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经学”三书提要*
2013-04-11舒大刚
舒大刚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610000)
苏轼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北宋成就最为全面的文化巨擘,苏轼平生不仅撰写下大量脍炙人口、美仑美奂的诗文辞章,他作为北宋“蜀学”的领军人物,还著有造诣深厚、影响深远的儒经训解著作,即经学著作。这些经学著作较之他的文学作品而言,无疑更为根本,也更能全面系统地反映他的学术思想和哲学观点。然而近世以来,由于重史轻经、重文轻儒的影响,学界虽然对苏轼的文学成就进行了深入且反复的研究,却对他的经学成就颇为忽略,对其经学著作的原貌和流传状况的探讨更是极少有人问津。在“语不虚发”,力图追求“周孔真识”的苏轼学术体系里,如果只从文学角度看其诗文词章,而忽视作为其文学根柢的“经学”内容,无异于舍本逐末、买椟还珠,自然难以窥见苏轼思想学术之真谛与根荄,难以推动苏学研究的深入。兹不揣谫陋,试有以发覆焉。
一、苏轼的经学历程
“三苏”父子虽然不以“经学家”身份载诸国史,但是父子三人都曾熟读经史,研究经典,并且都撰有专门经学著作传世,却是事实。苏轼对儒家经典进行系统研究,大致分为两个时期:一是元丰年间(1079-1082),二是绍圣年间(1095-1098)。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贬官黄州,为团练副使;苏辙亦受牵连,被贬筠州,监盐酒税。这一时期苏轼、苏辙兄弟因无“丝竹乱耳”与“案牍劳形”,故得潜心于经学。苏轼在黄州《与滕达道(二一)》:“某闲废无所用心,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欲了却《论语》、《书》、《易》,舍弟已了却《春秋》、《诗》。虽拙学,然自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①苏轼:《与滕达道(二一)》,《苏轼文集》卷五一,,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这里所提诸书,即是后来完成的《易传》、《书传》、《春秋集解》、《诗集传》和《论语说》五部经解。苏轼《黄州上文潞公书》也说:“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②苏轼:《黄州上文潞公书》,《苏轼文集》卷四八。又《与王定国(一一)》说:“某自谪居以来,可了得《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今又下手作《书传》。……子由亦了却《诗传》,又成《春秋集传》。”③苏轼:《与王定国(一一)》,《苏轼文集》卷五二。这都表明在此期间,苏轼、苏辙兄弟已初步完成了《易传》、《春秋集解》、《诗集传》和《论语说》的写作,苏轼并且已着手《书传》的写作了。
绍圣元年(1094),苏轼又以“诋斥先朝”罪,贬官岭南,惠州安置。四年(1097),又被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今属海南)安置,居于儋州。苏辙也再贬筠州,继迁雷州。直到元符三年(1100)为止,二苏兄弟都在南方贬所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在此期间,苏氏兄弟却迎来学术的丰收期,苏辙撰《老子解》,苏轼则奋力写成《书传》,并对已成的《易传》、《论语说》作了修订和补充,其《与李端叔(三)》:“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④苏轼:《与李端叔(三)》,《苏轼文集》卷五二即是明证。二苏兄弟对自己的经学著作十分看重,苏轼《答苏伯固书》中说:“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⑤苏轼:《答苏伯固书》,《苏轼文集》卷五七。苏辙为东坡撰《墓志铭》说:“公泣受(父洵)命,卒以成书(《易传》),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⑥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栾城后集》卷二二。时人对二苏经学著作也颇看重,视为“蜀学”重典,南宋学人撰著相关经注,未有不引用其说者,即使是“党洛攻蜀”的朱熹也不例外,他对苏氏《易传》虽时议其“杂”,但对苏氏《书传》却推崇备至。
可是,由于北宋“元祐党争”,朝廷打击“元祐学术”,二苏经学著作在当时并未全部刊行。据文献著录,北宋只有《诗集传》刻本,在南宋也只有《易传》刻本,其它各书均以抄本形式流传,《论语说》一书后竟失传。直至明万历年间,焦竑千方百计收集二苏著述,亦仅得苏轼《东坡先生易传》九卷、《东坡先生书传》二十卷,苏辙《颍滨先生诗集传》十九卷、《颍滨先生春秋集解》十二卷、《论语拾遗》一卷、《孟子解》一卷、《颍滨先生道德经解》二卷;至于苏轼所撰《论语说》,明代已无处可寻。焦氏将收集所得二苏经学著作编为《两苏经解》,并撰序给予高度评价。万历二十五年(1597),毕氏将书稿刊刻于世,人们始见二苏经学之全貌。后14年,顾氏又据其本翻刻,二苏的经学著作乃行于时。
然而研究苏氏兄弟者,仍然重在文学而忽视其经学,故使苏氏经学成就不彰、著作不明。为便学人了解苏氏经学著作之整体面貌,有必要从文献学角度予以介绍,今本此意为撰提要,而以苏轼三书先焉。
二、苏轼《苏氏易传》九卷
《苏氏易传》又称《东坡易传》、《毘陵易传》,是现今保存的宋代最早的义理派易学著作,其成书时代略与程颐《程氏易传》相当。本书作者虽署名苏轼,但其实是由“三苏”父子合力完成,凝聚了“三苏”父子的智慧和心血。苏洵27 岁始发愤读书,继而因科举失利,“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⑦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并序》,《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三四。对六经进行了深入研究,写成《六经论》,《易论》就是其中之一。《易论》比较全面地论述了《周易》的性质、作用等问题,初步奠定了苏氏《易》学观。苏洵晚年还立志撰写一部系统的《易传》。欧阳修《苏君墓志铭》说他:“晚而好《易》,曰:‘《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诸儒以附会之说乱之也,去之则圣人之旨见矣。’”⑧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并序》,《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三四。他自己则说:嘉祐五年(1060),“始复读《易》,作《易传》百余篇”,⑨苏洵:《上韩丞相书》,《嘉祐集》卷一三。并写下“十卷”《易传》,⑩张方平:《文安先生墓表》,《乐全集》卷三九。为构建苏氏易学体系做出了开拓性努力,他曾自负地认为,此作乃“拨雾见日”,重现《易》道,“此书若成,则自有《易》以来未始有也”。⑪苏洵:《上韩丞相书》,《嘉祐集》卷一三。只惜《易传》未成而其身先死。苏洵在弥留之际,将《易传》的续成留给了苏轼、苏辙兄弟。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载:苏洵“作《易传》未完,命公(苏轼)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⑫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栾城后集》卷二二。苏籀《栾城遗言》亦谓:“先祖(苏洵)晚岁读《易》,……作《易传》未完,疾革,命二公述其志。东坡受命,卒以成书。初二公少年读《易》,为之解说。各仕他邦,既而东坡独得文王、伏羲超然之旨,公乃送所解于坡,今《蒙卦》犹是公解。”可见,《苏氏易传》实为苏洵、苏轼、苏辙三父子共同写作的,故《四库全书总目》该书提要说“此书实苏氏父子兄弟合力为之”。书名或称《苏氏易传》更合乎实际,但更多是称《东坡易传》、题“苏轼撰”,是因苏轼总其成的缘故。
《苏氏易传》是现存较早的义理派易学著作,其解经方法继承了王弼《周易注》扫除象数、专言义理的传统。《四库全书总目》称:“(苏)籀(《栾城遗言》)又言:(苏)洵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因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故朱子谓其惟发明爱恶相攻,情伪相感之义,而议其粗疏。胡一桂记晁说之之言,谓轼作《易传》,自恨不知数学,而其学又杂以禅,故朱子作《杂学辨》,以轼是书为首。”⑬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二。说《苏氏易传》探讨了《周易》中的“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实有其事,这其实就是探讨《周易》的阴阳互动、矛盾对立原理;至于说苏轼“自恨不知数”,则说明他对当时盛行的邵雍等人的图书《易》数不感兴趣。又说“其学又杂以禅”,表明《苏氏易传》走的是儒、释、道“三教合一”路子,也是北宋学术特征的时代烙印。《总目》又称:“今观其书,如解《乾卦·彖传》性命之理诸条,诚不免杳冥恍惚,沦于异学;至其它推阐理势,言简意明,往往足以达难显之情,而深得曲譬之旨。盖大体近于王弼,而弼之说惟畅玄风,轼之说多切人事;其文词博辨,足资启发,又乌可一槪屏斥耶?”则表明《苏氏易传》虽继承了王弼义理之学的方法,但在具体内容上又与王氏有别。王氏引老、庄以入《易》,但只推崇玄远,不切人事;苏轼则以“文辞博辨”、“多切人事”为特征,是用《易》学来讨论人生哲理的专门著作。
《苏氏易传》的卷数,据其《上文潞公书》(作于元丰五年,1082):“到黄州……作《易传》九卷。”可见其书本来“九卷”。可是宋代目录书却多作“十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或“十一卷”(王应麟《玉海》卷三六),盖已加入王弼《周易略例》在内。明代以后,刻书家对其篇卷时有分合,故又有“八卷本”和“九卷本”两种。
苏轼撰成《易传》后,本书并未及时刊刻,在其去世之前,曾将《易传》托于钱济明保存。由于政局日非,党禁益严,苏轼死后,苏学遭到朝廷禁止,苏辙在晚年便命其子辈将自己和亡兄的学术著作抄录以便保存。不过,到北宋晚期,《苏氏易传》已有刊本出现了。陆游《跋苏氏易传》云:“此本,先君宣和中(1119-1125)入蜀时所得也。方禁苏氏学,故谓之‘毘陵先生’云。”⑭陆游:《跋〈苏氏易传〉》,《渭南文集》卷二八。当时四川社会安定,文化发达,是全国著名的刻书中心,所刻之书号称“蜀本”,蜀本《苏氏易传》巧妙地避开时讳,以苏轼仙逝之毘陵为称,改题《毘陵易传》,亦善避祸存贤者。袁本《郡斋读书志》卷一著录“《毘陵易传》十一卷”,正是特殊时期《苏氏易传》刊刻这一历史隐情的记录。南宋末冯椅说:“《读书志》云《毘陵易传》,当是蜀本。”⑮冯椅:《厚斋易学》附录一《先儒著述上》。是有依据的。
今存最古的《苏氏易传》版本是明代陈所蕴冰玉堂刻本、吴之鲸万历二十四年(1596)刻本(俱8 卷),又有万历二十五年(1597)焦竑序毕氏刻《两苏经解》本、万历三十九年(1611)焦竑序顾氏刻《两苏经解》本,后有毛晋汲古阁刻《津逮秘书》本、《四库全书》本、张海鹏《学津讨原》本(俱9 卷)、闵齐伋刻朱墨套印本(8 卷)、崇祯九年(1636)顾宾刻《大易疏解》本(10 卷)等。此外,现存还有明代抄本数种。2002年,北京语文出版社出版金生杨校点本《苏氏易传》(收入《三苏全书》)。该本以张海鹏所刻《学津讨原》本作底本,主要参校冰玉堂本、《两苏经解》本及《四库》本等。(此条与李冬梅博士合写)
三、苏轼《东坡书传》二十卷
苏轼、苏辙在青年时期即对《尚书》有所研究,苏辙《栾城应诏集》之《进论五首》分别对《礼》、《易》、《书》、《诗》、《春秋》五经进行了论述,⑯五论又收入《三苏文粹》苏轼名下,后收入《苏轼文集》卷二。五论又见于《三苏文粹》苏轼名下。之后随着学力增益,苏轼对《尚书》中一些重要议题曾撰有专论,如“乃言砥厎可绩”、“塈谗说殄行”(俱《舜典》)、“视远惟明,听德惟聪”、“始终惟一,时乃日新”(俱《太甲上》)、“王省惟岁”(《洪范》)、“作周恭先,作周孚先”(《洛诰》)、“惟圣罔念作狂,惟克念作圣”(《多方》)、“庶言同则绎”(《君陈》)、“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倍,亦克用乂”(《周官》)、“道有升降,政由俗革”(《毕命》)等,⑰以上并见《苏轼文集》卷六。都反映了他的《书》学思想。
苏轼撰《易传》、《书传》、《论语说》三部经学著作,几乎耗费了半生心血,大致说来,即经始于黄州,重订于惠州,最后完成于海南。苏轼初到黄州有“欲了却《论语》、《书》、《易》”计划,⑱苏轼:《与滕达道书》,《苏轼文集》卷七七。但从《黄州上文潞公书》⑲苏轼:《黄州上文潞公书》,《苏轼文集》卷四八。和苏辙撰《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⑳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栾城后集》卷二二。看,苏轼在黄州只完成了《易传》和《论语说》两部。后来贬官岭南,再迁海南,才又“草得《书传》十三卷”。苏轼:《与郑靖老书》,《苏轼文集》卷五六。苏轼《与李之仪》云:“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苏轼:《与李之仪》,《苏轼文集》卷七八。又在海南《题所作书易传论语说》:“吾作《易》、《书》、《论语说》,亦粗备矣。”苏轼:《题所作书易传论语说》,《苏轼文集》卷六六。表明其三经解最终完成于海南。
《东坡书传》是现存唐宋《尚书》全解中较早的一部,当代学人认为“在今天见到的宋人解《书》之作中,这是较早的解说得较有见地的一部”刘起釪:《尚书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熙宁以后专用王安石《三经新义》进退多士,“此书驳异其说为多”;《四库全书总目》本书提要亦云:“但就其书而论,则(苏)轼究心经世之学,明于事势,又长于议论,于治乱兴亡披抉明畅,较他经独为擅长。”可见其书颇有因经以议政的特色。
《东坡书传》在解经方面,对文义审察深刻,对制度考述详明,对错简校勘、句读审定等方面也有诸多贡献。《郡斋读书志》称赞其“以《胤征》为羿篡位时,《康王之诰》为失礼,引《左传》为证,与时儒之说不同”。《直斋书录解题》也称其“于《胤征》以为羲和贰于羿而忠于夏,于《康王之诰》以释衰服为非礼……又言昭王南征不复,穆王初无愤耻之意”。《朱子语类》卷九七又称其解《吕刑》篇,以“王享国百年髦”作一句,“荒度作刑”作一句,甚合于理。这些创新之处,多为后来《书》家所采,特别是南宋理学家蔡沈禀承朱熹意旨撰著的《书集传》引录本书之说尤多。《四库全书总目》曾说:“洛闽诸儒,以程子之故,与苏氏如水火,惟于此书有取焉,则其书可知矣。”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东坡书传》提要。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说他“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栾城后集》卷二二。实非虚语。
《东坡书传》的卷数历代著录有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作“《东坡书传》十三卷”,《宋史·艺文志》同。但后来所传多作二十卷,万历《两苏经解》本、明末朱墨套印本都是如此。据苏轼《与郑靖老(三)》“草得《书传》十三卷”云云,则十三卷乃是原书面貌,二十卷本乃流传过程中有所分合,内容并无增减。
苏轼三部经解著作,在其有生之年曾“携以自随”,又曾托付给钱济明保存,都是抄本,没有刊刻。南宋和元代是否有刻本,亦不可考。明嘉靖年间胡直《书苏子瞻书传后》:“昔唐荆川先生(顺之)语予曰:‘曾见苏子瞻《书传》乎?’曰:‘未也。’‘盍求之?’岁之甲子(嘉靖四十三年,1564),予行部至眉,求诸乡大夫张中丞,得其写本读之。”胡直:《书苏子瞻书传后》,《衡庐精舍藏稿》卷一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万历丁酉(1596)毕侍郎又据此“写本”刻入《两苏经解》,此乃迄今可见《东坡书传》的最早刻本。
今存《东坡书传》的重要版本如下:一是《两苏经解》本(称“经解本”),今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处。二是明朱墨套印本,题名《东坡书传》二十卷,凌蒙初刻(称“凌本”)。三是清《四库全书》抄本(称“四库本”),二十卷。四是《学津讨源》本(称“学津本”)。此外,尚有清顺治刊本二十卷和名目繁多的明清写本。历考诸本,“经解本”诸篇大题皆在小题之下,尚存古式;“四库本”则校录精审,但二本内容都有脱落,尤其是《多士》一篇,脱误之处几不可读。“凌本”、“学津本”内容较为齐全。2002年,北京语文出版社出版《三苏全书》舒大刚、张尚英校点本,系依“学津本”为底本,而以“经解本”、“四库本”、“凌本”详加校勘。
四、苏轼《论语说》五卷(辑)
苏轼《论语说》成于贬官黄州期间。据苏轼《与滕达道书》、《黄州上文潞公书》和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苏轼在黄州即完成了《易传》和《论语说》二书。其《上文潞公书》说:“到黄州……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穷苦多难,寿命不可期,恐此书一旦复沦没不传。意欲写数本留人间,念新以文字得罪,人必以为凶衰不祥之书,莫肯收藏;又自非一代伟人,不足托以必传者。莫若献之明公,而《易传》文多,未有力装写,独致《论语说》五卷。”苏轼:《黄州上文潞公书》,《苏轼文集》卷四八。他在黄州不仅完成“《论语说》五卷”写作,还抄正一本送与文彦博。另据苏辙《论语拾遗引》所言,苏辙少年时也曾作《论语略解》,苏轼贬官赴黄州时,“尽取以往”,《略解》许多观点即被苏轼采纳,“今见于(轼)书者十二三也”。苏辙:《论语拾遗引》,《栾城第三集》卷七。可见,《论语说》也包含了苏辙的观点。
绍圣继述,苏轼贬惠州,再迁儋州,期间苏轼还对《易传》、《论语说》有所修改,《论语说》最后定稿应在海南。其《与李端叔(三)》云:“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苏轼:《与李端叔(三)》,《苏轼文集》卷六六。即指此而言。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渡海北归,“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而世未有别本”苏轼:《记合浦舟行》,《苏轼文集》卷七一。,将至虔州,修书《答苏伯固》说:“《论语说》,得暇当录呈。”苏轼:《答苏伯固(四)》,《苏轼文集》卷五七。后辗转至常州,一病不起,苏轼把三书托付好友钱济明:“某前在海外了得《易》、《书》、《论语》三书,今尽以付子。”何薳:《春渚纪闻》卷六。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说他“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苏轼对包括《论语说》在内的三部经学著作很是珍视,有“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苏轼:《答苏伯固(二)》,《苏轼文集》卷八五。之说。从南宋朱熹至金元诸儒,后世学人对《论语说》的引用和称道,更是史不绝书。
是书卷数,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一上、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均作“《东坡论语解》十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三亦作“十卷”,书名作《东坡论语传》;尤袤《遂初堂书目》作《苏文忠论语传》,不载卷数;《宋史·艺文志》、朱彝尊《经义考》卷二一三作《论语解》“四卷”;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九一作“五卷”;《国史经籍志》亦作“十卷”。但据苏轼《上文潞公书》:“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则书名当以《论语说》为正,卷数当以“五卷”为准。其作“十卷”,或为南宋以来流传版本分卷不同;而“四卷”之本,当为后来有所残缺。
明朝前期所修《文渊阁书目》尚著录“《论语东坡解》一部二册”,傅维麟《明书·经籍志》亦有著录,作“二册”。《文渊阁书目》,杨士奇编于正统六年(1441),是清点当时明皇室内阁藏书的记录,其时苏轼《论语说》尚存。同时叶盛《菉竹堂书目》卷一著录:“《论语东坡解》二册。”反映的都是明朝前期的情况。后此156年当万历丁酉(1597),焦竑刻《两苏经解》时,已不见《论语说》了。焦氏《两苏经解序》称:“子瞻《论语解》卒轶不传。”可见此书在明万历时期已难觅,因此《两苏经解》中没有苏轼《论语说》。
清初钱曾《述古堂藏书目》卷一载有“《东坡论语拾遗》一卷,抄”,不知是苏轼《论语说》辑本,还是误苏辙《论语拾遗》为东坡《论语说》,已无以详考。但是,《论语》注称《拾遗》者乃苏辙所著,《文渊阁书目》等书目都在苏轼《论语说》外,著录苏辙《论语拾遗》一册(或一卷)。钱曾书目只有《东坡论语拾遗》而无苏辙《论语拾遗》。与他同时的钱谦益《绛云楼藏书志》等又只有《苏子由论语拾遗》一卷,而无题名为《东坡论语拾遗》的书。因此我们怀疑钱曾著录的《东坡论语拾遗》乃苏辙《论语拾遗》之误,大概是因苏辙《论语拾遗》所拾乃东坡《论语说》之“缺遗”,故有是题。继后朱彝尊著《经义考》已称《苏氏论语解》“未见”了,表明明末清初学人已经看不到苏轼《论语说》了。
清末张佩纶《涧于日记》丁亥卷载:“东坡先生说《论语》已佚,今从《栾城集·论语拾遗》辑三条,《朱子集注》辑九条,宋余允文《尊孟续辨》中有辨坡《论语》八条(自注: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有《孟子辨惑》一卷,云:“苏氏解《论语》与《孟子》辨者八,其论差胜,亦皆失其本旨。”即余所辨之八条也),益以文集所载,如《刚说》、《思堂记》之类,略见一斑矣。”可见张氏曾有《论语说》辑本,但这个辑本不见于诸家书目,也许并未流传下来。
四川大学教授卿三祥、马德富两位先生分别对苏轼《论语说》有辑佚补苴工作,卿氏《苏轼〈论语说〉钩沉》辑得八十七条,载于《孔子研究》1992年第2 期。马氏《苏轼〈论语说〉钩沉》辑得五十条,载于《四川大学学报》同年第4 期。两种辑本是目前可见苏轼《论语说》佚文最集中的辑录。2002年,北京语文出版社出版《三苏全书》时,整理者舒大刚在卿、马二氏辑本基础上,复广稽宋金文献,得苏轼《论语》之说四十余条,加卿、马二氏所辑,已达一百三十余条,每条或注明“卿辑”,或注明“马有”或“马辑”,新得遗说则注明“舒补”,以示区别。同时,为了给研究者提供参考资料,又广辑北宋以至清人称引论说之语,作为“附录”,列于相关各条之下。2008年北京大学谷建博士又据《历代名贤确论》一书辑得《论语说》佚文十余条,发表于《孔子研究》第3 期(《苏轼〈论语说〉辑佚补正》)。2012年北京师范大学许家星博士复据《四书或问》、《四书通》、《朱文公文集》诸书拾得《论语说》佚文十余则,撰《苏轼〈论语说〉拾遗》发表于《兰台世界》第15 期。看来天未丧斯文,妙文有遗篇,苏氏之《论语说》尚残存于人间,不时为学人所发现,尚望群贤多加留意,继续拾遗补阙,或冀有恢复其原貌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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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宋]冯椅.厚斋易学( 附录一) 先儒著述上(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M].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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