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城市大众文化娱乐空间里的社会冲突：以汉口民众乐园（1919-1949）为中心

胡俊修，阮晓莹

（三峡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近代中国处于千年未有之变局。新旧更替、中西碰撞、权力更张、大众心态波动之深广前所未有。处于社会变迁前沿的城市，既是现代转型的飞地，又是动荡时期社会冲突的聚集地。而倍受市民青睐的城市大众文化娱乐空间更是既提供欢娱，又生产是非。汉口民众乐园自1919年建成开放，便以其一站式、集成式的娱乐模式和平民化路线，成为近代武汉大众文娱中心和城市名片，[1]但它同时又是城市病的蔓延地，社会冲突的爆发场，市民风范缺失的观察口。

一、近代大众文化娱乐空间的城市病

近代中国城市现代化的浪潮遭遇到一些人为的阻力。“近代社会从传统向现代化转型时，一部分传统人本能地产生抗拒心理，用他们熟悉的非正常、非理性、非现代的传统方式和手段以谋生存。”[2]（p454）”无论是小偷、抢劫犯、赌徒或者娼妓，都反映出这批现代社会圈外游离群体的反社会行为。这些游离群体用其消极的生存方式与反社会行为构成社会病态，大众娱乐空间亦受其浸淫。近代武汉，城市病蔓延到汉口民众乐园，使其深受“三鸟”之害与犯罪活动威胁。

（一）“三鸟”之害：鸦、雀、鸨。

鸦（鸦片烟）、雀（麻雀牌，指赌博）、鸨（娼妓业主，指卖淫嫖娼）“三鸟”是旧中国影响巨大、危害严重的社会问题，也是旧汉口严重的社会弊端。[3]汉口民众乐园也难逃其害。

1.鸦片烟盛行。国民党武汉当局曾颁布法令禁烟禁毒，并在汉口民众乐园对面空坪内当众焚烧烟土[4]以示惩戒，但鸦片烟在此依然兴盛不衰。汉口民众乐园的修理工人因吸食鸦片而行偷窃之事。1929年2月，“汉口民乐园，自国货展览会假该园为会址后，内部大修葺，添装灯泡三万余盏，并在露天大场修建纪念亭一座，耳目一新，不过因修理期间，雇佣泥木工人，为数甚多。一木匠胡幼臣，年三十岁，嗜吸鸦片，以每日所作工资敷开支，竟异想天开，在该园四楼，偷窃电灯泡多只，将所穿布袍撕破，棉絮挖出，将所偷灯泡堆塞满，随又将棉裤如法炮制，每一裤脚装灯泡四个，两共二十五个，被该园保安队赵班长巡查瞥见。查该园最近以来，先后失去灯泡三百余个，尚未破获，今日该贼被获，难免以前不是该贼所为。”[5]可见，非独富公阔太，平民百姓亦触烟颇深。

2.博戏泛滥。赌博成为近代城市居民不可缺少的娱乐环节。俗话说“久赌必输”，于是倾家荡产者层出不穷，走投无路而沦于扒窃偷盗者亦有之，为害至烈。[6]（p256）近代汉口，赌博也是一种流毒甚广的社会弊病，它挑起了无数的争吵和打斗。[7]（p233）在汉口民众乐园内，随处可闻“呼幺喝六”之声，诱人入局，类似赌博。[8]被吸引的市民抱着侥幸赢钱的心理小试一把，无论男女，也无论社会阶层，从士兵、地痞流氓到当地富商，都会参与赌博，并沉溺其中。[7]（p233）汉口民众乐园里赌风盛行也影响了游客游园的兴致。在“后城马路新市场内，每有茶房与游客因小赌钱，故而起冲突，不免有干扰游客之处”；[9]跑马、掷环、抛镖等类似赌博玩艺，不独骗人金钱，而且有人增长侥幸妄求之心，危害甚大。[10]园内有员工竟然因赌博而扒窃公款。[11]汉口民众乐园管理者有取缔赌摊[8]之举，市政当局也有禁赌的法律禁令。民众乐园请来警察局出动刑警大队前来镇压，迫使公共场所娱乐之风味毫无赌博性质，[12]1948年就有惩办楚剧演员蔡环乐引诱青年妇女在家聚赌一案，[13]但博戏仍然在此愈演愈烈，丝毫没有退减之势。

3.色情诱惑。解放前汉口有“不夜城”之说，当时统治者允许妓院开业，收取花捐，作为生财之道，美其名曰“无烟囱的工业”。[6]（p253）卖淫嫖娼亦在汉口民众乐园中泛滥。汉口民众乐园内外，每多私娼野妓或类似女学生者，混迹其间，招蜂引蝶，以致一般青年浪子，竟以游戏所在，为其邪淫交易之处。[14]许多年轻女郎，打扮得花枝招展，站立在每个角落里，等候着来买她一夜销魂的顾客。[15]每自夜幕降临，便是娼妓生意红火之时，随处可见妓女站在路岔口，以勾肩搭背、谗言媚笑之势拉客。“鸨儿夜立路三岔，小语挨身把客拉。舍得青钱一二百，一时看遍院中花”[16]（p99）是其真实写照。在汉口民众乐园台球室，一些女服务员甚至与打球的顾客暗中勾搭，私下进行皮肉交易。警察局为防止女招待员在下班后可能搭客交易、发生浪漫行为而出台相应条款严加管理，整饬风化。[12]色情交易频现大众文娱空间，辱没了娱乐空间的高雅，但却是社会场景的真实再现。汉口民众乐园作为都市的小社会，难免成为藏污纳垢之所。

（二）社会乱象：偷、抢、杀。

工商繁华使得近代武汉享有“东方芝加哥”美名。但因外来人口不断涌入，加之本埠失业人口众多，随并带来各种社会问题。“汉口良莠混杂”，[7]（p228）随处可见各种盗匪汇聚，从事暴力犯罪，偷、抢、杀的盛行让汉口声名狼藉。

汉口民众乐园内外亦是盗抢频发。1919年7月，“新市场自开幕以来，盗窃充斥，秩序全无，名为游戏场，实成容垢地。作一度之游者，莫不嚏有烦言。[17]“小偷每在人多之处故意蜂拥，以便擢取他人钱物。”[18]1919年6月，有匪徒突闯市场内抢一妇人金钗而逃。[19]1922年5月，一中年妇人在行至马路口时，约20余之匪徒潜至该妇背后，将其头上所戴金挖耳抢去。[20]1948年5月，一游客“行经中山大道民众乐园，因好奇心重，故站立门前观剧牌，忽发觉衣袋翻动，深感诧异，即回首一视，见一手向己袋中缩转，当即将之抓获，继摸袋中之法币一百七十万元，已告不翼而飞”。[21]小偷身手好不敏捷！

近代汉口“社会动乱导致了土匪的猖獗”。[22]（p323）经常有匪徒从汉口民众乐园内闯出强抢而逃，[19]恶劣者甚至劫财杀身。1932年11月，“新市场各剧场正热烈之际，游人如蚁，忽观众于电影场发现一中年男子倒趴血泊中。该场当局闻讯，当即会同宪警前往查验，觉其人尚微有气息，惟左乳下三寸许刀伤寸余，血溢如注。当即送往天主堂医院施救，始稍苏醒，微能言语。据云王姓，名连陆，山东人，曾在某师某营机枪连充连附，前因作战受伤，留南京军医院诊治。于本月来汉，住平安旅社，常至新市场参观。昨晚受伤时并失去黑皮包一只，内有大洋五百元。”[23]类似的抢劫、杀人案，在汉口民众乐园时有发生。

汉口民众乐园城市病的蔓延是近代中国动荡失序的一个缩影。在军阀混战、政权更替的特殊时代背景下，“文化脱序、社会动荡、理想幻灭、现实残酷与生存艰难，导致下层市民因对自身命运无法把握与前途的渺茫莫测，而产生不满、忧虑、彷徨和无奈，并由此激发出一种本能的摆脱现状、报复社会的激愤心理与反社会行为”。[2]（p452）当其发现很难解决生计问题，难以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对所面临的不公平无能为力，遭饥饿、惶恐、战争威胁等，冲突便经常发生在人们不满和绝望之时。[22]（p353）

二、近代城市文娱空间的社会冲突

社会冲突是一种社会互动的激烈形式。任何社会只要存在着结构性的差异、对立元素，就无法彻底消除冲突的可能。[24]（p233）汉口作为近代中国内陆工商业最发达的城市，也处于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中。繁荣的现代工商模式与传统的谋生方式在此共生、磨合，都市人群也依政治、经济、社会地位的差异而呈现出富贵、贫贱的社会认知。因而，社会不可避免地伴随出紧张、失调和利益冲突现象。[25]（p264）汉口民众乐园里就鲜活地展示着人情冷暖与社会暴力。

（一）贫富悬殊加深平民的相对剥夺感。

相对剥夺感最早由美国学者斯托弗提出，他认为相对剥夺感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状态。当人们将自己与某种标准或参照物作比较而发现自己处于劣势时，即会产生受剥夺的感觉，随后表现出愤怒、怨恨与不满。在旧社会逐渐解体、新社会萌生发展的过渡时期，社会分化为不同的阶层与群体，分裂成各个不同的利益集团，社会发展带来的利益与痛苦分别由这些不同阶层、群体与利益集团的人们所享用与分担。[2]（p454）

近代汉口，除了商界、绅界和军、警、法界的部分人可列入“资产者”行列之外，城市人口的大部分是中产以下者，特别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工人、苦力、佣工和小商人等都是贫困线上挣扎的阶层。[26]（p24）财富差距增强了社会底层民众的相对剥夺感，贫富悬殊带给他们无尽的无奈与叹息。“汉口民众乐园自开幕以来，因门票涨价过快，一般市民贫寒者多抱向隅。”[27]下层民众与“资产者”之间也存在明显的矛盾感。他们因迫于生计不得不“低声下气”为富贵者服务，汉口民众乐园里的“小商人知顾客是政界人物，招待尤为殷情”，[28]世态炎凉，展露无疑。

相对剥夺感会影响个人或群体的态度和行为，有的甚至可造成偏激的后果。当还处于意识状态的冲突感，会在一定社会条件下转换为实际的冲突行为。[29]（p105）穷苦大众本身积压相对剥夺感，一旦生计遭遇绝境，因一无所有而无所畏惧，常会孤注一掷，选择暴力以博一线生机。

（二）武人当道助长了军警的嚣张气焰。

中国的早期现代化与军政强人的活动关系密切，以至人存事兴，人亡事衰，现代化进程不断发生大起大落以至中断。[26]（p3）在用武力说话的时代背景下，军警兵士跋扈横行的嚣张气焰让汉口民众乐园不断上演“好戏”。

武人当道，享有特权；兵士威风，横行霸道。汉口民众乐园按市政府规定，在固定时间段免费向武人开放，军警兵士也经常光顾此地。因其目中无人、无恶不作，经常引发暴力冲突。1922年3月，新市场突来游兵一群，计有二十余名，手持木棍，由三新街上马路，直往新市场，行至门首，逢人就打。[30]兵士的横行霸道使无辜的市民频频受伤。1927年3月，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在其中殴伤工友；[31]1928年3月，又有兵士因冲突砸死游客。[32]在汉口民众乐园中，军警兵士的作威作福让市民痛苦不堪，可又不敢声张，常常都是避而远之，“市民因怕其闹事，虽有娱乐之心，亦多不敢前往。”[33]为减少暴力冲突，1928年7月，市政府取缔警士免费游览民众乐园，[34]但并没有消减兵士军警的嚣张气焰。

“丘八爷”（即“兵”）之欺压贫人，实在令人发指。 “丘八爷”蛮横无理引发的流血事件也是屡见不鲜，“丘八气死魏纪五”便是其中之一。因“兵老爷”不满唱戏时刻已到而演员魏纪五尚未开唱而大怒，“比时顿足大骂，非唱不行，并欲用武。魏纪五无奈衣食所在，不敢犯悔客之嫌，虽万分忿怒，亦只能隐忍，不料忍之大过，突然倒地晕昏，不到两小时，即行身故，丘八老爷之威，至能将人活活气死，其可畏也”。[35]武人当道使得汉口民众乐园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三、都市公众娱乐场所中市民认同之缺失

市民认同既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行为模式。市民认同分为两种：一是被理解为良好风范或礼貌的市民认同，关注对他人感受、利益与人格的尊重；一是作为市民社会美德的市民认同，是关注整个社会福祉和公共利益的风向标。汉口民众乐园是近代武汉市民风貌的观察口。遗憾的是，不管是作为良好风范与礼貌的市民认同亦或关注共同福祉的实质性市民认同在此都显得非常缺失。

（一）作为良好风范与礼貌的市民认同的缺失。

1.言行粗鄙。作为良好风范与礼貌的市民认同是个人在公共场合或与他人互动中表现出的良好风度。[36]（p188）汉口民众乐园作为近代武汉大众文娱中心，游人屡禁不止的粗鄙言行昭示着市民文明开化程度不高。时人抱怨，在新市场内平台纳凉处，忽闻“混账王八旦”，种种龌龊现状见之令人作呕三日。[37]有流氓掷盏击壶，呼叱怒吼，使观客战栗奔走。[38]园中坤伶演员还曾群殴观众。[39]警察局曾命令检查员警如发现“游客语言悖逆、举动仓皇迹近反动”，将予以逮捕解办。[40]游客言行需靠市政武力部门规约，市民认同低下可见一斑。

2.为琐事而争吵。汉口民众乐园里因琐事引发的“闹剧”随处可见，尤其是占座纠纷每日必演。园中“人类不齐自无秩序之可言，为手巾、茶壶而争吵者数见不鲜，至争执座位之事更是层见叠出”，[37]甚至有一人而霸占数椅者。[37]其中有半老妇与幼女互争座位，因幼女不敌，而向老妇乱嚷乱碰。[28]其他争端亦防不胜防。例如，有“无赖欲强行观剧而生争执”，[41]遭拒绝后以石头砸栅槛并蜂拥而入；[42]更不时发生遗物争闹之举。[43]人们为了微不足道的一己私利，全然不顾及他人感受。

（二）关注公共福祉的实质性市民认同的缺失。

关注公共福祉的实质性市民认同是一种社会美德。它要求市民关注公共利益与公共秩序，关心弱势群体，诚实守信，自觉维护城市形象。从汉口民众乐园各色人等表现来看，这一高层次的市民认同难觅其踪。

1.欺压弱势群体。欺压儿童、侮辱女性事件在汉口民众乐园内时有发生。新市场燃放烟火，被游客误为走火，均往外窜，踏伤多名小孩，[44]而无一人帮忙搀扶。还有一女宾携带小孩者行至人多之处，小孩因受挤而啼哭。[45]老妇也未幸免，当时竟有“以老妇之可欺而欺矣”[47]之怪说。园内也随处可见调戏妇女之事。“一般纨绔子，若见少妇幼女，无论是否娼妓之流，则必尾而随之，施以调戏。”[14]新市场内还有粗汉向女宾大逞雄威，或争座位，或行路相撞，语出不堪入耳之言。女宾座位每有男子插入身旁，三五成群，进行调戏。有少妇在人群中观戏，忽觉有冰冷之掌直摸其胸，[44]大发雷霆，给以邻座之浪荡哥香艳之耳光。[48]（p120）妇女儿童作为弱势群体，在此得不到丝毫关照，反而时常成为受害者。

2.公共秩序感缺失。汉口民众乐园里，经常有观众看戏时旁若无人尖声怪叫，体现出市民公共秩序感的缺失。一日，新市场匪徒上演恶作剧，大喊着“火！快跑！”之声，惊呆男女游人，大起恐慌，成群往门外奔跑，秩序立形大乱。[48]还有人每日呼朋引类，肆意与伶人调笑，并发出种种之怪音扰乱他人之观听。[44]有恶少数人，在看戏之时拼命乱喊，声如怪鸟，座客因其扰乱听闻，无不恨之刺骨。[49]有一口操北音穿便衣者怪喊如雷，喊毕又狂吹手笛，其音洪而且锐，震耳欲聋。[50]素质低下的观众为了宣泄个人情绪而不惜破坏公共秩序与城市形象。

3.诚信行为的缺失。汉口民众乐园中时常发生逃票事件。有人正值忙碌之际，乘乱涌入，其因逃票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49]但逃票之事并未因严惩而消减，反而愈演愈烈。有人不但不购戏票，还动手打人。[51]一些不法商人制造观园、观剧的假票，从中获取暴利，迫使管理部门专门指定售票点，并说明真伪票间的区别，供市民参考。[52]观剧逃票与售、买假票之猖獗，反映出诚信远未成为市民共识。

四、中国近代城市文娱空间：“失范”的小社会

城市病的不断蔓延、社会冲突的激烈上演、市民认同的缺失昭示着汉口民众乐园作为一个城市文娱空间，呈现出一个“失范”的小社会型态。社会失范指的是旧有的社会规范被否定或遭到严重破坏，逐渐失去对社会成员的约束力；新的社会规范尚未形成或被普遍接受，不具有对社会成员的有效约束力，使得社会成员处于混乱的、相互冲突的规范之中而缺乏明确一致的社会规范约束的这样一种 社会状态。[53]（p47）

近代武汉处于剧烈变动之中，尤其面临政治权威失范与道德失范的困扰。“民国时代的武汉城市建制在全国城市体系中最为更张多变”，[55]（p260）加之政权更迭频繁，先是军阀混战，1927年后出现短暂的安宁，1938年沦陷后一片混乱，接着出现汪伪政权治下的安静，1945年抗战胜利后，旋即转入国共内战，使得政治权威无法形成持续有效的影响力，结果就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权威“真空状态”，市民无所适从。当没有一个统一的连续的政治权威来构筑确定一套社会行为规则时，市民的社会行为就失去有效约束，而出现伦理道德的失范与瘫痪，引发各种丑恶的社会现象。“打开报纸一看，满眼贪污、谋杀、抢劫、强奸、盗窃、自杀、舞弊，这等等简直是玲琅满目，应接不暇。”[55]道德的失范带来人心的涣散与行为的脱轨。

正是近代武汉社会的政治权威与伦理道德的双重失范波及深广，才使汉口民众乐园这一都市大众文娱空间既提供欢娱，又生产是非，成为社会冲突的多发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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