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身体:对新霍布斯秩序问题的解读
2013-04-10李叔君
李叔君
(浙江农林大学 天目学院,浙江 杭州 311300)
随着社会与文化的变迁和建立在土地所有制基础上的封建制度的衰落、建立在控制工业生产过程基础上的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以及围绕着对传播和符号体系的控制而组织起来的后工业社会或后现代社会出现妇女运动的政治冲击,女性主义对父权制社会组织的批判以及妇女在公共生活领域角色的转变,[1](p5)身体形象在通俗文化与消费文化中的地位日渐突显,由此引发的“身体问题”无所不在。这既是经济与政治结构相分离所产生的文化后果,也是对自希腊以降的“身心二分法”的回应与反思。
一、如何定义身体:概念的厘定
把身体作为研究的一项主题,无疑是社会科学领域的一项拓展。在梅洛·庞蒂通过用强调我们在世的相互肉身性特性和肉体基础这种方式解决互为主体性的问题,并为身体的本体论提供了一个哲学的基础之后,无论是在以其为代表的现象学研究,以涂尔干、道格拉斯、莫斯为代表的将身体作为一种象征与结构主义的社会学研究,以福柯为代表的对身体进行的后结构主义与女性主义研究,还是在特纳的综合身体论视角中,我们都难寻“身体”的确切定义,换而言之,身体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出场从一开始就是以地方性的、可变的、但同时又是社会的、文化的、政治的和物质的多元话语呈现。[2]
而身体社会学认为,人的身体观念是一个二重的观念:物质(自然)的身体和社会的身体。社会学家道格拉斯发现,这两种身体的关系是:“社会的身体限制了自然的身体感知的方式。身体的自然经验又总是受到社会范畴的修正,通过这些社会范畴,自然的身体才被人们知晓,并保持一种特殊的社会方式。在身体的两种体验之间存在着意义的不断交换,结果是各自都强化了对方。”[3](p14)假如只有自然的身体,那么将并不存在所谓的身体“美学化”现象。身体社会学的研究发现,自然的身体总是受到社会身体观念的制约,人是社会交往的动物,所以总是不断地将自然身体转化为社会身体,亦即变成社会交往的符号。所以,人类学家莫斯指出,人的身体转化为文化符号乃是经过一种“身体技术”而实现的,这种技术教会了人如何在特定社会中使用自己的身体。
如此而言,身体是进行象征工作和象征生产的场所,身体具有符号性,这种符号性如同道格拉斯提到的具有社会属性和物理属性。就物理属性的层面而言,通过对身体的符号使用,一方面使得主体感受到一种身份感,比如中国人对自己黄皮肤黑眼睛的体认,其中就包括了深刻的中国人民族身份的确认。就社会属性的层面而言,符号的自觉还使主体体悟到一种群体归属感,青年人对体形的自觉,使之感悟到自己属于青年亚文化的时尚等等。[4](p139)通过身体的社会属性我们可以窥见个体的身体在向社会的身体转化的过程中,身体是如何在符号斗争领域参与了对欲望的使用、对权力的种种策略,身体是如何通过不断地创造、生产从而具备了交换价值,进而参与符号的流通、消费。因此,身体不是静止的、被遮蔽的客体,而是流动的、充满活力的、富有创造性的主体。
二、新霍布斯命题的提出:身体秩序何以可能?
社会学理论一直围绕着社会秩序何以可能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然而随着全球经济、服务业、广告业以及通过公共关系业对传播进行操纵和控制基础上的后工业体系的建立,传统意义上的财产、性与身体之间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复存在,这显然给社会理论提出了新的命题。就此,特纳以霍布斯的理论为出发点,明确提出了“身体秩序如何可能?”的新霍布斯问题。特纳认为社会系统的稳定性取决于以下两点:一是在时间上,是否能保证身体的连续性;二是在空间上,是否能控制大量没有受到控制的身体。他试图证明,一种父权制的老人政治系统对生育率的控制,辅以通过压制性欲的方法对身体的内在进行禁欲式的管理的手段,长期以来确保了时间上有规律的人口繁衍。从18世纪晚期以降,在空间上对身体的调控,是通过一种全景规训系统来达成的。该系统的基础是针对身体的外在进行管理,管理的手段是使自我表现方式常规化。[1](p162)很显然,特纳是从系统问题入手来探讨身体秩序问题。但是社会自身如何在身体的事务中建构起来,以及个体的身体如何相互屈从的问题?显然,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需要从社会行为入手,当身体针对某一客体采取行动时,必然会遭遇到四个必须向自己提出的主要问题:第一,社会控制维护的问题。在此,身体必须问自己:它的行为如何才是可预知的。第二,身体也必须根据它能否生产或是匮乏来在欲望的维度形成自身。第三,身体必须与他者形成关系。对此,弗兰克的基本观点是:社会理论的基础必须首先是身体对自身的意识;只有从这一基础出发,理论才能将我置入身体中,将身体置入社会中。身体既是话语和制度的产物,也是它们的基础。社会制度不能脱离真实的、活生生的身体经验和行动去理解。因此,我们应该关注身体间的“交流”问题、身体的呈现问题(包括呈现的实践者和主体)。
接下来,笔者将以两种本体论立场为线索展开对身体理论的考察,以期梳理身体秩序何以可能的逻辑。
(一)以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立场为线索的身体理论考察。从社会存在状态问题的身体体现,到社会行动者的性质再到社会层面以及政治层面的交换以及身体的交互性问题,在以马克思的本体论立场为线索的理论考察中,都得到了具体的呈现。在马克思看来,身体在进行集体劳动以满足自身需要时,本身是作为实践存在的,但同时身体又是有意识的,身体在实践中通过有意识的能动而不断改变。因此身体既是劳动的载体又能是劳动的场所;它存在着,但它经常受到人类能动作用的改变。这一本体论立场以人类对自然的感性实践这一理论来看待身体,在这样的实践中,身体的体现是社会的和历史的。
1.习性:布尔迪厄的身体观。在对秩序问题进行解读时,社会学界目前普遍存在社会物理学的客观主义/结构主义方法论和社会主观主义/建构主义方法的二元对立,在这方面布尔迪厄试图通过“双重解读”作为一种关系主义方法论,通过强调“身体的实践意识”来演绎社会秩序的逻辑。这种研究方法的路径是:首先,将世俗表象搁置一旁,先建构各种客观结构(各种位置的空间),亦即社会有效资源的分配情况,正是这种社会有效资源的状况规定了加诸互动和表象之上的外在约束。其次,再引入行动者的直接体验,以揭示从内部建构其行动的各种知觉和评价(即各种性情倾向)的范畴。虽然身体的直接体验与客观结构并非完全对等,但布尔迪厄强调,对“身体意识”、“身体内部体验”、“身体实践”的关注与分析是在结构与个人之间找到可以互通中介的不二法门。布尔迪厄所提出的社会实践理论的方法论试图克服以往社会研究中过于注重外部结构制约因素的这种倾向,转向从“身体的能动性”这方面来考察行动者的身体实践,突出身体主体性。
布尔迪厄在莫斯的基础上发展了身体技术、身体习性、习得等概念,在梅洛·庞蒂的现象学基础上,发展了身体形象概念。正如他在总结他的观点时指出,他用身体的各种“知觉”来描述“有社会信息的身体”。[5]在布尔迪厄看来,社会学的任务就是“揭示构成社会宇宙的各种不同的社会世界中那些掩藏最深的结构,同时揭示那些确保这些结构得以再生产或转化的‘机制’。这一宇宙十分独特,形象的各种结构就像“过着一种双重生活”,以两种方式存在着:首先是存在于“初级的客观性”中,其次是存在于“次极的客观性”之中。初级客观性包括各种物质资源的分配,以及运用各种社会稀缺物品和价值观念(用布尔迪厄的术语说,就是各种资本的类型)的手段;而次级客观性则体现为各种分类体系,体现为身心两方面的图式,在社会行动者的各种实践活动,如行为、思想、情感、判断中,这些分类系统和图式发挥着符号范式的作用。社会事实是对象,但也是存在于现实自身之中的那些知识的对象,这是因为世界塑造了人类,人类也赋予这个世界意义。[6](p6-7)
2.例行化:吉登斯的身体观。与布尔迪厄的理论旨趣存在某种共同之处,吉登斯也从未忽略“身体”的存在,正如他在《亲密的转化》中所指出的那样,个人之间及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不再建立在财产契约之上,而是建立在通过亲密关系和性接触来实现的对个人满足的一系列期盼之上,由于这些新型的亲密关系表现了后工业社会中身份属性与人观属性的重大变化,因此,从身体的视角出发,探索身体对于表现性和亲密性的新型模式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身体是这些新型情感强度的渠道或载体。[1](p15)对吉登斯而言,在他的结构化理论中,为身体视角提供重要线索的同样是实践意识,只不过这种实践意识是在例行化的活动中积淀并催生出的实践意识。
(二)以尼采的本体论立场为线索的考察。尼采的认识论与当代结构主义理论非常接近,这种认识论的一个中心论题是知识的局限性和作为思想体系的实证主义的无依据性。这种认识论的特点是:我们的认识是有局限性的;在我们形成认识的过程中,语言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我们凭借着词语来思维,只能通过语言我们的认识才能得以系统化和固定化;知识在社会生存中是有用的。因此,话语决定存在。主体只能认识、感觉和体验话语规则所允许的事物。[1](p338)
1.被建构的身体:福柯的身体观。虽然福柯的认识论深受尼采的影响,但他在发展自己的身体理论时从来不忘与马克思主义形成对照。福柯认为各种权力形式通过对身体进行控制完成身体认同与身体的再生产过程,这一过程通过各种全景监控主义式的严格管理机构得以实现。就身体话语而言,福柯给我们的启发是——作为外在规训与最能体现个体行动能力的双重焦点,“身体”虽然总是被言说之物,但是它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形而上特质,身体总是处于被建构的过程中。身体是不断的社会实践建构的结果,即便当我们抽出“身体”这一看似独立的领域来研究的时候,我们不可避免地要讨论与身体话语的建构有关的很多因素。
不过,与马克思的身体实践论立场不同,在尼采和福柯眼里,身体不过是一种社会建构。这一本体论立场认为我们的肉体存在不会先于我们的知识分类体系,我们的认识不能脱离语言而存在;语言是我们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对现实的占用。首先,出于方法论而非本体论的原因,它把“行动因子”界定为有能力做事的任何实体,从而消解了人的行动和非人的行动之间的区别。其次,实体或行动因之所以有能力完成事情,是因为它们属于网络,而网络包含了自然世界、社会世界和文化世界之间的复杂关联。各个身体在行事时,从来也不是彼此隔离的,它们始终属于包含了其他身体、技术和文化现象的网络。社会行动永远不能化约为简单的一些作用力,世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复合网络的某种效果。[1](p584-585)
2.福利区隔:女性主义的身体观。女性主义在身体理论的研究方面是一支不可忽视的中坚力量。在20世纪70-80年代之交,当女性主义在福柯的基础上将福利与身体秩序结合起来考察时,矛头指向的是作为资本主义秩序基础的阶层与性别之间的社会关系。女性主义者认为,在家庭中的无偿劳动是工业资本主义条件下福利制度之主要功能的核心环节。这种无偿劳动一方面是对劳动力的再生产;另一方面是对非劳动人口的赡养与控制。在家庭中,福利制度采用宗法制的劳动分工方式,使女性在经济上更加依赖挣钱养家的男性给她的那份“家庭工资”。但是,到了资本主义晚期,经济体系重组,社会工资被撤消。这一切使政府政策出现了分歧。它们既想方设法鼓励女性到外面去挣钱,又大力支持传统劳动的性别分工。另外,尽管工作与家庭生活的模式都发生了转变,但女性在这两个领域中仍然十分脆弱无助。她们无法把握自己在性与生育方面的权利,就与这份无助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8](p425)因此,对于妇女的压迫根源于身体或自然性,统治者在将具体的压迫策略合法化的过程中,实际上利用了女性自然的身体作为工具。
不过,许多女性主义哲学批判的反讽在于,在将身体当成当代思想一个关键话题的同时,由于采取解构主义方法的原因,她们否定身体的真实性和特定性,由于她们重视对文本的解读,以及将研究的焦点聚焦于抽象的女性身体,因此,在这种理论旨趣下,活生生的身体反而看不到了。
三、结语
无疑,身体社会学理论为我们解释社会秩序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将身体不仅作为生命存在的躯体,同时作为实践与权力斗争的场所来研究,将有助于突破纯科学化、客观化与纯感性化两者之间的截然对立,可以尽量克服在躯体的科学化过程中,把个人的主观体验全部纳入因果的、本质与现象的理论的范畴之中加以解释所可能潜在的非人性的弊端。
当前,身体社会学理论在很多领域受到关注并得到拓展,比如在人类学和艺术史研究领域,身体当作隐喻系统来再现和研究;而女性主义从性别、性、性征角度出发,给身体研究注入了强大的研究力量;在医学问题研究领域,身体社会学研究也尉为可观,特纳等人已将有关身体体现、身体及身体实践问题融入到医学实践的研究中,使得身体在此项研究中已经脱离探索社会行动本质的主流社会学研究,而开身体社会学应用经验研究的先河;在体育社会学领域,人们注意到客观身体和主观身体之间的区分,即身体体现的主观体验和身体的实存性之间的区分。
虽然身体社会学研究在近年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一些学者仍对身体社会学现状心存焦虑,原因在于,身体社会学还一直局限在理论思辨,未能创造出一种深厚的研究传统或研究议项,这是普遍令人担优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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