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讲坛》的娱乐机制与孔庆东“正说鲁迅”的入选

孙巧巧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266100)

一、“孔庆东正说鲁迅”与《百家讲坛》

新世纪以来受政治环境、市场化商业逻辑与全球化语境的影响，鲁迅形象的重构较之以往出现了更为复杂的情况，其中明显的一点是鲁迅形象的构造主体发生了变化。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和推进，一种“非政治”的意识形态逐渐被确立为新的意识形态，鲁迅不再作为政权巩固、高度集中的阐释对象。[1]就学术界而言，在经历了世纪之交的《收获》风波、鲁迅诞辰120周年纪念与鲁迅研究二十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后，知识分子“孤傲”的精英意识得到平息，在新意识形态的抚慰与整合下，不仅自觉“退居书斋”，还以宽阔平和的姿态和学理至上的精神应对研究中的新问题。与此同时，在市场大潮的裹挟之下，大众传媒汹涌而来，不仅深刻影响了人们的日常起居，而且成为当下话语生成的新力量。就鲁迅形象的塑造而言，大众传媒在充当知识传播工具的同时，也参与到经典形象重构的过程中。“孔庆东正说鲁迅”便是大众传媒催生的产物。

“孔庆东正说鲁迅”于2006年在《百家讲坛》开讲，主讲人孔庆东主要从事现当代小说戏剧研究和通俗文学研究，兼及思想文化批评。就鲁迅研究而言，其三本著作《伟大的二重性格——解读鲁迅经典》《正说鲁迅》《孔庆东评点鲁迅小说》并非学术专著，更像是大众普及读物。作为主流权威媒体，中央电视台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位“非专家”学者为大众百姓解读鲁迅?这还要从《百家讲坛》这档栏目说起。

2001年7月9日，《百家讲坛》与中央电视台科学教育频道一同诞生。查阅早期的节目单发现这一时期的主讲人都是学术大家：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周汝昌、叶嘉莹、霍金……。讲坛内容也涵盖了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各个领域。然而，这种学术性较强的节目收视效果并不理想。2002年，《中央电视台栏目警示及淘汰条例》出台，以收视率为杠杆，实行“末位淘汰制”。栏目组虽然进行了调整，但收视率仍然徘徊在最末几位，有时接近于零。2003年，刘心武讲解《红楼梦》，收视率开始上升。2004年5月，在清宫戏火爆荧屏之际，《百家讲坛》又推出阎崇年主讲《清十二帝疑案》，受到观众的热烈追捧。2004年9月，万卫接手《百家讲坛》，对栏目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改版后的《百家讲坛》一切从收视率出发，将观众定位为初中文化水平的普通百姓，同时推崇老少皆宜的“通俗”讲解方法，并捧出了多位以于丹、易中天为代表的“学术明星”。这一时期的主讲人已不再是某一领域最具有权威的专家教授，事实证明，那些喜欢品评热点、语言通俗幽默的学者的确更受欢迎。假如选题够“火”，一定能制造“收视轰动”。在此背景下，就不难理解《百家讲坛》为何会选择孔庆东这样一位“非专家”学者。栏目组相信，这位江湖人称“北大醉侠”的辛辣学者，这位多次造成北大图书馆《鲁迅全集》借阅一空的老师，有足够的能力把鲁迅从学术高原拉到世俗百姓的生活中。

二、“孔氏”解读的特征

波兹曼认为电视有自己的“教育哲学”，并且归结出三条戒律：不能有前提条件，不能令人困惑，应该像躲避瘟神一样地避开阐释。[2]改版后的《百家讲坛》将观众想象成好动的儿童，他们没有耐心，很难专心致志，于是特别挖掘和训练了一批“奶妈”式的主讲人。通过对孔庆东解读鲁迅进行分析，就会发现“孔氏”解读的固定套路。

内容的世俗化。孔氏解读既非学理性分析，也非对史料进行考据性梳理，更多是在介绍鲁迅的生平经历，某种程度上还会调侃鲁迅的饮食起居，颇有八卦味道。在《革命与金钱》这期中，孔庆东就揭发了鲁迅“贪嘴”的毛病：鲁迅很馋，有人送他一点好吃的东西，他说哎呀，先吃两口吧，再留下来给别人吃吧。过了一会，他说干脆都吃了吧，反正剩下也不多了。[3]孔庆东还计算鲁迅的工资，讲鲁迅很爱钱，常常是“跑着去领工资”；讲鲁迅很会享受，不仅吃好的、喝好的，还抽烟、爱看电影；讲鲁迅和身边的男性一样，也爱欣赏年轻的美女，喜欢逗弄顽皮的孩子。孔庆东极力消解鲁迅严肃的面孔，还原鲁迅平民化的一面。孔庆东还时常联系当下，并从过去之事中总结出当下处世哲学。他讲鲁迅世故、敷衍，并且希望这些智慧“能够给今天的朋友带来启示，来应对这个越来越复杂的世界”。

语言的通俗化。自“出道”以来，孔庆东就以酣畅淋漓、嬉笑怒骂的痛快文字闻名，在解读鲁迅时，这种风格丝毫没有“收敛”。如鲁迅拒绝刺杀满清权贵一事，本涉及鲁迅深刻的怀疑精神却被这样幽默地表述出来：鲁迅没有答应，打着“孝”的旗号，说这可不行，我要是死了我老母亲没人养活，我父亲去世了，我还要养活我们一家子呢，我不能去，你们另找别人去吧。孔庆东还常用“江湖化”的语言来讲述历史人物：钱玄同请鲁迅为《新青年》杂志写小说，钱玄同来到鲁迅的住处，说“大哥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你这么有经验，何不出来帮我们小哥几个”，周树人答道“别来这一套，我洗手不干了，不做大哥好多年，不跟你们小孩瞎玩儿”。孔庆东还擅于运用多种修辞方法，从而将学术语言转换成形象生动的口语化语言，新潮、睿智的流行语的掺入更让演讲不时出彩。

叙述的故事化。《百家讲坛》喜欢用“疑问——解答——疑问”的思路结构节目，悬念是常用的技巧和方式。万卫曾说：“我们必须像好莱坞大片那样，要求3-5分钟必须有一个悬念”[4]。在《爱恨情仇》这期，开头设问“鲁迅不仅有激昂的一面，也有很多痛苦无奈的经历，少年时代的鲁迅为什么遭遇邻里的流言诽谤？青年时代的鲁迅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包办婚姻？”如此吊人胃口的设问并不少见。戴维·洛奇认为小说就是讲故事，而讲故事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如语言、电视、连环漫画)，总是通过提出问题，却又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住受众的兴趣。[5]电视这种线性传播的方式往往将悬念的技巧发挥到极致，它能轻易地激化矛盾冲突，让讲述摇曳生姿。孔庆东不仅用这种制造悬念的方式解读鲁迅的人生，还用这种方式解读作品。他把《祝福》当侦探小说来解读就是典型的一例。

三、为“孔氏鲁迅”把脉

孔庆东的解读偏重于揭露鲁迅平民化的一面，这不仅将一个完整、丰富、多维的鲁迅形象展示给大众，同时幽默的语言与故事化的讲述风格让观众感到轻松。但在《百家讲坛》对鲁迅形象进行传播、重构的过程中，仍然存在一些问题。

孔庆东对鲁迅解读的实质是两者对话的过程，尽管主讲人在努力地靠近鲁迅，但还是看到了两者之间鲜明的差距。首先，两者的“幽默”大不相同。鲁迅反对幽默的“温厚说”与“超脱论”，希望幽默作家能够明辨是非，用“凿七窍”的精神参与社会批判。[6]在鲁迅的作品中，幽默不仅“暴露，描画，讽刺着各式人物”[7]，还肩负社会批判的职能。孔庆东的“幽默”通常不具讽刺批判效果，倒常有哗众取宠的意味。就对大众的态度而言，两者也极为不同。鲁迅始终关注着“病态社会”里人的精神“痛苦”，对大众抱有深深的悲悯精神。固然孔氏解读也会奉上“心灵鸡汤”，但观众毕竟还是“衣食父母”，敷衍与取悦不可避免。此外，孔庆东与鲁迅所依靠的资源也不对等。且先不说双方“功力”深厚，让人感到尴尬的是孔氏解读存在很多知识性的错误。《正说鲁迅》一书曾被指出有30多处论述不严密，并且存在硬伤。尽管万卫已大方承认“《百家讲坛》并不是学术栏目，不承担学术上的正确性，只要这些名家能自圆其说，且能说得生动有趣，就是我们需要的”。但假如丧失了基本的真实性与准确性，那孔庆东对鲁迅的解读、《百家讲坛》这一媒介，还有多大的价值存在？

在主讲人之外，作为一种媒介，大众媒体对鲁迅形象的重构也存在一些问题。大众媒体自诞生以来就天然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在批量化生产的文化场域，[8]国家意识形态始终是最大的操盘手。新世纪以来，大众媒体的消解特性与“去政治化”的意识形态不谋而合。《百家讲坛》“亲民”的选择背后还有更强大的意识形态做支撑。汪晖在《大众传媒的公共性与“去政治化的政治”》一文中谈到，媒体会受到国家、政党、政治集团的直接支配，并且会处于保护自身的需求，与他们达成妥协。[9]媒体主动取悦于主流意识形态是一种常态，《百家讲坛》的主讲人也是如此，总是自觉向主旋律靠拢。孔庆东在《身陷囹圄》一节中讲到“鲁迅一方面服务了社会，推进了现代化建设，同时也解脱了自己的灵魂。我们大家其实都有痛苦。在一起的时候互相笑，看不出来，但是你到公共汽车站去看一看，你在马路天桥上往下看一看，你看看大多数人的表情，你就知道人生是苦的”。在孔庆东看来，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建设中每个人都有痛苦，但是解决方法是自我麻痹，是在发现大多数人也是痛苦的后，消解个人痛苦。这让人感叹，大众媒体不仅破坏了艺术经典的光晕，还取消了观众的思考判断能力与反思精神。此外，在市场条件下，媒体还会受到商业逻辑的影响，滋生出媚俗的坏趣味。媚俗艺术有模糊的致幻力量，它能带来虚无缥缈的梦境。[10]在观看节目后，普通百姓发现自己也能走近伟人的内心，能读懂伟人的作品，他们会沉浸在自己认为很高雅的幻觉之中。媒体不可能单独运作，大众与媒体共谋，使得经典形象的重构出现了媚俗的特征。

大众传媒所重构出的“鲁迅形象”有其局限性，这让我们反思“百家讲坛式”传播方式是不是经典普及大众的最优一种。在“自媒体”的时代，知识分子、大众媒体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采用何种有效的方式？我无力回答这样宏大的话题，但非常明确的是艺术发展的主流是趋向大众。无论是像法国学者和艺术家那样投入到旨在沟通与公众联系的知识和社会运动中，还是要求大众媒体在一个自由度有限的空间中自觉抵制坏趣味的形成，这都是需要长期探索的。

参考文献：

[1]徐妍．新时期以来鲁迅形象的重构[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347．

[2]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91-192．

[3]孔庆东．正说鲁迅[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59．

[4]张法等．会诊百家讲坛[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33．

[5]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5-18．

[6]鲁迅．“论语一年”[M]//鲁迅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3．

[7]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20．

[8]布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9]汪晖．别求新声——汪晖访谈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46-347．

[10]马泰·卡琳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