慕豪富的躁竞,世人普遍倾向“朴俭为耻”、“浮华为荣”的消费价值观。趋利者既不讳公开谈说之犹豫,又不避取之苟且之嫌疑,甚至以禄位为谋利之源,清末竟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叹,可谓其来有自!

在中国传统农本社会结构中,商人的地位是十分尴尬的。一方面,他们拥有金钱财富,物质欲望的膨胀时刻要求他们改变自身“富而不贵”的现有的尴尬地位,重新调整社会价值秩序;另一方面,他们社会地位的低下,遭世人尤其是士人的鄙弃,他们有着现实的压抑。富商巨贾“以富致贵”的手段,主要是用钱捐纳、行贿,结交官吏,攀附权贵,抬高身价;甚或像西门庆一样,跻身官场,直接左右吏治。正如有的学者所说:“有雄厚财力的商人们并不满足富而不贵的地位,入仕为官,富贵并至,这是他们建立在身份等级观念之上的人生理想境界,是根植于其心灵深处的难以移夺的人生目标。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商人若想改变命运,只有借助于手中的金钱,跻入官吏行列。”[16]还有论者认为,《金瓶梅》中的商业文化表明,商品经济影响下形成的“交换意识与竞争观念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具体表现在“官场上的卖官鬻爵”,“情场上的以钱售奸”,“人际关系上的利益作用”,“家族生活中的竞争意识”,这种种竞争无不与金钱交换挂上了钩。[17]《金瓶梅》第58回上说:“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也正说明社会各阶层的人们都在疯狂地追求钱财,并达到不择手段的程度,人们寡廉鲜耻、利欲熏心,书中揭露的上层权贵如蔡京醉心贪财,下层百姓如王婆痴迷爱财,而处于士商之间的主角暴发户西门庆则拼命敛财。金令横行,钱神卓地,物欲横流,价值沦落,人文丧失,这成了晚明社会众生相的典型特色之一。

金钱几乎成为一切的主宰,而聚敛钱财则是奢靡消费社会的前提。据山东《博平县志》载,“至正德嘉靖,古风渐渺,而犹存什一于千百焉。……乡祉村保中无酒肆,亦无游民。……畏刑罚,怯官府,窃铁攘鸡之讼,不见于公庭。……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在于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绸鞋,纱裙细袴。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泊泊(汩汩)浸淫,靡焉勿振。甚至娇声充碍于乡曲,别号下延于乞丐。……逐末游食,相率成风”。[18]而据崇祯七年刻《郓城县志·风俗》载:“郓地……称易治,迩来竞尚奢靡,齐民而士人之服,士人而大夫之宫,饮食器用及婚丧游宴,尽改旧意。贫者亦槌牛击鲜,合飨群祀,与富者鬦奢华,至倒囊不计焉。若赋役施济,则毫厘动心。里中无老少,辄习浮薄,见敦厚俭朴者窘且笑之。逐末营利,填衢溢巷。货杂水陆,淫巧姿异,而轻侠少年复聚党招呼,动以百数。椎击健讼,武断雄行,胥隶之徒亦以华侈相高,日用服食,拟于士宦。”可见当时“逐末游食”、“竞尚奢靡”的流风广披的情形。据万历三年(1575)刊刻的江苏《通州志》(《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卷二《风俗》载,经商致富之地往往由于浸淫于商贾之风而崇尚“靡丽”之风,“或谓江山控于吴越,风俗邻于邹鲁,鱼盐之利,商贾多集”,故见“今之时视平谷时则又异矣……服饰以靡丽相高,纨袴子弟,群聚游荡,纵酒博塞,挟妓而遨;桀黠之徒,把持有司,窝匿逻者,阴肆报复,造作飞语,中伤善类,发伏告奸,淫贞缁白,日甚一日”,出现了令人痛心的世态人心的大变局。有学者说:“在传统社会中,商品经济的发展往往带来奢靡型消费的活跃,主要是由于社会投资机会的稀缺,投资回报缺乏制度保障。而我们亦可以回推,从关于奢靡风俗的记载中推知经济活动的频繁和活跃。”[19]也正是看到了“商品经济的发展”与“奢靡型消费”行为与世风之间某种程度上的因果关联。

同时,世风浮靡与士风不振往往又相为表里。明清之际较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之一,即是大部分士人学风浮躁,为谋一第科举,追求速成,只读无用书,时文之类科举参考书外一切史籍不读,场屋之文横行,没有人出头担当而兴起同类,故此人才不振。对此,黄宗羲曾提倡学有功底,学有自得,不为空疏无用之学。当他呼吁“场屋之外,亦大有事”时,其实正是在批评科举制度下士人不复上求理想人格,不仅不以圣贤为念,甚至不再讲求社会政治、文化的基本实用。他说:“自科举之学兴,士人以华藻给口耳之求,无当于国家之缓急。故兵革以来,衣冠阀阅之旧,降为皂隶,不能自振,免于饥寒者鲜矣。”[15](P336)士人以读书求科举功名,以求取一第之荣,只读有利于应试之书,故学问浅陋,本领脆薄。由于读书无用或读无用书,兵兴民乱,其学不仅不能救社会于乱亡,救自家于寒饿之中;其人心沉溺,毫无民族气节,亦且不能奋起守持出处大节。明亡未亡,不事计度,清朝代兴,则又懵懂参加科考,做了“还魂举人”,或又为异姓之臣,丧失了民族耻辱感。因此,有识之士批评社会上只知讲学,不讲求人品的鄙儒之举。黄宗羲认为,若只知场屋之学,则儒学便沦为“盗禄入国之秘经”。[20]不做“严毅清苦”的君子,只能一生劳攘过却而陪奉他人,如此,还不如憔悴于江湖之上,保有其思想与行动的独立性。

从另一个侧面看,明清之际虽有两代鼎革之重大事件重加叠影,但这似乎与士商众民的流徙宦游、转运贸易并不绝对对立。一方面是士人游兴不减,宦游朋交双向并进;另一方面,行商亦常辗转远徙,贸迁有无。与此相应,则有相关的水陆交通线路介绍的商旅书籍出版。

据《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盐官邑老魔魅色会骸山大士诛邪》中记叙,徽商某泊舟金陵燕子矶下,随步到弘济寺游玩。寺中观音阁“年深月久,没有钱粮修葺,日渐坍塌了些”,徽商看见阁已颓坏,问道:“如此好风景,如何此阁颓坏至此?”寺僧道:“此间来往的尽多,却多是游耍的,并无一个舍财施主。寺僧又贫,修理不起,所以如此。”徽商道:“游耍的人,毕竟有大手段的在内,难道不布施些?”寺僧道:“多少子孙公子,只是带了娼妓来吃酒作乐,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却不照顾。还有豪奴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毁门拆窗,将来烫酒煮饭,只是作践,怎不颓坏?”徽商叹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时,小僧便修葺起来不难。”徽商道:“我昨日与伙计算帐,我多出三十两一项银子来。我就舍在此处,修好了阁,一来也是佛天面上,二来也在此间留个名。”寺僧大喜称谢,下了阁到寺中来。“原来徽州人心性俭啬,却肯好胜喜名,又崇信佛事。见这个万人往来去处,只要传开去,说观音阁是某人独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许了三十两,走到房中解开行囊,取出三十两包,交付与寺僧。”不料因露财引灾,最终招致杀身之祸。不过,其中徽商之所以能选择泊舟地点,以及顺便登临观光,当对水陆途程颇为熟知。

因为要保证京师的粮食等日杂物用、奢侈消费品、建筑材料等诸多方面物资供应的需要,以及政令通达、军事拱卫、文化交流的需要,中国历朝历代政府都比较重视漕运等官方交通运输、普通商旅行程的设计与规划。因此,到了明清时期,水陆交通异常便利,对此而有相关图册出版,又不断增附舟楫出行里程、线路、要津、客栈、商行、码头、街道等名目,更加便利了出行事宜。比如,明代隆庆四年(1570),就有黄汴辑著的《新刻水陆路程便览》出版;天启六年(1626),程春宇《士商类要》出版;这些名著均载有水陆旅行路程图例。在满足输纳、商旅、宦游、朋交等需要的同时,也使出版者获得可观的经济收益。

在传统社会中,中国人的流动性及择业自由度都很大,人口流动过程中,部分有一定知识的流徙者甚至各级政府组织部门,均可能购置或颁发相应的路线指示类图书或图例。其中,由政府强制执行或加以组织与督导的人口流动方面,多发生于建国之初。“许多王朝立国之初,以命令方式,迁徙他处富户以实京师或陵县,或是掌握工匠或技艺人员在京师,以供利用。这是强制性的。东晋初,北方豪族巨室有组织的大批随王室南迁,则曾有政府的协助或鼓励。 ”[21](P19)据学者研究,像明初洪武年间,估计有移民7000万人,占当时全国总人口的19%。其中,长江流域人口输出地主要是苏南、浙江、安徽徽州、赣北、赣中及鄂东地区,输入地主要是苏北、安徽(徽州除外)、湖北、湖南和四川。[22]相比而言,清初政府有意识地推行“湖广填四川”的人口迁移政策,就是因为张献忠曾在四川大屠杀,造成了四川地区人口严重匮乏的半真空状态。这次人口迁移的积极效果表现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四川人口仅及百万,到了嘉庆十七年(1812),便增至2000万出头。另外,自动自发的人口流动有两种,一是“零星的情形如农村人中试进城,或经商进城;反之,官员有告老还乡者,商人有由商返农者,即以末取之以本守之的人”;[21](P19-20)二是大规模的人口移动,多由于灾荒造成的饥民迁移。除了流民以能求生就食为安然之计,其迁移无疑带有很大程度的盲目性、随意性外;政府强制移民则多有一定的指导性、督促性、组织性,因而一般小民多勿需另备水陆交通图册。况且,出于天生节俭的惯性思维,以及现有拮据的经济状况,这些普通的细民乡夫,多数也无意购买,甚至可能无力购买那些看来因有文字、图例而难懂的交通图。

三、“切于民用”:国民消费方面对奢靡之风的冷静反拨

由于明清鼎革的战争破坏,加上天灾连年,致使民不堪命,社会上千疮百孔,清初致有灾乱频仍、四海困穷的惨景。对此,《顺治朝实录》中吏科右给事中魏裔介的奏言亦可看出,他说:“畿辅多失业之民;吴越有水涝之患;山左荒亡不清;闽楚馈晌未给;两河重困于备镭;三楚奔疲于转运;川蜀虽下,善后之计未周;滇黔不宁,进取之方宜裕。”明清之际的不少思想家,也是常常挣扎在饥饿线上,在“活命”与追求“生存尊严”、“文化尊严”之间艰难徘徊。像唐甄,就常因“贫困,食不继,每举家阖门卧。出则衣败絮,蒙单缯于外,怅怅行市中”,他家“炊烟尝绝,日采废圃中枸杞叶为饭。衣服典尽,败絮蓝缕”,苦状难磬。为了基本的“生存尊严”,唐甄甚至打算出卖田产,远游乞活,后来终于做起了最不为士人所齿的“牙商”,以谋小利。唐甄作为中下层的士人尚不能生活自给,其他等而下之者,就更可想而知了。因此,在清醒的士人眼里,放弃社会赈济救困的责任于不顾,一味夸富、斗奢、尚侈,这不能不说是有悖基本社会道义的社会之“大害”。

如何应对战乱后的“凶年”?究竟什么样的消费才是合理消费?怎样消费才能促成帝国经济的正常运转,并最终实现“天下安富”的伦理目标?对人们的消费行为能不能做出某些规范性要求,从而成为一种社会普遍遵从的道德准则?明清之际睿智的士人们在苦苦地思索着。为此,黄宗羲极力主张消除那些非生产性消费及非理性消费,尤其要取消佛、巫的宗教性消费,取缔倡优、酒肆等奢侈性消费。

在黄宗羲看来,因为“佛之宫室,佛之衣食,佛之役使,凡佛之资生器用无不备”,为佛而货是“中分其民之作业”;[15](P41)而巫则“资于楮钱香烛”、“资于烹宰”与“歌吹婆娑”,“凡斋蘸祈赛之用无不备”,为巫生产器皿用具,是“中分其民之资产”;[15](P41)前引所谓的“倡优之费”、“酒肆之费”与“机坊之费”,都是奢侈之甚者。从事这些奇技淫巧之类的商品生产,不利于人民的富裕。所以,黄宗羲说:“治天下者既轻其赋敛矣,而民间之习俗未去,蛊惑不除,奢侈不革,则民仍不可使富也。 ”[15](P40)他在这里所说的“习俗”,是指婚丧方面的礼仪与宴会之费,“富者以之相高,贫者以之相勉”的相互攀比的陋习。

黄宗羲的消费伦理观,是对中国伦理思想史上主张节俭实用、反对奢侈的伦理思想传统的继承与发展。黄宗羲将奢靡性消费行为、不合理的消费模式视为导致社会贫弱的重要原因,并以“切于民用”作为国民消费的根本理念,这种做法代表了对奢侈消费之风的冷静反拨。

历史上,韩愈曾指出,“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新多出的“二民”就是那些游食无用之民,他视和尚与道士为社会的“白食者”、“寄生者”。明清士人认为,因为二氏“中分民业”,又助长社会“末业”的生产,根本上是“不切于民用”的。黄宗羲则是将原因归结为社会上没能实行 “治之以礼”,“学校之教”未“明”;所以他直接提出“投巫驱佛”主张:“凡在城在野寺观庵堂,大者改为书院……小者改为小学……其寺产即隶于学,以赡诸生之贫者。二氏之徒,分别其有学行者,归之学宫,其余则各还其业。 ”[15](P12)这与韩愈视和尚与道士为社会的“白食者”、“寄生者”的思想是一致的。

与黄宗羲同时代的归庄,指斥“豪家大族,日事于园亭花石之娱,而竭资力为之不少恤”,批评“豪荡相高,不至尽耗散不止”的“汰侈已甚”,主张在“四方荐饥”,“使以筑作之力用之南亩,尽花石园亭之地易之以五榖菜蔬,出主者营缮之费以赈贫民,于荒政不为无助”。[23]归庄的思路与黄宗羲一致,都主张弃侈就实,尽力民生。这虽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十分难得的。“民用”民生问题,作为当时的“菜篮子工程”,可谓当政者的头等大事,既是解决社会稳定的首要前提,也是促使国民经济走出“四海困穷”窘境的最根本依凭。

四、结语

明清社会城市经济的繁荣,商业的发展,商人地位的提升,使得经济史、文学史等社会意识形态领域有着较前代更多的新内容,其中最为核心的内容,便是社会价值观念的更新。作为价值观念中的重要内容,明清之际的消费观念也呈现出较明显的近代性内涵,大众化、通俗性的趋向日益显著,俗世化的内容占据着消费观念领域中的主导地位。整体而言,明清之际的中国社会,出现了两种对立的消费伦理观:(1)尚奢夸富的消费伦理观,它轻视或不顾社会道义;(2)“切于民用”的消费伦理观,它注重民生问题的合理解决。从整个明清社会的转型角度看,明清之际的消费观念的转换,基本表现为从崇俭去奢的单向发拨,发展到“尚奢”与“用俭”并行的复杂局面。

结合前述社会转型期的复杂性,我们似可从两个层面解读明清之际消费伦理观念的变化:一方面,商品经济强盛扩张带来的尚奢夸富消费观盛行;另一方面,着眼于“切于民用”而对商业大潮催生的奢靡之风进行了冷静反拨。

总之,明清之际中国社会经济日益繁盛,城市商业强劲发展,加上政治上的波荡起伏,社会各阶层相互间的流动与渗透日益加剧,出现了“士商互动”的社会潮流,这诸多方面共同造成整个社会消费伦理观的变化。曾有学者将当今的转型期看作是新一轮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而历史上有着显著争鸣精神的,是传统中国社会的两大重要的转型期:一个是周秦之际,也是产生最早意义的“诸子百家”的“中国轴心文明时期”;另一个就是明清之际,也是中西文明大交汇、大融合的“天崩地解”(黄宗羲语)时代。尤其是后者,由于中国社会内部产生的经济、政治、文化诸多方面的“异动”,中国内生、原发的“破块启蒙”(王夫之语)运动开始酝酿,乃至渐渐成熟。在这样一个传统政治体系崩解、新型商人阶层崛起、文化新旧杂陈的明清之际,社会上的消费伦理观也正起着潜移默化的动变。从今天的眼光看来,最能代表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大变动时期所形成的消费伦理观,也必定会对现代社会人们健康消费观念的自然生成与理性建构,产生正面影响,至少也会起到侧面警示作用,因此值得认真“反刍”,融合提炼,开拓创新。

注释:

① 与“儒商”相关的论断,请参近期拙文:(1)《“士魂”与“商才”——儒商文化内涵界定问题辨》,《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2)《儒商文化与现代和谐社会之建构》,《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11年第 5期;(3)《传统儒商文化与现代商人理想人格的型塑》,《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

[1][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M].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166.

[2]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1.

[3]王振铎.《人间词话》与《人间词》[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54.

[4]宋莉华.明清时期的小说传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3.

[5]王齐洲.大众文化的经典:四大奇书纵横谈[M].济南:济南出版社,2004.10-11.

[6]傅承洲.明清文人话本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205-207.

[7]李渔.李渔全集(第三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23-24.

[8]李渔.李渔全集(第九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82-84.

[9]叶盛.水东日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0.213-214.

[10]吴志达.明清文学史(明代卷)[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223-224.

[11][日]矶部彰.关于明末、《西游记》的主体受容层研究(《集刊东洋学》第44辑)[A].宋莉华.明清时期的小说传播[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84.

[12][日]大木康.明末江南出版文化之研究(广岛大学文学部纪要》第五十卷特辑号一)[A].宋莉华.明清时期的小说传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85.

[13]归有光.震川先生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19.

[14]孙逊.“三言”“两拍”和《十日谈》[A].明清小说论稿[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51.

[15]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1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16]邱绍雄.中国商贾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1.

[17]王启忠.《金瓶梅》价值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110-115.

[18]吴晗.读史札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35.

[19]林岗.明清之际小说评点学之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8.

[20]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11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27.

[21]赵冈.中国城市发展史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22]葛剑雄,曹树基,吴松第.简明中国移民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391.

[23]归庄.归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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