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发三千丈”的阐释史
2013-04-11江晓霞
江晓霞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李白在《秋浦歌·其十五》中写到:“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乍一看白发有“三千丈”之长,似乎不尽合理,但后人以李白写诗的特色和运用的艺术手法说明这种写作的缘由,似乎也有其合理之处,这种夸张在李白的其他诗里也有体现,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等都极尽了李白写诗夸张的特色,那么这里的白发有三千丈之长就不足为怪了。可是那小小的明镜里,为何顿然让李白有了这样的感觉,即使是“缘愁”,让李白发生浩叹的空间也太小了点,按照李白写诗的惯常特色,能够让他产生浪漫主义豪放情怀的诗句多是一些更广阔的天地,这一方小小的明镜似乎局促了点,不足以让他生出“白发三千丈”的感觉,这也是使后人产生怀疑的地方,要说明这首诗如何让给人以理解上的丰富性,要从它最初的阐释史说起。
1 宋人打开阐释缘由
李白是盛唐诗坛一朵耀眼的奇葩,他的万丈光芒在当时就引起了人们的特别重视,如贺知章呼他为“谪仙人”,杜甫评价他的诗歌才华说到“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太白二十韵》)他的诗歌接受主体由上到下分布的也非常广泛,在上有“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任华《杂言寄李白》)在下则“《大鹏赋》时家藏一本”(魏颢《李翰林集序》)“文集亦无定卷,家家有之。”(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这些均说明李白的诗文在他生活的时代就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并被广泛接受。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几种唐人选唐诗中,李白的诗就被多家收录,如韦庄的《又玄集》、韦榖的《才调集》及《唐写本唐人选唐诗》等[1],唐人的这些努力成为孕育后人理解唐诗及李白诗歌的源头,他们在唐人开辟的道路上,一路向前,将唐诗的光芒远远地映照下去。宋人以及以后的人则对李白诗歌进行了更深入的挖掘与阐释,具体到某一首诗的理解与阐释就是例证。就现存的资料来看,李白《秋浦歌·其十五》的评价较早见于宋人诗话中。严羽有评:“一诘,一解;又一诘,不可解。是言愁亦是解愁。”[2]“一诘,一解”即一追问一回答,“又一诘,不可解”意为又一个追问不可回答,“是言愁亦是解愁”说到这首诗既是言愁也是解愁,从这里的解释中可以看出严羽侧重对这首诗浑融之境的理解,追问与回答,言愁与解愁,“愁”在问与答、言与解之中,使整首诗处在一种浑成之境,给人以韵趣悠远的感觉特点,反映了他对诗歌“别趣”韵味的追求。在严羽外,南宋末一位著名的爱国诗人兼文学评论家刘辰翁对此诗也有评价,他说:“后联活活脱脱,真作家手段。”[3]我们在明高棅《唐诗品汇》中可以看到刘辰翁的评点辑录,其中有对李白、杜甫、韦应物等人诗的评价,如评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和《鹦鹉洲》等诗时显示了对其诗的“雄伟脱落”、“豪胜”风格的称许[4],这说明了刘辰翁对李白豪放诗风的欣赏,那些具有豪放气势和浑融韵味的作品经常能够进入他的评点范围内,这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受到了严羽诗学观念的影响。但他提出了这种极具李白个人特色的“真作家手段”,引发了后人的思考,他们或是从“夸张”的修辞手法或是从整首诗的篇章结构对刘辰翁提出的“真作家手段”进行具体的阐释。“白发三千丈”的阐释主要被融入全诗的理解之中,显示了宋人对一首诗的整体感受的重视。
2 明人探索诗中之韵
金元诗坛冷落,诗评难以繁盛,值得一提的是元人萧士贇有一则关于这首诗的评论,说到:“此诗殢形泥迹之人多致疑三千丈之语,盖诗人遣兴之辞,极尽形容耳。观者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可也。第二句‘缘愁似个长’意亦可见。后联云‘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活活脱脱,真作家手段。”[2]这种评论似乎集合了前人严羽和刘辰翁的观点,但他作了更为详细的说明,并将为何有“三千丈”之语提示出来,他认为不能以辞害意,对于后联李白的“真作家手段”他也给予充分肯定。这些观点给予明人理解此诗多方面的启示。
首先是“此诗殢形泥迹之人多致疑三千丈之语”的说法,引起了明人的关注。萧士贇说只有殢形泥迹之人才会质疑三千丈之语,然而这种质疑并非空穴来风,许多明白人可能也会有此疑惑。如李攀龙《唐诗广选》中言:“令人捉摸不着(首二句下)。”[3]他在《唐诗训解》中也说到:“托兴深微,真难实解,读者当味之意象之外。”[2]这种难解之说于唐汝询的《唐诗解》中也可见到:“托兴深微,辞实难解,读者当求之意象之外。”[2]这种难解和不可捉摸,李攀龙和唐汝询叫读者到诗的“意象之外”去“味”、去“求”,然而这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也是引起后人对此进行更深入研究的原因。
除了这种做不出解释的疑惑,沿着“真作家手段”这一条道路,明人又作出了自己的解释,这与他们诗学观念的追求有关。李攀龙在《唐诗直解》中评到这首诗时说到:“兴到语绝,有神韵。”明周珽在《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收集了众多人的评论,其中有“周敬曰:奇意奇调,真千古一人。……唐仲言云:兴到语,全主神韵,不当以字句定高下。”[2]明代的宗唐风气非常浓厚,尤以前后七子的格调论唐诗观影响巨大,他们主张“文主秦汉,诗规盛唐”的创作与接受路线,对盛唐诗坛与诗人特别看重,对李白这样一位大诗人肯定尤其推崇。他们评选唐诗,对于那些具有奇味、神韵之作会特别看重,同时也会以这样的标准去评价唐诗,因为他们认为这样的标准才符合盛唐诗的风貌,对李白这首诗的评价就是如此。李攀龙作为后七子之一,他评价李白此诗“有神韵”、“托兴深微”会受到他的诗学观念的影响。明末唐汝询,字仲言,编有《唐诗解》,是一本选、解、评结合的著作,他以独到的眼光编选唐诗,并融入自己的理解和体会,论诗最重体格声调[5]。他的“兴到语,全主神韵”的评价与他的主“格调”宗盛唐的诗学观念也不无关系。至此“白发三千丈”是作为明人探索诗中之韵的阐释,虽兼有疑惑,但是对唐诗的推崇更胜于对唐诗的解疑,解疑的工作仍需要后来者。
3 清人呈现观念演变
清代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学术、文化、文学集大成的历史阶段,关于清代的这种集大成性特征,郭绍虞在其《中国文学批评史·绪论》中有介绍:“就拿文学来讲,周秦以子称,楚人以骚称,汉人以赋称,魏晋六朝以骈文称,唐以诗称,宋人以词称,元人以曲称,明人以小说,戏曲或制艺称,至于清代的文学,则于上述各种之间,或于上述各种之外,没有一种比较特殊的足以称为清代的文学,却也没有一种不成为清代的文学。盖由清代文学而言,也是包罗万象而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的。”[6]这种集大成性的特质,使清人面对新问题时会以更全面和深入的方式来看待,在评价李白的这首诗时就体现了这样的特点。首先体现在理解的全面上。“白发三千丈”的来由或是作为“愁”的继续阐发,或是对李白写诗艺术手法的分析,或明确其“并非实咏”,相对于前人这些理解更为深入和细致。如乾隆年间刊印的无名氏的《李诗直解》解此诗云:“此因胸怀不遂而生迟暮之感也。言幼学、壮行,老至则无能为也。今白发盈头,有三千丈之多,缘我之愁与发而俱长矣。不知明镜之里,何处得此秋霜之白也?回视少壮之时,宁得不愁乎?”[2]此处联系了诗人的生平事迹解释白发有“三千丈”之多是缘于老而无能故愁愈深而发与之俱长也。与这种解释同出一辙的还有清人吴烶于《唐诗选胜直解》中的阐述:“发不可数,三千丈言其长也。愁多故易白,秋霜,形其白也。倏然对镜,睹此皤然,感兹暮年,愁怀莫述,偶于秋浦自叹之耳。”[2]“白发三千丈”在这里作为身世之叹具有其解释的合理性。除了“愁”的阐释外,清代诗评家们还于诗句的艺术手法上探讨“白发三千丈”的成因。如郭兆麟在《梅崖诗话》中云:“太白诗‘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语涉粗豪,然非而便不佳。……如少陵言愁,断无‘白发三千丈’之语,只是低头苦煞耳。故学杜易,学李难。然读杜后不可不读李,他尚非所急也。”[2]这种豪气,是李白写诗夸张的艺术特色的体现,对此清人汤大奎也有认同,如他说:“《世说》:顾长康哭桓武,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形容尽致,读之令人失笑。唐人诗‘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泪已不少。至杜工部‘犹有泪成河,从天复东注’,视虎头抑又甚矣。此与太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同一语义。”[2]似乎这种强烈而巨大的夸张是李白的个人特色,那么“白发三千丈”的抒发就不足为怪了,清人王琦对此十分肯定,他说:“起句怪甚,得下文一解,字字皆成妙义,洵非老手不能,寻章摘句之士,安可以语此?”[7]除此之外,清人还有从篇章结构的角度肯定“白发三千丈”首起句的意义,如吴昌祺在《删定唐诗解》卷一一中言:“突起婉转,又翻开奇甚。”[2]黄叔灿于《唐诗笺注》中也说:“因照镜而见白发,忽然生感,倒装说入,便如此突兀,所谓逆则成丹也。唐人五绝用此法多,太白落笔便超。”[2]另外《唐宋诗醇》里也有对“突起”、“倒装”手法的说明,这使得“白发三千丈”的理解有了结构上的意义,它作为首起句,突然而来,给人触目惊心之感,同时又给人一种疑惑,而这种疑惑是在后面的诗句逐层解开的,“白发三千丈”的开头还打上了李白笔法超然的痕迹,这些理解也可成为阐释此诗的一种解释。然而留给后人继续深入阐释余地的是清人马位于《秋窗随笔》中的疑问:“太白‘白发三千丈’下即接云:‘缘愁似个长’,并非实咏。严有翼云:‘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诗正不得如此讲也。”[2]这个疑问引领人们继续探讨此诗。
4 今人化解诗中之谜
一首小诗,越过了千年,仍能在读者心中击下深深的回响,说明了这首诗歌永恒的生命力,这也是引起历代学者、评论家对其关注的原因之一,今人要做的工作之一是从历代学者的评论中发现其值得关注的地方,解决其留下的疑问,丰富其无限阐释中的一环。
今人余恕诚先生从“明镜”的角度阐释了“白发三千丈”的疑问。他说:“如果把诗理解为李白在幽窗前对镜自照,揽发兴叹,就未免歪曲诗境,有损于李白飘逸的形象,而‘三千丈’的夸张就不免来得过火。”[8]为此他从本诗的疑点入手,深入探究,很有见地地指出:“‘明镜’非指一般梳妆台上的明镜,乃是以‘明镜’指秋浦水。……诗人俯身看水,澄洁如镜的秋浦水照出他的白发,使诗人在沉吟中酝酿出明镜秋霜的佳句。这才符合李白的艺术个性,并且也只有秋浦水那样‘平天’也似的巨型‘明镜’,才能照出三千丈的白发。”[8]这种以“镜”比喻成水的说法在李白诗中多有实例,如《秋登宣城谢月兆北楼》:“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清溪行》:“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与周刚清溪玉镜潭宴别》:“迴作玉镜潭,澄明洗心魂。”在《秋浦歌》(其十二)中有:“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的诗句,把秋浦水比喻为“明镜”,是非常有可能的。因此余先生的见解并非出自个人臆想,他为我们理解此诗指明了一条可靠的路径。二是日本学者松浦友久的解释。他曾随日本早稻田大学中国古典诗歌研究访华团访华,通过对《秋浦歌》风土实地调察的实际体验,进一步指出,这里的“明镜”是与秋浦河交汇的支流青溪水。“白发三千丈”正是“以清溪的明镜为契机的实地之作”。[9]他的这种理解是由“秋浦—秋—愁—白发”的联想而来的,并认为“白发—明镜”的叹老和秋浦水的透明,以及清溪的水如明镜有联带的作用。经过他的分析论证,我们明确了这首属于《秋浦歌》系列之一的名作,与“秋浦”之地有着密切的关系,且它的情感倾向“愁”也与整个《秋浦歌》系列主体情感色彩相暗合。通过对整个《秋浦歌》的观察,可以发现它里面写了许多与“秋浦”当地有关的地方风物,如白猿、驼鸟、山鸡、采菱女的动人身影和冶炼工匠的劳作场面等,而最能引发诗人偏好的明亮的清溪之水能够进入诗人的视线并被歌咏也就不足为奇了。[10]同时我们由《秋浦歌》的一系列诗句可以看出,“愁”在其中占了很大的分量,继而乃是一条情感主线。如“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秋浦歌》其一)再如“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清溪非陇水,翻作断肠流。”(《秋浦歌》其二)另“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秋浦歌》其十)等都有“愁”的抒发,这也为“白发三千丈”这一首诗的叹老言愁提供了依据。综合二人的理解,我们得出“白发三千丈”的抒发与“愁”有关,且引发“愁”产生的媒介不是梳妆台上那一方小小的明镜,而是诗人置身于广阔的秋浦风物中面对那洁净如明镜的清溪水感触激发,所以才唱出了这首千古言愁之作,至此引起历代人产生疑问的诗句得到了比较好的解决方式。今人杨义在其《李杜诗学》一书中对李白诗歌的“醉态思维”有详细分析,李白用自己那股源于内在生命的诗酒豪情创作了一种以醉态狂幻为基本特征的诗学思维方式[11],他的这种思维方式使他创作诗歌时多半带上了狂幻的特征,他的“白发三千丈”的感叹是他在经历人生挫顿后以一种醉态思维发出生命易逝功业无成的呼喊也未为可知。
余恕诚先生和日本学者松浦友久先生及学者杨义等人从新颖的角度阐释了诗中的疑问,使引起历代批评者关注的这首小诗解决了其阐释史上的千年疑案,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首诗的阐释史就此终结。我们从历代人关于“白发三千丈”的解释中理解了这首诗的丰富的阐释历程,了解了不同时代诗学观念的转变,如宋代受严羽诗学观念的影响侧重对这首诗浑融之境的理解,强调将其纳入全诗整体感受之中。元明时显示了对唐诗的推崇,更强调李白写诗所体现出的风格特色,即具有“神韵”的特点,而较少重视其“辞实难解”的地方。清人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注意对一首诗进行全面细致的研究,如对这首诗篇章结构、情感、艺术特色等方面进行阐释,力求说明“白发三千丈”这一说法的原因,对于这一说法的疑问也进行了相应重视。今人注重从实地考察的角度理解此诗,对此诗的疑问作了更合乎情理的解释,有关学者还从李白的诗学思维方式考察李白写诗的风格,如其醉态思维的影响,为这一首诗的理解提供了另一种新颖的角度。这些细密的诗学理论构成了这首诗歌丰富的阐释史,这个阐释史是一个动态的历史的过程,它不会在某个时代终止,它的鲜活的艺术生命也必将以新的形态存在于后人的理解与阐释中,留给人们以启迪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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