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与 《资本论》美学*——关于脑力工作的“艺术性质”
2013-04-10陆晓光
陆晓光
马克思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伊始就提出:人类劳动理应“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8页。。《资本论》将古代手工业评断为“半艺术性”劳动,同时将机械时代失去“艺术性质”的劳动称为“异化劳动”②《资本论》第一卷,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20、708页。本文以下引用文献而在括号中仅标页码处,皆出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这意味着劳动是否具有艺术性质,以及在何种程度上蕴涵艺术性,既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区分不同时代生产方式的一个潜在尺度,也是马克思美学独特视阈和焦点问题之所在。《资本论》可能表征了马克思独特的劳动美学观,而美学界甚少由此研讨《资本论》的美学意蕴。
“庖丁解牛”故事历来被视为一则有关艺术法则的寓言,并因此被收入《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与《中国历代文论选》③参见《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上册“庄子”部分 (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中华书局1980年版)与《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庄子”节 (郭绍虞、王文生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该故事讲述的是古代一位手艺者的“解牛”活动及其职业生涯。“解牛”技能的艺术性究竟何在,它何以能够比喻“艺术法则”④该寓言的各种读本通常注庖丁为“厨师”,释“庖丁解牛”为“比喻技术纯熟高超”等。(《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2009年版)然而庖丁从事的分明是宰割牛体的劳动,而完全未及厨房烹调之事。换言之,该寓言所据喻体的“解牛”活动及其美学之义通常被忽略。参见陆晓光《“庖丁解牛”美学新论》,《艺术百家》2010年第2期。,其比喻之义与《资本论》美学问题是否有所相通相关?本文将庖丁解牛寓言与《资本论》作互文研究,期望有所新认知。
一、庖丁解牛与《资本论》“劳动”观
“劳动”是《资本论》最基本范畴之一。①“劳动是现代经济学的起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7页)《资本论》对资本起源即“商品细胞”的分析是基于对“劳动二重性”的揭示。②《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篇的标题之一是“体现在商品中的劳动二重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页。现代汉语“劳动”是源于西语“labor”的外来词,后者主要指体力劳动。③现代汉语“劳动”是源于西语“labor”的外来词:“劳动是人们改变劳动对象使之适合自己需要的活动。”(刘正埮、高明凯等:《现代汉语外来语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版,第202页)。汉译《资本论》“劳动”在日译本和英译本中为“労動”(labor),“劳动力”、“劳动过程”分别为“労動力”(labor-power)、“労動過程”(labor-process)。参阅カ-ル·マルクス 《資本論》第一卷 (一)第234页 (日本マルクス=エンゲルス全集刊行委員会訳,日本大月書店1972年版),及《资本论》英译本:Karl Marx,Captal Volue I,p.283. (tr.Ben Fowkes,Penguin Books,First published in Pelican Books 1976,Reprinted in Peguin Classics 1990.)这也正是《资本论》“劳动”范畴的所指。《资本论》对“劳动”的界说如下:
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互动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的物质变换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相对立。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沉睡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控制。(第202页)④此段文字首句的英译本为:“Labour is,first of all,a process between man and nature,a processe by which man,through his own actions mediates,regulates and controls the metabolism between himself and nature.”(Karl Marx,Captal Volue I,p.283.tr.Ben Fowkes,Penguin Books,First published in Pelican Books 1976,Reprinted in Peguin Classics 1990)
庖丁解牛寓言主要叙述的是“解牛”劳动。故事全文为: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⑤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诸子集成》本1954年版,第55-56页。
我们以《资本论》“劳动”观考量庖丁解牛活动,可以发现两者至少有如下相符:
(1)牛为自然界动物,因而庖丁与所解之牛是“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
(2)庖丁“解”牛完成后,原先有生命的牛体已按预定目标切割分离,因此解牛过程可谓“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的物质变换的过程”。
(3)经过庖丁宰割后的牛体可供人们食用或祭祀,因而这项活动的目的符合“人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
(4)庖丁解牛过程的身体动作有:“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等,这与马克思所说“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不谋而合。
(5)庖丁在最初三年中是“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是“未尝见全牛也”,而至十九年实践后更达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境界。这一主体智能上的显著变化和提升又恰如马克思所谓:“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沉睡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控制。”
由上可见,庖丁解牛完全符合《资本论》界说的“劳动”之义。如果说该寓言印证了马克思“劳动”范畴的普适性,那后者可谓中肯揭示了庖丁解牛的“劳动”性。然而庖丁解牛还是以特殊方式进行的劳动。结合相关文献记载可见,庖丁的劳动更有如下具体特征,这些特征也是《资本论》问题视阈所及。
1.庖丁解牛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
《周礼·天官》记载:“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①《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版,第661页。。这意味着掌管“庖”事的庖人属下众庖丁们,其劳动对象包括畜类、兽类、禽类的十八种动物。庖丁解牛寓言中的这位庖丁,其劳动对象则是各类动物中的“牛”类。牛在各类食用动物 (如羊、猪、狗、鸡、鸭等)中的体积最大且重量最重,且大于和重于人体数倍。正如“杀鸡焉用牛刀”谚语所意味的,庖丁的劳动不仅需要一般意义上的体力,而且其“解牛”更是各类“庖”事中最耗体力的一种劳动。
《资本论》第一卷小标题之一是“劳动的强化”。马克思认为在一定条件下,“劳动强化现象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计算劳动时间的,除了它的外延量外,还有它的密度”②“英国在半个世纪中,工作日的延长与工厂劳动强度的增加一直是同时并进的。”(《资本论》第一卷,第448-449页)。后者意味着劳动中耗费体力的强度。《资本论》还指出,“劳动”是一项综合素质的活动,劳动过程中交织着各种特殊操作,它们各有不同的要求,而首先是体力方面的要求:“在一种操作中,必须使出较大的体力;在另一种操作中,必须比较灵巧;在第三种操作中,必须更加集中注意力,等等。”(第387页)《资本论》考察劳动问题的关注点之一是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化:“生产过程的智力同体力劳动的分离,智力变成资本支配的劳动的权力,是在以机器为基础的大工业中完成的。”(第464页)因此,如果说庖丁解“牛”的劳动确实需要较高体力,那么这一特征与马克思关注的问题也具有互文性。③“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社会才能在自己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2页)
2.庖丁解牛是分工狭隘的职业劳动
庖丁从事解牛劳动的生涯已经长达十九年,“所解数千牛矣”;数千牛者至少是三千牛。据此作简单计算:庖丁解牛生涯累计达6935天 (365天×19年=6935天);因而他平均每两三天要宰割一头牛 (6935天÷3000牛=2.3天)。④一说庖丁解牛生涯更长:“庖丁前3年乃族庖,其后若干年乃良庖,再其后有19年乃道庖。也就是说,庖丁解牛的总时间远远超过了19年,起码在22年以上。”(杨海文:《庖丁如何解牛》,《中华读书报》2012年06月13日)这意味着庖丁从事宰割其他牲畜家禽之类的剩余时间客观上十分有限,更意味着他从事“庖”业之外的厨房炊事的余地甚少。换言之,这位庖丁乃是主要从事“解牛”职业的劳动者。⑤亚当·斯密《国富论》认为,劳动者一星期从事四天紧张工作后另三天必须闲暇休息,否则会产生可能“致命的职业上的疾病”。又认为,挖煤、屠夫这类野蛮而令人讨厌的劳动应该得较高报酬,渔猎、狩猎这类消遣而令人感兴趣的工作则理应报酬低廉。这种现象在马克思时代,显然是隔世之事了。(参见《国富论》,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76、93页)
《资本论》将劳动分工划分为一般、特殊、个别的三层次:“单就劳动本身来说,可以把社会生产分为农业、工业等大类,叫做一般的分工;把这些生产大类分为种和亚种,叫做特殊的分工;把工场内部的分工,叫做个别的分工。”“第三种分工可以叫做分职或真正的分工,它发生在单个手工业或职业内部。”(第389页)庖丁解牛的劳动分工是发生在“庖”业的内部,因而属于第三种“个别的分工”。
《资本论》注意到世界历史上手工业劳动通常具有狭隘专业和终身职业的特点。例如在埃及:“一个手工业者如果同时从事几种手艺,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在印度:“正是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特殊熟练,才使印度人具有像蜘蛛一样的技艺。”马克思由此概括古代手工业劳动的特点在于“终生职业”乃至“世袭职业”。(第378页)庖丁长达十九年的解牛劳动生涯至少属于前者。
《资本论》举为“典型例子”的是德国钟表手工业:精致复杂的钟表曾经是“纽伦堡手工业者的个人制品”。钟表制作师傅的劳动对象至少包括毛坯、发条、字盘、游丝、钻石、轴子、指针、表壳、螺丝、镀金等零部件。此外还有一系列更具体细微的小类①小类名称具体参见《资本论》第一卷,第380页。,这些小类在后来工场手工业时期分化为钟表业内各种“局部工人”的专门对象。庖丁解牛的劳动对象相对于马克思举为“典型”的钟表手工业而言,其客观上的技能天地远为狭小。然而正是庖丁劳动对象的如此单一狭小,相对于马克思职业分工“片面性”的观点具有另一种典范性。
马克思一方面肯定职业分工对于专业技能发展的重要作用:“一个人根据自己的天生才能,在适当的时间内不做别的工作,而只做一件事,那么他就能做得更多、更出色、更容易。”②《资本论》第一卷,第405页注引柏拉图语。但他更关注狭隘分工对劳动者“全面发展”的限制。《资本论》关于未来社会生产方式图景的想象,某种程度上也是针对手工业劳动造成的“局部个人”的局限性:“用那种把不同社会职能当作互相交替的活动方式的全面发展的个人,来代替只是承担一种社会局部职能的局部个人。‘鞋匠,管你自己的事吧!’——手工业智慧的这一‘顶峰’,在钟表匠瓦特发明蒸汽机,理发师阿克莱发明经线织机,宝石工人富尔顿发明轮船以来,已成为一种可怕的愚蠢了。” (第535页)庖丁终生从事的是范围极为狭小的“解牛”职业,却在如此“局部”的范围中臻达“进乎技”的境界。该寓言在职业分工问题上富有想象和张力的意境,也可谓与《资本论》所思互文足义。
3.庖丁解牛是古典时代的手工业劳动
《资本论》考察了欧洲历史上先后出现的三种“工业”劳动,依次为:古代的手工业、近代的工场手工业、现代机器工业。其中以纸张生产为例举出这三种生产方式之典型:“德国旧造纸业为我们提供了这一部门的手工业的典型,十七世纪荷兰和十八世纪法国提供了真正工场手工业的典型,而现代英国则提供了自动生产的典型。”(第491页)庖丁解牛作为中国古代寓言中的主人公,既没有参与“工场”劳动 (他是独立完成解牛劳动的全过程),也没有使用机器 (他的工具是一把刀),可见他纯粹是一位古代社会的“手工业”劳动者。《资本论》阐述古代手工业的基本特征是劳动技能的连续性,以及相应工具的固定性:“每一个特殊的生产部门都通过经验找到适合自己的技术形式,慢慢地使它完善,而当达到一定成熟程度,就迅速地使它固定下来。……一旦从经验中取得适合的形式,工具就固定不变了:工具往往世代相传达千年之久的事实,就证明了这一点。”(第533页)庖丁从事解牛劳动的生涯虽然长达十九年,但他的工具始终是同一种刀具,并且他是以同一把刀在十九年后依然“刀刃若新发于硎”而自豪。
《资本论》强调古典思想家的经济学思想特征是:“他们只注重质和使用价值,……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交换价值。”后者却是工场手工业时期的生产目标。因此之故,古代手工业产品不仅可能“制造得更好”,而且“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工作中得到乐趣”③《资本论》第一卷,第404页引用《奥德赛》主人公阿喀琉斯语。。庖丁解牛寓言中直接描述了主人公的劳动乐趣是“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庖丁解牛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这也意味着他尤其珍视刀的“使用价值”;庖丁的追求显然不在于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因为就解牛的速度而言,“月更刀”的族庖与“岁更刀”的良庖未必落后于十九年未更刀的庖丁。马克思明确指出:以交换价值为目标的工场手工业分工“完全是资本主义方式的独特创造”。(第397页)庖丁解牛的寓言显然代表了古典手工业时代的价值观,它所体现的“劳动”性,不仅在抽象一般的意义上与马克思界说的“劳动”(labor)之义相符,而且在特殊形态的意义上与马克思所关注的问题相通。进言之,庖丁解牛的“劳动”形象不仅足以印证并阐释《资本论》“劳动”范畴,而且可能提供超出马克思当年视阈的启示。
二、庖丁解牛与手工业“艺术性”
《资本论》分析古典手工业发展到工场手工业阶段的劳动特征时指出,由于生产活动仍然需要依靠“个人的技巧”,因此仍然有一种劳动者,“他们的职业带有半艺术性”。(第420页)①《资本论》使用该语的一段文字为:“当大工业特有的生产资料即机器本身,还要依靠个人的力量和个人的技巧才能存在时,也就是说,还取决于手工业工场内的局部工人和手工工场外的手工业者用来操纵他们的小工具的那种发达的肌肉、敏锐的视力和灵巧的手时,大工业也就得不到充分的发展。……已经使用机器的工业部门的扩大,以及机器向新的生产部门的渗入,完全取决于这样一类工人增加的情况,这类工人由于他们的职业带有半艺术性,只能逐渐地增加而不能飞跃地增加。”(第一卷,第420页)“半艺术性”的英译为“the semi-artistic nature”(Karl Marx,Captal Volue I,p.504.Transcribed:Ben Fowkes,Penguin Books,First published in Pelican Books 1976,Reprinted in Peguin Classics 1990);另一种英译本作“the almost artistic nature” (Captal Volue I,p.262,Transcribed:Zodiac(1995-1996)电子版:http://www.marxists.org/archive/marx/works/1867-c1/)此外,在考察欧洲十六世纪以来钟表制造手工艺等时,马克思写道:“按其性质来说,它本身是以半艺术性的手工业和直接的理论的结合为基础的。”(马克思致恩格斯,1863年1月28日。《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74页)所谓“半艺术”是相对于“纯艺术”而言。康德美学曾经区别过“纯粹美”和“依存美”,前者特征之一是无功用目的。②康德关于“纯粹美”的论点之一是:“对颜色以及音调的感觉只有当两者都是纯粹时,才被正当地称之为美的。”(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德校,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0页)。朱光潜评论:“康德提出了他的著名的‘纯粹美’和‘依存美’的分别。只有不涉及概念和利害计较,有符合目的性而无目的的纯然形式的美,才算是‘纯粹美’或‘自由美’;如果涉及概念、利害计较和目的之类内容意义,这种美就只能叫做‘依存的美’。”参见《西方美学史》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6页。康德以后的美学观缘此产生“纯艺术”概念。以康德美学来衡量,带有明显功用目的的手工业产品的艺术性只能属于“依存美”。马克思对手工业劳动的“半艺术”评断未必没有受到康德美学观的影响。“半艺术”是指这样一种产品或制作活动,它一方面是基于个体谋生并满足社会吃穿住行等实用需求,因而它与“纯艺术”相异,另一方面它也凝聚了个体的想象力和技能的创造力,因而它又与“纯艺术”有所相通。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高度评赞印度手工纺织业产品所达到的审美境界:“达卡的凡而纱的精细,科罗曼德耳的花布及其他布匹的色彩的华丽和耐久,始终是无与伦比的。……印度人具有像蜘蛛一样的技艺。但是同大多数工场手工业的工人相比,这样一个印度织工从事的是极复杂的劳动。”(第378页)这意味着在马克思看来,古典手工业劳动就其产品的实用性而言是非“艺术”的,但是就其产品之精致和技能之高超而言,却也可能达到“无与伦比”的艺术境界。马克思以“半艺术性”评断古典手工业劳动,应该是考虑到现代通行的“艺术”观念。我们以此为参照继续考量庖丁劳动的艺术性。首先,庖丁的劳动必需特殊技巧: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③该段文字中陌生字义分别为:郤 (xī),通缝隙之隙。窾 (kuǎn),指穴位处。肯綮 (qìng),谓筋肉交结处。大軱(gū),指大骨。硎 (xíng),磨刀石。
“解牛”过程需要对牛体骨骼之间的缝隙 (郤)、经脉之间的穴位 (窾)、筋肉交结处的穴位(肯綮),以及支撑庞大牛体的骨架 (大軱)等,“因其固然”地循序分解。因而解牛过程是一系列手工操作的技巧过程。“批”(削、乘隙薄切)、“导”(引导、因势疏通)这两个动词要约地表征了在不同部位上用刀动作的变化。“解牛”劳动显然是一项使用刀具的手工技术活。其次,庖丁区别于其同行们的独特之处正是在于用刀技能上: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族庖”们每月用坏一把刀,“良庖”们每年用坏一把刀。庖丁则是历时十九年,所解数千牛后,依然“刀刃若新发于硎”。如果以每年换刀次数来作为解牛技巧等级的尺度,那么庖丁的技艺比优秀的良庖们也高出十九倍。仅此可见庖丁堪称“解牛”行业中的技艺卓越者。如果说良庖们的劳动已经具有“半艺术性”,那么庖丁解牛过程中的技艺含量或可谓标志了实用艺术领域中的“纯艺术”境界。①康德美学也区别过:一种客观上具有功利目标的活动,如果活动者主观上并不以此功利目标为追求,那么其活动仍然可能是属于“纯粹美”范畴:“一个鉴赏判断就一个确定的内在目的之对象而言,只有当判断者要么关于这个目的毫无概念,要么在自己的判断中把这目的抽掉时,才会是纯粹的。但那样一来,这个判断尽管由于把该对象评判为自由的美而作出了一个正确的鉴赏判断,他却仍会受到另一个把该对象的美只看作依附性的性状 (着眼于对象的目的)的人的责备,被指责犯了鉴赏的错误,虽然双方都以自己的方式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一个是按照出现在他的感官面前的东西,另一个是按照他在思想中所拥有的东西。通过这种区别我们可以调解鉴赏者们关于美的好些纷争,我们对他们指出,一方坚持的是自由美,另一方坚持的是依附美,前者作出了一个纯粹的鉴赏判断,后者作出了一个应用的鉴赏判断。”(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德校,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7页)或可与通常所谓“纯艺术”的音乐舞蹈有所相通: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謋然已解,如土委地。②砉 (huā)然、响然、騞 (huō)然、謋 (huò)然,四者皆为象声词。
解牛过程中刀具所发的声音或“砉然” (huā),或“响然”,或“騞然” (huō),或“謋然”(huò),它们高低变化,错落有致,因而形成“莫不中音”的节奏。由于解牛是在一定时间段内展开,其过程具有完整的一致性,从而形成类似一首乐曲的效果。又由于解牛过程是双手、双肩、双足、双膝等配合协调的全身运动,因此又产生类似一场舞蹈的效果。更由于庖丁的一招一式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且“游刃有余”,从而其过程还犹如一场经典乐舞的演出。唐代学者成玄英疏:“《桑林》,殷汤乐名;《经首》,尧乐也。庖丁神彩从容,妙尽牛理。既而改割声响,雅合宫商,所以音中《桑林》,韵符《经首》也。”庖丁解牛完毕后“踌躇满志,为之四顾”。成玄英疏:“高视四方,志气盈满,为之踌躇。”这种神情状态表明,庖丁在解牛劳动中确实是酣畅淋漓地抒发了他的情志,他因此才体验到如此名副其实的艺术快感。前述马克思以“无与伦比”评赞印度手工纺织业的技艺境界,这个评赞对于庖丁应该也是受之无愧。
现代美学观通常认为手工艺并非“艺术”。③“艺术”(tekhne)一词在古希腊的最初含义与后人指谓文学艺术的“艺术”不同,前者泛指一切需要专门知识或技艺的活动,包括手工艺、农艺、医术等。(参见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7-48页)庖丁解牛寓言因此通常被注释为“比喻”艺术法则。然而黑格尔《美学》提出过“艺术很接近手工业”的命题,黑格尔甚至认为古代手工业某些典范作品的艺术性达到了“天才”境界。例如:“在熔炼青铜器的技术方面,古代人达到了难以置信的精巧。人们也许会把这种本领看作与艺术无关的一种单纯的技巧。但是每个艺术家都要运用一种材料来进行工作,而能完全驾御材料正是天才所特有的本领,所以技巧和手艺方面的熟练才能就是天才的一个组成因素。”④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93页。参见陆晓光《“艺术很接近手工艺”——关于黑格尔美学命题》,《艺术百家》2009年第01期。黑格尔还将古希腊宝石雕刻称为后世难以企及的典范,理由是: “这上面的真正精工细作的人物形体都具有极高度的美,简直比得上有机的自然作品。……这里所用的艺术技巧已经变成了一种凭触觉的艺术,因为这里艺术家不能像大型雕像的作者凭眼睛去看和控制自己的工作,而是凭触觉来体会它。”⑤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96页。朱光潜注:“原文是Gefuhl,英译作‘直觉’,法译作‘感觉’,俄译作‘触觉’,作‘触觉’似较妥。”今按:这种特殊的“触觉”类似庄子“轮扁斫轮”寓言所言:“得自于手而应自于心,口不能言,有数焉于其间。”黑格尔敏锐注意到古代手工艺的奥妙在于“凭触觉的艺术”,而这也正类似于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技能境界。
三、庖丁解牛与手工劳动的“异化”
马克思的劳动美学观受到黑格尔“艺术很接近手工业”命题的启发,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尖锐提出劳动“异化”问题:
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
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笨。
劳动的异化性质明显地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和其他强制一停止,工人就象逃避
鼠疫一样逃避劳动。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8、94页。
《资本论》依然将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工厂劳动称为“异化”劳动: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劳动条件和劳动产品具有与工人相独立、相异化的形态。(第473页)
劳动失去内容,……使劳动过程的智力与工人相异化。(第708页)②这里所引两段文字中的“异化”,在英文本中为estrangement(estrange)或alienate。前一段文字的英译本为:“the character of independence from and estrangement towards the worker,which the capitalist mode of production gives to the conditions of labour and the product of labour……”(Karl Marx,Captal Volue I,p.558,tr.Ben Fowkes,Penguin Books,First published in Pelican Books 1976,Reprinted in Peguin Classics 1990)后一段的英译本为:“they alienate[entfremden] from him the intertllectual potentialities of the labour process……”(同书,p.799)括号中的德文词“entfremden”汉译为“疏远”。马克思的“异化”评断很大程度上是相对于古典手工业具有的“艺术”性而言,后者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逐渐“失去”了:
随着劳动越来越失去它的一切的艺术性质,……劳动的特殊技巧日益成为一种抽象的、无足轻重的东西,劳动日益成为纯粹抽象的活动,即纯粹机械的、因而是莫不关心的、对它的特殊形态满不在乎的活动;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活动。(着重号为引者加)③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 (草稿)》第二分册,刘潇然译,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70页。
《资本论》专门考察了传统手工业经由工场手工业而发展到机器大工业的历程,这个历程主要被描述为“异化劳动”所由缘起、演进和形成的历史。马克思的聚焦点正是劳动越来越失去其原有和应有的“艺术性质”。在马克思的叙事历程中,几乎每个发展阶段乃至每个重要环节,都被强调为传统手工业劳动的“艺术性质”的日益丧失。这里我们管窥数斑:
大工业的原则是,首先不管人的手怎样,把每一个生产过程本身分解成各个构成要素。(第533页)
凡是某种操作需要高度熟练和准确的手的地方,人们总是尽快地把这种操作从过于灵巧和易于违反各种规则的工人手中夺过来,把它交给一种动作非常规律、甚至儿童都能看管的特殊机械来进行。(第473页)
手是人类劳动的主要器官,更是手工业的主要器官。“手工业”(Handicraft)这个词顾名思义是指运用手艺的工业。因此,马克思以警句方式表述的“首先不管人的手怎样”的大工业原则,突出的正是“手艺”价值的跌落。这个大工业的原则其实早在工场手工业初期已经滥觞:
工场手工业分工完全是资本主义方式的独特创造。(第397页)
用24只手传砖,比12名单个劳动者每人都用两只手搬着砖上下脚手架要快。(第363页)
纽伦堡的一个制针匠可能要依次完成的20种操作,而在英国,将近20个制针匠同时进行工作,每个人只从事一种操作。(第375页)
从传统手工业转变为工场手工业的前提之一是,劳动过程中的各种操作不再由同一个手工业者按时间顺序完成,而是在空间上分离开来并由众多“人手”同时进行。由此,原先独立完成全部劳动程序和多样操作技能的手工业者,变成了不断重复同一种局部程序操作的纯粹“劳动力”(labor-power)。这种改变固然是基于缩短劳动时间的效率法则,然而对于传统手工业者的技能而言,“他的职业的原有的多面性的破坏,就成为发展的必要因素”。(第532页)我们不难推想,如果这种必要因素加之于庖丁的解牛劳动,那么原先独立并依次完成的“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一系列技能操作,至少必需分解为由四个劳动力分担并专任其一。庖丁解牛劳动原有的手艺技能的多样性被“不管”了。
与手艺操作分解相对应的是劳动工具的分化:
劳动工具的分化和劳动工具的专门化,是工场手工业的特征。……单在北明翰就生产出约500种不同的锤,不但每一种锤只适用于一个特殊的生产过程,而且往往好多种
锤只用于同一过程的不同操作。(第379页)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庖丁解牛的整个过程却是使用同一把刀。这把刀既要“批大郤,导大窾”,也必须“每至于族,动刀甚微”;它发出的声音是“砉然”、“响然”、“騞然”、“謋然”等,这一连串不同的声音意味着运刀动作的变化。庖丁“游刃有余”的艺术感觉正是基于操刀动作的变化和娴熟。然而,当这一系列操作都必须分解为由各种不同的专用刀具,并且是由不同的人手分别专任时,庖丁“游刃有余”的快感不再可能。相反的是:
反复不断地完成同一个动作的机械过程;这种苦役单调得令人丧气,就象息息法斯的苦刑一样。(第463页)
如果说这是表现于劳动过程中的“异化”,那么就劳动者与他产品之关系而言:
工场手工业分工的特点是什么呢?那就是局部工人不生产商品。变成商品的只是局部工人的共同产品。……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叫做劳动的自然报酬。每个工人只生产整体的一个部分,由于每个部分单独就其本身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或用处,因此没有东西工人可以拿来说:这是我的产品,我要留给我自己。(第393页)
而庖丁却是独立完成整个解牛过程,这个过程对他来说不仅是技艺能力的证明,而且关系到成就感。庖丁是因其技能上远超“族庖”和“良庖”们而自豪,他也是因为“技盖至此乎”而赢得文惠君的钦敬。然而当他的全部操作必须分解为多人分别完成时,他就再也不可能为自己的产品而“踌躇满志”了。用马克思的话说,因为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相异化”了。
马克思更关注的是劳动主体能力的异化:
如果全部工作由一个工人来完成,那么同一个工人就必须有足够的技艺来完成最细致的操作,有足够的体力来完成最繁重的操作。(第387页)
这一判断也完全符合庖丁身心和技能的状况。庖丁的对象是硕大沉重的牛体,这个对象既要求他有强壮的肌肉和体力,也要求他协调运用手、脚、肩、膝等身体各器官,还要求他必须“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地处理好细微困难之处。而在工场手工业条件下:
局部工人作为总体工人的一个器官,他的片面性甚至缺陷就成了他的优点 (例如肌肉的片面发展和骨骼的畸形等)。(第387页)
事实上,在十八世纪中叶,某些手工业工场宁愿使用白痴来从事某些简单的、然而构成工厂秘密的操作。(第401页)
马克思还引用亚当·斯密的所见来印证其所虑:“终身从事少数简单操作的人……没有机会运用自己的智力……他的迟钝和无知就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第387页)劳动主体的身体和心智异化到如此地步,这与“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的庖丁形象,实在是有天壤之别了。
由上大体可见,劳动的“艺术性质”至少是马克思考察生产方式变化的聚焦点之一。在马克思看来,从传统手工业经由工场手工业而进入现代机器大工业的演进历程,在推进生产力巨大发展的同时也导致了劳动的艺术性质的“失去”。如果说某种手工业劳动所蕴涵的艺术内容愈丰富,它在异化劳动中可能失去的就愈多,那么庖丁解牛故事作为古代手工业劳动之典范,其中丰富饱满的“艺术性质”,堪称为马克思“劳动异化”说提供了一个特征鲜明的、比照反衬的范例。《资本论》的考察对象主要限于欧洲历史。因此一方面,马克思的所见所思足以启发我们重新认识庖丁解牛寓言的现代意义,另一方面,后者作为超出马克思当年视阈的中国古代手工业劳动的寓言,也可能为我们考量乃至再思马克思劳动美学观提供借鉴。
四、庖丁解牛与现代工艺学“转化”
《资本论》关于现代生产方式形成历程的叙事带有自觉而鲜明的倾向,其特征是聚焦于生产方式演进历程中的“劳动异化”的负面效应。①“我绝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第12页)马克思的批判无疑犀利中肯且深刻,然而这一倾向某种程度上也成为偏向——与劳动的异化同时存在的劳动的转化被忽略了。笔者这里提出“劳动的转化”是指: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一方面,旧有生产方式中的劳动的艺术性质逐渐失去了,另一方面,它却同时转移到另一种新形态的劳动中;由于后者的特征是吸纳并凝聚了新知识、新技术以及新的协作方式,因此,劳动的转化形态还表征了劳动的艺术性质的深化或升格;劳动的“转化”与“异化”呈现为相辅相成的正反两端。
《资本论》的下例陈述鲜明折射了劳动的“艺术性质”在异化与转化两端之间的消长关系,虽然马克思的评断带有倾向性:
生产上的智力在一个方面扩大了它的规模,正是因为它在许多方面消失了。局部工人所失去的东西,都集中在和他们对立的资本上面了。(第400页)
在最少动脑筋的地方,工场手工业也就最繁荣。(第400页)
生产过程的智力同体力劳动的分离,……是在以机器为基础的大工业中完成的。(第464页)
马克思一方面使用了“消失”、“分离”之类的词语来强调旧形态劳动之艺术内容的衰竭,另一方面以“最繁荣”、“扩大规模”等词语来突出旧形态的劳动与新生产方式效果之间的鲜明反差。马克思对“生产上的智力”变化的陈述尤为中肯,它呈现为“消失”和“集中”两种并存互动的表象:前者强调了劳动中智力的异化,后者则表征了劳动中智力的转化。《资本论》旨在揭示现代生产方式特有的资本法则的运行规律,因此马克思将“生产上的智力”的消长变化归因于“资本”。然而诚如马克思考察所见:“使用机器的工厂主对力学一窍不通”,“英国的化学工厂主对化学惊人地无知”。(第424页)因而,“生产上的智力”是经由某种中介途径才可能转移集中到“资本”上。这个中介途径正是吸收并凝聚了新知识、新技术和新的协作方式的劳动形态。事实上马克思也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与资本运动相伴随的新形态劳动的“艺术”性:
工场手工业作为经济上的艺术品,耸立在城市手工业和农村家庭工业的广大基础之上。(第407页)
如果说“经济上的艺术品”还只是一种比喻的话,那么下面的论断则提示了与资本运动相伴随的新形态劳动中“艺术性”的转化途径:
大工业的原则是,首先不管人的手怎样,……从而创立了工艺学这门完全现代的科学。(第533页)
与“不管人的手”的异化劳动相对应而出现的是前所未有的现代工艺学。“工艺学”(technology)这个现代新词鲜明提示了新形态劳动蕴涵的新的“艺术性”。①“工艺学”(technology、technics)是现代汉语外来词。它的词干“工艺”在古汉语中指手工技艺,它的后缀“~学”是经由日文译词中介而进入现代汉语的构词法,因此也传达了其不同于传统手工技艺的特征:工艺学与化学、数学、力学等同属现代科学。工艺学的“工”字与工具之“工”同一词素,因而令人联想到现代机器系统中的工具机。在马克思看来,后者既是现代工艺学的成果,也是是现代工业的标志:“机器的这一部分——工具机,是十八世纪工业革命的起点。”(《资本论》第一卷,第410页)马克思敏锐注意到传统手工业与现代工艺学之间的消长关系。这意味着,在手工业劳动中失去或异化的艺术性质,实际上同时以不同于“手”的新形式,转化到了具有现代科技性质的工艺学中去了。
因此,《资本论》多处使用“工艺学”一词决非偶然或随意。例如:
为了推动作为固定资本的财富,……必需有一定量的活劳动。这个量是由工艺学所确定的。(第670页)
可见马克思注意到资本与劳动之间的中介途径是现代工艺学,后者具有生产管理 (脑力劳动)的功能。再如:
大工业在农业领域内所起的作用……,最陈旧和最不合理的经营,被科学在工艺学上的自觉应用代替了。(第551页)
可见马克思认识到工艺学也能够使农业经营 (脑力劳动)更为“合理”。又如:
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发展以大规模的协作为前提,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使生产过程变为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第684页)
可见马克思的考察还及于“大规模协作”与工艺学应用的互动关系。就被马克思视为现代生产方式之标志的机器生产而言:
工艺学揭示了为数不多的重大的基本运动形式,不管所使用的工具多么复杂,人体的一切生产活动必然在这些形式中进行,正像力学不会由于机器异常复杂,就看不出它们不过是简单机械力的不断重复一样。(第533页)
在马克思看来,依靠人体的生产活动与基于力学等原理的机器运行之间存在某种同构,后者是在前者基础上运用科学技术而升华的新形式。因而,手工业劳动的艺术性质显然是由此而转化集中于工艺学为基础的机器生产中了。马克思因此追溯了机器发展的历史与现代工艺学的关系:
从面粉磨的历史可以探究出机器的全部发展史。直到现在英文还把工厂叫做mill(磨房)。在十九世纪最初几十年德国的工艺学文献中还可以看到,mühle(磨)一词不仅指一切用自然力推动的机器,甚至也指一切使用机器装置的手工工场。(第386页)
马克思基于他的唯物史观,进而推断现代工艺学对于社会观念和精神生产的潜在影响,下面的论断显然超出了通常“工艺学”所属的技术性范围:
工艺学会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第411页)①汉语“工艺学”释义是:“根据技术上先进,经济上合理的原则,研究各种原材料、半成品、成品的加工方法和过程的学科称为工艺学,如机械制造工艺学,造纸工艺学等。”(《辞海》第618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
由此我们再回瞻马克思的“劳动异化”论,理应同时借鉴《资本论》频繁注意的“工艺学”观点,因而理应同时重视与劳动异化相对应的另一面,即劳动之艺术性的转化形态:
采用改良工具使产量增加,而服侍这种工具的是低级劳动。(第473页)
——然而按照工艺学要求而改良工具的劳动并不属于“低级劳动”,因为它在原先手工技艺基础上追加了创造发明的新内容。
机器不是使工人摆脱劳动,而是使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第463页)——然而机器的发明和制造是根据科学原理,因而它也为劳动的艺术性开辟了新天地。
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也同劳动工具一起,从工人身上转移到了机器上面。 (第460页)
——然而机器运转所遵循的工艺学原理,却是人类大脑智力和科学思维的结晶。
因此,《资本论》的如下论断也理应加以阐释:
大工业从技术上消灭了那种使整个人终身固定从事某种局部操作的工场手工业分工。但大工业的资本主义形式同时又更可怕地再生产了这种分工:在真正的工厂中,是由于把工人变成局部机器的有自我意识的附件…… (第531页)
马克思将异化劳动的原因归咎于“资本主义形式”②“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不可分离的矛盾和对抗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些矛盾和对抗不是机器本身产生的,而是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中产生的!因为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延长工作日;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如此等等。”(《资本论》第一卷,第483页)。然而我们需要补充的是,即便在资本主义形式中,机器带给工厂劳动过程的也决非限于“可怕”方面,因为它同时开拓了运用现代工艺学的新天地。例如,机器生产要求工艺过程的协调性,因而它使一部分劳动者成为按照工艺学原理协调各程序生产的管理者,这种管理艺术在手工业阶段是鲜见,在工场手工业阶段是初级。又如,机器对生产过程提出了科技知识方面的新要求,因而即便在“真正的工厂”中,参与机器生产过程的也决非限于简单操作的“劳动力”,而同时必需具有专业知识的技能者。进而言之,随着马克思以后的当代高科技生产方式的问世,即便是专门操作机器的劳动者,也日益广泛地需要掌握相关专业的科技知识。
因此,《资本论》下面关于手工业者处境沦落的描述只能视为机器生产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一种负面效应:
他们从受人尊敬的,一定程度上独立的手工业者被降低为靠低声下气地哀求别人施舍面包过活的穷汉。(第473页)
但是对于有组织管理才能的手工业者,对于不断发明新工具的手工业者,尤其是对于能够随时学习新知识的手工业者,机器生产方式带来的毋宁说是发展心智能力的新机遇。
《资本论》深切认识到现代工艺学的重大意义。然而我们不能不承认,相对于异化劳动的大量批判性描述,马克思对现代工艺学开拓的科技艺术新天地有所忽略。①笔者在此前论文中指出过《资本论》倾向性的另一种表现:“相对于揭露批判拜物教现象的文字篇幅,马克思对汉特医师们精神品质的亮色及其价值的阐释远未充分。”(陆晓光:《马克思美学视阈中的“汉特医师”们——重读〈资本论〉》,《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资本论》关注的“工人”偏重于简单操作的体力劳动者,因而甚至将“高级工人”排除于“工厂工人”范围之外:
……除了这两类主要工人 (给发动机添燃料的工人和这些机器工人的单纯下手)外,还有为数不多的负责检查和经常修理全部机器的人员,如工程师、机械师、细木工,等等。这一类是高级的工人,其中一部分人有科学知识,一部分人有手艺,他们不属于工厂工人范围,而只是同工厂工人聚集在一起。这种分工是纯技术性的。(第461页)
马克思以“纯技术性”为由将“高级工人”排除于“工厂工人”之外,这个理由不无牵强。②“在学校中,教师对于学校老板,可以是纯粹的雇佣劳动者,这种教育工厂在英国很多。这些教师对学生来说虽然不是生产工人,但是对雇佣他们的老板来说却是生产工人。”(《资本论》第四卷,第一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443页)马克思由此还将受资本法则支配的学校称为“教育工厂”,其中的教师属于“生产工人”。(《资本论》第一卷,第556页)
《资本论》相对忽略“纯技术性”劳动的另一个显著表征是,其中对新工具和机器发明过程中的劳动甚少加以具体考察和分析。例如《资本论》提到工业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珍妮机(纺织工具机)的发明,然而强调的却是它对手工业“侵袭”的负面影响:
正是手工工具的这最后一部分,首先受到了工业革命的侵袭。(第411页)
与此鲜明反差的是,马克思对珍妮机发明过程的技艺性质和心智特征未置一词,甚至忽略了发明者的姓名及其原为手工艺纺织工的背景。③珍妮纺纱机发明于1765年,发明者为英国人詹姆斯·哈格里夫斯 (James Hargreaves,1720—1778)。哈格里夫斯与妻子珍妮都是手工业纺织工,哈格里夫斯还会做木匠活。他发明珍妮机的原因之一是为减轻妻子在家纺纱的过度劳动。他发明设计图后没有得到专利局官员重视,自己制作并推广使用后又受到同业者威胁,其发明的机器被捣毁,住宅被焚烧,以至不得不背井离乡。参见徐德清编《震惊世界的发明》第一章《揭开产业革命的序幕——珍妮机的发明》,蓝天出版社1996年版;张友伦、李节传编著《英国工业革命》,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1页。
《资本论》注意到新工具和新机器的发明者中多有传统手工业者:
在工具的分化中,工场手工业的局部工人自己起了巨大作用;在机器的发明中,起作用的不是工场手工业工人,而是学者、手工业者甚至农民 (如布林德利)等。(第386页)④詹姆斯·布林德利 (James Brindley;1716年—1772年)“英国工程师和发明家”(《资本论》第一卷,第883页)“他只受过很少的正规教育。尽管如此,他设计建造了很多用于工农业生成的机器,使它成为18世纪英国,最著名的工程师之一”。(http://baike.baidu.com/view/596277.htm)
沃康松、阿克莱、瓦特等人的发明之所以能够实现,只是因为这些发明家找到了相当数量的、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就已准备好了的熟练的机械工人。这些熟练工人一部分是各种职业的独立手工业者。(第419页)
然而马克思对独立手工业者与工场手工业者在新工具或机器发明过程中的“巨大作用”未予专门考察。他不无遗憾地写道:“如果有一部批判的工艺史,就会证明,十八世纪的任何发明,很少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著作。”(第411页)如果说马克思当年的研究是受制于时代条件,那么今天我们读《资本论》理应注意其局限。因此,对于《资本论》所述劳动“艺术性”的变化,我们理应同时考量“异化”和“转化”两方面。例如:
单在伯明翰就生产出约500种不同的锤,不但每一种锤只适用于一个特殊的生产过程,而且往往好多种锤只用于同一过程的不同操作。(第379页)
这种发明固然使原先单个手工业者的复杂劳动变得单调乏味,因而劳动的艺术趣味失去了。然而发明新锤的劳动却更需要技能和想象力,因而它更具有艺术性。如果说500种锤对应的是500种操作技能,那么能够完美掌握500种操作技能的工匠也是最可能设计发明各种新锤的人。对于庖丁而言,他原先的时代条件限制他只能沿着使用同一把刀的轨道游刃有余,而现在他获得了发明刀具的新天地;庖丁的技能远超良庖们十九倍,因而他有足够的动力和潜力进入这个新天地;庖丁是整个“解牛”过程的最为娴熟者,因而他也可能成为工场手工业工艺程序的设计者和管理指导者;尤其关键的是,庖丁的所好是“进乎技矣”,因而他更可能接受现代科学新观念和新知识。简言之,庖丁作为传统手工业的典范,他在新的生产方式中所面对的,一方面是古老技能方式的被“侵袭”,另一方面则是现代工艺学的发展之道:
机器生产的原则是把生产过程分解为各个组成阶段,并且应用力学、化学等等,总之就是应用自然科学来解决由此产生的问题。这个原则到处都起着决定性作用。(第505页)
——这个原则对于庖丁以及优秀的手工艺者们,毋宁说意味着前所未有的“进乎技”的工艺学 (科技艺术)的新天地。
五、从劳动美学到工作美学
马克思创作《资本论》历时漫长,耗费心血,它是一个创造价值的的过程,这个过程理应也是一种“劳动”。然而当我们以《资本论》“劳动”观来衡量《资本论》自身的创作时,看到的却是两者的明显歧异。歧异至少在于:
(1)“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互动的过程”——然而《资本论》研究对象是政治经济学问题,而非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感性自然物,因而其过程不是人和自然之间的互动。
(2)“劳动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的物质变换的过程。”——如果说《资本论》撰写过程引起过某种自然的物质变化,那也主要是限于大捆稿纸上不断增加或修订的文墨笔迹,而《资本论》的价值显然不在此物质变化的层面。
(3)“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 《资本论》撰写过程中没有也绝无必要将“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这种全身运动对于《资本论》研究所在地的英国伦敦图书馆而言,毋宁说是被禁止的。
《资本论》“劳动”观与《资本论》自身创作过程相歧异的原因在于,前者主要针对体力劳动 (manual labor),后者不仅属于脑力工作 (mental work),而且是创造性的脑力工作(intellectual work)。①脑力劳动在西语中通常是以“work”指谓;英语因此有“manual labor”(体力劳动)与“mental work”(脑力工作)两类词组。现代汉语所谓“脑力劳动”与英语“mental work”对应,直译当为“脑力工作”。“Intellectual work”的汉译则还有“知识产权工作”(谷歌翻译网站)。《资本论》英译本中与“脑力”(智力)相对应的词主要为mental。例如:“劳动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就越是不能把劳动当作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就越需要这种意志。”(第202页)英译本为:“The less he is attracted by the nature of the work,and the way in which it has to be accomplished,and the less,therefore,he enjoys it as the free play of his own physical and mental powers,the closer his attention is forced to be.”(Karl Marx,Captal Volue I,p.284,tr.Ben Fowkes,Penguin Books,First published in Pelican Books 1976,Reprinted in Peguin Classics 1990.)马克思感叹过:对创造性脑力劳动的产物——科学——的估价,总是比它的价值低得多;因为“再生产科学所必要的劳动时间,同最初生产科学所需要的劳动时间是无法相比的。例如学生在一小时内能学会二项式定理”①马克思《资本论》第四卷,第一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1分册,第377页。。马克思本人对“劳动价值”的分析显然偏重于体力劳动方面,因而也没有提供如何评估创造性的脑力工作之价值的理论依据。马克思的“劳动”观之所以偏重于体力劳动,原因之一在于创造性的脑力工作与重复性的体力劳动之间差异悬殊。缘此之故,以马克思学说为思想资源的当代“劳动美学”,其研究对象主要限于工厂企业的生产劳动。②将“劳动美学”(Labor aesthetics)作为一门科学来研究,由苏联美学家叶果洛夫在1974年首次提出。(章斌:《劳动美学引论》,《学术界》1989年第2期)。劳动美学的研究对象主要限于工厂企业的生产管理 (章斌《劳动美学——企业发展的新科学》,经济日报出版社1991年版)关于“劳动美学”的理论来源,参见陆晓光《黑格尔美学中的劳动本体——关于马克思美学的思想资源》(参见刘纲纪主编《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8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然而,既然体力劳动可能并理应“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那么价值含量更多的创造性的脑力工作,理应具有更充实的“艺术性”内容,理应拥有更广阔的“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艺术天地。《资本论》“劳动”观与《资本论》创作过程之间的显著歧异意味着,马克思的劳动美学观存在盲点,当代美学有必要开拓以脑力工作或创造性的脑力工作为对象的新论域。
在古汉语中,“工作”一词既可以指土木营造之类的体力强度很大的劳动,也可以泛指各种兼有体力和脑力要求的“百工操作”,还可以特指具有创造性的“巧妙的制作”③古汉语“工作”意项有三:(1)指土木营造之事。《后汉书·和熹邓皇后纪》:“以连遭大忧,百姓苦役,……及诸工作,事事减约。”(2)指百工操作。唐段成式《剑侠传》:“店有老人,方工作。”(3)巧妙的制作。《文苑英华》二一唐李邕《春赋》:“惊洪铸之神用,伟元化之工作。”(《辞源》,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现代汉语的“工作”则既可以是“劳动”的同义词 (如“工作日”与“劳动日”义同),也特指脑力性活动,如“工作站”特指某种高性能计算机,“工作语文”特指国际会议通常使用的语文;后两者显然不能置换为“劳动机”或“劳动语文”。与此鲜明反差的是,“劳动教养”一词也显然不宜置换为“工作教养”,因为前者特指带有强制性和惩罚性的体力劳动。④参见上海辞书出版社《辞海》1999年版与2009年版。基于现代汉语“工作”(work)与“劳动”(labor)二词的区别,笔者以为有必要提出“工作美学”(working aesthetics)范畴,以区别历来“劳动美学”(labor aesthetics)的所指对象,并弥补后者盲区。“工作美学”的所指特征在于:(1)它的对象不仅可以是自然物,更可以是社会现象。(2)它赖以进行的主要是人的心智,而非肢体肌肉和体力。(3)它的产品主要不在于满足人们吃穿住用等物质生活需要,而是人们心智或精神生活的需求。
庖丁解牛的活动既是一种满足社会实用需要的体力性劳动,更是运用心脑之力并追求“所好者道也”的精神生产。笔者认为以该寓言来比照反观《资本论》创作过程,有助于讨论“工作美学”论题。理由是:(1)“庖丁解牛”是以形象表现的故事,《资本论》“劳动”观则是抽象概念表达的思想。根据“形象大于思想”的文学通识,既然如前所见,庖丁解牛活动完全符合《资本论》“劳动”观,那么前者形象大于思想的空间也可能超出后者的视阈。(2)“庖丁解牛”是寓言性故事。寓言的基本特征是借助比喻而引譬连类,举一反三。⑤寓言的叙事特点是比喻,比喻由本体和喻体两方面构成。“本体是指被比喻的事物,喻体是指作比喻的事物。”(李庆荣编著《现代实用汉语修辞》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90页)。“在比喻的深层结构中,本体、喻体和相似点是不能缺少的。”(聂焱:《比喻新论》,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庖丁的劳动早在故事中就被文惠君引申发挥为“得养生焉”,在后代诗文评论中,它又被阐释为比喻文艺技巧和法则。⑥“龚自珍是中国最早的杂文家,他曾经说:庖丁之解牛,羿之射箭,僚之弄丸,伯牙之操琴,古之神技也。如果你对庖丁说,不许多割一刀,也不许少割一刀;对伯牙说,只许志于高山,不许志于流水;对羿和僚说,只许东顾,不许西逐,否则我就要鞭打你;那么这样一来,神技也就没有了。”(王元化:《思辨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61页)因此,基于“劳动”与“工作”所指的异中有同,庖丁解牛寓言可望引譬连类于《资本论》创作过程。换言之,两者之间具有某种可比性和类似性。(3)马克思是以“最高的精神生产”为目标而撰写《资本论》①“……连最高的精神生产,也只是由于被错误地解释为物质财富的直接生产者才得到承认。”(《资本论》第四卷,第1分册,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98页。,如果说《资本论》创作过程代表了马克思“按照美的规律建造”的个体实践②“对马克思来说,文学不仅是一种表达的手段——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我构成的手段。”[英]柏拉威尔:《马克思与世界文学》,梅绍武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第543页。,那么它作为庖丁解牛寓言的引譬连类之对象也具有典范性。(4)《资本论》是举世公认的西方现代经典,“庖丁解牛”是在中国流传广泛的古典寓言。因此两者比照的所见可能具有普适性。
庖丁解牛寓言的叙事与《资本论》创作过程至少有如下五方面相通。
1.工具方法的类似
庖丁使用的是刀具,其劳动技能主要表现于以刀具解剖牛体的过程中。《资本论》开篇序言中恰恰是以使用刀具的“解剖”比喻其研究方法的特点:
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而对资产阶级社会来说,劳动产品的商品形式,或者商品的价值形式,都是经济的细胞形式。在浅薄的人看来,分析这种形式好象是斤斤于一些琐事。这的确是琐事,但这是显微镜下的解剖所要做的那种琐事。(第8页)
庖丁使用的是实实在在的刀具,马克思则以“解剖”比喻他的分析方法③马克思常用“解剖”比喻运用抽象思维力的分析方法。其另一个著名比喻是:“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8页)又如:“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同前,第82页);庖丁的劳动对象是自然物的牛体,它对于人的感官是感性直观的;马克思的研究对象则是社会历史现象的商品,后者的价值形式不仅类似于“细胞”,而且即便借助显微镜也“看不见也摸不着”(第73页)④关于《资本论》“经济细胞”的比喻,参见陆晓光《〈资本论〉的自然科学类比》,《社会科学》2010年第10期。;庖丁的劳动首先需要依赖肢体肌肉和体力,马克思则主要使用大脑思维的“抽象力”。可见两者之间“劳动”与“工作”的差异明显。然而正如汉语“分析”的词源本义所提示,它最初是指用刀具劈开树木,如《诗经·南山》:“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而后引譬连类于运用抽象思维力的分析,如《庄子·天下》:“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⑤参见《辞源》“析”字释义,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可见《资本论》创作过程中的“解剖”或“分析”方法,与庖丁“解牛”或古代人“析薪”的劳动方法确实具有相通性。
如果说《资本论》研究方法与庖丁“解牛”方法的上述类似带有某种偶然性 (因为科学研究并不限于分析方法),那么两者在使用工具或运用方法的态度上却体现了更深切的相通:马克思强调他要做的是“显微镜下的解剖所要做的那种琐事”,后者也正是庖丁解牛过程中的关键所在:“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动刀甚微。”
2.工作难度的类似
《资本论》开篇起句中有一个用引号加以强调的关键词: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第47页)
“庞大的商品堆积”是指具有商品性质的人类产品数量十分巨大而无处不在,它作为《资本论》研究对象也同时意味着工作量的巨大。而庖丁的劳动对象不是猪羊之类,不是鸡鸭之属,而是人类食用动物中体积和重量最大的“牛”体。⑥一说牛的体重通常超过500公斤。百度网页: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99963724.html如果说庖丁解“牛”首先意味着体力劳动的高强度,那么《资本论》对象的“庞大”更意味着脑力工作的繁重和艰难。马克思曾私下感慨:“《资本论》是一部经过千辛万苦写成的著作,可能从来没有一部这种性质的著作是在比这更艰苦的条件下写成的。”⑦《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34页。据统计,《资本论》撰写过程中至少参考引用了近800本专著、议会报告和蓝皮书资料等文献。①[德]弗雷德·克利姆:《马克思文献传记》,李成毅等译,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77页。马克思在其生病期间的一段自述是:“我吞下了大批统计学方面和其他方面的‘材料’,对于那些肠胃不习惯于这类食物并且不能把它们迅速消化的人来说,这些材料本身就足以致病。”②《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54页。庖丁是经历了十九年孜孜不倦的追求才达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技艺境界,马克思则是在二十三年后才终于完成出版《资本论》第一卷。③如果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起点的话,那么至1867年《资本论》第一卷出版,其间历程是二十三年。学界通常称马克思《资本论》研究历程为四十年,这是指1844年至1883年 (马克思去世)。两者对象的“庞大”和历时的漫长,意味着都需要超常的意志和巨大的心力。
3.认知历程的类似
《资本论》创作在思维方式上呈现为一系列“把直观和表象加工成概念的过程”。马克思对这个过程的描述是:
如果我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经过更切近的规定后,我就会在分析中到达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3页。
这一过程包括三阶段:(1)从“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开始 (感性的具体);(2)经过分析达到“最简单的规定”(理智的抽象);(3)通过综合达到“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理性的具体)。⑤参见王元化《关于“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一点说明》,载《文心雕龙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60页。
庖丁解牛生涯中的认识历程为: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哲学界有学者将庖丁认知历程也分析为三阶段,依次为:(1)庖丁的最初认识限于直观混沌的“全牛”表象;(2)三年之后所见的牛是“被分析开来的合成物”,其时庖丁是“分解世界的理智者”;(3)将近十九年后的庖丁“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是进入了“以天合天”境界,其时的牛代表了“天理”。庖丁的三阶段分别代表了“族庖”、“良庖”及“道庖”的认识水平,并且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正、反、合”的辩证发展过程。⑥参见庞朴《解牛之解》,《学术月刊》1994年第3期。又见陈赟《论“庖丁解牛”》(《中山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也有类似的“三阶段”说。这一阐释可以印证,以“劳动”方式展开的庖丁解牛生涯的认识历程,与马克思以“工作”方式展开的《资本论》研究历程殊途而同归,两者都达成了完整把握各自对象的目标。
4.创作精神的类似
“创作”的基本含义是首造、始作、创造。⑦汉语“创”字含义之一是创始,首创。《论语·宪问》:“为命裨堪草创之。”《史记·司马相如传》:“后稷创于唐。”(参见《辞源》“創”字条,商务印书馆,1979年)。现代汉语“创作”之义为:“指文艺作品的创造活动。是一种具有显著个性特点的复杂精神劳动,须极大地发挥创作主体的创造力,包括敏锐的感受力、深邃的洞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充分的概括力以及相应的艺术技巧。”(《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庖丁的技艺远超其同行族庖、良庖们并达到前所未有高度,因而他的劳动可谓特殊方式的创作。庖丁技艺之所以达到令文惠君惊叹的高度,原因在于他怀抱并实践了超越谋生和实用需求的信念:“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因而其劳动也具有马克思所谓“精神生产”的性质。⑧马克思将“非物质生产领域中的资本主义表现”概括为两类:(1)生产的结果是商品,如书、画以及一切脱离艺术家的艺术活动而单独存在的艺术作品。(2)产品同生产行为不能分离,如一切表演艺术家、演说家、演员、教员、医生、牧师,等等的情况。(马克思:《资本论》第四卷,第一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443页)该寓言中文惠君“遂得养生之道”已然证明庖丁劳动的精神内涵和启示。 “好道”乃是庖丁创作精神的最鲜明自觉的表述。先秦观念中所谓“道”通常是与生产劳动无关,《易经·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①《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版,第83、1343页。“道”指谓超脱事物感性形式的根本法则、天地源起、终极目标等,“器”指谓人们物质生活中的实用器具及其制作技能等。《论语·为政》:“君子不器”,“道”和“器”所指两个领域是界限分明,不容混淆。因此,属于“器”域的庖丁而自觉追求“道”,显然突破了当时普遍观念划定的界限。先秦语境中,即便各种器用技能之间也不无高低之别,《礼记·王制》:“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②《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版,第83、1343页。相对于祝 (祭祀事务)、史 (文书事务)等脑力性质明显的“技”,“百工”是列序于后,笼统而提。解牛之技在“百工”中是否值得一提也未必没有疑问。可见,庖丁的“好道”对于当时社会观念的突破还可谓幅度甚大。先秦观念又有“大道”与“小道”之别。前者如《礼记·礼运》: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③《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版,第1414页。后者如《论语·子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朱熹《论语集注》:“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④一说“小道”为“小技艺”。(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00页)儒家以“小道”称各种器业技能,意味着承认技艺活动也可能达到某种程度的超越境界。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庖丁在文惠君面前回答的是“臣所好者道也”,而非“臣所好者小道也”。这表明庖丁不仅自觉地将其解牛生涯视为一种精神追求方式,而且并不认为其所求之道逊色于“大道”。由此又可见,庖丁的“道”观念更是远远超越了当时社会的普遍意识。马克思强调:“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支配下才生产,而人只有在不受这种需要支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庖丁“好道”的信念和实践堪称提供了古典手工业劳动“真正的生产”之范例。
《资本论》无疑是精神产品。就《资本论》创作精神而言,下面几则马克思的自述可见其自觉追求之一斑:
……在这里,我们要做资产阶级经济学从来没有打算做的事:指明这种货币形式的起源。(第61页)
政治经济学……甚至从来也没有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一内容要采取这种形式?为什么劳动表现为价值,用劳动时间计算的劳动量表现为劳动产品的价值量?(第98页)
商品中包含的劳动的这种二重性,是首先由我批判地证明了的。这一点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第55页)
《资本论》的首创性与作者精神的关系集中表现于马克思一段序言中:
我所使用的分析方法至今还没有人在经济问题上运用过,这就使前面几章读起来相当困难。……这是一种不利,对此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事先向追求真理的读者指出这一点,并提醒他们。在科学上没有平坦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崎岖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第26页)
5.作品艺境的类似
《资本论》研究对象虽然是政治经济学问题,其文体叙述却格外重视艺术性。马克思的自觉表述是:“我所追求的不是优美的叙述,而只是写出我平素的风格。”⑥《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37页。黑格尔认为艺术境界有三个层次,即作风、风格、独创性。其中“风格”指表现方式上体现作家人格特点。(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2版,第372页)《资本论》在文字方面至少花了两年以上的时间打磨润色。如果说其中大量使用文学典故的叙事特点已经表现出鲜明的个性风格,那么整部《资本论》的结构艺术则可谓达到了独创性境界——马克思首次将辩证法运用并贯穿于该书的叙述结构,这一结构方式至少在政治经济学领域的著作中属于首创,并且迄今独一无二。①参见陆晓光《〈资本论〉结构艺术与马克思美学理念》,《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资本论》问世后最初受到评赞的正是其文体的艺术性。一位俄国学者对马克思的评论是:“他的逻辑严密,文字有力,他甚至使最枯燥无味的政治经济学问题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②《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51、366页。庖丁解牛的“劳动”特征较之《资本论》研究的创造性“工作”可能更枯燥无味,然而庖丁却将解牛活动演绎成“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的艺术境界。我们从观赏者文惠君的惊叹声中,不难体会到俄国学者评赞《资本论》文字风格所说的那种“独特的魅力”。
然而,庖丁解牛的劳动作为关于古代手工业典范,它与旨在研究现代性问题的《资本论》创作之间无疑迥然有别。最显然的是,庖丁技艺达到了“游刃有余”的境界,庖丁本人由此产生“踌躇满志”的幸福感。而马克思在《资本论》出版十多年后,却依然深切感到他的研究尚待继续:
《资本论》的第二册在德国不能出版,这一点我很高兴,因为恰恰是在目前,某些经济现象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因而需要重新加以研究。③《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51、366页。
这种差异的原因首先在于:庖丁的劳动对象是自然界基本不变的牛体,《资本论》研究的则是人类社会的历史现象,后者不仅是变动的,而且不断提出新问题。不过这种差异并不妨碍我们初步结论:庖丁解牛作为中国古典文学寓言,不仅有助于印证阐释《资本论》以抽象概念表述的劳动美学观,而且可能为《资本论》作者已然实践却未及研究的“工作美学”论域提供现代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