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被确立为明代台阁体盟主的历史与文学新探
2013-04-10张红花
张红花
(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虽然明代台阁体存在的时间远远超出杨士奇的文学活动范围,并且到后来演变成“肤廓冗长,千篇一律”[1](p1)的形式主义文学而受到强烈攻击,走向衰落,但在论及明代台阁体时,一般都认为杨士奇“文笔特优”,能“转移一代之风气”,实为明代台阁体盟主,被誉为“明代台阁体之祖”,不过对于其盟主地位确立的成因却向来缺乏具体深入的研究。对此笔者将从四个方面进行探析。
一、清廉大度,蔼然长者的领袖魅力
杨士奇虽以文章学识扬名于时,以贤相著称于世,但他“俭约一如布衣时”,[2](p96)从不接受贿赂,廉洁清正。如洪熙元年,杨士奇以大学士身份兼任礼部尚书,不久,改兼兵部尚书,并食三禄,但他辞去了比学士俸禄高三倍多的尚书俸禄,并说:“尚书月俸六十石,可养壮士六十人,臣受二俸,已过分,安敢复加?”蹇义说:“宜辞学士俸。”杨士奇说:“辞禄当辞厚,何用取虚名。”明仁宗只好点头表态:“朕成卿愿,准辞厚禄。”并对蹇义说:“廉介之风,士奇有焉。”第二天,仁宗皇帝还再一次慨叹道:“士奇真能廉,使仕者皆如此,世岂有赃吏乎?”于是黄淮也辞去户部尚书俸禄。同年二月,仁宗为嘉奖杨士奇,特赐田二顷,杨士奇仍然坚辞未受。[3](p96)身居高位,却能如此清廉,确实令人钦佩。杨士奇还有一个备受称赞的领袖魅力是能容人之过、荐人之长,以平和宽厚之心处理朝中大小之事。为此宣宗曾称赞杨士奇曰:“学广识,端靖忠厚,有良臣体。”[4](p108)又如《万历志》中称赞道:“杨士奇贵极人臣,隐约一似儒生,其操持正直,莫不儆惮,及至取士论人,率多平恕,常语人曰:‘天下万世之事,当以天下万世之心处之,如有一丝一毫出于私意,不论厚薄皆当获罪神明’。”[5](p1304)李贽在《续藏书》中也高度赞扬:“西杨(杨士奇)玉质金相,通达国体。”杨士奇虽然由卑微入佐中枢,从民间亲近帝扉,卓凡出众,但他始终“秉谦执虚,未尝自满”[6](p1304)“所行或未当,人以为言,亦欣然纳之”,[2](p98)如永乐六年(1408)冬,成祖巡狩北京,命士奇起草诏文。成祖看后称“善”,其他人也连连称好,只有兵部尚书刘隽私下对杨士奇说,“请以‘有’字易‘自’字,如何?”士奇点头答应,“即以告於众”,但其他人都认为“义无相远,不足易,且上既善之矣”,但杨士奇认为“于国家大体,当用隽言。”成祖回过头对士奇说:“从汝,从汝。”第二天成祖深有感触地对胡广说:“士奇能服善,则何有败事?”[7](p198)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情,但足以说明杨士奇谦逊、豁然大度、勇于采纳别人建议,这在封建官僚中尤为难能可贵。杨士奇的这些领袖气质和处事态度促使他在明初政治集团中逐渐处于核心地位,文学才华得以不断展现,以皇帝名义发布的许多重要敕、旨、诏等大多出自其手,渐成内阁第一大手笔,他的人望及人格魅力为其台阁体盟主地位的确立作了极好的铺垫。
二、久居内阁、恩宠不衰的仕履境际
杨士奇作为内阁重臣,历仕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五朝,在内阁任职43年之久。1402年明成祖朱棣即位,三个月之内对杨士奇连升三级,从翰林编修到入值文渊阁参预机务再晋升为翰林侍讲,①从永乐朝开始,明文臣的地位得到明显提高,文臣开始进入内阁,参与政务。明太祖朱元璋虽任用文臣儒士,但文臣不封王、公、侯等,还规定文臣不能有谥号。永乐十六年(1418年),文臣胡广死后,赠礼部尚书,谥文穆,开始打破文臣不封谥号的规定,后至仁宣两朝,内阁大学士兼任各部尚书,品级地位大大提升,文臣权倾一时,如同相职。杨士奇台阁体盟主地位的确立与当时文臣地位得到大力提高也是密切相关的。并亲切地对杨士奇说:“朕知尔文学,亲擢至此,尔应尽心,勿自疑畏。”[2](p97)后又入东宫任左春坊中允、进左谕德,为太子朱高炽讲读经史,1424年,仁宗朱高炽继位,杨士奇以多年辅佐太子之功,擢升为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在内阁四名大臣中位居首辅,并深得宠信,仁宗曾特授“绳愆纠缪”银章,特许其密奏朝政要事指皇帝过失,开后世奏折制度之先,后又创制“杨贞一印”,亲赐杨士奇,并特赐玺书,②玺书曰:“往者朕膺监国之命,卿侍左右,同心合德,徇国忘身,屡历艰虞,曾不易志。及朕嗣位以来,嘉谟入告,期予于治,正固不二,简在朕心。兹创制‘杨贞一印’赐卿,尚克交修,以成明良之誉。”“用藏于家,传之后世。唯卿子孙,由是知卿克致显荣,不易唯艰,共思保守。唯朕子孙,亦由是知卿弼朕之功,以保全尔子孙,与国咸休,永世无斁。”褒扬奖劳之情溢于其中,以成就其明良之誉。宣宗一朝是杨士奇政治生涯的顶峰,先后参与了许多重大政务决策,朱瞻基对他的器重和关照明显高于其他内阁大臣,如宣宗曾告诉鸿胪寺,杨士奇年老有疾,上朝早晚毋论,与杨士奇的私人关系非常密切,并且终生未变。1435年,年仅9岁的明英宗朱祁镇即帝位,太皇太后张氏垂帘听政,将政事全部交由内阁“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处理,并请75岁高龄的杨士奇担负起教育小皇帝的重任。1444年杨士奇死于任上,明英宗对这位五朝重臣给予了极大的哀荣,追赠他为太师,谥号文贞。正是杨士奇这一不同寻常的仕履境际,极大的造就了他在明代台阁体中的盟主地位。
三、文风契合君主所好,符合新时代所需
明朝立国,革元旧制,移风易俗,尤其是以承继儒家传统为宗旨,“一宗朱子之学”,大力恢复和推行儒家学说和教义,在此政治文化背景之下,明初君主虽不重视文学,但对文风的变革还是提出了具体要求。《翰林记·正文体》卷11有记载:“国初文体承元末之陋,皆务奇博,其弊遂浸丛秽,圣祖思有以变之,凡擢用词臣,务令以浑厚醇正为宗,洪武二年三月戊申,上谓侍读学士詹同曰:‘古人为文章,或以明道德,或以通当世之务如典谟之言,皆明白易直,无深怪险僻之语,至如诸葛孔明《出师表》,亦何尝雕刻为文,而诚意溢出,至今使人诵之,自然忠义感激,近世文士不究道德之本,不达当世之务,其辞虽艰深,而意实浅近,即使过于相如、扬雄,何裨实用?自今翰林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务者,毋事浮藻。”[8](p98)因举荐由寒素之士位极人臣的杨士奇,苦力自学,文学才能受益于《汉书》甚多,又极力推崇仿效乡贤欧阳修,因此文章思想醇正典雅,内容正大和畅,表述纡徐委备,这一文风正契合君主所好,符合新时代所需,永乐帝曾称赞道:“杨士奇文学于今难得。”[9](p388)成化五年吏部尚书、国史总裁彭时在杨溥的诗集序中也写道:“惟我皇明,混一区宇,右文兴治,超轶前代,至宣德正统间,治教休明,民物康阜,可谓熙洽之时矣,当是时,以文学显用者,有三杨公焉。”在君主赞许的目光中和时代的感召下,馆阁文臣追随杨士奇渐成气候,台阁体盟主不期然而然的当属杨士奇。正如李东阳所说:“永乐以后至于正统,杨文贞公实主文柄。乡群之彦,每以属先生。”[10](p652)
四、积极采取相关策略促进其自身盟主地位的确立
当然,杨士奇台阁体盟主地位的确立与其在开创和推进台阁体形成的过程中所积极采取的几个策略极为相关。一是善于利用自身特殊的政治社会地位,③经筵进讲、史局修书、殿试读卷、礼闱主试都是职高位重之事,担任这四职在明代被誉为“四荣”,这“四荣”之事对天下学风、文风都有直接影响。杨士奇“四荣”兼任,其荣显及影响力自然不可忽略。采用行政干预的手段,倡导和规范明代台阁体的风格,促进其盟主地位的确立,而挥动科举考试这根指挥棒,无疑是其成效最为明显的一例。按照明代考试制度,乡试以南北两京最为重要,而这两地的主考官必须从翰林院的官员中选拔,会试考官也以翰林院官员为主体,殿试时主考官由皇帝亲自担任,而读卷官、阅卷官则必须要以内阁大臣为主,翰林院官员为辅,总之,明代科举考试的大权基本上是掌握在翰林院官员和内阁大臣的手中,他们可以通过黜陟考生、刻程文、作试录等手段来“正文体”、“变士习”。杨士奇从37岁步入内阁,担任过大大小小很多次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尤其是他还常常主持礼部会试、担任廷试(殿试)读卷官等文化界的最高职务,而且他还能在具体的方针政策上影响科举考试的程序或录取方式,如宣德元年(1426年),杨士奇提出了著名的南北取士策略,很快就得到宣宗的首肯并得以通过施行。再试看永乐十九年,杨士奇担任会试主考官,就首先“黜庸腐,精选典实之作置前列”,取同乡曾鹤龄为第二,后在殿试中,取他为第一,并在士子们面前高度赞扬曾鹤龄的文章,认为其“程文以是科为最”。据《殿阁词林记》卷15记载,杨士奇不但为了表示自己“喜曾鹤龄诸作”,还“多梓行之”,使其广为流传,引导文风。此外,在明代庶吉士的培养以及翰林院与内阁官员荐举等行政环节中也都有可能会成为杨士奇整肃诗文风气、倡导台阁体的一种有效工具,进一步促进自身台阁体盟主地位的确立。
杨士奇的第二个策略是非常努力地以自己的创作实绩④杨士奇一生著作宏富,有《东里集》93卷,《文渊阁书目》4卷,《周易直指》10卷,《历代名臣奏议》350卷(与黄淮等编),同时他还参与编修《太祖高皇帝实录》、《太宗文皇帝实录》、《仁宗昭皇帝实录》、《宣宗章皇帝实录》等大型史书,其中在后三部实录中充任总裁。和文学才华来赢得君主的青睐和士人的服膺,在诗文创作上酿造一种具有典范意义的时代风尚,以推进明代台阁体的形成和进行自我有效传播,这是杨士奇才学富赡的一个重要体现,也是其台阁体盟主地位确立必不可少的环节。试看两则事例。
成祖巡北,有白鹊之瑞。命皇太子以下及五府六部例各进表庆贺。时杨士奇以病在告,仁宗监国,命庶子、赞善呈稿,殿下不怿,命尚书蹇义持以示士奇,士奇曰:“甚寂寥,且不著题,似贺白龟、白鹿皆可。”因命改益。士奇改一联云:“望金门而送喜,驯彤陛以有仪。”后增一联云:“与凤同类,跄跄于帝舜之庭;如玉之辉,翯翯在文王之囿。”义以进,殿下喜曰:“此方是帝王家白鹊!”适内使陈昂进御馔,彻以赐之,且有旨使勉进药食,早相见也。[9](p394-395)仁宗昭皇后当题主祔庙,南杨执称“皇太后”,众莫能止。及后奉命御制修国子监碑文,题曰《重建太学之碑》。时西杨寝疾不能出,密旨封令西杨另制一通,题曰《大明新建庙学之碑》,进呈,遂用之。南杨又执用其题,西杨具本论:“凡言重建者,谓既作之后又作之,庙学虽前元所建,非国朝事,此不可论,且庙与学二者,若只书太学而不云庙,于礼未安,请通改作‘新建庙学’四字为宜。”[11](p302)
前一个事例中的庶子、赞善都是太子东宫的饱学之士,写几句应制诗应该绰绰有余,但太子殿下看后不高兴,命令尚书蹇义马上把诗稿送去给告病卧床的士奇过目,士奇看后立即指出不妥之处,并增删修改一番,太子看了高度赞扬,自然少不了赐御馔、勉进药食。后一个事例发生在杨士奇死前11天,当时已病入膏肓,但对于这样的“大制作”,朝廷还是需要杨士奇来把关。从中不难看出杨士奇深厚的文章学养,以及他在朝廷中的文学创作影响力。对于杨士奇的诗文创作在当时及稍后的明人眼中,评价都相当的高。如黄淮称赞道:“历事四圣熙洽之朝,凡大议论大制作,出公居多。”“洪惟我朝自太祖高皇帝肇开文运,儒雅彬彬辈出,以公述作徵诸前烈,颉颃上下,能几人焉?方之当时,齐驱并驾,复几人焉?谓之间世之才,其信然哉。”[9](p1)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23有如下评述:“弘治、正德以前之文,杨东里规模永叔,李西涯(东阳)酷类子瞻,各自成家,皆可领袖一时,要为均不可废者。”[12](p283)认为杨士奇、李东阳都是文章大家、文坛领袖。李东阳称赞道:“永乐以后至于正统,杨文贞公实主文柄……文贞之文,亦所自择,世服其精。”[10](p652)指出明前期的文坛盟主是杨士奇,并对其文章高度赞扬,认为其盟主地位名至实归。李梦阳也作诗称赞:“宣德文体多浑沦,伟哉东里廊庙珍。”[13](p1)认为杨士奇的诗文是宣德庙堂文学的珍品。王世贞评价道:“文章之最达者,则无过于宋文宪濂、杨文贞士奇、李文正东阳、王文成守仁。”[14](p139)认为杨士奇与宋濂、李东阳、王守仁是明代文章写得最好的四大家。《明实录》中对杨士奇待文学创作也高度赞扬:“文章谨严有法,议论往返,卒归于理,表然为一世之望。”[4](p173)指出杨士奇的文章谨严有法度,议论充实深植于理,为世人之楷模,文坛之盟主。李时勉也称赞道:“先生以其余力发为文章,浑含温润,谨严而净密,如精金粹玉,自足以见重于世。”[15](p362)朱与言赞士奇之文为“早夺韩豪,晚与欧争。一扫浮靡,复乎纯正,此先生之文章异乎人也”。[15](p432)
杨士奇的第三个策略是经常有意识有目的的组织一些翰林官员尤其是台阁大臣之间的交游酬唱等活动,通过这一古代传统的文学交流方式来传播自己的文学主张和理念,确立自己的盟主地位。如在永乐二十年的西城宴集、新正宴集,永乐二十一年的西城郊游,宣德十年的南园宴游、东郭草亭宴集,正统二年的杏园雅集等重大的宴饮雅聚中,参与者不但在酒酣之际赋诗作文,而且每次都由杨士奇来作序,编成集子流传于朝廷上下,成为一种创作的范本,以此偶露自己的盟主意识,奠定自己在明代台阁体中的盟主地位。
综上所述,杨士奇成为明代台阁体盟主中不但与其宿德重望的人格魅力、久居内阁、恩宠不衰的境际有关,还与其文风契合于时代、君主的需要息息有关,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与杨士奇在开创和推进台阁体形成的过程中所积极采取的几个策略极为相关。与此相辅相成,杨士奇盟主地位的确立也进一步促成了明代台阁体在明代前期的文坛上风行百年,形成“文归台阁”的垄断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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