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门客不识丁
2014-05-14顾荒唐
顾荒唐
【一】
武林盟主云陵一向觉得,用“一白遮百丑”来形容自己再合适不过。不过这白可不是皮肤白皙的白,是真金白银的那个白。
她爹本是个富甲天下的大商人,却偏偏迷上了号令武林那一套。家里养活着三千门客,整天偷偷隔壁家的瓜、吓吓街坊的狗,闹得人仰马翻、天怒人怨。
但老爷子不在意,银子依旧是流水一样地花进去,最后竟真叫他混了个武林盟主的名号。
老爷子功成身退,这偌大的家业就传到了云陵手里。
她成了史上最无能的武林盟主。
“小姐,这就是……那个要当您师父的丁墨公子。”小厮云安拽着她躲在假山的后面,拼命往她身后缩。
盟主一听这话,差点吐血:“小安子你胆子肥了?!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竟然找人来当我师父?”
云安抱头再缩:“天地良心!不是我找的,我拦不住!而且……他长得很合您口味。” 盟主琢磨,她爱吃甜点心,那就是长得清甜可人、秀色可餐的意思?
那丁墨剑眉薄唇,长得确实不错。他正闭目在青石上调息,满地青石衬着一身墨绿的衣衫,像是亭亭松柏,别有一番孤寒的意味。
“小姐,我觉得您笑得有点猥琐。”云安义正词严。
“小安子你看。”盟主气定神闲道,“他坐那像不像长了青苔的王八。”
云安一看还真像,刚想笑,却见那丁墨只一瞬便出现在盟主面前,衣袂带风,身后假山轰然碎作尘埃。
他青衣不染纤尘,凤眼微眯:“我没听清,烦劳盟主再说一次?”
“……”盟主的气势跟着那堆石头一块碎成了渣渣。
这一手功夫,别说是她那些门客,便是在武林里也算是顶尖的。劝也劝不走,打也打不过,还一副大爷样,说好的清甜可人呢?
可怜的盟主就这样败下阵来,委曲求全地收了这个师父。
丁墨既没要求拜师礼也没要求她习武,只是每天跟着她,活生生像个保镖。
盟主吃着糖人苦着脸:“大侠,你跟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我爹得罪过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去啊!”
丁墨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曾,如果我有一天出手砍了你,别怨你爹,那一定是因为你太聒噪了!”
盟主气:“威胁我?当本盟主是吓大的,还怕你不成?”
作为一个优秀的武林盟主,她收到过无数的威胁。
她被臭鸡蛋糊过一脸,被蜘蛛吓到昏厥,被菜虫恶心得不敢吃饭。
“你为什么被人威胁?”丁墨疑惑。
盟主讳莫如深,凹了个造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丁墨彻底懒得理她了。
盟主腆着脸再接再厉:“大侠,要不你教我武功吧?”
她可不想整天身后有个冰块监视着,大三伏天弄得她后脊梁发寒,这还不如逼她学武呢!
丁墨只是一脸嫌弃:“全天下谁不知道武林盟主一练武就晕倒?再说你的根骨也就那么回事,别耽误工夫了。”
盟主整个人都不好了:“原来你都知道?那你还要做我师父?”
丁墨慢悠悠道:“我本来只想应聘保镖,当然要自抬身价等你还价!谁知你竟然答应了我所有的要求,不愧是武林盟主,倒也算是慧眼识珠!”
“……”盟主终于知道打脱牙和血吞的滋味,天地良心,这分明是强买强卖啊……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丁墨这只狐狸真是太贱了!
【二】
他们一个玩一个跟,日久天长,盟主竟觉得有个保镖其实也不错。
以前三伏天断断吃不到冰糖葫芦,现在丁墨能用内功冰着给她带回来。
以前别人有恃无恐地逗她,现在别人见了她都主动让路。
盟主觉得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真是爽。
以前酒楼小哥任她调戏,等她醉了就去扒她的荷包,最后把她扔在大街上让云安捡回去。可现在无论她醉成怎样,最后都是在自己暖暖的被窝里醒来。而且,她荷包里的银票非但没少,还多了不少碎银子。
盟主窘迫地想,是不是丁墨趁她醉着把酒楼给打劫了?
看来以后招夫婿也要找这样的,观赏性和实用性并重!
可没过多久,丁墨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小伙伴都不敢和她愉快地玩耍了!
她现在再上街,那些酒家就像活见了鬼,忙不迭地把门都关了。那些酒肉朋友怕挨揍,谁都不敢上前,甚至连云安都只敢在丁墨不在的时候跟她哭诉。
昨日繁盛,今日萧条,盟主觉得十分心塞,她觉得她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管他是什么大侠,没有这么断人家活路的!这次说什么都得让他改改!
她骂道:“你这……”
丁墨罪行简直罄竹难书,倒干了她肚子里的墨水都骂不完,可她看到丁墨那张脸就一句都骂不下去了,话锋硬生生转了十八个弯:“……你把我每天抬回去的?你这样,我现在都没地方吃饭了!”
说完,盟主自己都觉得丢脸,因为她觉得这话有点娇嗔。
丁墨皱眉:“是我把你抱回去的,这样吧,你跟我来,我做给你吃。”
抱、抱、抱……回去的……
盟主觉得今天太阳真是大,她有点儿晕。
她跟着丁墨回了府,丁墨去给她做吃的,他刚一走云安就扑上来:“小姐你可回来了!宴云楼的老板欺人太甚,私自举办武林大会,而且还不邀请咱们!”
宴云楼是家点心铺,盟主曾疑惑为什么一个点心铺子的名字起得和酒楼一样,小二柳眉一竖:“老板说这样叫气派,我们要是叫点心斋你还来吗?”
“……”这小二说得好有道理,盟主竟无言以对。
江湖人都知道宴云楼的点心日日供不应求,也都知道盟主最爱吃点心。但凡盟主想吃点心,放一句话,不消几刻钟热腾腾的点心就能端进府里去。
这是因为她和宴云楼的老板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梁子。
当时宴云楼刚在盟主府门口建起来的时候,曾邀请盟主赏脸去抚琴一曲。
她毫不犹豫地抱琴而至,一曲弹得惊天地泣鬼神,修为低的侠客纷纷被震得气血翻涌,忍不住冲出门去大吐不止。
一曲终了,满座皆空,连小二都跑光了。
宴云楼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时竟题诗一句派人送到盟主面前以表谢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自此,宴云楼对盟主有求必应,只有一个要求,求她别来。
后来每次小二来询问意见的时候,盟主总会诚恳地告诉她:“你们主子太贱。”
如今这区区点心铺都敢欺负到武林盟主头上来了,她哪儿咽得下这口气?
【三】
盟主挑了几百个能打的门客,到宴云楼踢馆去了。
宴云楼里岂能有等闲之辈?别看小二是个姑娘,竟比男人还剽悍。
小二先声夺人,一脚踏碎红木板凳,揪住云安就是一顿暴揍,扬言让挑事的生着进来熟着出去。
小二杀气毕露,云安眼泪汪汪,一时高下立判。
盟主扶额,强撑阵势:“叫你们老板出来说话!”
话音未落,却见丁墨端着一盘子点心从内厨转出来。
他制止了小二,森寒的目光扫过那些门客,转到盟主这里时却敛了寒意。
丁墨皱皱眉,将盘子放在她面前:“不是要你等一下吗?你来这做什么?”
盟主傻眼,那个损惨了她的老板竟然就是丁墨?
那老板总是跟武林盟主作对,江湖传言说他有当武林盟主的野心。他能召集天下豪强举办这武林大会,盟主却做不到。从这一点儿来讲,盟主已经败了。
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要亲自跑到自己那里做奸细?盟主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几百号人围着,也不是问这些话的场合。
盟主抓了块糕点塞到嘴里,质问:“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武林大会发请柬?”
丁墨呷口茶,冷哼:“给你们请柬有什么用,请你们来打酱油吗?”
盟主气得把点心又往嘴里塞了一块。
两人说话针尖对麦芒,但云安觉得这俩人真是天赋异禀,竟硬生生把江湖两大势力剑拔弩张的会晤搞得像是茶话会,吃吃喝喝,就差一人一碟瓜子、蜜饯了。
盟主此刻倒镇静下来,她摸不准这丁墨的意思,但是自家门客不能打是一说,丁墨当面指出来又是一说。
从小她那个奸商的爹就教她,输人不能输阵。她拍拍手上的糕点渣子,抬手一指丁墨:“怎么无人可用?丁大侠不就是?总不能拿着俸禄不做事吧?”
这一句一出口,满座哗然。
丁墨也一愣,他看着盟主诚挚的眼神,满脑子都是奸商两个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武林大会十年一届,按照规矩,若是我参加,那盟主作为主人也必须得参加,盟主可还要这张请柬吗?”
盟主一拍胸脯,豪气道:“成交!”
丁墨无语,她该不是忘了她根本不会功夫的那回事吧?
于是他轻飘飘地加了一句:“要签生死状的,死了不赔!”
一而再再而三被看轻,盟主恨不能暴揍他一顿,包赔。
云安小声:“小姐,是不是过了这件事就把他赶出去?”
盟主恨恨道:“留着,他签了咱家的卖身契,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他喜欢劈石头是吧?等过了这关,我让他到天桥表演胸口碎大石去!”
丁墨看着盟主风风火火地走,不知怎么的觉得明明是赢家的自己,倒像剩在碟子里那些碎点心渣。
他有点郁闷,好歹也算是鞠躬尽瘁卧底了几个月,但她一点儿被骗的失落都没有,好像压根没拿他当回事。
【四】
丁墨陪着盟主过了几个月的聒噪日子,现在盟主这一走,几天的日子仿佛过了几年,他竟觉得无聊起来。
盟主蠢是蠢了点儿,但胜在解闷。
丁墨之前觉得盟主蠢,但是她确实是个善良的姑娘,无论周围的人怎么欺负她,她永远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
她唯一的罪过恐怕就是弱小二字了。
但她偏偏还答应参加武林大会,来和众多亡命之徒争夺火云丹,这无疑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他只是想要火云丹,并不是想要武林盟主的命,盟主要是万一出个三长两短……
丁墨坐不住了。
好在他久混江湖,脸皮比城墙厚,他上门问盟主:“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就一定非做武林盟主不可?”
盟主哼哼唧唧:“我不做武林盟主拿什么罩着你们这群门客?”
“但你不会武功,和人比武岂是儿戏?”
“所以你得好好保护我。”盟主笑眯眯道。
饶是老江湖,丁墨也被这份厚脸皮惊到了,自愧不如。
但说实话,丁墨还从没见过那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人。
盟主也不甘示弱,让云安查了丁墨的底细,她本以为这种人该是罪行累累,但事实显然让她更挫败,因为她查到的只有一张白纸。
但丁墨却对她了如指掌。他知道她体质极寒,就算三伏天也不会出一滴汗。所以无论寒暑,丁墨每次差人送的点心都是烫口的,还配着热普洱茶。
这意味着敌暗我明,丁墨连她最爱吃什么点心馅都知道了,她对丁墨依然一无所知。
盟主觉得很憋屈。
武林大会开幕的时候,有人欢喜有人忧,盟主道貌岸然地致辞,然后在台上给诸位英豪做分组的抽签。
只见盟主客套了一番,大摇大摆地挑了几只竹签藏进自己的袖子里,换了另两只,然后宣布分组的顺序。
丁墨一愣,没想到她竟然光明正大地出老千,可台下武林德高望重的长老竟无一人声张。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如此罢了。
分组的结果很好,他和盟主的对手都很弱。
但丁墨好奇,在台下堵到了盟主:“你出了什么千,告诉我。”
盟主背着手尴尬地笑着左闪右闪:“子曰……不可说,不可说!”
“你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不来比武不就行了,用这龌龊的招数算什么?”丁墨不再多问,叹气,从袖里拿出一包点心递给她,“折腾这么久,饿了吧?”
盟主欢快地接过,谁知刚一伸手,袖子里的重量陡然一空,再瞧几只竹签已然到了丁墨手里。
盟主知道自己被耍了,愤愤地咬一口点心怒叹道:这个老狐狸!
丁墨细细地查看战利品,这长老们制作的签该是完全公平的,看着看着眸光却忽然一冷。
一只签上写着——丁墨 柳白雪
柳白雪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丁墨都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与之抗衡。柳白雪嗜血贪婪,号称剑不见血不还鞘,把他和丁墨分在一起,无疑是想要丁墨的命。
他问她为什么要为他出千。
盟主咬着点心可怜兮兮:“要签生死状,死了不赔的。”
丁墨怔怔地看着她,心里忽然有点儿愧疚。
【五】
盟主却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但不知是不是后面还有比武的缘故,她倒是收敛了不少。
她很少离开住处,也不再四处沾花惹草招惹是非,只是在分配的小院子里抻抻老胳膊老腿,准备临时抱佛脚。
怎奈人不惹事,事惹人,丁墨去吃饭的当口,云安哭着跑来找丁墨,说盟主遇刺了。
丁墨匆忙赶去,生怕盟主已经阵亡了。待他看清屋里的场景,险些绊倒在门槛上。
盟主哪有不会武功的样子?她正和刺客紧张缠斗。
最后,盟主从身后扑倒了刺客,抱紧了刺客的大腿死活都不松手。
“……”丁墨看傻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是来解救盟主的,他赶紧出手点了刺客的穴道。
盟主看见丁墨,颤抖着嘴唇没说话,眼里几分慌张。
丁墨原本还对打探盟主虚实这件事有点愧疚,毕竟盟主从没怀疑过他。
但此刻这份愧疚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原来,她也骗了他。
“你一练功就会晕倒?好功夫。”丁墨眼里几分玩味。
盟主脸色渐渐涨红。
“我倒是真小瞧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参加武林大会?你盟主府不差火云丹那一样吧?难道你也妄想增长功力号令武林?就凭你?”
丁墨看见盟主脸色倏地白下来,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不由得有些失望。他本以为盟主是个单纯姑娘,谁知道她心计这样深沉。
他刚要走,却见盟主翕动着唇好像要说什么,他凑近一听,猝不及防地被盟主喷了一身血。
盟主摇晃着倒下去,不省人事。
丁墨脸上夸张地被溅得全是血,他觉得自己像是刚宰过猪的屠夫。
他下意识接住她,只觉她的身子冷得像一块冰,一点儿内息也无,根本不是会功夫的样子。
丁墨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盟主刚才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并不是被他揭穿的羞愧,而是在强忍着不吐出血来。他本是抓刺客来的,放着被点了穴道的刺客不管,反而对受伤的盟主步步紧逼。
丁墨抱着盟主讷讷地站了半晌,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丁点过分。
他怕出人命,手赶紧搭上盟主的脉搏。
这不搭还好,一搭他彻底呆愣了。
盟主会武功没错,但是盟主经脉尽断,她的武功早就被人废了。
丁墨一改清高的路线,对刺客严刑逼供,可无论怎样也撬不开刺客的嘴。
熬了两天两夜,丁墨终于不耐烦了,叫人拿了张渔网盖在刺客身上。
然后他拔出剑来,凤眼微眯:“我是个做点心的,刀工还不错。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一刀都不会少,要不你数数看?”
刺客瞪圆了眼,没想到高手在民间,二话不说就招了。
原来不管盟主多么无能,也没人想让丁墨取而代之。
因为盟主什么都不管,各派逍遥自在,若是丁墨当了盟主,恐怕就不能那样的肆无忌惮。
盟主换签违背了各门派的意思,是犯了大忌讳。若是傀儡盟主都不在控制之内了,那留着她就没意义了,所以派人刺杀她。
而一向行踪隐秘的柳白雪都出山来,也是因为各大门派想借机会除去丁墨。
丁墨觉得自己中了一个大圈套,甚至还有可能把盟主搭进去。
丁墨坐在脸色苍白的盟主身边,脸色不虞:“你的武功也是被他们废的?”
盟主强撑着笑:“我自愿的。你们练功遭了多少罪,我却能光明正大地吃喝玩乐,嫉妒吧?”
丁墨黑着脸:“你若不说,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声张出去,以宴云楼的人脉,你和你手底下的门客谁也保不住。”
盟主的笑僵在脸上,眼里有几分哀求。
丁墨知道自己找准了盟主的软肋,铁了心不为所动。
盟主叹口气,笑:“我四岁习武,是练过功夫的。可是后来门客一个接一个地出事,甚至一个很小的门客被人绑架了,那孩子是我爹拜把子兄弟的儿子,绑匪不要钱,只要我废了武功从此不管江湖事。不然不仅是我们全家,连所有的门客都有危险。我爹平时宠我快宠上了天,可是那时候他却毫不犹豫地叫人废了我的功夫,然后自己跑去避难了。我明白他的选择,那些门客有的是他的兄弟,有的是他的恩人,都是半辈子的交情,他们对我也很好,我们怎能累及他们?我爹做了一辈子奸商,权衡之下做出的决定当然是牺牲最小的,若换作是我,也会这样抉择,你不必在意。”
她那双总是笑得弯弯的杏眼罕见地有几分悲哀。从没人给过她选择的余地,也没人想要救她,仿佛她是最多余的那个。
【六】
丁墨垂眸听了半晌,转身出了门。
月色微凉,丁墨笔直地站在晚风里,眸光深沉。
盟主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被人绑架的门客,其实就是他。
他很小的时候功夫就很出众,老盟主喜欢就收了他做门客,直到某一天他被人绑走,他被下了药,在绑匪那里昏睡了几天,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另一个小镇。
他的父母对他说,是老盟主救了他,细节却不愿多说。
但被人捉走这件事依旧不能让他释怀,他自此更加发愤,终成了武林里的佼佼者,后来他想去给老盟主报恩的时候,才发现武林盟主已经换成了他的女儿。
丁墨对火云丹和武林盟主之位志在必得,但争夺火云丹必定会损害小盟主的声誉。那小盟主是个怪人,软弱无能,也无甚雄心,却唯独爱吃点心。
他想,自己若能给她送一辈子点心便算是报答了。
谁知道事实竟然是这样,是小盟主云陵用自己的前途和功夫换了他的命。
丁墨被这样的事实打击到凌乱时候,盟主却不怎么在意,该吃吃,该睡睡,拖着受伤的身体跟那些对手花拳绣腿比几下。
云安早就帮盟主打点好了,那些武林人士拿了钱自然乐得给她台阶下,毕竟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个实力从柳白雪和丁墨手里抢东西。
江湖豪强几番角逐只剩下四个,出乎意料的,下一场是柳白雪和盟主的对决。
盟主咳着血站在走上擂台,已经有了认输的心理准备。但她毕竟是武林盟主,若是她输了拿不到火云丹,必定会名声大损,门客四散,这也是她当时必须来武林大会的原因。
“在下是柳白雪!”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在耳际,她惊惶抬头,却看见一个身高七尺浑身肌肉的彪形大汉。
盟主窘迫地一抱拳,原来不是所有叫白雪的都是帅哥,也有可能是张飞。
“好汉,你要是输了,就改名柳黑炭好吗……这名字破坏了多少无辜少女的幻想啊?”
柳白雪成名多年,哪有人敢这样调侃他。
他气得拔剑刺来,那一剑日月失色、寒气逼人,森冷的剑气将她的头发激扬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盟主满脑子里想得都是什么样的投降姿势比较不落俗套酷帅狂霸拽。
她想跪地求饶的腿刚弯下去,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铁塔一样的大汉轻轻把剑尖磕在她慢半拍的剑上,然后以一个非常少女的姿势缓缓倒在了地上。
……这下那句“好汉饶命”也省了。
但盟主的腿已经曲下去了,断断不能再站起来,只见她灵机一动,带着优雅的微笑就势蹲了下来,安抚倒地的对手。
柳白雪还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顿时就惊呆了。
盟主一脸无辜,表面上温柔地安抚着他,实际上却使足力气掐了他一把。
柳白雪瞪他,盟主摸摸他的头安慰安慰,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在做梦。
盟主兴高采烈朝台下的丁墨挥手,只见丁墨悄悄地将一个银质的铃铛收进怀里。
那是柳白雪儿子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别人认不得,他却一定认得。
丁墨享受地看着盟主笑成了眯眯眼,心道以其人之道还以其人之身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盟主还没笑完,就想到下一场该她和丁墨比试,顿时又变成了苦瓜脸。
【七】
这场由丁墨来召集的武林大会更像是一个血淋淋的阴谋,各大门派的獠牙在盟主干预抽签之后愈发显露。
那些名门正派开始结盟抵制盟主和丁墨。
未及休整,他们转天就被带到了云雾缭绕的穿云山。长老们说最后一次比赛在穿云山举行,铁索桥横过两山的山头,桥下是万丈深渊,规定二人中活着的那个得到火云丹。
这样的规定是丁墨始料未及的,他转头对盟主道:“你弃权吧。”
盟主乐呵呵地站上了铁索,立时被云雾吞没,她摇啊摇,看脚下雾气翻涌:“这儿好凉快啊,你看我像不像神仙?”
丁墨沉默,他让小二查过盟主。盟主儿时生了一场大病,然后性情大变,从一个任性又刁蛮的小鬼变成整天傻笑的姑娘。
小二汇报完盟主的丰功伟绩,谨慎地总结道:“这人多半烧傻了。”
但是他现在知道那不是,是盟主生无可恋。
若一个人心无挂碍,自然不计较,没有贪痴嗔那些世俗的情绪。
他上了索桥,直视她的眼睛,低声:“你在求死。”
可能是桥上太冷了,盟主觉得自己被冻得眼眶发红,她手紧攥着铁索,掩饰着发抖的腿:“哎你……和当年一样,他们这是存了心要杀我。我今日若不遂他们的愿,日后不仅我活不成,门客们也都要遭殃。你给我个痛快,火云丹唾手可得,这不是你辛辛苦苦想要的吗?”
丁墨寒声:“火云丹我志在必得,但我只跟你比剑。我不用内力,一百招之内你若还站在桥上,我就弃权,火云丹和武林盟主都是你的。”
盟主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丁墨眯起眼睛:“云陵,没有人逼你死,若是赢了,便是新生。你就无须被人掣肘,也不会被人放弃,那是另一种人生。你愿意为他人去死,那你可敢为自己赌一把?若是只为求死,你没有和我比剑的资格。”
盟主脚下万丈深渊,但不知怎样,丁墨无端让她觉得踏实和安全。
从相见到现在,丁墨是无所不能的,他总能收拾好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无往不利。不像自己,以为装作不在乎就可以不输得那么难看,到最后却进退维谷,溃不成军。
龟缩了十几年,她第一次想要堂堂正正地争些什么。
铁索寒凉,衣袂交错,双剑铮鸣。
盟主用尽全力在铁索上腾挪。她没有内功,动作滞重,脚步凌乱。
丁墨脸上没有一点儿轻敌的意思,仍是一丝不苟地递出每一招。
一百招转瞬就到,盟主剑势渐渐凌厉,她攒足了力气一剑刺向丁墨。
盟主确信这一下以丁墨的功夫肯定能承受得住,谁知丁墨微微一笑,猛地向后滑出一步,整个身子掉下了索桥。
丁墨抓着结着冰霜的铁索悬在半空,盟主心跳都落了一拍,她吓白了脸,慌忙扔了剑,伸手想拉他上来。
丁墨伸出一只手递过去,微笑:“你赢了。”
盟主赶紧伸手想抓住那只手,却见丁墨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松手转瞬便坠入了云雾里。
盟主伸手去抓,指尖相触,却没有抓住,只能徒劳地任由他坠落谷底。
身边后寒风呼啸,很快带走指尖那一点暖意。
这时候盟主才意识到,丁墨骗了她,从来就没有改规则和认输这回事,他从上这座桥就没想活着下来。
盟主怔怔地望着桥下,明明从一开始他就是在对自己撒谎,自己为什么竟选择相信他呢?
明明他一直那样无行无赖,劣迹斑斑。
【尾】
盟主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那座桥,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殊荣,得到了火云丹,得到了江湖地位,得到了更多的门客,唯独少了那个万恶的奸细。
她吃了火云丹,虽说不能使功力大增,但是这枚丹药修复了她受损的经络,也治好了她那经年不变的体寒。
丁墨死了,傀儡盟主还在,长老会也就不多费劲,依旧选择拥护着一无是处的云陵。
确实如丁墨说的一样,盟主像是新生了。
但她毫无兴致,也不再四处闲逛,反而待在府里,认真处理各式各样的琐事。
她本不笨,又好学,一时武林盟主威望空前得高。
但云安却觉得别扭,因为盟主再也不差使他去宴云楼里叫点心了。盟主说她转性了,看见甜的就想吐。
小二曾给她送过几碟,却被盟主婉拒。但小二不依,对云安威逼利诱,说是宴云楼的心意,说什么都要把点心留下来。
云安看盟主消瘦得厉害,她记得盟主最爱吃点心,想让他开心些,就掺在午膳里给她端过去,料想盟主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大概没有细品点心出自谁家的心情。
怎料盟主吃着吃着眼泪就滴下来:“小安子,我看到点心就想起他,你说我要是从来没见过他有多好呢?要是他现在还在,他肯定还是处处跟我作对,我真的很想他。”
若是丁墨还在的时候,他肯定板着那张脸,对那些要求主持公道的人,来一个收拾一个,来两个收拾一双,看着自己惊恐的表情暗自得意。
现在连个跟她唱反调的人都没有了。
云安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也跟着红了眼:“小姐,外面都传丁墨是假死的,说他为了逃避各大门派的联手敌对故意借机归隐,有人甚至还说见过了他,兴许他没事呢。总不能他没事了,你倒出事了。”
盟主看着盘子里那白嫩细软的云糕团,满脑子都是穿云山的雾霭和寒冷的铁索,她喃喃:“都是无稽之谈。我是亲眼看见他掉下去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是我没有抓牢他……”
云安自小跟她长大,第一次看她哭,顿时六神无主。
盟主拍拍他的肩:“小安子,给各大门派发请帖,我想金盆洗手,云游四方去。”
她度日如年,这里有太多丁墨的痕迹,他的点心还在,衣冠还在,甚至他揍过的人都还在,但他却不在了。
他口口声声叫自己好好活下去,他却食了言。
云安劝阻不得,只得照做。
她金盆洗手的那天盛况空前,她照例自谦几句:“云陵才疏学浅,功夫微末,又无大志,并不适合武林盟主之位……”
话还没说完呢,只见一个青衫客戴着遮面的斗笠阔步闯进来。
云安一脸慌张跟在后头小跑,跟她咬耳朵:“小姐!那人说你才疏学浅,他要当你师父!我拦不住!”
盟主心里一疼,丁墨第一次混进府里也是这样的光景,可惜物是人非。她心里烦躁非常:“什么人来盟主府撒野,小安子,把他哄出去!”
猝不及防被云安往前一推,他缩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小姐,要哄你自己哄,一分俸禄一分活,这月例钱你还没给呢!”
盟主无语,什么时候才能出息点,她轻喝:“大胆!”
风动黑纱,她看见那人冷着脸,脸上那双狐狸一样的凤眼正紧紧地盯着她。
“呵呵……大侠……”盟主眼睛一亮,一身王霸之气欢天喜地地碎成了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