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然灾难神话中的鸟意象管窥

姜婷婷，钟 健

（防灾科技学院 人文社科系，河北 三河 065201）

神话是人类早期思维与文化的活化石，人类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经历的无数次灾难的摧折，都在神话世界中留下了深刻印记，这类神话被学术界称为“人类灾难”神话。灾难分为自然灾难（洪水、旱灾、地震等）和人为灾难（战争、劳役等）两种，从中国神话的内容来看，前者的数量要远远大于后者，这大抵是因为在神话大量产生的上古时期，强大未知的自然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更多也更重要。综观中国的自然灾难神话，虽然篇幅短小、记载零散，但是数量还是比较可观的，中国最有名的几则神话，如女娲补天、鲧禹治水、后羿射日、共工怒触不周山严格说来都是自然灾难神话，另外还有朴父治水、羿杀怪兽、鸱龟曳衔、伯益驯兽、鳖灵治水、神龟成震、魃助黄帝等等，而与自然灾难有关的奇鸟异兽在《山海经》等典籍中得到广泛记载，共同构成了自然灾难神话的这一重要类型。

在这一类神话中，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在灾难的爆发或战胜灾难的过程中，总有一些动物起着关键性作用，如鸟、蛇、牛、熊、龟等，在神话中出现的这些动物决不能与现实当中的动物等同，它们的神奇力量实际上是来源于原始人的神话性思维和对客观世界的元认知能力，应该视为神话意象。现就这类神话意象中出现最多，对后世影响也最大的鸟意象进行简单分析。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鸟在上古之时就已经脱离了自然物的本质而拥有了神的性质，成为中国影响深远的图腾之一。在神话中，鸟的意象经常与各种自然灾难相伴出现，如旱灾：颙、鵕、鴞、三足乌；水灾：蛮蛮、胜遇；火灾：毕方、鴖、（鸟只）鵌、窃脂；瘟疫：跂踵，等等。不难发现，鸟意象往往出现在旱灾、水灾、火灾三种灾害中，而关于地震、飓风、饥荒等的神话中则很少见到鸟意象。究其缘由是因为神话中的鸟具有太阳神鸟的神格，而太阳神鸟又可以分为火鸟和雨鸟两种属性，也就是说，鸟意象的神话含义与火与水相关。

太阳神鸟性质是上古鸟图腾中最重要的核心，也是在世界范围内得到认同的一种观念，日本的天照大神、古希腊的克劳诺斯、古印度的迦娄罗鸟、埃及的本努鸟都有着太阳神的属性，周身燃烧着太阳的烈火。在中国，凤凰是“太阳神鸟”的典型代表，《鶡冠子·度万篇》载：“凤凰者，鹑火之禽，阳之精也。”又曰：“凤，火鸟。”[1](p151)深究太阳神鸟意象在世界范围内的形成，根源在于原始人的共有的非理性思维方式，列维·布留尔称之为“互渗律”，在互渗律的支配下思考自然界现象之间的联系，常常将表面相似而实质上并无内在关系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认为其中有内在的联系。太阳在天空运行，晨起暮落，飞鸟在天空飞翔，早出晚归，二者都是远离人类生活的大地而相对神秘的个体，因此常常被联系到一起，将鸟的形象异化，作为太阳的化身来看待。同时，由于太阳的光度与热度使古人在很早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永远燃烧的火球。因此，太阳神鸟往往又获得了火鸟的性质，从世界各国已出土的文物来看，太阳神鸟的形象大都是全身被火焰所包围着的。

在中国，太阳神鸟这一意象比较复杂，虽然凤凰是最典型的代表，但有着太阳鸟或火鸟属性的则并不仅仅是凤凰。并且，在早期，太阳鸟或火鸟并不全是人们崇拜的对象，也不全都是图腾，它们只是与一些自然现象甚至自然灾害相联系，作为解释或推测。从可见的与自然灾害相联系的鸟意象上看，很多鸟之所以有着奇异的外貌或能力，都是因为其并不是作为自然物的鸟，而是作为太阳神鸟而出现的。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后羿射日神话中的 “三足乌”，这是太阳神鸟最原始的形象之一，已被学界所肯定。《山海经·大荒东经》载：“谷上有林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2](p328)也被称为“踆乌”或“金乌”，一般为长着三只脚的鸟，《春秋元命苞》云：“阳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乌者，阳精。”[3]在原始人的眼中，太阳是由这种鸟负载着的，后来演化成太阳当中住着的就是鸟，再后来，三足乌更是被神化成了西王母的使者。由于乌与太阳的关系，因此在后羿射日的神话中，旱灾的出现是由于“十日并出”，而在射日后“中其九乌”，“堕其羽翼”，也是无形之中将太阳与鸟同化了。所以，导致旱灾的原因就由太阳的暴晒而神化为三足乌的集体出现。

除了三足乌之外，很多与自然灾害相关的鸟意象也都具有太阳鸟的性质，《山海经·南次三经》云：“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名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2](p24)文化人类学学者叶舒宪曾经论证：“‘四目’、‘四面’多属太阳神意象，象征日光四射。”[4](p2159)而见颙而天下大旱，也符合如三足乌一样的火鸟属性。《山海经·西次三经》云：“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譌火。”[2](p62)郭璞《图赞》曰：“毕方赤文，离精是炳，旱则高翔，鼓翼阳景”。[5](p201)袁珂认为，“‘毕方’与爆竹之‘烨烞’乃同样之‘拟声’，盖在‘神木’（火葬堆）里燃烧而爆裂也”描述之场景与凤凰如出一辙，代表毕方也同样是太阳神鸟的一个变体。[6](p214)《淮南·天文》云：“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7](p60)丁山认为太阳神鸟既为阳精，“则火灾旱灾，自得疑随阳鸟而至。”[8](p172)可见，自然灾难神话中，有一大部分的鸟，由于其太阳神鸟的性质，会与火灾和旱灾相伴出现。

雨鸟或水鸟，是鸟意象的另一个神话意义。在神话中可以看到，鸟不仅与旱灾等相关，还可能是大水出现的征兆。《山海经·西次三经》云：“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2](p51)《山海经·西次三经》云：“玉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赤，名曰胜遇，是食鱼，其音如录，见则其国大水。”[2](p60)还有的鸟可以防火或灭火，《山海经·中次九经》云：“有鸟焉，状如鴞而赤身白首，其名曰窃脂，可以御火。 ”[2](p202)《山海经·西次一经》云：“其鸟多鴖，其状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2](p31)这说明中国神话中的鸟意象是比较复杂的，虽然太阳神鸟更加常见，但是也不能忽视其另一个性质，作为太阳与火的相反方向——雷雨与水。其实，这个属性与太阳神鸟的属性并不背离，甚至可以说是从太阳神鸟的属性中蜕变而来的，是另外一种性质的太阳神鸟，或者说司掌“阴间的太阳”的神鸟。

在古人的眼中，太阳运行的方式与其对世界的认识有着紧密的契合性，世界有地上的阳世和地下的阴间之分，太阳在白天的时候在阳世东升西落，在夜晚会“在另一个世界从西向东运行，这样，地上的白天就恰恰相应于阴间的黑夜”。[9](p188)因此，两个相反的世界就会对应两个太阳——在阳间的太阳和在阴间的太阳，而这两个太阳对应两种鸟，就是以凤凰为代表的阳间太阳神鸟，和以“雚”为代表的阴间太阳神鸟，“由于雚是夜鸣求日之鸟和日衰则不鸣之鸟，故古人把它作夜间太阳的象征或秋季太阳的象征。”[10](p79)由于这种相反对应的模式，使得两种太阳神鸟分别司掌两种相反对应的自然物质——火与水。

“雚”即为鸱鸮，也就是猫头鹰，在中国神话中，昼伏夜出的猫头鹰是司夜、掌风、理水之神，西南各民族更是尊猫头鹰为雷神。这样，以猫头鹰为核心，一些类鸱鸮的鸟基本都是同一属性，即掌管水和雨之神。《山海经·中次九经》云：“有鸟焉，状如鸮而赤身白首，其名曰窃脂，可以御火。”[2]“御火”即说明其是雨禽水鸟，“状如鸮”即说明是猫头鹰一类的阴间太阳神鸟。《山海经·西次三经》云：“玉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赤，名曰胜遇，是食鱼，其音如鹿，见则其国大水。”[2]“翟”从“隹”，学者萧兵先生研究过，从“雚”或从“萑”从“隹”往往有着统一的意义，与“雚”类神鸟相关，是“鸱鸮”类神鸟。它们或是水灾的征兆，或可以抵御火灾。总而言之，鸟意象多出现在关于水灾、旱灾、水灾的神话中，呈现其文化意义。而且，在自然灾难神话中，神鸟意象的出现价值都是一致的，承担着预兆或抵御灾难的任务，并没有祥鸟或祸鸟之分，是人们提前预知灾难、从而战胜灾难的重要途径。渐渐地被先民当成了神来膜拜，并深入到了神话传说当中。

随着历史的推进和神话的演化，在另一些自然灾难神话中，神鸟意象开始变形，逐渐摆脱鸟的外形而演变成神或英雄的形象，以两位抗灾英雄羿和伯益为例，他们实际上都是神鸟的人化变形，其对抗旱灾或水灾的能力就是来源于神鸟的文化属性。

羿是我国古代神话中非凡的神射手，“羿”字从羽，羽即箭尾，其象形含义就是两只头朝下的箭，比较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在《原始神话学》中提出，在原始神话思维中，人们往往把太阳发出的光线类比为箭，在世界范围内的太阳神话中，太阳神多是伟大射手，古希腊的阿波罗、古巴比伦的马杜克都是如此。叶舒宪在将《天问》、《山海经》、《淮南子》、《吕氏春秋》等典籍中关于羿的部分整理对比后提出，羿应该是天帝帝俊和女性太阳神羲和的儿子，即太阳神。战国以来，人们称日中神鸟为“俊鸟”，“俊鸟”便是帝俊，为太阳神的代名词。帝俊之“俊”又可写为“夋”，这字在甲骨文中实为一个鸟的形象。[11](p57-59)因此，与之一脉相承的羿实际上也是神鸟的化身。无独有偶，彝族有“夜猫精”变成“鹰嘴铁人”，拔下羽毛当箭，射落多余的六个太阳的民间传说，这个故事的核心其实就是后羿射日的神话，但不同的是这里的射日英雄更明显的带有鸟的性质，从外貌特点上看，“夜猫精”实际上就是猫头鹰，即“鸱鸮”类神鸟，是水鸟的性质，可抵御旱灾。

更典型的神鸟英雄是伯益，他是协助大禹治水的最大功臣。《孟子·滕文公下》记载：“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准、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是益与禹同治洪水。”[12](p376)伯益又名大费，先祖即为玄鸟，伯益之“益”是鸟羽垂垂、张口分尾的燕子之象，“‘益’摹拟燕子的鸣声，跟鸭之言‘呷’，猫之言‘喵’一样，或写作‘嗌’。 ”据《后汉书·蔡邕传》云：“伯益综声于鸟语。”[4](p1920)伯益后被舜赐姓为嬴，《山海经》云：“在嬴民，鸟足。”种种迹象都表明，伯益是典型的神鸟人化英雄，燕子正是火鸟的一个变体。神话中伯益在治水中的功绩在于焚烧多余的草木，驱走猛兽，抵抗水灾，这是典型的火鸟的属性。

另外，帝鸿、句芒、刑天、杜宇等神话人物，根本上也是又神鸟变体人化而来，前人已有论述，这里不再赘言。

鸟意象在中国自然灾难神话中的传承与变形看似神秘而复杂，实际上还是有迹可循的。远古时期人们对自然界的认识有限，面对自然灾难的侵袭，他们一方面在灾难中积累经验，另一方面也希望有神力能救人们于水火。而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发现动物往往能比人更早预知灾难，于是便认为动物的预知能力是一种神性的表现。在这种思维模式下，鸟的预知能力和飞翔能力让其与太阳的神力重合获得了神奇的属性，广泛出现在神话以及一些抗灾仪式当中。当时进行这种仪式的一般都是部族的巫师，在这些仪式中，巫师往往要装扮成神鸟，或者带上鸟的面具，或者模仿鸟的动作，由于达到了求雨或治水之效，所以如羿或伯益等巫师在神话中才被记载成为神鸟的后代和抗灾的英雄。这样，神话中的鸟意象就变形为有着抗灾能力的英雄形象，太阳神鸟的神力也体现在英雄的不朽事迹当中，随着社会和历史的发展，这些英雄的神鸟属性开始被人淡忘，彻底转变为万民景仰的抗灾英雄，也许所谓的羿或伯益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类能够战胜自然灾难的领袖的总称。从神鸟到领袖，展现了我国古代先民由认识到战胜自然灾难的漫长历程，同时神鸟意象也成为我国最重要的图腾之一，沉淀在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当中。

[1]黄怀信.鹖冠子汇校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陈成.山海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春秋元命苞刻本[M].侯官赵氏小积石山房.清嘉庆14年（1809）.

[4]叶舒宪，萧兵，郑在书.山海经的文化寻踪[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5]郭璞.山海经图赞[M].北京：中华书局.1991.

[6]袁珂.中国神话传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7]刘安.淮南子[M].顾迁，译.北京：中华书局，2009.

[8]丁山.古代神话与民族[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9]叶舒宪.英雄与太阳[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

[10]王昆吾.中国早期艺术与宗教[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

[11]何新.诸神的起源[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12]焦循.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