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思维与“十七年”文艺运动
2013-04-11伍英姿
伍英姿
(华南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1949年,新中国宣告成立,同时也置身于了国际冷战格局之中。置身冷战语境之中,一切社会因素都被归入二元对立的结构之中,以此来建立新的政治、经济、文化体制,当然也包括建构新的文学秩序。1949-1966年的中国当代文学进程是破旧立新,确立文学“新质”的过程,而“文学新质的确立,无疑会受到冷战思维的规制。在二元对立的冷战思维框架下,一切“异质”因素势必被扫清。二元对立的社会阶级构架既是新文学形成的外部环境,也是当代文学的内部构成。
一、冷战语境与非西方化社会思维结构
新中国建立初期,以二元对立为核心的冷战思维成为主导中国社会实践的重要思维形式。国家领导人对中国社会性质的判断与全球冷战局势的变化息息相关。建国初期,中共领导人作出新中国仍处于新民主主义社会的性质判断,并断定,将有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过渡到社会主义。但很快,即宣布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所有制的改造已经完成。1956年9月,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大会宣布我国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已经基本上解决,国内的主要矛盾已经是人民对于建立先进的工业国的要求同落后的农业国现实之间的矛盾,是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同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之间的矛盾。国内的大好发展形势让中国共产党人相信国内资产阶级力量已经基本被抑制,阶级斗争之弦似乎一度放松。但这种情形只持续了非常短的时间。就在1956年,国际冷战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对斯大林的错误进行揭露,东欧国家发生巨大动荡。中苏关系在1956年也开始出现裂痕,60年代中苏关系彻底破裂。冷战形势变得更为复杂。冷战格局的严峻化、复杂化中止了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给中共领导人所带来的乐观,使他们对资产阶级的威胁和资本主义复辟更加警惕,冷战思维走向极端化,国内阶级斗争一步步走向绝对化。
冷战语境下的阶级斗争激烈化、尖锐化其背后是社会思维结构的深层变化,以及由此形成的社会文化转型。这一思维结构及文化建制的转型简单来说即由西方化向非西方化的绝对主义转变。
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是在西方社会政治、文化强势压迫之下进行的,因而对如何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这一问题的思考自然离不开中/西对立的框架。这一模式在五四时期以“全盘西化”为特征的思想革命中走向极致,其特点是将中西文化进行整体比较,扬西抑中,赋予西方文明以普适性,将其置于现代的时间结构之上,为中国建立了向现代前进的参照系。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以西方文化观照中国文化,或贬低中国传统文化,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发现“真相”,以寻求向以西方为代表的现代化行进的内在根据。中西等级分明,西优中劣的思维结构在这种整体比较中确立并定格为一个时代的社会精神结构。这一思维结构在内形成一代人的价值信仰和运思方式,在外则延展为文学艺术领域内新的范式,从而形成了五四时期以个性解放与国民性批判两大类型的文本模式。前者以西方个人主义精神烛照中国传统伦理,或指证中国伦理道德的“非人”性,或奋起追求以西方个人伦理为主旨的“人的觉醒”;后者则以西方民主、自由精神为指向,指证中国国民的奴性、愚昧等构成国民基本精神的质素,批判中国国民的劣根性。不管是个人解放文本还是国民劣根性批判文本,其基本指向都是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确立西方文化输入中国的合法性。因此,尽管文本的表层结构多种多样,但其深层结构则是中西二元对立的,而这对立又是以西方文明占绝对压倒性地位的。
然而随着毛泽东关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思想的成熟和它日益成为实际的社会存在,对中西文化价值的判断发生了结构性改变。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说明了这一思维结构的转换的缘由:“自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1](p1406-1407)然而,其结果是“西方资产阶级的文明,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方案,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一齐破了产。”与五四一代全盘西化恰好颠倒过来,毛泽东时代却是全盘否定西化:“资产阶级的共和国,外国有过的,中国不能有,因为中国是受帝国主义压迫的国家。”[1](p1408)从而明确地指出中国要建立一个非西方化的现代化民族国家。毛泽东在使用“西方”这一概念时,即已将“西方”、“东方”分置于不同的敌对阵营,“西方”是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他者”。正是在这种“他者”的观照下,中国具有了自己的主体性。它意味着,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必然是在以西方为“他者”、“敌人”的对抗中进行的。在这对抗性的思维结构中,西方与中国之间,从政治、军事到文化上形成了一整套自上而下的对抗性体制,从政治思想到经济结构到文化思想确立一整套反西方化体系,强调其整体系统的反西方化功能。这一套体制中,非此即彼的绝对主义思想起着主导作用,“要就是站在帝国主义战线方面,变为世界反革命力量的一部分;要就是站在反帝国主义战线方面,变为世界革命力量的一部分。二者必居其一,其他的道路是没有的”。[2](p681)同时,西方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也被纳入社会进化的链条之中进行比较,形成等级结构。西方资产阶级文明是堕落的、腐败的、没落的,是违背历史发展方向的;而无产阶级则是向上的、代表着历史规律的。由次推论,无产阶级的文化艺术也是进步的,资产阶级文化艺术必然是没落的决然死灭的。“我们的艺术是进步的,新民主主义的,为工农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艺术,即使我们无产阶级粗糙、仓促,或萌芽状态的艺术品,比较起帝国主义或资产阶级阶级象牙塔里的那些富丽堂皇而没有灵魂的东西来,也要高明得多。”[3](p9)诸如此类的话在当时的报纸杂志上比比皆是。这些言论的背后,隐藏的是中西对抗的思维结构。
二、冷战思维与两条文艺路线的斗争
中西对抗的社会精神结构直接导致了文学世界两极对立结构的形成。作为价值、意义多元性的体现——不同的文学主张的分裂与文学形态的多样性,被认为主要是由于阶级地位、阶级集团利益所造成,是阶级冲突的结果。同样,反映这种阶级地位的不同文学主张和文学形态,有着进步/反动、先进/落后、正确/错误之分。从40年代后期开始,当代文学批评主要致力于解决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对整个文学界进行清理,不断区分出“马克思主义的”和“反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的”和“欧美没落资产阶级的”,划分出两条对立的文艺路线:资产阶级文艺路线与无产阶级文艺路线,并致力于清理出一条不断明晰化的“脉络”,即将被批判、反对的文艺思想与资产阶级、帝国主义势力联系在一起,指责它们反映了把中国变为殖民地国家的图谋。剥夺资产阶级文学在参与“当代文学”生成的合法性。另一个则是在当代文学组成内部中不断发现并清理干净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这一异质成分,即,使当代文学的意义结构不断纯洁化、纯粹化。这两个问题服从于一个目标,即当代文学生成资源取舍的合法性与纯正性。
那么,如何看待五四文化运动呢?它关涉着对当代文化建制合法性的认证,亦即当代文学生成中资源取舍合法性认证。这一点,毛泽东在1940年《新民主主义论》中即已指出,五四文学“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毛泽东对五四文化性质的断定为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清理以及确立解放区文艺为当代文学生成的唯一合法性资源提供了历史依据与学理依据。论述者们从社会经济结构,阶级斗争各个方面,为对五四文学传统的阶级归属提供一种客观真理性,一种合法性论证,以历史地解决五四文学传统在各种文学派别、力量、主张的总体格局中的地位,即它是归属于无产阶级的为无产阶级文艺思想领导的并有待于接受无产阶级文学改造的文学支流。因此,如何继承五四文学传统,被认为存在着两条不同的态度和两条不同的路线。毛泽东指出:“五四运动的发展分成了两个潮流。一部分人继承了五四运动的科学和民主的精神,并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加以改造,这就是共产党人和若干党外马克思主义者所做的工作。另一部分人则走到资产阶级的道路上去,是形式主义向右的发展。”[4](p789)
对五四文学的阐释一方面为解放区文学成为当代文学生成的唯一合法性资源寻求到历史依据,另一方面,五四文学中“人本主义”传统、“欧美批判现实主义”传统、“市民”文学自然都被归入到“形式主义向右的发展”的资产阶级文艺路线之中,而成为被清理的对象。
因此,五四以来的文艺界随即被名正言顺地认为存在着对立的两条路线的冲突,并对其进行了价值等级区分:“三十年来,除了代表地主阶级的封建文艺已经在理论上解除武装,代表大资产阶级的国民党法西斯文艺,一直受到全国文艺界和全国人民的唾弃以外,中国文艺界的主要论争是存在于这样两条路线之间:一条是代表软弱的自由资产阶级的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路线,一条是代表无产阶级和其他革命人民的为人民而艺术的路线。三十年来斗争的结果,就是在欧美没落资产阶级文艺影响之下的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理论已经完全破产了,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作品也已经丧失了群众。”[5](p37)不同的文学流派被划分为资产阶级文艺阵营与无产阶级文艺阵营,并指出其历史命运。“新月派”、“现代派”、“京派”等被指认为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文学思潮和作家作品,遭到当代文学的严厉拒绝。“市民文学”和“通俗小说”等,也被归为“在西欧没落期的资产阶级文艺影响下的非工农大众立场的文艺作品,”[5](p56)遭到当代文学的拒斥。钱钟书、张爱玲、巴金、曹禺、张恨水等作家创作的多种可能性被排斥于当代文学生成之外。他们的作品在建国前后均遭受程度不等的批评。
随着新中国领导人对社会阶级关系日渐严峻的判断,文艺战线上两大阵营也被不断重新划分其领域,两条路线的脉络也随着国家对社会关系认定的变化而被重新清理出来。越来越多的原属于革命阵营的文艺工作者与文艺思想被划归为资产阶级文艺阵营而遭受到批判。反右斗争之后,在周扬所作的经毛泽东三次审阅的《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中,五四以来的文艺阵营被重新划分为两条路线:马克思主义文艺路线与修正主义文艺路线。左翼阵营内部的思想斗争被看成两条道路的斗争。批判者们重新整理出了“中国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脉络”:“最早有胡适的一派,后来有《现代评论》陈西滢的一派,再后有‘新月派’,有‘第三种人’。他们曾经公开打起反共、反人民的旗帜,可是终究布不成阵,几个回合便溃不成军了”,“于是就改变一种战略,混到左翼文艺队伍中来,挂起马克思主义的招牌,来贩卖资产阶级的货色。这叫做‘从堡垒内部来夺取’的战略。最早一个,是托派分子王独清,就是王实味、李又然等人的老祖宗,……再后来就有胡风这一派,以后证明是个反革命集团。冯雪峰、刘雪苇则是支持这一派的。”“到了解放后,又加上陈涌、钟惦棐、秦兆阳等人。这些人的文艺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主要的表现就是修正主义。 ”。[6]
三、冷战思维与十七年文艺运动
对两条文艺路线的不断划分,使当代文学的意义结构越来越纯粹化,它表达了在中西对抗体制中,建立与资产阶级旧文化彻底决裂的新文化的愿望与焦虑。这一愿望是建立在对欧美没落文艺这一“旧基地”界线的不断重划和清理之上。并将其置于国家、民族的对立面,即将不断被清理出来的反动文艺阵营与资产阶级、帝国主义势力联系在一起,指责它们反映了把中国变为殖民地国家的图谋。其目的是在当代文学的生成与定型中将西方文化资源这一异质成分剥离出去。确立一个与西方世界相对抗的精神体系,不承认其间有任何介于二极之间的模糊的东西的存在。因此,建国以来,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文艺批判的脉络:与国家对阶级斗争的认定紧密相关,并呈现由党的外围向中心步步逼近的态势。
1951年秋到1952年的夏天,在丁玲等文艺界官员领导下开始了全国范围内的思想改造运动。这场运动对知识分子的反动落后思想进行了一次集体清算,“对于反动的落后的思想,作一番更深刻更切实的批评、揭发与清除”。因而很快,思想改造运动变成了知识分子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的集体忏悔大行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各大报刊相继发表了朱光潜、费孝通、曹禺、冯友兰、光未然、吴晗等人的自我检讨书。很显然,这些公开作检讨的知识分子都有着共同的西方资产阶级文化教育背景。其中大部分是来自于国统区的自由知识分子,他们几乎都深受五四文化传统的影响。对自身的欧化知识分子身份的忏悔成为进入新中国知识分子行列的必经仪式。知识分子们的检讨内容涉及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政治历史、政治思想、人生观等许多方面,重点则集中于原来所受的英美资产阶级政治文化思想观念的影响,尤其是“超阶级”、“超政治”思想,以及作为这些思想之基础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换句话说,就是将批判的矛头集中于与新型国家的意识形态不一致的地方。朱光潜在1951年发表于《人民日报》上的检讨中,朱光潜从地主阶级出身谈起,深挖自己剥削阶级的根,随即将自我批判的箭头指向所受过的“洋教育”。紧接着,就是对过去生活、创作的忏悔:“自己有病,所害还仅限于一身,传染到旁人,情形可就更严重。过去二三十年中我不断的用我的那套有毒思想来编书写文章”。忏悔的目的是为了清除自己思想意识中与国家意识形态不一致的地方,标准则是国家对历史发展规律、社会性质、社会阶级关系的认知,“现在我看明白了:从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知识分子根本上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革命,便是反革命。在革命和反革命战争的猛烈中标榜‘中间路线’,鼓吹‘超政治’,迟早总要卷进反动政权的圈套里去,和它 ‘同流合污’。这便是我的惨痛的经验,也是许多类似我的知识分子的惨痛的经验。”[8]朱光潜的检讨可以视为1950年代知识分子检讨的范本:挖掘思想根源(“洋教育”)——忏悔——表明对社会、对个人正确的认识。其核心在于清理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在中国知识分子中的影响,并按照阶级论观点改造知识分子对世界的认知结构,将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完全整一地纳入到国家对社会阶级关系的认定之中。接踵而来的对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批判运动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1954年,毛泽东亲自发动《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俞平伯所著的《红楼梦研究》和其他一些关于《红楼梦》的文章,被认为是宣传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观点的错误著作。中宣部文艺处的林默涵在11月5日内部大会上明确阐述了大批判的动机:“胡适是资产阶级中唯一比较大的学者,中国的资产阶级很可怜,没有多少学者,他是最有影响的。现在我们批判俞平伯,实际上是对他的老根胡适思想进行彻底的批判,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都很有意义。”对胡适思想进行批判根源在于他的西方思想文化背景。批判者们指出胡适是中国资产阶级思想的最主要的、集中的代表者。胡适的实用主义哲学是他的思想的根本,而这一哲学建成。与此同时,全国各地有组织有计划地开展了对胡适思想的批判,全国省、市级以上的报纸和学术刊物发表了几百篇批判文章。对胡适的批判在全国上下展开了一场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清理运动。在批判中,胡适思想被与建造帝国主义殖民文化联系起来。批判者们突出地指出胡适的“全盘西化”与“民族文化虚无主义”。大量不顾理论逻辑与任意上纲的批判文章都将胡适派研究与美帝国主义联系在一起:“他无论搞什么,都是运用实验主义为美帝国主义服务。”“他这样诬蔑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评价更是任意歪曲……事实上他是要在中国建造帝国主义殖民地的‘文明’”。[9]批判运动被赋予了资产阶级唯心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两条路线斗争的重大意义,进一步建构了中国/西方、无产阶级唯物主义/资产阶级唯心主义二元对立的精神结构,为非西方化道路在新中国的展开清除思想文化领域上的异质成分。
另一场更为重大的思想批判——对胡风的批判仍然是在中/西、社会主义道路/资本主义道路两极对立的框架中进行的。对同属于左翼阵营之内的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并将批判上升到政治批判领域说明了两极对立思维的确立及其不断绝对化的过程。它表明,国家对社会阶级关系的认定越来越纯粹化、尖锐化。因此,自然要求进一步对尚残存于知识分子思想中的欧美、五四文化传统进行清理。胡风及其追随已由“小资产阶级”“提升”为“资产阶级”文艺家,从而被推向了无产阶级的反面。中共中央宣传部于1955年1月20向中央提交了《关于开展批判胡风思想的报告》中认为,在胡风的意见书中,“他很有系统地、坚决地宣传他的资产阶级唯心论,他的反党反人民的文艺思想”。《报告》从五个方面具体指出了胡风及其一派的错误思想,指出其目的就是要为他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争取领导地位,反对和抵制党的文艺思想和党所领导的文艺运动。而他的活动,则反映了目前社会上激烈的阶级斗争。4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郭沫若的文章《反社会主义的胡风纲领》。郭沫若将胡风和胡适联系起来,“胡适主张‘全盘西化,全盘接受’,胡风不也在完全否认民族遗产,主张新文学的形式只能从西方‘移入’吗?胡适否认物质世界和科学真理的客观存在,胡风不也在提倡‘主观战斗精神’的‘自我扩张’吗?”“从胡风的思想实际和他所采取的行动实际来看,他所散播的思想毒素是不亚于胡适的。他所提出的纲领是有一般意义的、思想的和行动的纲领。反对学习马克思主义,反对和人民群众结合,实际上就是反对全中国知识分子走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10]
显然,对胡风的批判的根源在于其文艺思想中的西化色彩。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论、“民族形式”论、“写真实”论、“精神奴役的创伤”、以及对创作方法与世界观的关系问题的讨论,其主旨是对作家主体身份的认同,对“个性主义”、批判精神的继续。因此,可以说,将胡风及其追随者打为“反革命集团”,其实质是为了打掉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和五四文化传统在新中国的影响。这一点,在其后对丁玲等人及“个人主义”的清算更为明显。
随着对阶级斗争形势判断的日益尖锐化,对文艺阵线的异质清理也呈现纵深化的倾向。反右斗争后,来自解放区的但有着五四文化背景的丁玲、冯雪峰等人受到严厉批判。丁玲与艾青、萧军等人在40年代曾被批判过的文章也在1958年被拿出来“再批判”,作为其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世界观的历史证据。在毛泽东亲笔改定的《编者按语》中被定性为“以革命者的姿态写反革命的文章”,是“反党反人民的”。批判者们并不仅止于指出丁玲、冯雪峰们的反动性,更重要的是挖出个人主义这一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根源。周扬在《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中指出,“多少年来,莎菲女士的灵魂始终附在丁玲的身上,只是后来她穿上了共产主义者的衣裳,因而她的面貌就不那么容易为人们所识别。”[11]批判者在西方文化中找到个人主义的根源,为批判个人主义找寻深层依据。在这篇《大辩论》中,周扬提出了“个人主义,在社会主义社会,是万恶之源”的著名论断。以“人本主义”“个性解放”思潮与批判精神为价值核心的五四文学传统被作为异端从当代精神结构中彻底清除出去。
进入60年代,中苏两党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进一步加深,东西方冷战形势严峻化,结合国内所谓“黑暗风”、“单干风”、“翻案风”和“投降风”的出现,对国内阶级斗争的判断更加严峻了。1963、1964年毛泽东作出对文艺界的两个批示,全面地否定了建国以来的文艺界。1964年在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总结大会上,康生遵照江青的旨意将一大批新中国以来出现的作品冠以“大毒草”的罪名。其原因是这些作品“歪曲英雄形象”、“美化中间人物”、“调和阶级矛盾”、“抹煞阶级斗争”,用“人性的矛盾”代替“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兜售精神麻醉剂——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人道主义和复仇的阶级调和观点”,“为资本主义复辟准备条件”。一句话,是资产阶级思想对社会主义文艺的挑战进攻,因此也就必须进行坚决的回击。在这些批判中,田汉、夏衍、邵荃麟等新中国文艺领导人相继被纳入其中,最终被驱逐出无产阶级文学工作者队伍。1966年2月《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出笼,其核心是全面否定中国的左翼文艺和社会主义文艺,以期创造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艺。《纪要》认为,自建国以来,“一条与毛泽东思想相对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专了我们的政,这条黑线是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现代修正主义的文艺思想和所谓三十年代的结合”,这就是所谓文艺黑线专政论。《纪要》出笼,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开始,对建国以来的文艺界彻底否定,文艺批判走向了极端,而冷战思维也在文学领域彻底走向了极致。
[1]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 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
[2]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 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3]钱理群.天地玄黄[M].青岛: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4]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 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
[5]郭沫若.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A].新华书店,1950.
[6]邵荃麟.为文学艺术大跃进扫清道路——座谈周扬同志的文章〈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N].文艺报,1958-06.
[7]朱光潜.最近学习中几点检讨[N].人民日报,1951-11-26.
[8]冯至.胡适怎样“重新估定中国古典文学”[N].光明日报,1955-06-05.
[10]郭沫若.反社会主义的胡风纲领[N].人民日报,1955-04-01.
[11]周扬.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N].人民日报,1958-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