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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期民族小说一体化认同的“自我”原因探析

2013-04-11朱斌于晶晶

关键词:自我身份少数民族

朱斌,于晶晶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兰州730070)

上世纪50—70年代的少数民族小说,有着鲜明的一体化认同倾向,即纷纷认同新的制度文化和政治文化。相对于少数民族自我文化而言,新的制度文化和政治文化,都属于一种“他者”文化。因此,当时的少数民族小说,都打上了对“他者”文化的一体化认同烙印,在价值取向、写作规范等方面,都与当时主流文学高度一致。[1]这说明:自我文化身份的建构,总与“他者”密切相关,正如英国文化学者乔治·拉伦所指出的:“文化身份的形成以对‘他者’的看法为前提,对文化自我的界定总包含着对‘他者’的价值、特性和生活方式的区分。”[2]194然而,“他者”终归不过是一种外部力量,因此,当时少数民族小说对主流文化的一体化认同,其根本的促成力量应该到少数民族文学内部去寻找。

少数民族作家对主流文化身份的自觉认同,首先体现在他们的阶级出身和人生经历普遍与当时主流文化所要求的文化身份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50—70年代,少数民族作家的来源虽然是多元的,但其主体往往都来自工农兵阶层,拥有符合主流政治文化要求的工农兵身份。他们中的许多人很小就参加了革命,甚至长期生活在人民军队中。以蒙古族作家为例,玛拉沁夫1945年加入蒙古骑兵支队,成了一名剽悍的骑兵战士。敖德斯尔在1946年参加了内蒙古自卫军,亲身经历过多次战斗,并荣获过解放勋章。1946年,他还参加了农村、牧区的减租减息工作和对汉奸恶霸的清算斗争。同年10月,国民党向内蒙古地区大举进攻,他又被分配到内蒙古骑兵部队,任团政治处主任。朋斯克也有类似的经历:“1947年春天,离开家庭到乌兰浩特参加革命,经过短期学习以后,被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内蒙古骑兵第一师,前后任师政治部文艺宣传队员、连文化教员、团政治处录音干事、通讯干事等职务,经历了辽沈阻击、锡盟剿匪等多次战斗。”[3]233

其他民族的作家,有着革命经历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壮族作家陆地,出生于广西一个壮族农民家庭,1938年,他受革命感召,投奔延安,参加革命,经历了延安大生产运动,还参加了“百团大战”、土地改革和民主改革运动。建国后,他又随军南下,解放广州。其后,他回到故乡广西,参加广西工作团,先后担任梧州市委宣传部部长、广西省委宣传部宣传处处长等职,并参加了广西农村的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运动。再如,彝族作家李乔,出生于云南一个佃农家庭,少年时曾当过矿工,后流浪到昆明、上海。1948年,他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游击队,解放后,又加入中央西南民族访问团,到凉山彝族地区进行民主改革运动。白族作家杨苏则小学时代就进行革命活动,以至被学校开除,其后,他回到家乡搞农民运动,1949年初又被调到游击队,参加了进军滇西北的许多战斗。

也有一些少数民族作家,虽然没有辉煌的革命经历,但却出生于社会底层,是亲身经历过苦难与战火的奴隶、牧民或农民。例如,蒙古族作家琶杰曾是蒙古昭乌达盟扎鲁特王府的一位奴隶;哈萨克族作家郝斯力汗出生于一个贫苦的牧民家庭;彝族作家普飞,则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农民,1980年之前的五十多年,一直都生活在农村,“和他的父辈们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家乡的土地,是一个典型的,老实巴巴的农民。在彝族山乡,他和农友们一起播种耕耘,砍柴割草,放牛”,“作为一个农民,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宽裕的写作时间”,其作品都是“于艰苦辛勤的劳动之余,写在火塘边,或油灯下”[4]。

此外,当时的少数民族作家,往往都是跨越了新旧两个时代而成长起来的。对旧社会的残酷现实,他们或多或少都曾耳闻目睹,对旧体制的黑暗和腐朽,他们或多或少都曾亲身感受,而新社会的巨大变化,新政体的先进和美好,他们也有着切身的体验。而且,他们一般都与汉族人民交往密切,甚至还长期与汉族人民工作和生活在一起,所以,他们基本上都接受过汉族教育,往往还接受过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思想教育,因而深受社会主义思想或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乡绅家庭出身的彝族作家李纳,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苗族作家伍略,在共产党革命思想的感召下,也真诚地转变了自己的阶级立场,以至到了1980年,伍略还满怀感激地说:“在党的领导和培养下,我从出生于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到走出学校门参加工作,成为一个专业文艺工作者,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文艺事业蓬勃发展的一个证明,也是党的民族政策所取得的成果。”[3]107

可见,工农兵人民群众的身份,革命的经历,火热的斗争生活,共产党的领导,社会主义建设和教育,都对少数民族作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使他们对新的共和国及其执政党往往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自愿成为新中国革命事业和建设事业的一员,其绝大部分甚至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因此,他们对自我获得的新的制度文化身份和政治文化身份,往往都充满了由衷的感激。这样,他们就具有了当时主流文化所要求的文化身份,而且,他们对这种文化身份,往往都充满了一种发自肺腑的真诚喜爱和认同。因此,他们在小说叙事中表现出对主流文化的一体化认同倾向也就不足为怪了。

少数民族作家对主流文化身份的主动认同,也体现在他们对当时国家和政党的文艺方针政策普遍存在一种天然的亲和感。他们之所以能够走上创作道路,固然不能排除个人兴趣和实用名利的需要,但在更大程度上是出于当时革命工作或革命事业的需要,所以,他们大多把文学视为革命工作或革命事业的有机组成部分。对他们而言,从事文学创作就是从事革命工作,就是积极认真地为工农兵大众服务。所以,他们对文学的认识,一开始就是在文学为革命服务、为政治服务或为阶级斗争服务的基础上形成的。这使他们对当时国家及其执政党的文艺方针政策,往往都由衷地认同。难怪冰心在论及当时的少数民族作家时会说:“他们是把从事文学创作和从事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作为同义语来理解的。他们一经拿起这个武器,就尽上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发挥这武器的作用。”[5]1壮族作家韦其麟也明确强调:“文学创作是党的整个事业的一部分。我们学习写作,不是为了好玩,更不是为了一些卑下的目的;而是用自己的作品去改造、教育人们,鼓舞人们去建设社会主义。”[6]基于同样的原因,壮族作家陆地始终坚信:“社会主义文艺之所以有别于资本主义、封建主义文艺,中心就在于它是以共产主义的道德观念来教育培养人,使人的精神生活得到潜移默化,抵制、摆脱反动、腐朽、落后的思想意识;扩展进步、向上、社会主义民主的精神境界,宣扬集体主义,为人民大众的利益服务。”[7]18同样,蒙古族作家玛拉沁夫也坦言:“我在许多短篇小说、散文、电影、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创作中,都没有离开歌颂祖国的统一和各民族团结这一主题。”[3]148

于是,他们对当时的文艺方针政策,往往都怀有一种自觉的认同:“他们不会对以‘党’的名义发出的号召产生怀疑,而一定是坚定地执行和贯彻。这样,他们对于创作和文学,就完全是处于这样一种既定的、客观存在的精神氛围中,对向‘集体主义’一体化风格的靠拢,几乎如同水沿着渠道流一样自然。”[8]265所以,当时国家和政党为了促成文学的一体化进程而制定的文艺方针政策,自然就会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得到认真的贯彻,这样,其小说叙事一体化地认同当时的主流文化,就成为一种必然。

当时民族小说的一体化认同特征,也是民族作家主动认同的结果:他们甘愿自己的创作成为整个革命机器中的一个齿轮,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够符合党和国家对文学的一体化要求,能够体现当时文艺方针政策的基本精神,甚至乐意让自己的作品为具体的政治任务服务。所以,蒙古族作家敖德斯尔写于1951年的《草原民兵》,“是依据镇压反革命政策‘首恶者必办,协同者不问,立功者受奖’提出来的三种类型的敌特分子”[9]36而创作的;而土家族作家孙健忠写于1963年的《五台山传奇》,则是“为了配合阶级斗争教育,提倡写‘五史’”而写的一户土家人悲欢离合的家史[7]147。所以,少数民族作家积极地歌颂党和人民的事业,真诚地赞美社会主义新生活,由衷地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达斡尔族作家巴图宝音深有感触地说:“人民是给我们作品血肉营养的母亲,党是给我们作品筋骨力量的母亲,离开了党和人民,我们就无法创作。”[3]31—32侗族作家刘荣敏也满怀感激地表示:“1955年,我当时在高中读书,开始打算用文艺形式来歌颂我们伟大的党和毛主席,歌颂我们美好幸福的生活。”[3]69朝鲜族作家李根全也表达过相似的意思:“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在党的民族政策光辉照耀下,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各族人民,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并且在各方面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它经常督促我拿起笔来表现它,讴歌它。”[3]126因此,民族小说叙事对主流文化的一体化认同,常常是其自觉认同的结果。

少数民族作家对主流文化身份的主动认同,还体现在他们对主流文学一体化的题材内容和主题基调也普遍存在一种天然的亲和感。白族作家晓雪曾指出:“从自己的切身感受和本民族的历史命运出发,歌颂奴隶的解放和人民的幸福,歌颂民族的新生和生活的巨变,歌颂民族地区经济文化、人民生活日新月异的变化和突飞猛进的发展,是五十年代许多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共同主题。”[10]4实际上,这不仅是50年代少数民族文学的共同主题,而且也是整个50—70年代少数民族文学的共同主题。

所以,当时的少数民族小说,在题材内容和主题基调方面,都与主流文学保持了高度一致,充满了积极的讴歌、真诚的赞美和由衷的感激。如在蒙古族作家玛拉沁夫的小说《春的喜歌》里,巴德玛老太太感激地说:“自从毛主席派医生们到咱们蒙古草原上治疗性病之后,过去不能走路的人,现在能套住最劣性的马;过去瞎了眼的人,现在能抱着自己的小孩说:这孩子的眼睛多好看!”在土家族作家孙健忠的小说《五台山传奇》中,向胜玉老伯伯则由衷地感叹:“变了,变了,毛主席把乾坤扭转来了。”在乌孜别克族作家伊敏江·艾克热木的小说《洪流》中,买鲁甫大伯也满怀感激地道:“要不是解放,党和毛主席救了我,这会子,我老汉早到天堂里拾‘卡玛古’去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从中我们不难感受到那种情不自禁的赞美和喜悦。正如有论者所言:“这种感情和情绪是自然的、真诚的、炽热的,而不是虚假的、伪善的、矫揉造作的,因而浸透了和表达着这种感情情绪的作品,也是动人的、有生命力的。”[10]4这就有效地促成了民族小说对主流文化身份的一体化认同。

因此,50—70年代的少数民族小说,也成为当时工农兵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了突出而鲜明的主流文学特征:歌颂社会主义主人公——广大人民群众,尤其是广大工农兵。这样,描写和反映工农兵,尤其是歌颂他们中的先进人物,就成为当时民族作家责无旁贷的首要任务,也成为当时民族文学最基本、最重要的题材和内容。所以,当时的少数民族小说随处可见的,都是不同民族的各类工农兵形象:有挣脱了锁链的彝族奴隶,有曾经饱受苦难的蒙古族额吉,有经受了锻炼的维吾尔族新农民,也有觉醒了的藏族儿女,更有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少数民族战士、指挥员和领导者……这种与主流文学题材内容上的天然亲和,正是当时少数民族作家自觉认同主流文化的一种典型体现。

此外,他们对主流文学一体化的叙述风格也普遍存在一种天然的亲和。“这个时期小说不只是把工农兵作为作品描写和刻画的主人公,还要求作品具有能够符合和满足工农兵欣赏趣味的、为他们所看懂、所明白、所喜闻乐见的表现形式,这首先是关于语言的通俗化、大众化。对于小说来说,除了语言外,叙述方式则是又一个不可忽略的问题。当时,赵树理的小说中,便综合了说书、讲故事等等民间文学的形式因素,非常具有通俗性”[8]270。而少数民族作家,也自觉地认同了这种通俗易懂的主流叙述风格,除了大量采用群众喜闻乐见的民间格言、谚语和歌谣之外,其叙述基本是大众化的民间故事叙述风格。这主要是由当时少数民族作家普遍的社会出身和文学背景决定的。他们许多都出生于社会底层,学历不高。满族李惠文就曾坦率地承认:“我是半路出身,没念过大学,语文知识几乎没有,刚学写作时,标点符号都不会点。什么主语、宾语根本不明白。”[7]132蒙古族作家安柯钦夫也曾坦言:“我在少年时代,只是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书,文化素养谈不上,文学知识也非常可怜。”[7]135朝鲜族作家李根全甚至说:“我没有想过自己会走文学创作的道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底子,我没有这样的能力。”[3]125这种状况在当时的少数民族作家中是极其普遍的。

因此,他们最初所受的文学影响,往往都来自民间艺术。蒙古族作家敖德斯尔曾坦言:“富有民族特色的民间文学,给了我奶汁一样的营养。”[9]73壮族作家韦一凡也曾表示:“壮族丰富多彩的民间传说是我的文学启蒙教科书。”[11]45达斡尔族作家巴图宝音则明确地说:“丰富生动的民族民间故事和‘舞春’(一种文学形式),对我的小说、诗歌创作有一定的影响,起到了明显的鼓舞作用。”[3]31其他少数民族作家,也有不少相似的话语。可见,民间文学不仅培养了这一代民族作家最初的文学兴趣,而且影响了他们的人物塑造、情节设置和叙述方式等。这样,其小说的叙述风格就与当时主流的工农兵文学相近,往往通俗易懂,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

可见,50—70年代少数民族小说对当时主流文化的一体化认同,固然有被他者所规范的一面,但其占主导地位的,应该是出于民族作家自我的主动认同。具言之,应该根源于他们对当时主流文化的真诚喜爱和天然亲和。因为无论是他们的阶级出身,还是他们的人生经历,也无论是他们所受的文化教育,还是他们所处的时代氛围和文学背景,都使得他们对自己所获得的新制度文化身份不能不产生一种天然的亲和感,也使他们对自己所获得的新政治文化身份,不能不产生一种发自肺腑的喜爱与认同。因此,在文化身份叙事方面,他们的小说便突出而鲜明地体现出一种对主流文化的一体化认同特征。

这种一体化认同,对少数民族自身的文化身份建设而言,既有积极价值,也有消极影响。从积极的方面来说,这促使少数民族文化身份的巨大变革,使各少数民族都获得了现代意义的制度文化身份和政治文化身份。这无疑是对各少数民族文化身份的一次巨大更新和积极建构,它导致了各少数民族对一种全新的现代制度文化和政治文化的普遍认同。然而,从消极的方面来说,这种一体化认同,是以淡化、消解各少数民族固有的传统文化身份为代价的。换言之,各少数民族现代文化身份的获得和强化过程,同时也是各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身份的逐步弱化和丧失过程。所以,在当时的少数民族小说中,少数民族自我的传统文化,往往都是被视为愚昧落后的东西,而常被新的时代文化所批判、所否定。

从这个意义上讲,当时少数民族小说在文化身份方面的一体化叙事,其实暗含的主要是主流他者文化的价值取向、思维方式和写作规范,这就导致了民族文化建设的畸形发展:片面追求制度文化身份和政治文化身份的现代化,而忽视了对自我优秀民族文化传统的继承;只一味地偏重于对现代文化身份的建构,而忽视了对自我传统文化身份的认同。这样,其新获得的时代文化身份固然敞亮而突出了,但其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身份却变得黯淡而模糊。这为今天少数民族小说的文化身份叙事留下了诸多值得认真吸取的经验和教训。当今的民族文化建设和时代文化建设,也能从中获得诸多有益的启示。

[1]朱斌,赵倩.一体化身份认同与文学批判[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2,(2).

[2](英)乔治·拉伦.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M].戴从容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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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韦其麟.认真严肃地学习写作[J].长江文艺,19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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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关纪新.20世纪中华各民族文学关系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9]吴重阳.敖德斯尔研究专集[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

[10]晓雪,李乔.新文艺大系·少数民族文学集(1949—1966)[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

[11]吴重阳,陶立璠.中国少数民族现代作家传略(续集)[M].西宁:青海人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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