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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居》中季连年代问题小议*

2013-04-10谢维扬

社会科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世系文献活动

谢维扬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 (壹)》中《楚居》一篇在楚史的许多问题上提供了前所未见的资料,极其珍贵,对于研究楚史有很重要的意义。但是,其中有一部分记述的内容由于同人们前所了解的其他资料的记载有关,如何准确恰当地读出这部分简文的含义便涉及到较多方面的问题,也引起人们讨论的兴趣。《楚居》中关于季连活动年代问题记述的方式及其确切的含义,就是这样的问题之一。目前我们可以看到学者中在这一问题上还是有不同意见的。季连活动年代问题本身对于研究中国传说时期历史无疑是有重要性的,而《楚居》的记述方式对于我们了解古代资料的做成也会有一些启示。本文即就此谈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尚祈各方家斧正。

首先应提到的是,在传世文献的记载中,季连活动的年代大抵是比较早的。许多学者都注意到这一点。主要的根据就是在《大戴礼记·帝系》、《世本》和《史记·楚世家》中,都是将季连同昆吾、彭祖等一起作为陆终之子来提及的,而陆终则是颛顼之孙重黎 (祝融)的弟弟吴回之子①文献对于“祝融”同“重黎”或“重”、“黎”等名称之间的关系记法上有不同,此姑不深论。参见罗运环《楚国八百年》,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7-40页。。所以季连基本上是属于传说时期的人物。最近李学勤先生在论《楚居》中古史传说的文章中也明确说:“依《帝系》等所说,季连的时代要早得多,不能迟于虞夏之际。”②李学勤:《论清华简〈楚居〉中的古史传说》,《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这应该是在原有资料基础上关于季连活动年代的一个比较有共识的认定。

《楚居》的出现在季连活动年代问题上之所以引起一些新的联想,是因为它在记述季连事迹时作为季连的关系人提到了“盘庚”。有关简文为:“季连初降于山,……逆上汌水,见盘庚之子。处于方山,女曰妣隹。……季连闻其有聘,从及之盘,爰生伯、远仲。”①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 (壹)》,中西书局2010年版,第181、183页。清华简整理者指出:“盘庚,疑即商王盘庚。”②清华 大学出土 文献研究 与保护中 心编、李 学勤主 编:《清 华大学藏 战国竹简 (壹)》,中 西书局2010年 版,第181、183页。这个意见对于楚史研究的重要性是在于它把季连活动的年代向后推了差不多七百年,由传说时期跨越式地跃入商后期。这对于楚史早段的认定来说,自然是相当大幅度的变化。从《楚居》简文本身看,这个意见应该是可以成立的。因为简文中“盘庚”二字绝对无误,而我们现在已知的作为历史人物的“盘庚”也只有商王盘庚。所以有不少学者对季连活动年代系于商晚期已深信不疑③如子居谓:“今由《楚居》篇观之,……季连本就是属于殷商晚期时人。”谢维扬:《清华简〈楚居〉解析》,清华大学简帛研究网,http://www.confucius2000.com/,2011 年3 月31 日。。但如果联系到其他相关资料的内容,似乎还是有一些问题需要再加斟酌。从整理者说“疑即”来看,也表明其在这个意见的确定性上还是留了余地的。本文就想在这方面提一点可能需要考虑的问题,供学者在最终确定《楚居》记述的含义时参考。

一、季连活动的年代在文献记述中是与另一些具标志性的传说时期人物捆绑在一起的,季连活动年代的变动必然对这些相关人物活动年代有连带影响,其结果当如何看?这一点对季连晚出能否成立关系最大。众所周知,在《大戴礼记·帝系》等的记述中,季连作为陆终六子之一,是与昆吾、惠连、彭祖、莱言、安五人以同辈子嗣的身份被提到的。因此只要不否定陆终六子的关系,在活动年代上,他们之间不应有太大差距。现在如果要大幅变动季连活动年代,那么是否对陆终其余五子也要变动?但如果需要这样做,那会是很困难的,会牵涉非常复杂的问题。因为文献另有一些记载提到了陆终五子某人或某几人的活动年代,而都并不很晚。如昆吾,《国语·郑语》说它“为夏伯矣”。《诗经·商颂·长发》有:“韦、顾既伐,昆吾、夏桀。”《郑语》韦昭注还就昆吾发展的过程说到,其初“封于昆吾,昆吾卫是也,其后夏衰,昆吾为夏伯,迁于旧许”,并引《左传》所说楚之“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昭公十二年)证之。对于这整个过程的细节固然还可以有进一步研究,但总体上都是说昆吾活动的开始年代不晚于夏代还是很明确的。再如对于陆终之子的另一位——彭祖,有关的各种性质记述,据罗运环《楚国八百年》整理,有《庄子·大宗师》、《楚辞·天问》、葛洪《神仙传》直至《经典释文》等等,大抵也将其系于远早于商后期的年代④参见罗运环《楚国八百年》,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8-49页。。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对传世文献所记彭祖后裔大彭事迹有一个归纳,首先也说到“历事虞夏,于商为伯”⑤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释》,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53页。,表明对彭祖活动开始年代的估计也是在夏以前或虞夏之际。现在因为《楚居》简文中有季连与“盘庚”之子接触的记述,能不能将上述与季连同时代人物活动年代统统改过,看来是很需斟酌的。在我直觉上,由于这牵涉到众多文献既有内容的做成问题,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这是季连晚出说带出的第一个难题。

二、在传世文献对楚王室世系的记述中,传统的读法是以季连属较早时期的,对这些资料能不能忽略或改动其含义,也应斟酌。我们知道,在较可靠的传世文献的记述中,楚王室先祖世系链有一段很大的缺环,其位置是在所说的“穴熊”亦即鬻熊之后。如《史记·楚世家》在谈到陆终六子事迹时对季连之后数世的传承情况的记述是:“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穴熊之后世系失记的意思很清楚。《大戴礼记·帝系》则云:“季连产什祖氏,什祖氏产内熊,九世至于渠娄鲧出。”所说“内熊”乃“穴熊”之讹,已经清人提出,而孔广森更指出“穴熊”与“鬻熊”也只是“声读之异”,近因有新出战国简文的检验,这些读法都已得到证实⑥参见李家浩《楚简所记楚先祖 “(鬻)熊”与穴熊为一人说》,《文史》2010年第3期。。对于上引文末一句的准确含义现在很难得知,正如李学勤先生最近提到的,此句“费解,注释家有种种说法,都难以成立”⑦李学勤:《论清华简〈楚居〉中的古史传说》,《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但在一般的读法上,整句表明《帝系》作者对“内熊”之后一段世系的传承也已经很不清楚还是可以认定的,而这同《楚世家》的说法完全符合 (当然据此或可推测在穴熊或鬻熊之后也许至少有“九世”“弗能纪”)。

但是,在楚世系问题上,传世文献记述还有更复杂的一面,是在有些记述中还给出了鬻熊活动的绝对时间坐标。其中,最不可忽略的即《史记·楚世家》所说“鬻熊子事文王”,以及后文中借楚武王熊通之口所说的“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这两则均明说鬻熊为周文王同时代人。对此似乎并没有理由质疑。然而如果司马迁所记的“穴熊”就是鬻熊的话,按他对楚世系整体面貌的描述,“穴熊”或鬻熊应该在楚世系靠前的位置上,整个世系的缺环应该出现在“穴熊”或鬻熊之后,否则就会自相矛盾。因为如果所说“事文王”的“鬻熊子”指的就是所谓的“穴熊”的话,季连作为鬻熊的祖父,距周文王只不过两代人,怎么会“弗能纪其世”呢?同样,《帝系》提到的“九世至于渠娄鲧出”也将无从着落而难以理解。换言之,《楚世家》中的“穴熊”虽然在字面上根据现在掌握的证据应为“鬻熊”之讹,但实际所指应该有更复杂的情况。孔广森为解释上述问题曾沿相反的方向提出一个方案,谓:“穴熊子事文王蚤卒,……但穴熊上距季连,劣及千岁,所云产者,亦非父子相继。”①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释》,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54页。这等于是把楚先世系失记的段落提到鬻熊即穴熊之前,而作为季连孙的“穴熊”亦非与周文王同时代之“穴熊 (即鬻熊)”。虽然具体说法与《楚世家》不同,但其要点还是如《楚世家》一样肯定了楚先世系有长段的失记,因而也同样避免了将季连理解为更晚近的人物。因资料阙如,现在很难说哪一种解释方案是正确的,对造成这些复杂情况的全部细节,看来一时也很难完全厘清,只是如孔广森等并不轻易抹去《帝系》、《楚世家》在楚先世系记述中对季连之后二世以下有长段失记的现象这一点,我想还是值得重视或者肯定的。孔广森作为清代学者对楚世系问题的这种推定,应该是反映了汉代以来学者的一种共识。在这一点上,李守奎先生说:“尽管司马迁把‘穴熊’和‘鬻熊’同一个人之名字异写误分为二人,但季连与鬻熊 (指与周文王同时代者——引者)之间时代远隔,是多数学者相信的。”②李守奎:《论〈楚居〉中季连与鬻熊事迹的传说特征》,《清华大学学报 (哲社版)》2011年第4期。应该是很对的。所以总的说来,文献在对楚先世系记述上的一些复杂情况,并不会引导将季连活动年代延晚。甚至可以像李守奎先生估计的那样:“传世文献关于季连的身世,在所处时代这一点上,几乎无异说,当必有所据。”③李守奎:《论〈楚居〉中季连与鬻熊事迹的传说特征》,《清华大学学报 (哲社版)》2011年第4期。在这种情况下,为达成季连晚出说而忽略或更动传世文献的既有内容,是否可行,我认为也是需要特别慎重的。

三、将《楚居》简文中的“盘庚”读为商王盘庚,虽然在文字上并无任何问题,但在有关事实的关系方面似乎也还有可斟酌之处。在这方面已有学者提出了一些意见,我在此则补充几点想法。一是,在《楚居》记述中,季连迎娶的是“盘庚之子”或“盘庚之子”之女④二说可分别参见李守奎《论〈楚居〉中季连与鬻熊事迹的传说特征》,《清华大学学报 (哲社版)》2011年第4期;李学勤《论清华简〈楚居〉中的古史传说》,《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也就是盘庚的子辈或孙辈的女性。但是,据《诗经·商颂·殷武》的描述,商朝在盘庚子辈的武丁时与楚关系并不好,武丁曾“奋伐荆楚”。简文对季连求偶过程的记述也并无涉及古代常见的政治联姻的元素。因此在常理上,这似乎并不是描写季连与商王盘庚子女或孙子女间发生浪漫故事的最好背景,所以对这则故事的真实内容还可以斟酌,对于简文所说“盘庚”的身份的认定也还容许有一些疑问。二是,《楚居》是说季连“逆上汌水”后“见盘庚之子”的。而汌水,据李学勤先生等考证应即《水经注》之“均水”,亦即《汉书·地理志》之“钧水”,在今河南淅川一带⑤李学勤:《论清华简〈楚居〉中的古史传说》,《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那么,位于河南西南部的淅川与盘庚之后商朝都城所在的河南最北部的安阳相距甚远,季连为什么会在这个地点发生见盘庚之子的整个故事,也可能引起一点疑问。其三,在《楚居》所说的“盘庚”之所指的问题上,简文后面提到“盘”地也许值得重视。《楚居》在记述季连“见盘庚之子”之后说到季连“从及之盘”,整理者和其他许多学者读“盘”为“泮”,为普通名词,应该都是可以讲通的。但是,将“盘”读成地名也是一种可以探讨的读法。如赵平安先生便认为此“盘”乃指位于今山东乐陵西南般县的一处地方①赵平安:《〈楚居〉的性质、作者及写作年代》,《清华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目前尚无法确定赵先生的整个说法能否成立,但如果如赵先生所读以“盘庚”与“盘”地联系,对于《楚居》整句含义便可能有不同认识。因为读“盘”为地名,《楚居》所说的“盘庚”就很可能是指在“盘”地并以之为氏的一个贵族而已。而如果简文中“盘”地是“盘庚”的氏的来源,那么所说的“盘庚”就不太可能指商王。因为按商代王室成员命名规律,既为王,应不以邑为氏。商王盘庚,“盘庚”为其名,而不应是盘氏。只是在目前材料条件下,对此我们还谈不上可以有确定的意见,尤其是我们无法知道在季连活动时期是否有过一个不是商王的“盘庚”。但总的看来,对于《楚居》将季连与盘庚联系在一起的记法,确实还因为有诸多疑点存在而不能确定地了解其含义及真实性。

综上所述,对《楚居》关于季连这段记述的确切意义还有待进一步研究。在有关问题未得到充分澄清前,较为稳妥的作法或许应当是不必急于将其所记述的细节一律看作是有可靠依据的历史性的记载。在季连活动年代的问题上,若简单地依《楚居》记述的字面内容来加以推断并作结论,很可能会导致出现错误。《楚居》关于季连的这段记述,不仅表明了季连活动年代问题的复杂性,同时也反映出古代记述资料形成过程中的复杂情况,因此《楚居》这则资料对于探讨古代记述资料生成以及古书成书问题也都可能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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