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涧盖瓦洒彝族“哑巴会”文化内涵探析
2013-04-10李如海
李如海 王 燕
在大理州南涧县公郎镇新合村委会盖瓦洒彝族村寨,每年农历二月初八都要举行“哑巴会”。相传旧时有哑巴神在盖瓦洒村中作祟,使村民聋哑痴呆,六畜不顺。于是,在农历二月八这天,由村中九名男子分别装扮成哑巴护法、三对男女“哑巴”,一对“孔雀”,以跳哑巴神的仪式驱神逐疫。这种由人们在古代传承下来,后来逐渐演变成一种驱魔逐疫、求愿酬神、娱神娱人的祭祀活动。
一、节日中的信仰表达
“信仰是一种思想的信念,在此基础上发生的众多崇拜都是这些信仰的外在表现形式,并且围绕着这些信念而旋转,以此,各种崇拜的发生,皆是以一定的信仰为其前提条件的。”[1]在“哑巴会”中,呈现出诸多盖瓦洒彝族人民的原始宗教信仰,其各种信仰与崇拜活动,反映了其先民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中,与自然、环境、社会相互融合与适应的过程。
(一)自然崇拜
“彝族民间,一般认为天、地、日、月、星、辰、风、雨、水、火、山等等都有神灵存在,诸神灵对人们的祸福都有主宰力。而对神灵若经膜拜、祭祀,可求得安泰顺遂。”[2]在盖瓦洒彝族“哑巴会”节日仪式中,反映出彝族人民对风神、山神、树神、门神、灶神的崇拜与敬仰。
“‘密枯’在彝语里是风神,‘打密枯’即祭风神。”[3]盖瓦洒二月初七祭密枯即是祭风神,以祈求风神保佑村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密枝神当地俗称为米司老爷,为六畜之神。二月初八通过祭密枝神,以求家畜家禽清吉平安,免遭瘟疫。献山神。“山神主宰着兽类,要使牲畜不被山中野兽伤害,进山打猎能顺利,就得祭祀山神,请山神保佑。”[4]节日当天,村民以家庭为单位祭献山神,祈求山神保佑人畜平安。盖瓦洒“哑巴会”节日仪式中各种自然崇拜,是人们祈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表达,反映了当地彝族先民无论在传统社会还是现代社会,通过祭献的仪式,以祈求自然界各种事物的诸神灵能够满足人们物质生产生活的需要。同时,这种对自然的崇拜,不因社会的转型而彻底消失,而是在节日特定的时期,表达对自然神灵的敬重。
(二)鬼神崇拜
“人们认为,鬼或神同人一样地有喜、怒、哀、乐的情绪,有情欲、意志和种种需求,每当他们的愿望得到满足,感到欢愉,就能庇佑赐福于人;反之,人们无意中得罪了它们,懈怠了对它们的祭祀和奉献,或者触犯了集团中的禁忌律条,这些凌驾于人的鬼或神就会出来作祟,降祸于人。”[5]若鬼神降祸,人们必须通过祭祀的手段以取悦与敬奉鬼神,以祈求鬼神的庇护。在盖瓦洒“哑巴会”的起源传说中,人们称哑巴神在盖瓦洒村中作祟,使村民聋哑痴呆,六畜不顺,于是村民就产生了驱神逐疫的仪式。盖瓦洒先人认为村中瘟疫流行是哑巴神作祟的结果,是充斥在人们心中的鬼神观念。同时,人们希望通过跳哑巴神的仪式,达到驱神的目的。盖瓦洒村民对鬼神的信奉及由此产生的行为方式,便是对鬼神崇拜的表达,同时也是彝族先民对追求体魄健康诉愿的表达。
(三)生殖崇拜
“原始社会时期,人类的生活环境极艰苦、恶劣。人类要维持生命,延续后代,面临着十分严峻的考验。因此,人类渴求人丁兴旺,种族繁盛。人类从生活中直觉地明白一个自然规律:男女交配可以生殖后代,但他们对人的生理现象并不了解,当时也不可能了解。于是,产生了对性和生殖器官的崇拜。”[6]人们对生殖崇拜的信仰,便期望以特定的场域与方式予以表达,而节日的集会正是青年男女寻求与表达爱情的乐园。
在盖瓦洒“哑巴会”上,跳哑巴神的男子头戴面具,在广场上疯狂地打跳。其中三对“哑巴”手里拎着挂在胯间的铜铃使劲的摇晃,边跳边找寻中意的姑娘,一旦发现就将其拉住逗耍,而女子对“哑巴”的行为则不能生气。据南涧县文化馆艺术编导阿本枝介绍,“哑巴”在跳的时候摇铜铃的行为,是一种性的挑逗动作。因此,在跳哑巴神中,“哑巴”胯间的铜铃象征男性生殖器。“哑巴”因头戴面具,外人无法识别其身份,“哑巴”借这种特殊角色来表达性这种常人羞于表达的行为。“哑巴”尤其喜欢找寻外村的年轻女子,作为“袭击”的对象,而对村里女子则较规矩。“哑巴”这种对村外女子的挑逗,身体亲密接触的行为,便属于原始的生殖与性崇拜的表达。另外,除了“哑巴”护法者以外,所装扮的“哑巴”及“孔雀”都是呈两两配对,这也反映出彝族先民对人或物之间相互结合与配对的愿望。表达跳哑巴神中所体现出的生殖崇拜,一方面,反映出盖瓦洒彝族先民对生育能力诉求。另一方面,人类性的行为是隐秘的,羞涩的。在节日中借助“哑巴”这一特殊的角色,进行性启蒙教育活动,不会因世俗的观念而排斥。
二、节日中的艺术表达
从文化人类学的视域出发,可将艺术类型分为仪式中的艺术、为展演的艺术和日常生活中的艺术三类。而仪式中的艺术,常常被人类学当作一种工具,如表达宗教信仰,或者是文化传承、文化认同、族群关系建构、社会功能满足的手段,等等。而展演的艺术主要的目的是表演,观众主要是族外人。[7]盖瓦洒“哑巴会”中充斥着诸多的仪式内容,如跳哑巴神、打歌等便属于仪式中的艺术,它是在节日时空条件下所发生的,具有特定的仪式结构与仪式目的艺术活动。现实中的栅路对歌,则是政府、村干部为外界新闻媒体、外来游客等展示的迎宾仪式,属于展演的艺术。
在跳哑巴神中,男子头戴面具装扮成“哑巴”娱神、娱人的舞蹈,其间无任何音乐伴奏,舞蹈动作及服饰便是仪式中艺术表达的体现。
(一)舞蹈动作
跳哑巴神的舞蹈动作以虚拟性动作为主导,是对模拟性动作的加工。总体而言,表演者所呈现的动作无固定模式,但因扮演角色的不同,舞蹈动作又有差异。“哑巴”护法为年长男子扮演,统领仪式的进程,主要负责“哑巴”及“孔雀”的行为规范管理,其动作主要是用手中的道具——长烟斗驱赶行为无礼的“哑巴”,而“哑巴”又故作不听使唤,便表现出用手中的武器与“哑巴”护法打斗的动作。三对“哑巴”用手不停地摇响胯间的铜铃,这是“哑巴”所表现出具有节奏性的动作,并且贯穿整个仪式的始终。在广场打跳时,“哑巴”穿梭在人群中,找寻挑逗的女性,若遇中意的女子并涌向前去,表现出拉、搂、抱、摸的动作,表现出对性的模拟性动作。其行为在对象的选择上具有针对性,而在动作的表达上又极具随意性。入户驱神时,两三个“哑巴”则相拥在一起,动作以跳步为主。“孔雀”扮演者至始至终都弯着腰完成各项动作,在广场与庭院里表演的动作有明显差别。“孔雀”在广场上时,时而用尖嘴啄人,其动作主要由扮演者低头与弯腰完成,行为具有随意性;而入户驱神时,“孔雀”则用系有荨麻的尾巴扫向屋内各个角落,以示驱神逐疫,其动作主要通过“孔雀”扮演者来回转身而完成,行为具有固定性。
(二)舞蹈服饰
盖瓦洒“哑巴会”中,“哑巴”装扮属于变异装扮造型,这种造型特征尤见于打鬼驱疫的原始宗教舞蹈中。“哑巴”的角色塑造,通过“哑巴”身上的装饰而呈现出来。主要表现为对人的外形进行的修饰和装扮,包括直接在人体上描画及佩戴饰物,比如面具和道具等。
“哑巴”护法者塑造的是一个长老的角色,头缠黑纱,身披羊皮褂,手持长烟斗。黑纱,当地俗称包头,为年长者佩戴。羊皮褂是用羊皮制成,可以保暖防寒,旧时生活在深山的彝族先民中普遍使用。长烟斗是南涧彝族地区年长的男性吸烟时所使用的工具,为金竹制成。从哑巴护法者的装饰看,塑造出一种长者的形象(当地俗称长老),其威严的形象又决定了在跳哑巴神中的统领角色。三对“哑巴”的面具为竹篾编制而成,其中留有表演时向外探视的眼孔。“哑巴”的面具是对人像的刻意夸张、变异,呈现出脸庞硕大、白底黑描,有男画胡须、女涂胭脂的特点。面具尺寸远大于人的头部,即可以充分掩藏表演者的身份,又可渲染“哑巴”恐惧形象的效果,从而达到娱神、娱人的艺术效果。男女“哑巴”遮羞的衣物分别为当地俗称的麻披与棕衣制成,原材料均取自当地植物。其原生态的装扮,显示出“哑巴”的原始、粗放的外在形象。“哑巴”手中所持的刀、杈、棍等木制武器,又彰显出“哑巴”威武、凶猛的形象。
对于“孔雀”的装扮,人们借助毛毯、竹勺、荨麻,对扮演者的身体做了进一步的塑形加工,突出“孔雀”的尖嘴、身躯、尾巴三个部位。“孔雀”的身躯羽毛由一块长方形的绿色毛毯用绳子捆扎在人的身上而成。“孔雀”的支架由数根细竹篾扎成后捆绑在表演者身上而成。从“孔雀”装饰的选材来看,用毛毯作为“孔雀”的外体翎毛,呈现出线条柔和的特点,即与“孔雀”的外表体态相吻合;用竹篾捆作为“孔雀”身躯的支架,其柔韧性恰好适宜于表演者的跳跃行为,有利于其灵敏性的活动;“孔雀”的尖嘴用竹柄勺子制成,是娱人的工具,啄人时不会弄伤他人;“孔雀”尾部系有的荨麻,当地人认为可用来驱邪,故在入户驱神时,表演者常将系有荨麻的“孔雀”尾巴扫向屋内各角落。
在跳哑巴神中,表演者舞蹈服饰的取材、道具的结构,较好的结合了“哑巴”驱神、娱人的功能。角色的扮演者与舞蹈动作有机结合,表现出跳哑巴神娱人的成分。跳哑巴神无论在舞蹈动作还是舞蹈服饰上,都有其独特的表达方式与艺术魅力。
三、节日中的象征符号
依据《简明牛津词典》,“象征符号”是指某物,它通过与另一些事物有类型的品质或在事实或思维上有联系,被人们普遍认为另一些事物理所当然的典型或代表物体,或使人们联想起另一些物体。特纳根据在田野调查中观察到的象征符号,从经验的意义上指出象征符号是仪式中的物体、行动、关系、事件、体态和空间单位。[8]在盖瓦洒彝族“哑巴会”中,传统社会所沿袭的“哑巴”面具,与现代社会所构建的葫芦与八卦,是呈现在节日中的象征符号,它们具有场域性的特点,呈现出不同的解释意义。
(一)“哑巴”面具
“面具是傩戏造型艺术中重要手段。在傩祭里,巫师戴上面具是为了隐蔽自己,变成驱鬼逐疫的神仙形象。早期傩祭中的面具是神鬼的符号与标致。”[9]南涧盖瓦洒彝族跳哑巴神属于傩祭的范畴,跳哑巴神驱神逐疫的目的与功能显而易见,“哑巴”面具是傩文化的典型特征。
“哑巴”面具作为仪式中的一种符号,象征意义首先是“哑巴”的不同角色,即三对男女“哑巴”两两配对组成三对夫妻,并属于三代宗亲关系。然而,为了充分地解释一个特定象征符号的意义,有必要先探讨最广泛的行动场域的语境,考虑什么样的情形使得仪式表演得以举行,它是否和自然环境、经济和技术过程、人类生命转折或对重要的社会关系的破坏有关。这些环境可能会决定人们要举行哪一类仪式。[8]盖瓦洒瘟疫的流行,人们说是哑巴神作祟,必须在农历二月初八当日通过跳哑巴神的仪式将哑巴神驱逐出村子。于是,人们通过佩戴面具装扮成“哑巴”,举行跳哑巴神的仪式驱逐哑巴神,以消除瘟疫的祸害。“哑巴”面具并成为一种人们驱逐哑巴神愿望的表达媒介。
特纳认为,仪式象征符号最简明的特点是浓缩,即一个简单的形式表示许多事物和行动。[8]在“哑巴会”中,人们便通过佩戴面具的形式,来表达对哑巴神的敬畏,进而演绎出跳哑巴神中酬神、送神等一些列的行为过程。
(二)葫芦与太极图
在“哑巴”装扮中,三对男女“哑巴”身上所画的太极图,与男“哑巴”胯间所系的葫芦,并不是“哑巴”的传统装饰物,而是在发展民族民间文化的现代社会背景中,以及在文化精英的推动下,将当地彝族文化的内涵与现代审美艺术相结合所形成的产物。它在节日的时空中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在现代社会中,又呈现出与其他传统象征符号不同的解释意义。
当地彝族文化精英认为,自然界的葫芦可制成乐器——葫芦笙,供人们娱乐,其发出的声乐还可以驱赶猛兽。特别是彝族先民信仰其祖先源自葫芦种的传说,从而产生葫芦崇拜。葫芦在彝族社会生活及文化领域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和意义,人们并有意识的对葫芦加以利用。2008年,人们根据自己的意向与选择,赋予葫芦新的象征意义,即把葫芦系在“哑巴”的胯间,以作为生殖器的象征。当然,这种新的象征符号只有在特定的场域中才有意义,即在“哑巴”装扮、跳哑巴神仪式中才有意指生殖器的解释意义。可见,“哑巴”身上的葫芦作为一种人为构建的象征符号,其解释意义具有相对固定的时空性。
盖瓦洒“哑巴会”会中,“哑巴”身上所画的太极图也是新建构的象征符号。太极图是以黑白两个匀称且相互交感、涵容的鱼形纹组成的图案,俗称阴阳鱼图。太极图由“四划”构成,即圆圈、S曲线、两点。太极图是对立统一规律图,具有追求阴阳(矛盾)平衡的目的性,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化表现。[10]太极图因所蕴含广博精深的哲学内涵,常被后人所利用,即以不同太极图形的徽记出现在各种场合。在盖瓦洒“哑巴会”中,人们则把太极图涂画在“哑巴”的前胸与后背上,而呈现出独特的象征意义。根据文化精英将太极图运用到“哑巴”身上的目的、意向,并认识到“哑巴”身上太极图的本土化解释意义:第一起到震慑妖魔的作用;第二,视角上具有美观性。第三,汲取太极图阴阳平衡的哲理。
在现实的“哑巴会”中,用涂料画在“哑巴”前胸与后背上的太极图,其线条粗放,主体呈黑白两色,有些则为黑红两色,部分表演者身上的太极图还用白色的条纹装点。此外,“哑巴”背部所画的黑色阴鱼和白色阳鱼,其阳鱼头部的阴眼及阴鱼头部的阳眼着色明显,但“哑巴”前胸的阳眼与阴眼则不存在,而是在其胸部用红圈刻意突显,男女“哑巴”的装扮均有此特点。“哑巴”身上所涂画的太极图已经不是正统的太极图图案,在太极图上额外添加的妆点与纹饰,使得涂画在“哑巴”身上的太极图,更多的体现出一种娱人的色彩。
同一个象征符号,在不同的场域中具有不同的解释意义,这种解释意义的差异,便是人们意向性选择的结果。绘在“哑巴”身上的太极图,因当地文化精英使用的意向,而呈现出其独特的象征意义。作为盖瓦洒驱神逐疫的目的,太极图是用来震慑哑巴神的一种符咒;作为祈求男女优生优育,太极图又成了人们表达阴阳协调的愿望。同时,随着跳哑巴神由娱神到娱人的转变,太极图主要成为了一种艺术审美的图形与娱乐元素的标识。
[1]蔡家麒.论原始宗教[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8年,p5
[2]南涧彝族自治县民族事务委员会编.南涧彝族自治县民族志[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5年, p57
[3]白庚胜.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云南·南涧卷[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5年, p53
[4]王丽珠.彝族祖先崇拜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 p99
[5]蔡家麒.论原始宗教[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8年, p40-41
[6]王克芬.中国舞蹈发展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p13
[7]何明.艺术人类学的视野[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p13-14
[8] [英]维多克·特纳.赵玉燕、鸥阳敏、徐洪峰译.象征之林——恩登布人仪式散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 p4、p46、p19-20
[9] 曲六乙.傩戏·少数民族戏剧其他[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 p20
[10]明赐东.太极图探秘[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 p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