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与大江健三郎作品中的“边缘意识”
2013-04-11施羽
施 羽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卡夫卡是20世纪西方文学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而大江健三郎是20世纪东方文学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们都是世界性的大家,分别代表着20世纪东西方文学的最高成就。卡夫卡较大江健三郎早出生50年左右,在大江的高中时代,西方已形成了一股“卡夫卡热”。大江在早年写的《最初的诗》一文中写道,“在我的同级中有一个长得像那个穿着黑色外套的杰拉尔·菲利普的同学,爱看弗兰茨·卡夫卡的《审判》。我认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阅读感受是正宗的、独创的,完全不同于原来我周围的那些文学少年的,他是已故伊丹万作的儿子”[1]1-2。可见卡夫卡的作品在当时也已对日本的一些知识青年产生了影响。除此之外,大江在《关于〈宁静的生活〉的两封信》里回忆伊丹十三的一段文字中也提及了卡夫卡,“他对刚刚翻译过来的卡夫卡的《审判》有自己的真知灼见”[1]45。以上也许是大江健三郎作品中惟一言及卡夫卡的文字。
若还要将卡夫卡与大江在外部层面联系起来,那么一个连接点就是法国著名存在主义者萨特。萨特在其存在主义巨著《存在与虚无》中,对卡夫卡的作品进行了多次引用,之后,“他将法国思想受卡夫卡的影响表述为‘遭遇’,即卡式小说中的情绪与战后法国的情绪契合了”[2],并说:“我们在他的作品中认出了历史和处于历史中的我们自己”[3]。大江在东京大学法语系的毕业论文的课题便是关于萨特的。他曾经也明确说过:“在我的文学背景中,有一块由萨特、N·梅勒和日本的战后文学构成的三角地。”在大江的《为第三部准备的笔记》中也提及了自己学生时代时对萨特的极度痴迷。那么,他对自己如此热衷的萨特所关注的作家——卡夫卡也一定有所了解。本文选取卡夫卡的代表作品《城堡》《审判》以及大江的《个人的体验》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这两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试图分析和比较他们作品中所呈现的“边缘意识”。
一、卡夫卡作品中的“边缘意识”
卡夫卡由于其犹太人身份,身上明显带有“边缘意识”。19世纪下半叶,在波西米亚首府布拉格,犹太人只能在政治、宗教、民族、文化冲突的复杂夹缝中忍辱偷生。[4]这就是卡夫卡学生生涯的背景。而且在当时的布拉格,说德语的人很少,而说德语的犹太人更是罕见。卡夫卡作为说德语的犹太人,他由于“边缘意识”而产生的恐惧心理与不安状态可想而知。卡夫卡的父亲对他心灵上造成的创伤是其产生“边缘意识”的另一原因。此外,神经过敏、天生羸弱的体质、缺少上帝之爱、工作的压力、恋爱与写作无法两立等诸多因素使得卡夫卡一直都生活在“向死而生”的“边缘状态”之中。早年的“向死而生”是生活对他的选择,是他的命运,是他无法抗拒的;而晚年的“向死而生”是他对生活的选择,一种向着死亡抗争的坚毅,一种渴望继续作为人的存在的选择。
众多学者研究发现《城堡》与《审判》都具有自传性,因此,在某一层面上小说所蕴含的深意也就代表着卡夫卡的意识形态。《城堡》开篇就点明了K是“晚客”,是一个深夜闯入村子的外乡人。卡夫卡想要表现的一种“边缘状态”——客体意识从小说一开始就有所呈现了。K虽然只是一个外乡人,但他始终想要进入“城堡”的视野。他胆大妄为地向“城堡”挑衅,试图与“城堡”建立某种“联系”,这实质是对自我处于“边缘”的一种否认。但正是由于K根深蒂固的“边缘意识”,所以他才坚定不移地想进入“城堡”而不想被“城堡”排除在其政治权威之外。然而,K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其所处的“边缘状态”永远不会改变。正如小说最后K还是没能进入“城堡”,卡夫卡将“边缘状态”贯穿了作品始末,表现出人存在的一种“边缘状态”——与“中心”的对立、与现实的差距、与主体的隔阂。
《审判》中的“边缘状态”也由K的遭遇烙下了清晰的印痕。K一天早晨醒来莫名其妙地被捕,为证明自己无罪,K四处奔走相告,然而在这一过程中,K反而对自己是否真的“无罪”产生了怀疑,他的“边缘意识”逐渐显露出来,他明白了自己是神甫说的“乡下人”,永远进不了法的大门。“边缘意识”像病毒一样扩散入K的日常生活,对他似乎起着二律背反的作用——在约束他无法靠近政治权威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自由”,正是由于他的“边缘意识”的逐渐苏醒,所以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被法所重视,可以来去“自由”。最后被黑衣人押至处死他的采石场时,他反而没有恐慌,显得淡定自如、心甘情愿。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永远只能处于“边缘状态”,他知道处于此状态的人只配有这样的下场。《审判》呈现出来的是一幅异化图景,是人心灵的异化,是人的“边缘意识”在作祟。
二、大江健三郎作品中的“边缘意识”以及与卡夫卡作品的对比
大江健三郎出生在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现在是内资町大濑),一个位于深山里的落后村庄。“如今才铺上了通往高知县的柏油路”[1]13,它是大江在其作品中反复呈现的一个典型意象——“峡谷村庄”。这是其“边缘意识”形成的最初动因。他曾反复提到祖母和母亲对自己讲“峡谷村庄”和“森林”的神话深刻地影响了自己。因此,小时候的他就常将神话故事挂在嘴边,这使得其他孩子们都把他看成是个“奇怪的孩子”。大江在《我的这个小说家的制作方法》中说道,“然而,没有一个老师或同学能够和我一起来享受语言的快乐和想象的愉悦,我成了一个说谎的孩子,受到了大家的孤立”[1]24。由此,大江的“边缘意识”逐渐定型。大江在龙谷大学法学部创设40周年纪念演讲会上发言时说:“与刚开始说的那样,我是生活在战争中的孩子。在上国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战争便爆发了,到五年级的时候战争才得以结束。战争结束前一年父亲去世了,所以家里陷入了经济危机”[5],战争的灾难、父爱的缺失及经济的危机都困扰着大江。此外,大江从小就对天皇制持怀疑态度,他拒绝接受政府授予文化勋章的最大理由也是出于对天皇制的怀疑。在日本以天皇为中心的体制之下,大江也只能处在“边缘位置”与“中心”抗争。而1963年长子“光”的诞生再一次将大江推向“边缘”。从更广阔的视角上看,日本是作为一个世界周边的小国存在的,大江在升入国民学校的那一年刚好爆发了太平洋战争,日本这个小国更是淹没在欧美中心主义之中,被搁置在一个边缘地带。
“边缘性,是我人生中具有决定意义的条件”[6]213,大江将这一“条件”充分运用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他认为小说把握时代、从整体上来表现时代的方法就是必须站在边缘性上,主张创造位于边缘的典型人物,他们可以扩大小说世界,使作者进行自我审视、反思及是其走向更广阔的世界的重要道路。他大力宣称“在边缘人物、边缘性这一条件下,积极地把‘陌生化’的人作为文学的典型人物创作出来。它批判性地超越了天皇制文化为中心的指向性和单一化的趋势,为我们的想象力提供了丰富的素材”[6]115。确实,大江在其作品中自始至终贯穿着这一方法。
《个人的体验》是大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之一。小说主要描写了主人公“鸟”生下了一个残疾儿,医院方面认为只要给孩子做手术就可能挽回他的性命,而“鸟”始终在要不要给孩子做手术之间徘徊,但小说最后还是设置一个较完满的结局——“鸟”决定给孩子做手术。在这部小说中大江将自己的“边缘意识”放置在残疾儿这一视角进行展开。可以想见,在当下社会,残疾儿无法同正常孩子一样生活,现实残酷地把残疾人搁置在“边缘位置”。
大江由于常在作品中描写“残疾儿”等一些较私人性的事物,致使其作品往往被人误读为是“私小说”,但他却是采用反“私小说”的手法进行创作的。狭义范围的“私小说”是指作者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而孤立地描写个人身边的琐事和心理活动。大江一再强调自己不会采用私小说家们的创作方法。《关于表现生活的表现》中大江说道,“确实,我既是一个脑部异常的婴儿的父亲,同时又是一个写了这种故事的作家,但是我没有把他的故事直接写成私小说”[1]133。而卡夫卡的写作是为自己写作,是自己惟一的存在方式。我们无法说孰优孰劣,只能说卡夫卡的写作更多地是为了自己,而大江则表现出更强的责任意识。
另一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持续着大江的“边缘意识”。《面向未来的回忆——自我解释(四)》中,大江回忆了他在冲绳的体验,“当初促使我为这个边缘性理论做准备的,不是别的,正是我在冲绳的经历,尤其是文化方面的经历”[1]169,并在文中说到《万》受到了冲绳之旅的启发。当时大江前往的冲绳是处于美国施政权力之下的冲绳,它是日本的领土,但又不归日本管辖。在《万》中“我”也有一个残疾儿,但此部小说的刻画重点并不在于“我”与残疾儿的生存状态,而是以“当下”即1960年的事件——根所蜜三郎和鹰四两兄弟都回到了“峡谷村庄”,他们与村里的“超市天皇”进行对抗为主线,并描写了其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及由此所连带引出的100年前即万延元年的农民暴动和15年前即1945年的朝鲜人部落袭击事件。这些事件所发生的地点都是在“峡谷村庄”。它起初扮演了心灵疗救所的角色。蜜三郎由于不堪忍受家庭的困境而回到了村庄;鹰四也背负了与妹妹乱伦的痛苦以及安保斗争失败的阴影而试图找一个慰藉心灵之所。他们来到了与都市对立的“边缘之地”,并都在此获得了新生,正如小说最后密三郎所说:“有的瞬间会觉得这终归是我新生活的开始”[7]。大江将他的“边缘意识”设置在“峡谷村庄”这个与“中心”对立的地方。此外,在探讨“峡谷村庄”时“森林”意象也是大江的“边缘意识”的体现。“森林”在“峡谷村庄”的外围,它起着连接“峡谷村庄”与外部世界的桥梁作用。在此可以联想到卡夫卡《法的大门》这则插入在《审判》中的寓言。法的大门的“门”是乡下人与守门人关系得以维系的纽带,也是插入于“边缘”与“中心”之间的一堵墙。正如“法”离不开“门”,“峡谷村庄”也离不开“森林”,大野登子说“峡谷村庄”与“森林”是一个“同心圆”构造,“这个‘同心圆’构造本身可以说是一个闭锁空间”[8],“森林中包围着的村庄”是大江作品中的独特意象,也是他心中的乌托邦。大江在和井上厦以及筒井康隆的一次名为“寻找乌托邦寻找故事——面向文学的未来”的谈话中多次强调:“现在想来,我的乌托邦,还是森林。毫不掩饰地说,就是地方上的森林。而且,还是森林中的峡谷里的村庄”[1]181。森林中的峡谷村庄是真正边缘性的存在,它使万延元年、1945年以及1960年发生的事件突破纵向历史的限制,而在一个平面上呈现,产生一种“共时性”效果,一同向着“中心”——天皇制下的日本本土迸发出最炙热的“火焰”。
卡夫卡让笔下的K们与“中心”对抗,K们也具有鹰四般叛逆的勇气,他们都对“中心”释放着自己最叛逆的行径。鹰四开枪自杀获得了自我认同,但鹰四从不祈求以死获取宽恕,因为宽恕对鹰四来说更是一种残忍,他想通过惩罚将自我彻底毁灭。K们的“挑衅”也绝不希望得到宽恕,宽恕对他们意味着脱离了“权威政治”,他们的行动是在证明自己“有罪”,来取得“中心”的关注。
相较于卡夫卡,大江将更多的元素融进“边缘意识”,如“暴力”“性”“政治”“核问题”等。如《万》中,鹰四发动的暴力斗争、万延元年的农民暴动、1945年的朝鲜人部落袭击事件,一切都与“暴力”挂钩。这些“暴力”事件是“边缘情绪”的体现,处于边缘的人物只有通过“暴力”向“中心”发起挑战。又如性描写,在《审判》《城堡》中卡夫卡也描写过性场面,但大江在《个》与《万》中对性描写得更裸露,性用语可以说充斥其中。然而,从他们的性描写中都感受不到色情主义。他们只把性描写当做一种创作手法,通过性的想象,对现实进行再创造,对处在“边缘世界”的人物倾注更丰富的情感。
卡夫卡说:“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9]他认为,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不是因为他的强大,而是由于其内心的弱小和恐惧。卡夫卡始终以“边缘人物”自居,在他的《城堡》与《审判》中个人的努力与结果的无效之间的对比情状——徒劳是小说中不断涌现的图景,这是“边缘意识”的根本体现。卡夫卡在给密伦娜的信中写到:“人们在这条路上会越走越高兴,直到在光线明亮的一瞬间才发现,根本没有向前走,而只是在他自己的迷宫里来回乱跑,只是比平时更加激动、更加迷乱而已。”[10]这正是对以上图景最形象的表述。大江健三郎两部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品《个人的体验》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都贯穿着“边缘意识”。《个》中“边缘意识”更多地从残疾儿的角度进行展开,体现出“与残疾儿共生”的思想;在《万》中则设置在“森林中的峡谷村庄”这一“边缘地带”。大江始终致力于表现“边缘世界”的人事物的存在状态,他竭力为它们呐喊,使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聚焦在“边缘世界”。由此可见,“边缘意识”是卡夫卡与大江健三郎作品中所共同呈现出来的一种具有高度价值的思想。
[1]黒古一夫.大江健三郎传说[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
[2]李均.存在主义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31.
[3]萨特.萨特文集(文论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260.
[4]林和生.地狱里的温柔——犹太歌手卡夫卡[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9.
[5]大江健三郎.私らはいまにとけ込んでいる未来を生きている[J].引用文字为笔者本人翻译.
[6]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213.
[7]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精品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314.
[8]大野登子.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のフットボール」论[J].引用文字为笔者本人翻译.
[9]叶廷芳.卡夫卡全集(第5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306.
[10]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M].北京:文艺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