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古典”的布尔迪厄社会学研究
2018-04-02翁冰莹
翁冰莹
作为“新古典”的布尔迪厄社会学研究
翁冰莹
厦门大学外文学院
作为当代法国最为著名的社会学家,布尔迪厄不仅基于历史的反思、与时代同步的批判意识,创造性地树立起了“科学”的社会学,还通过确立惯习、场域、资本等一系列概念,树立起了“建构的结构主义社会学”。不仅如此,继布尔迪厄之后,法国出现了“社会集团社会学”、“城市社会学”、“历史社会学”、“政治社会学”等一系列新的学术领域,布尔迪厄的学术思想不仅成为新的理论的奠基石,同时亦成为法国学术的“新古典”。
[Résumé]En tant qu’un des sociologues français les plus connus de notre époque contemporaine, Pierre Bourdieu a établi de manière créative la sociologie scientifique, fondée sur la réflexion historique et l’esprit critique de son temps, ainsi que le «structuralisme constructiviste» en définissant une série de concepts tels que l’«habitus», le «champ», le «capital» etc.. De surcroît, après Pierre Bourdieu, de nouveaux domaines scientifiques tels que la sociologie des groupes sociaux, de la ville, de l’histoire, de la politique et bien d’autres, ont fait leur apparition en France. C’est à cet égard que la pensée de Bourdieu constitue non seulement une base des nouvelles théories, mais aussi les études «néoclassiques» de la science sociale française.
布尔迪厄 文化社会学 法国社会学
2002年初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辞世之际,时任法国总理的利昂内尔·若斯潘(Lionel Jospin)在所致悼词中如此评价布尔迪厄。布尔迪厄究竟是谁?为什么法国总理会出席悼念仪式,并致以如此的评价?
布尔迪厄是继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之后法国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是继涂尔干(Émile Durkheim,1858-1917)之后法国最为著名的社会学家,是一位引起了世界各国学者推崇与响应的学术大师。布尔迪厄曾担任巴黎高等研究学校教授,法兰西研究院(Collège de France)教授,具有天赋的聪明才智、勤奋的品格、广博的知识,一生著述丰富、研究广泛,涵盖了哲学、人种学、社会学、教育、文学、艺术、宗教与大众传媒等领域。他不遗余力地致力于对权力社会象征性的文化运作机制的考察与研究,最终成就了布尔迪厄式的“文化社会学”。
一、布尔迪厄是谁?
针对布尔迪厄的社会学研究,罗伊克·华康德(Loïc Wacquant)提到:“皮埃尔·布尔迪厄永远地改变了他的学科的样貌,使得自从涂尔干及其弟子们去世之后坠入困厄和无人过问之境的社会科学的地位重新得到提升。……皮埃尔·布尔迪厄对于所有的经验、所有的游戏、所有的社会领域都怀有永不知足的好奇心……”①正是这样的好奇心,驱使布尔迪厄拥有反思批判的精神、颠覆传统思维范式和超越二元对立的创见,因而超越了以涂尔干为鼻祖的社会学研究,作为法国社会学的“新古典”取得了举足轻重的成就。
不过,作为一名特立独行的学者,布尔迪厄对于自身则是这样评价的:“在学术界,我是一个陌生人,无疑正是基于这种情感,使我针对知识分子提出了许多质疑……我之所以质疑这个世界,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对我也满怀狐疑,而且这种感觉已经远远超出了纯粹的社会排斥感:我从未感到心安理得地做个知识分子……”②“学术界的陌生人”,这是布尔迪厄凭借其特有的学术惯习、趣味,为自身与学术之间这种既相关联又相决裂的复杂关系所做出的身份定义。这种紧密相连却又努力逃离的境况致使他始终能够保持一种客观审视自身所处场域的客观化态度,对所在的场域提出质疑,对学术传统进行超越。
审视这样的他者评价与自我评价,或许我们可以对布尔迪厄的存在价值进行一个理性的概述。首先,布尔迪厄究竟是谁?围绕这一主体性的问题,我们可以提示出“社会学者”这一范畴。但是,布尔迪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社会学者,而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社会学者,并尝试将社会学提升到一个“科学”的高度:布尔迪厄社会学研究的终极目标,就是使社会学成为一门纯粹全面的科学,这门纯粹科学能重建人类实践行为的基础空间。其次,布尔迪厄的社会学还具有批评的功能,即揭密社会运作机制和阶级社会统治模式的功能,从而有助于现实性的政治斗争,这一特性也即是社会学的职能之所在,亦是布尔迪厄之所以选择社会学研究的动机之所在。第三,其社会学的科学性究竟是如何体现的?站在历史的视角,布尔迪厄的理论创新基于自身及其研究团队通过诸多的田野调查而获得的实证数据——他采用结构主义发生学的模式调查研究了诸如学校教育、艺术或经济等多重领域,从而改造了传统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既融合了各种传统理论成果又毫不犹疑地超越之,并使社会学再次焕发生机与活力,社会学的用途和重要性被重新给予认可。就这样,布尔迪厄基于科学性、客观化的调研、思考和分析使其思想成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不容忽视的重要思想,全世界社会学、人种学的大学教科书中必然有其社会学思想的一席之地。1982年布尔迪厄成为法兰西研究院教授,这一事实亦表明其学术思想得到学术界的认可。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其学术思想达到顶峰,其创立的社会学开始占据正统的地位。
布尔迪厄的成就或者价值之二,在于与时代的同步性。不言而喻,任何一个思想家的思想形成,皆离不开他所处的特有时代和学术场域的历史和结构。布尔迪厄活跃于20世纪60年代至21世纪初,深受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现象学、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和萨特的存在主义、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的辩证法、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1818-1883)的实践论、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的身体哲学、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的结构主义、维特根斯坦(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1889-1951)的语言学、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和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的精神分析学、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1918-1990)的意识形态理论等的熏陶和启蒙。这一时期的法国学术场域,萨特、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和梅洛-庞蒂占据了统治地位,并积极倡导存在主义与现象学的融合变异。与此同时,马克思、弗洛伊德和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的批判怀疑精神鼓舞着这一代学术人对传统思想进行反思、批判与解构。在这一过程中,现象学运动在法国轰轰烈烈地兴起,出现了法式特色的现象学流派:萨特以人类生存的荒诞性和他人即地狱的偶然性和境遇为出发点,形成了一种以自由选择和承担责任为中心的存在主义现象学;作为法国存在现象学的真正代表,梅洛-庞蒂站在身体、知觉的交互关系的角度,把现象学引向本体论,确立了一种“身体知觉现象学”;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从历史的维度,采用尼采的系谱学方法,通过对知识、权力、规训、公共空间的解构性研究,确立了以历史本体论为中心的现象学论述策略;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将现象学加以改造,同尼采哲学相结合,他以“去中心”、“分延”形成了解构主义现象学;李克尔(或译“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将现象学与诠释学结合,创立了一种诠释学现象学;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1924-1998)以现象学为基点,建立系统的后现代主义的哲学论述体系。③这样的时代同步不仅体现在法国,同时亦出现在英国。与布尔迪厄齐名的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1938-)对以马克思、涂尔干、韦伯(Maximilian Karl Emil Weber,1864-1920)等为代表的经典社会学家的思想进行反思,也对以结构主义、功能主义和解释社会学等为代表的现代社会学研究方法进行批评,尝试重建独特的社会学研究方法,其理论亦被称为结构化理论。④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布尔迪厄从社会学家的立场出发,将现象学与社会实践、文化再生产、语言的社会应用相结合,以剖析现实世界的文化运作模式,创立了象征性的文化社会学理论,批判西方传统的人文社科的理论和方法论,大大推动了西方思想的发展与变革。
布尔迪厄的成就或者价值之三,在于历史的反思,尤其是针对知识分子这一“身份”的反思。在与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的对谈之中,布尔迪厄曾提到“萨特最能代表我所称的‘整体性知识分子’,即承担先知角色的知识分子。”但是,这并不表示布尔迪厄期望成为这样的知识分子。按照其逻辑,“以萨特为化身的哲学家是位先知人物,也就是说,他对于存在、生命、政治等方面的问题做出了全盘解答。”但是,“我们对这种整体性角色感到不堪重负和厌倦。”⑤布尔迪厄认为,社会学并不是一种“知识份子的消遣娱乐”,而是一种严肃且具科学性质的学科。事实上,他采用了一种公民的视野,积极地投身到政治斗争之中。这样的一个位置和视野亦使他遭致各种各样的批判,例如贾宁娜·威尔治-勒胡(Jeanine Verdès-Leroux)所著的《学者和政治》(,1998年),其副标题为“论皮埃尔·布尔迪厄的知识分子恐怖主义”,就揭露占统治地位的知识分子强加了“恐怖主义”的影响。⑥与此同时,一部分批评布尔迪厄所创术语的科学性分析文章,亦对其理论的基本概念、诸如“场域”、“惯习”、“实践”、“象征资本”、“象征暴力”、“雅趣”、“鉴赏”等一系列范畴,乃至整个理论的适用范围和理论性质表示了怀疑。尽管如此,就知识分子的自我定位而言,布尔迪厄充分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责任:“要在我称为‘场域’的所有领域谈论斗争”的问题;而且,他还这样概述自己的研究:“我所做的部分工作被人概括为马克思主义的一句口号:‘占统治地位的文化是统治阶级的文化。’实际上,我的全部研究都反对这句话已经表达和没能表达的意思。与此同时,我的研究并不认为这句话是无效的,……但这种正确性若是无限放大便会成为谬误。”⑦正是通过这样反思性的批评,布尔迪厄树立了自身作为知识分子的形象,同时亦是社会学家的自我责任。
概言之,无论是作为社会学者的自我身份、作为现代性批判的时代浪潮的代表性人物,还是作为战后反思型的知识分子,布尔迪厄的问题意识与研究视角始终放在针对现今社会的怀疑与剖析,始终指向自身存在的“场域”内部与外部的问题,尤其是针对社会文化的象征性结构、再生产过程与运作逻辑的问题,始终尝试着树立新的、更为合理的概念——这样的概念并非其独创,而是源自学术古典,而后被赋予新的内涵与意义,由此来建构起其具有创新意义的文化社会学。正是怀着这样的思考,布尔迪厄的人物塑造与学术建构得以成就。
二、布尔迪厄的社会学
20世纪50年代的欧洲哲学场域之中,存在主义占据着主导位置,一批年轻的哲学家却渐渐认识到存在主义的缺憾:这一领域异常苦涩,缺乏实际应用的理论价值,因而他们开始反叛哲学场域中的这一正统信念,尝试发掘另一个传统,即唯理主义和历史主义的文化传统。这一时期不仅在哲学场域,同时亦在科学史与认识论史场域,或者在人类科学场域皆出现了最具变革性的研究者,本维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1902-1976)、杜梅吉尔(Georges Dumézil,1898-1986)、列维-斯特劳斯、梅洛-庞蒂等一批法国新型知识分子即是如此。与此同时,福柯开辟了知识系谱学的实践;人种学、民族志或是社会学的研究得到推崇;盎格鲁-萨克逊的分析哲学方兴未艾;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分析哲学渐渐为学术界所知。正是在这样一个向传统思想挑战的、学术场域变革的氛围下,布尔迪厄渐渐颠覆传统哲学,与存在主义相决裂,开始涉猎社会科学的广阔领域。
历史上,社会学就不是一门统一学科,而是存在着不少的分支和不同的流派。这一时期的法国社会学,呈现为三大流派:以雷蒙·布顿(Raymon Boudon)为首的方法论的个人主义或功利主义,以社会的多变性(mobilité sociale)、机会的不均等性为关注对象,假设一切的社会现象是由个体行动的集合产生,个体行动的逻辑在于行动者是理性的存在,因而需要在理性中寻找依据,其基本原理类似于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的思想;米歇尔·科洛奇耶(Michel Crozier)的策略方法,重点分析以企业、行政机构为代表的组织机构的权力关系,关注组织社会学的策略分析。在他看来,行为者是理性的,但只是有限的理性,行为者由此而拥有一种基于自由的权力;阿兰·图海纳(Alain Touraine)则提出了著名的“行动社会学”,重点研究社会行动或行动主义、新的社会运动、社会运动在社会变迁之中的作用。⑧
怀疑与批评,是布尔迪厄创立新的社会学始终持有的根本态度。在其眼中,结构主义过分强调客观化,成为一种简化的客观主义,只注重分析结构中力量的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制约条件,忽略行动者的主体实践;互动主义将社会进程发展的根基建立在互动影响的基础上,布尔迪厄认为它忽视了行动者的社会意愿,实践行为的社会发生学和互动可能性的产生条件;主观主义则是一种塑造了无历史、无动因的主体神话的哲学形态;所谓社会现象学,它只是体现出了纯粹描述性的特征,因而只能构成研究的一个步骤。正是通过与时代主流的社会学理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正是通过批判结构主义、互动主义和主观主义等一系列理论范式,布尔迪厄建构了自身的社会学研究范式。
首先,“惯习”(l’habitus)理论是布尔迪厄实践理论的核心所在。依照布尔迪厄的诠释,惯习是:
持久的、可转换的潜在行为倾向系统,是一些有结构的结构,倾向于作为促结构化的结构发挥作用,也就是说作为实践活动和表象的生成和组织原则起作用,而由其生成和组织的实践活动和表象活动能够客观地适应自身的意图,而不用设定有意识的目的和特地掌握达到这些目的所必需的程序,故这些实践和表象活动是客观地得到‘调节’并‘合乎规则’……⑨
由此可知,惯习作为行动者感知、判断、行动的思考图式和性情倾向系统,具有持续性、滞后效应、可转换性、模糊性、无意识性、内化性、实践性、生成性和统一规制性。正是依凭惯习,社会行动者大概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样做,它使行动者产生进入场域的幻觉信念,是实践行动的生发器;从社会的角度讲,它成为统治阶级阶层赖以维持其权力统治的利器,通过教育与文化的美妙面纱遮盖了惯习塑造的隐秘过程,而惯习与趣味一旦形成,就成为社会阶级阶层区隔的重要标识。布尔迪厄是在与结构主义客观化、主观主义主体性以及现象学的对话论争中,发现了能够超越主客观二元对立的关键概念——惯习,以此解释行动者实践的发生之源,揭开日常行为操作的奥秘所在。
其次,场域(champ)是布尔迪厄社会学研究操作的起点。这一概念的产生,应该说得益于反本质主义、反实体论以及现象学逻辑的启发,并力图针对场域展开客观化的研究和叙述之要求。布尔迪厄认为,场域是:
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正是在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们强加于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或机构之上的决定性因素之中,这些位置得到了客观的界定,其根据是这些位置在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本)——占有这些权力就意味着把持了在这一场域中利害攸关的专门利润的得益权——的分配结构中实际的和潜在的处境,以及它们与其他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⑩
由此,布尔迪厄创立的“场域”,是一个具有关系性、斗争性、相对自主性和象征性的动态空间。在我们以关系性、斗争性和变动性的视角来观照场域的时候,我们就难以采取一个恒定的概念标准来界定具体的场域,而只能给出一个相对固定的解释说明。而且必须指出一点,即“斗争性”是场域无法回避的本质属性,场域中的行动者根据自身的实力和所占据的位置,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进行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斗争,他们的实力取决于所拥有的“资本”的量和结构,奋斗的目标亦是始终围绕着“资本”进行的。11
第三,资本(capital)理论是布尔迪厄最为突出的创见之一,这一理论不同于并且刻意地区别于马克思的资本论,亦是他针对资本主义发展的现实情境而进行的当下判断。在他眼中,马克思的资本理论相当于一种还原论、决定论,资本不应该被简化、还原成经济资本,并成为决定一切的因素,因此需要站在实践的、日常生活的角度来重新定义资本。12布尔迪厄认为,资本是场域中行动者的实践工具和目的,且是在与场域、惯习、实践的相互映照中才得以互动生成。13就此而言,他重在对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以及各种资本的象征性意义而进行讨论,与马克思研究资本的目的和角度截然不同。每个场域的运作都依靠一种主导资本,场域不同,其主导资本的数量和质量也存在差异。例如文艺场域以文学和艺术为主,因此文化资本就成为该场域的主导力量,亦是文艺行动者进行文艺实践的根本原因与目的。
概言之,布尔迪厄的社会学研究以一系列创新性的概念为机轴而构建,是以维护社会等级制的“惯习”、再生产机制为研究对象,突出强调了再生产过程中的文化资本和象征性的问题,揭示了占据社会场域统治地位的行动者将服从自身利益和“趣味”的文化或者象征产品强加于社会的重要现象,指出这样的强加推行是一种“象征性的暴力”,也就是让被统治者误识专制统治行为,使之认为一切都是合法的行为。针对这一研究范式,布尔迪厄曾经提示“建构的结构主义社会学”一语加以描述,即
如果我必须用两个词来定义我的工作……,我用‘建构的结构主义或结构的建构主义,我所用的结构主义一词其义与传统索绪尔或列维-斯特劳斯所赋予该词的含义是大相径庭的。通过使用‘结构主义’或‘结构主义的’一词,我想表达在社会世界本身而非仅在象征系统、语言、神话等中存在着一些客观结构,它们独立于行动者的意识和意志,它们能够导向或限制他们的实践或表象行为。通过建构主义一词,我想表达有一种社会的发生学,一方面是感知、思考与行动的图式的社会发生……而另一方面是诸社会结构的社会发生。14
这一表述可以说一方面接续了这一时期以结构主义为代表的一批法国思想家的言说;一方面亦有别于他们的思想,标志着布尔迪厄自身学问的出发。正如这一段话所表述的,布尔迪厄的学术轨迹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亦不依附于任何一个理论,而是具有其著作《社会学的社会学》所标示的“综合创新”的内在特质。
在此,我们也必须指出一点,即布尔迪厄社会学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文化社会学”,尤其是其针对学校教育体制和机构的调查研究。20世纪60年代初,围绕布尔迪厄提出的文化社会学的问题域的研究,艺术社会学一反过去只关注重大意义的艺术实践,转而考察质问摇滚、爵士乐、连环画、侦探小说等多样化的小型艺术行为。与此同时,围绕文化艺术消费的研究也日益受到世人的关注。这样一来教育社会学、艺术社会学就和文化社会学相结合,形成更为宽广的象征性的文化社会学,并且《社会科学研究会刊》()亦对这一领域的研究成果进行集中出版。(Bonnewitz : 11)基于这样的历史事实,我们可以断定,布尔迪厄社会学研究的根本或者说他所提出的研究范式,即在于“文化社会学”。
三、布尔迪厄之后的法国社会学
布尔迪厄的社会学思想与研究方法具有极为深远的影响,不仅影响到法国的学术界,还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不仅影响了社会学场域,还为政治场域、历史场域、文艺场域等其他场域的研究提供了反省与思考的基础模式或者新视角。不仅如此,布尔迪厄对社会事实的探索和研究模式,通过学术著作而阐述的研究途径,通过场域、资本、惯习等独特概念所树立的新的解释学,皆为现今的社会学研究提供了新视角与新方法,具有深刻的理论与实用价值。
法国的布尔迪厄研究,就此而言,应该说其本人就是自身思想学说的有力宣传者与权威性的解释者。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布尔迪厄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进入到一个创造的高峰期,且不少作品采用了与他人,诸如历史学家夏蒂埃等对话的形式来阐述自身的思想,以区别于历史学科、哲学研究、政治学的立场;二是因为布尔迪厄与弟子拥有了《社会科学研究会刊》这一阵地,不断地阐发学术思想、宣传文化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这对于推动研究亦发挥出了积极作用。15
不过,就布尔迪厄的研究而言,我们既需要检索其本人的思想轨迹,亦需要站在外部的立场,去梳理与其同时代的法国学者或者后世学者的研究。就此而言,法国学者的研究、尤其是社会学者的研究,大多是基于布尔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惯习、象征性暴力、实践等一系列概念,继续深入阐发,演绎出新的社会学的研究理论与方法。在此,我们可以列举出吕克·波尔坦斯基(Luc Boltanski)、米歇尔·潘松(M. Pinçon)与莫妮卡·夏洛特-潘松(M. Charlot-Pinçon)、杰拉尔·诺瓦利耶尔(Gérard Noiriel)、达尼埃尔·嘎克西(Daniel Gaxie)等一系列人物来加以阐述。
首先,研究学者吕克·波尔坦斯基为布尔迪厄的弟子,曾出版《干部:一个社会群体的形成》(,1982年)一书。该书以社会集团的管理人员为对象展开了分析研究,其研究重点在于企业、公司、行政部门这样的社会集团之中“管理者”的概念是如何被强制接受的。也就是说,管理者是如何通过一种代表(再现权力)和制定规则(编码)的行为来制造一种管理与被管理的感知。这一研究展现了阶级阶层之间的各种各样的斗争,指出了每个利益集团都试图将体现其主观意志的代表性权力进行客观化的问题,从而为“社会集团社会学”的研究做出了贡献。(Bonnewitz : 11-12)可以说,这样一份研究正是运用并发挥了布尔迪厄的文化社会学理论。
其次,法国社会学界著名的学者夫妻米歇尔·潘松与莫妮卡·夏洛特-潘松的研究:他们出版了《巴黎社会学》(,2004年)一书,该书的目的不是要建立一门专门研究巴黎的社会学,而是对这座城市进行一种“社会学式”的解读。作者在前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工业革命以来,“在权力和财富不断集中的过程中,巴黎的低收入人群也在不断地从城市中心向周边迁移”,巴黎正在经历着“资产阶级化”(s’embourgeoiser)。但是,巴黎的独特之处在于“资产阶级化”并没有导致“资产阶级独占城市”的现象,巴黎始终是有产者、中产、工人、移民、无证件者甚至流浪者等不同社会群体共同生活的空间,巴黎的社会空间具有“碎片化”(mosaïque)的特征。如何解释资本(政治、经济、社会)的高度集中与空间碎片化之间的矛盾?“社会混合”(mixité sociale)政策在巴黎的物质空间与社会空间演变过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是这本书要回答的核心问题。16这样一个研究尽管不曾大量出现布尔迪厄的社会学概念或研究范式,但是却借助了布氏的思想内核或者问题域,而后独辟蹊径,开创了新的研究领域。这一研究或许可称之为“城市社会学”,无疑亦是布尔迪厄社会学研究的一大延展。
第三,布尔迪厄的社会学理论影响深广,亦辐射到社会科学之外的其他场域。以法国著名历史学家杰拉尔·诺瓦利耶尔的学术专著《19世纪至20世纪法国社会中的工人》(,1986年)为例。该书展现了法国20世纪30年代工人们是如何被动员起来,而后产生出以阶级阶层划分的集团的代表。这一实证性的研究恰恰展现了建构主义方法在历史学领域的具体运用。(Bonnewitz : 13)事实上,布尔迪厄亦曾鼓励社会学家将历史融入社会学的研究方法,他认为“将过去与现在进行对立”的眼光看待问题是武断的,并著文指出:
历史事件的渊源,艺术家、科学家、政府成员乃至工人或小职员的行为渊源,在面对社会的时候并不是一个积极能动的主体,也不是一个外在构成的客体。这种渊源既不存在于意识之中,也不存在于客观物质之中,而是存在于社会文化的两个关系之中,即以体制形式存在于被客观化的历史中,以根深蒂固的惯性系统形式存在于被具体化的身体历史中。17
在此,布尔迪厄运用历史的思考方式,指出历史正是以“惯习”的形式铭刻进我们的身体,历史以“惯习”的客观化形态与身体化形态而存在,历史学家由此可以采用一种建构主义的视角来研究历史。就此而言,杰拉尔·诺瓦利耶尔的学术研究可谓“历史社会学”的研究。
第四,布尔迪厄的文化社会学理论亦影响了政治学学科。由法国巴黎一大政治学系学生理事会主办的杂志《波利蒂克斯》()发表了不少基于布尔迪厄的文化社会学问题域的研究。巴黎一大政治学系教授达尼埃尔·嘎克西著述的《隐藏的选举纳税额:文化不平等和政治区隔》(,1978年)之中,将政治能力权限转化成“文化资本”的功效,指出文化资本乃是政治化程度高低的基本决定因素。而且,在《代表性的民主》(,1993年)之中,嘎克西描述了代表性系统根基之上的民主幻象。(Bonnewitz : 13)在此,政治学研究通过借助布尔迪厄的思想体系使自身呈现出一个多样化的样态,例如针对权力合法化过程、政治危机的社会学等政治性的调查研究,从而可被归纳为所谓的“政治社会学”研究。
概言之,法国的布尔迪厄研究,或是其本人作为对话者参与到研究之中,或是借助弟子、其他学者来展开专门的学术批评,由此而发挥其学术性的影响。在此过程中,布尔迪厄研究与评价的基本方式,可以说是采用“对话”的形式展开。而且,其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学者们站在自身的立场,在社会学的框架下进行进一步的拓展,由此而产生出“社会集团社会学”、“城市社会学”、“历史社会学”、“政治社会学”等一系列新的学术领域,极大地丰富了法国的社会学研究。在这一背景下,布尔迪厄的学术思想不仅成为新的理论的奠基石,同时亦成为了法国学术的“新古典”。
皮埃尔·布尔迪厄及其文化社会学思想不仅享誉法国国内,同时亦具有深远的国际影响力。布尔迪厄本人亦积极致力于推动社会学家之间的国际性交流与合作。1989年,他担任了欧洲杂志《利贝尔》()的主编,该杂志旨在介绍最新的研究书籍,提供简要的目录专集,同时还刊载不同国籍的社会学家就某一独特的社会学对象进行争鸣的研究论文。(Bonnewitz : 14)通过推广发行该杂志,他力图推动欧洲社会学家们的交流,同时还尝试在全世界范围内,例如在美国、英国、日本等国家举办各种形式的讲座、会议以促进学者之间的交流。
在这一过程中,美国社会学家罗伊克·华康德与布尔迪厄之间的交流合作堪称典范。华康德曾在布尔迪厄主持的欧洲社会学中心从事研究工作,致力于向英语世界介绍布氏的社会学理论,并通过以黑人拳击手为对象的经验研究运用、发展了布氏的社会学理论。他们合著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年)成为把握布尔迪厄反思的社会实践理论的必读之物。依照该书序言所述,这一著作乃是以访谈和对话的方式来进行的一种问答,即对话性的研究方式。18换言之,布尔迪厄亦热衷于以此方式推动世界性的布尔迪厄研究。
事实上,布尔迪厄的国际影响力使其自身在世界范围内赢得了诸多的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1996年,他获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颁发的尔文·戈夫曼奖(Erving Goffman Prize);1997年,获得德国路德维希港颁发的布洛赫奖(Ernst-Bloch-Preis);2000年,获得英国皇家学院颁发的代表了国际人类学界最高荣誉的赫胥黎奖章。这样一系列文化资本、象征资本的出现,切实论证了布尔迪厄社会学研究的成功与前景之所在。
(责任编辑:许珂)
① [法]皮埃尔·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封底。
②[法]皮埃尔·布迪厄, [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332页。
③高宣扬:《布迪厄的社会理论》。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6年,2-3页。
④[法]菲利普·柯尔库夫:《新社会学》,钱翰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59-67页。
⑤[法]皮埃尔·布尔迪厄、罗杰·夏蒂埃:《社会学家与历史学家:布尔迪厄与夏蒂埃对话录》,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25页。
⑥Jeanine Verdès-Leroux,, Éditions Grasset, 1998.
⑦[法]皮埃尔·布尔迪厄、罗杰·夏蒂埃:《社会学家与历史学家:布尔迪厄与夏蒂埃对话录》,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36页。
⑧Bonnewitz,Patrice.. Paris : Ellipses Édition Marketing S.A., 2002, p.9-10.后文凡出自Bonnewitz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⑨[法]皮埃尔·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74页。
⑩[法]皮埃尔·布迪厄, [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133-134页。
11 [法]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44-147页。
12 [法]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65-166页。
13 [法]皮埃尔·布迪厄, [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135-136,139-140页。
14 Bourdieu, Pierre..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87, p.147.
15围绕布尔迪厄之后的法国社会学研究,中国学者薛晓源、曹荣湘曾围绕“文化资本”这一概念展开延续性的论述,参考薛晓源、曹荣湘:《文化资本、文化产品与文化制度》,载《新华文摘》2004年第14期,107-110页。
16杨辰:《阅读城市的社会学视角——评<巴黎社会学>》,载《国际城市规划》2014年第2期,118-122页。
17方成:《场域转换与隔场遏制:布尔迪厄的社会文化批评理论述评》,载《外语研究》2006年第3期,64页。
18 [法]布迪厄:《作者前言一》,载《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1页。
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莫迪亚诺占领时期小说的叙事策略与人文关怀研究”(项目号:FJ2015C176),厦门大学校长基金项目“布尔迪厄的文艺场域与文学批评研究”(项目号:2072015121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