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歌德的文学哲学
——兼论文学的幽默
2013-04-11赵升平
赵升平
(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太原030012)
文学是什么抑或什么是文学?这是一个争论了太久但至今仍在争论的话题。究其原因,恐怕就是因为文学太丰富而又太独特了,它深不见底无所不包而又始终是个独立的体系。比如,它可以表达人生观价值观,但不是政治宣言;它可以针砭丑恶歌颂美好,但不是道德标准;它可以记录历史反映现实,但不是实打实的教科书;它可以挽救失落编织梦想,但决不是安眠药。总之,它可以是一切,但同时又可以什么也不是。而正是这种“什么也可以是”又“什么也不是”的宽泛属性,使得它多义又多解。它离我们那么近又那么远,但有一点我想应该是清楚的,这就是文学是与我们分不开的,尽管它在现实中“无足轻重”,但我们却将它割舍不下,因为它始终勾着你,迷着你,让你无法将它忘怀。
然而,它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魔力呢?我想这也应该是清楚的,就是因为它始终都能凭借文学的语言带给你一种精神的亢奋或者说愉悦。它于诙谐中寓庄严,戏谑中寓神圣,而且常常“欲擒故纵”,“正话反说”,“移花接木”,“指鹿为马”,“插科打诨”,甚至“顾左右而言它”。而这种表面“一点正经没有”的营造,其实正是文学所特有的“幽默”。它是文学的“魂”。试想,如果没有这些,只有深奥和苦涩,即使它是一座“金山”,又有谁稀罕呢?
问题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就是对幽默以及由它产生的愉悦该如何看。毫无疑问,幽默是排斥“一本正经”的,由于它的诙谐、戏谑打破了一般意义上的“严肃”,因而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误解,认为强调它会背离文学的“庄严”。其实不然,因为我们一定要知道,文学的庄严和神圣不是靠喊出来的,也不是装出来的,更不是靠“吓”出来的,而是感染和感动,那种试图在文学中强行制造庄严和神圣的做法事实证明只能令人作呕。其次,在人的情感世界中,愉悦的成分其实是很丰富的,它除去轻松和快乐之外应该还包括伤感、震撼甚至痛苦在里面,所谓“含泪的笑”是也。这就说明文学的幽默虽然排斥“一本正经”,但并不排斥“庄严”,只不过它是用别一种方式,即诙谐和戏谑的方式来表现“庄严”,而这一点恐怕正是文学与哲学在本质上的区别吧!
还是让我们回到歌德。
我们知道歌德是世界上少有的文学巨人,他代表了文学的博大、青春、活力和永恒。比如,他“不仅是一位天才的诗人和思想家,而且是一位颇有建树的自然科学学者”。[1]1再比如,我们今天特别看重的“世界文学”的概念,其实歌德早在二百多年前就最先提了出来。[2]221还有1814年前后,65岁的歌德没有像大多数的老年人那样自然老化,而是思维更加活跃,思想更加纵深,因而焕发出了艺术生命的“第二春”。①我们知道在席勒去世和拿破仑战争时期,歌德的创作几乎停止。但到1814年前后,65岁的诗人重新回到艺术创造当中,佳作不断发表,其中包括《浮士德》第二部、《威廉·麦斯特》第二部,而且差不多到83岁逝世前一直都在创作。特别需要指出来的还有,就是他对文学创作的那种几乎到了忘我、献身的虔诚。②歌德曾这样说:“我这一生基本上只是辛劳和工作。我可以说,我在七十五年里,没有过上四个星期真正舒服的生活。就好像推一块石头上山,石头滚了下来,你又得重新把它推上去。……我的真正的幸福在于我把心思集中在诗歌和创作上。”那是一种“我一生都摆脱不开的爱好,这就是说,把那些使我快乐和痛苦、或者其他使我感兴趣的东西转化为一幅画、一首诗、同时借此来总结自己,纠正我对外界的观念,并使我的内心得到平静”。分别参见《歌德谈话录》第52-53页和关惠文《〈歌德文集〉总序》第3页。所以说歌德之于文学的意义绝对是一般人不能比拟的,他有着特别博大的胸怀、无比丰富的阅历、永远年轻的状态以及他在文学领域几乎无所不包的所有伟大创作。以下,我们就他的三部最著名的作品展开,看看他是如何看待文学,进而打造出了真正的文学世界的。
一、《少年维特》:用“爱”打造“震撼”
我们知道,《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歌德的成名作,正是由于这部作品,全世界的人都认识了当时只有二十几岁的歌德。它在当时引起了爆炸性的反响,以致现在仍然被人铭记。比如有资料称,大家阅读《维特》,有的青年穿了维特的服饰,有的甚至抱着这部小说去自杀,就连拿破仑也带着《维特》远征埃及。[3]57而现在的年轻人则这样认为:“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现实。每个人在现实成长中总会有一个维特时期”③出自2008级学生作业。。
然而从篇幅上看,这部作品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中篇,可为什么它却如此神奇呢?过去人们说它感动人是因为切中了时代的伤感,引爆了当时追求“自由”、“个性解放”的“炸药”,但二百多年之后人们仍然被感动,显然不仅如此。那它的秘诀到底在哪儿呢?
我们不妨先回到作品。谁都知道,小说写的就是一个爱情故事,维特的所有烦恼其实就是由他的爱引发,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因为人家早已名花有主),怎么能不烦恼呢?而且要命的是,他曾几次企图摆脱这没有指望的爱却不能,烦恼便愈来愈深,愈来愈重,终于在极度痛苦之中选择了自杀。但恐怕连作者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纯粹属于“个人私密”的“卿卿我我”之琐事,居然引爆了“旷世之悲”,这岂不让人觉得怪哉?
试想,按照常理,真要书写什么时代之悲,那可是件十分严肃的事;而要用事例来表现,也理应选取尽可能重大的题材和事件,因为“只有这样”恐怕才贴近“庄严”吧。而爱情,怎么算得上“重大题材”呢?所以,用这样一个纯粹“个人”的故事去表现“时代”,不仅不“庄严”,而且还“轻慢”!但事实恰恰是,正是这个看似最不严肃最个人化的表现,却表达出了最不个人化的“时代震撼”!
由此可见,文学就是文学,它是绝不同于政治宣言的。它有属于自己独有的一套定律,与那些“实用学科”有着本质的区别。也许在其他学科正襟危坐肃穆庄严的时候,文学恰恰需要一点“淡然”。而它纯属“不经意间”地表达过后,它的受众却在多少年以后还沉浸其中,甚至难以自拔。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有心栽花,无意插柳”的比喻吧。而且我还觉得,文学如果真要表达什么现实感触的话,那恐怕也是十分需要艺术处理的,诸如前面提到的“欲擒故纵”、“正话反说”之类,而要引起人们关注,最最重要的恐怕就是首先要懂得“人家要什么”。在这里,歌德正是凭着他对文学的深切感悟,从最引人注目的爱情入手,打造出了这样一个“定时炸弹”。
不仅如此,歌德为了让他的故事更加抓人,还特别采用了当时最被受众欢迎和喜爱的形式——书信体。要知道在没有手机的年代,写信可是最好的保持联系增进感情的方式:那种静夜灯下的奋笔疾书,那种如晤交心的敞开心扉,它过瘾,上瘾!所以当英国作家理查逊正式将这种小说形式推广开来之后,迅即风靡全欧。在这部小说中,歌德正是抓住了人们的这种“时尚”和心理,他让整个小说变成了近百封或长或短的书信,从而一展这种文体的魅力。我们读小说,感受到的仿佛不是与己无关的人和事,而成了你的朋友甚或是你的爱人对你的交心和倾诉。那初次相逢时的如痴如醉,那天天造访时的身不由己,那相对凝视时的目光交流,那手脚相触时的血液沸腾,简直就让我们感同身受。所以当主人公朝思暮想,进退两难,爱愿难遂,决心辞世的时候,我们的心早已被紧紧箍住,让你难以喘息。终于,神经有些脆弱的读者受不住了,他们也像维特一样,抱着小说,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所以,毫无疑问,在这个小说中,作者正是凭着他的这种艺术构建,让爱情与书信融合,关注与感动同在,它一下就把你牢牢地抓住,让你躲都躲不开。然后你便身不由己、心甘情愿地任凭他的主人公把你引向他那波涛汹涌的内心深处。
由此可见,《维特》的激动人心之处,首先在于爱情,其次便是体式。正是这“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带给了我们无尽的“愉悦”。如果换成别的“内容”或“形式”的话,我真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去那么关注它。而且如前所言,人的情感“愉悦”,远不止欢乐,它还有忧伤和悲戚。而这里,就是如此。试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显然不是一般的爱,它是一种夹杂着愁思,甚至裹挟着悲痛的爱。因为它想得得不到,可望不可即,忘又忘不了,丢又丢不下。所以它有欢乐,更有悲伤。而它带给我们的“愉悦”也就变成了充满更多揪心的伤感,以致“震撼”。不是吗?“美是这样一种东西:带有热忱,也带有愁思,它有一点模糊不清,能引起人的揣摩猜想。”[4]225所以,歌德这里对爱的描写,已经上升到了“审美”的层面,它让人刻骨铭心,因而催生出的也就是情感的“深层愉悦”。而这便是《维特》成功的真正秘诀。
行文至此,似乎已无须多言了,这就是这个“最个人化”的小说之所以能达到“最不个人化”的结果的原因所在。作者用看似与时代最不沾边的、最无足轻重的“卿卿我我”的事,道出的却是最有分量甚至撼动了时代的悲歌。歌德在这里的表现,实际完全应对了贺拉斯那个著名的文学原理,即:“诗人的愿望应该是给人益处和乐趣,他写的东西应该给人以快感,同时对生活有帮助。……寓教于乐,既劝谕读者,又使他喜爱,才能符合众望。”[5]113所以《少年维特》在这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寓教于乐”,它把人们最熟悉的、最心驰神往的爱情用“烦恼”作了诠释,用时代作了对应,因而产生了惊世骇俗的奇效。总之,我们从《维特》这个事例中可以得出,文学始终都是一种幽默(愉悦)的艺术,它首先带给人们的就是感动。那些所有的崇高与神圣都是在它的诙谐与戏谑中表达出来的。正因如此,文学与我们同在。
二、《浮士德》:童话般的哲学
我们知道,《浮士德》是歌德最有“分量”的一部标志性作品,是大师用了60年的时间精心完成的一部人生感悟的巨著。由于它包孕了太多的内容,包含了太多的“定律”,提出了太多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发人深思的永恒问题,它被公认为是一部哲学著作。然而,就是这样一部具有如此深刻内涵的超级巨著,歌德在打造它的时候,依然没有“正襟危坐”,反倒是越发地“幽默”起来。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整部作品,通篇充满诙谐,他让上帝、魔鬼与人共舞,他甚至不惜将古老的传说写得越发神奇,他把原有的笑料放大,他让人们在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来感受他的“文学哲学”。
其实,对于这部作品的写作取向,作者在《舞台序幕》这个“开场白”中就做了明确的说明,他借“剧场经理”之口,一开始就道出了他创作的基调:“你们二位(指“剧作者”和“丑角”)经常帮助我应付重重难关,那么说说看,对于我们在德国的尝试有何高见?我唯愿让众人个个喜欢,特别因为他们吃饱了也赏我一口饭。棚柱已经撑好,戏台已经搭成,人人巴望着一个盛会。他们眉飞色舞,心平气和,端坐在那儿,正等着来个喜出望外。我懂得怎样把民众的口味迎合,可从没有如此狼狈过:他们未必惯读第一流的作品,却乱七八糟地读得太多。我们怎样才能做到使一切新颖、别致、具有深意而又令人快活?”[6]3
毫无疑问,这是一段开宗明义的道白,它的意思可以说再明显不过。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观众,在他这个倾注了一辈子心血的作品里,他要把“愉悦”放在第一的位置。不管里面有多么深的寓意,有多么先进的思想,他首先要让观众喜欢,让他们看了之后能感到“快活”。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初衷,所以在接下的编排描写中,他便处处贯彻他的这个理念,无论叙事、抒情、说理、议论,始终围绕着“逗乐”来展开。纵使谈的是“原则”问题、重大事件,莫不如此。
难道不是?你看在“天堂序曲”中,他首先设计了上帝和魔鬼的“赌赛”。这个对人的认识的设计可谓充满悬念。他的目的无疑就是要从一开始就紧紧把人们抓住,然后让他们“身不由己”地进入他艺术的迷宫。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他更是让魔鬼与浮士德形影不离。在这儿我想特别指出,浮士德与魔鬼相伴,恐怕还不仅仅是正与邪的谕示,它应该还有“无所不能”、“任意施展”的“幽魅”(即幽默和魅力)在里边,因为正是有了魔鬼的助佑,浮士德所有那些在实际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比如返老还童、比如“呼风唤雨”等等才变得“真有可能”。而且对于作家来说,由于魔鬼无所不能,所以他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要多神奇就多神奇。总之,歌德给这个“魔鬼”赋予了新意,它已经不再是或不仅仅是那个人人憎恶的恶魔,它甚至变得有点可爱:它给我们带来神奇,带来欢乐!在整个作品中,歌德正是凭借他的这个类似于“欲擒故纵”、“移花接木”般的“幽默”,让“魔鬼”贯穿始终,它一次次地“诱惑”着我们,让你“乐此不疲”。
比如在“知识悲剧”中,他让魔鬼以“卷毛犬”的“原形”出现,摇身一变而为书童。在“爱情悲剧”中,他让魔鬼领着浮士德来到“女巫的丹房”,“一大杯闻名遐迩的琼浆玉液”,顿时使年过半百的浮士德返老还童变为翩翩少年。在“艺术悲剧”中,他更让浮士德与海伦结合生子,享尽天伦之乐。在“事业悲剧”中,他又让浮士德借魔鬼之力,发动百姓移山填海,变沧海为桑田……在这里,他利用这个魔鬼,制造着一个个神奇虚幻的故事,他那对人生和世道的感悟也便在这一个个神奇的故事当中得以呈现。而他笔下魔鬼的那一段段“即兴表演”,最是精彩,简直让人看了忍俊不禁,过目难忘。比如“莱比锡地下酒店”的那一段,一群大学生正在碰杯痛饮,梅菲斯特加入了进来。他先唱了一曲“跳蚤歌”,引得众人大乐,然后又要了个钻头,嘭嘭几下在桌上钻出几个洞来,便是“美酒如山泉,涌流更滔滔”。于是大伙不由得齐声唱道:“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五百头野猪挤成堆!”乐了个“不亦乐乎”。在“政治悲剧”中,歌德更是充满“奇情异想”。他首先让魔鬼梅菲斯特领着浮士德来到了罗马帝国的金銮宝殿,那个久远帝王的昏庸误国便昭然若揭。而当浮士德拿着梅菲斯特给他的“魔钥”,招来了那对让女人春情荡漾、让男人销魂忘形的“绝世佳人”时,故事发生了。浮士德要阻止海伦被“拐走”,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用“魔钥”捅向帕里斯,结果引起一场爆炸。“浮士德倒地。幽灵化为烟雾。”梅菲斯特“把浮士德扛在肩头”,溜之大吉。与此同时,浮士德的学生瓦格纳正在进行“人造人”的实验,几百种元素在蒸馏、升腾、逐渐增长,一个小人儿终于创造成功。小人儿发现浮士德迷恋着海伦,便自愿带他到古希腊去寻找……
这一桩桩奇事,一道道奇景,简直就像一部童话。它美轮美奂,让人痴迷。剧中人为此发狂,读者或观众也无不“快活”。而在如此神奇的描写当中,作者要表现的诸如世俗生活的快乐,统治者的荒淫,“灵”与“肉”的搏斗,正与邪的比拼,以及意志、欲望、享受、创造、动摇、迷惑、追求、超越等等,全都让观众尽收眼底。在这里,作者完全发挥了原有传说的魅力,他利用魔鬼无所不能的神通广大,尽情地施展着他的魔法,编织着一个个神奇而引人入胜的画面,他真正做到了将真实的描写与奔放的想象、当代的生活与古代的神话传说相融合,庄严中有诙谐,愉悦中有讽喻,叙述夹杂着描写,议论包裹着思情,让所有的受众无不乐在其中。
总之,这样一部饱含哲理的巨著,在书写上却十分神奇。它根本不像哲学家那样以深奥吓人,而是处处凭借“插科打诨”、诙谐戏谑把受众牢牢抓住。它带给人们的是比哲学更加丰富、更加令人激动的感受。歌德的做法表明:诙谐并不排除深刻,深刻并不代表深奥,“文学哲学”不等于“经院哲学”,文学一定要懂得幽默,文学的思想就是如何在幽默中让受众沉思。
三、《威廉·麦斯特》:“成长”也需“幽默”
首先我想提请大家注意,歌德的这部小说不是一般的小说,而是一部“成长小说”(也有人称“教育小说”或“修养小说”)。这种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借写主人公的成长过程,以传达作者的生活体验和他所认识的“生活真谛”。因此这样的小说,往往主观性强,故事性弱,抒情色彩浓厚,却不太容易打动人。读这样的小说,真的需要点耐性,因为它常常让人觉得有些枯燥乏味。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小说在歌德的创作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它是我们认识“歌德本人的政治思想、社会理论、道德观念、哲学和美学观点的一部必不可少的著作”,[7]225是传达歌德的生活体验和他所认识的“生活真谛”的“教育小说”,所以在这里我们谈论歌德,不能不提这部作品。
这部小说由《学习时代》和《漫游时代》两部构成,在写作上也像他的《浮士德》那样前后经历的时间很长,断断续续。但总括整个小说,如果我们暂且不论他的“政治思想、社会理论、道德观念、哲学和美学观点”的话,它实际就是描画了威廉人生道路上的三个阶段,即幻想阶段,成熟阶段和进一步“成长”、获得“生活真谛”的阶段。第一个阶段,主要通过“戏剧使命”(《学习时代》的前半部)完成,描写出作为一个年轻人,威廉深怀“改造社会”的雄心,全身心投入到戏剧活动中,但实际生活,那各种各样复杂的人和事,使他渐渐发现,他连这个社会都没有认识清楚,何谈什么改造?第二个阶段,主要表现在“学习时代”,通过他的反思,他渐渐有了这样的感悟,即人生在世,除了要有理想之外,还必须学会在与广阔社会的交往当中如何驾驭自己,使自己首先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成员”。所以接下来的威廉,进入到了比戏剧领域更广阔的社会这个大舞台。在与社会的广泛接触中,他不断地反省自己,调整自己,他不断地克服着“幼稚”和种种“偏激”,把挫折看作是一种获取。第三个阶段,则是“漫游”,通过眼界的进一步开阔,威廉从更深的一个层面上理解了生活,认识了社会,最后终于找到了生活的真谛,这就是:人生在世真正的价值在于,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小说正是通过威廉的这三个阶段,给我们传达出了这样的一个信息,即愤世嫉俗,不如研究认识社会,进而适应社会,最终给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做出一点个人的贡献。而只有这样,才称得上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就是歌德的这部小说给我们展现的威廉的大致经历,当然也是歌德自己所走过的心灵历程。他曾经这样谈起过这个小说的创作心得:“《威廉·麦斯特》的开端起源于一个对于这伟大真理的朦胧的预感:人往往要尝试一些他的秉性不能胜任的事,企图做出一些不是他的才能所能办到的事;一个内在的感觉警告他中止,但是它不能恍然领悟,并且在错误的路上被驱使到错误的目标,他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8]1“人尽管干了各种各样的蠢事,陷入各种各样的困惑,但是只要有一只高高在上的手给他指引道路,他就会达到幸福的目标。”[2]112在这部小说里,歌德借着威廉的脚步,回顾总结着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大师的人生目标,信念追求,崇高理想,以及务实精神。在小说中,威廉的人生之路并不是平坦的,他也走过好多弯路甚至是错路,但他给我们的感觉总是一直在往前走,他始终都在探索,在追求。这种永远向前的精神,既是歌德自己的写照,又是歌德这部小说留给我们的一个宝贵“思想”。
由于在内容上的这种特殊性,由于歌德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表达他的这样一种思想上,所以他的这个小说没有像他的其他小说比如《维特》那样凭靠情节来支撑。但是尽管如此,作为一个深谙文学之道的大师,歌德在这个特殊的作品中,仍然没有忘记那种带给我们亢奋的文学因素。他甚至一有机会,就来一下“幽默”。比如在《学习时代》里出现的迷娘与竖琴老人的故事,严格地说,这是与威廉的“探索”没有多大关系的。它的出现那样迷离,他们的死亡又是那样奇兀!
“你叫什么?”他(指威廉)问。——“他们叫我迷娘。”——“你几岁了?”——“那可没人数过。”——“你的父亲是谁?”——“那个大魔鬼死了。”[8]84
《学习时代》没开始多久,迷娘就这样出现了。在接下的篇幅中,她的身世就像谜一样在书中飘荡,她的身影时隐时现,让人难以释怀。直到《学习时代》的最后一部,作者才对迷娘和竖琴老人的来龙去脉作了个交待:原来老人是意大利贵族,他在狂热和偏执的驱使下,竟与自己的亲妹妹相爱,并生了一个女儿,即迷娘。他为了忏悔,到处流浪,以此赎罪,最后自杀而死;而迷娘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心身受到损害,死于疾病。
这是一个多么凄婉的故事,它完全可以独立成篇。但是作者却偏偏把它放在这个探索的小说里,而且让它“贯穿全篇”。最后的“交待”是由一个侯爵讲述的,中间又倒给另一个人阿贝转述。他的真名叫奥古斯丁,侯爵又是他的哥哥。
这种编排,不是与威廉的“成长”有点“跑偏”吗?而且他层层设疑,峰回路转,分明要把人引入另一个“胡同”,但实际这仍是文学的幽默。在这里,作者是用迷娘的故事烛照了威廉的成长,呈现出的是一种“成长”中的“移花接木”。
综上所述,文学就是这样的一种艺术,不论谈天还是说地,也不论叙事还是抒情,幽默始终不可或缺。正是因为幽默,文学“穿越”了哲学,也“穿越”了神学,当然还有科学。而这也正是本文谈论歌德的用意所在。
[1]歌德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艾克曼著.歌德谈话录[M].洪天富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3]余匡复.德国文学简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4]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5]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6]歌德著.浮士德[M].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7]高中甫.歌德名作欣赏[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5.
[8]歌德文集:第2卷[M].冯至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