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年马克思关于人的发展的思想
2013-04-10黄祖辉马俊领
黄祖辉 马俊领
(广东医学院 广东 东莞 523808)
人的发展是马克思毕生关注的问题,而马克思对人的发展进行考量是通过批判性考察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来进行的。在阐述自己新的经济学哲学观点和共产主义思想的过程中,马克思表述了丰富的关于社会和人的发展的深刻观点。在马克思的视域中,社会的发展和人的发展是胶着而不可分开的。本文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研究对象,把马克思的这一视域称为《1844年手稿》中人的发展视域,并探讨在这一视域之下的相关问题。
一、青年马克思把人放在复杂的社会关系维度进行考察。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状进行批判和否定的基础之上,为人的本质作出了超越性的设定。但是在这一“设定”中,“人”及其本质有着丰富的现实内容,特别表现在其处在复杂的关系维度之中。
阿尔都塞认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理论方面“站在小资产阶级的哲学立场上,力图要把黑格尔的思想引入到费尔巴哈的思想中去,以便通过异化来研究劳动和通过人来研究历史;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政治难题。”[1](P266)阿尔都塞正确地看到了马克思与费尔巴哈的联系。但是,马克思此时设定的作为发展主体的人只是在其异化的模式上类似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逻辑的人。从马克思此时视域中人的现实维度来看,《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视域中的人学思想已然超越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视域中的人学思想。在费尔巴哈的眼里,人类主体是作为类本质的原始主观性,是与抽象自然对立的受动的、感性的自然人。这种人是抽象的和非历史的,也即是缺少现实的基础的。
马克思认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就是人类的特性,它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在此,人的本质被确定为类的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类特性”是费尔巴哈的用语,但费尔巴哈是在脱离资本主义社会生活条件的情况下来考察人的,马克思则把私有财产、把劳动、资本、土地的互相分离,工资、资本的利润、地租的互相分离以及分工、竞争、交换价值概念等等当作前提,并且认为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这固然是“一种具有人本主义含义的主体价值悬设”[2](P63)。但是,马克思思想中的唯物主义向度也是明显的。这主要表现在,马克思把人的发展放在丰富的关系维度中进行考察。
首先,从人与自然的关系来看,人的发展既需要自然物质基础、需要物质的感性的表现,但又不能去支配和奴役自然;在人类发展的高级阶段,人必定与自然和谐相处。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人作为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就必定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本质即生命表现的对象;或者说,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因而,马克思既确认了人之外的自然存在物即离开人的主观、人的活动方式的客观性,又认为这种自然是作为人的活动之对象出现的,而不是自在的抽象存在物。这就使马克思此时的观点与自然物质本体论区别开来。马克思还正确指出了社会是人和自然相互联系的中介。这样就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费尔巴哈自然概念直观性的缺陷,又克服了黑格尔的只是为历史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辩的表达的社会历史概念[3](P97)。马克思认为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生活的要素。在这里,马克思实际上已经历史地把自然界定为人的实践要素,指出了自然的社会性质;同时又给社会界定了自然基础,使社会的概念包含着深刻的唯物主义因子。随后,马克思总结认为,社会是“人同自然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变化,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实现了的人道主义。”[3](P83)这更明确地指认了人的自然向度和自然界的社会向度
其次,从个体与社会的关系看,人的活动必然以社会为依托,个体是社会存在物,人与社会是统一的。第一,马克思正确地指出人与社会是相互生产的。他认为社会性质是整个运动的普遍性质,正像社会本身生产作为人的人一样,社会也是由人生产的。尽管这里的社会和人都具有理想化的预设性质,但马克思毕竟指出这种理想化的预设的现实性的一面,即人和社会的相互生产这种既超越了唯心主义又超越了机械唯物主义以及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人本主义的观点。第二,马克思认为,个人是社会存在物,甚至当个人从事科学之类的活动,即从事一种个人只在很少情况下才能同别人进行直接联系的活动的时候,个人也是社会属性的个人,因为他活动的动机、过程和意义指向人本身。这种观点本身也还主要是“从先验主体出发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的(‘应该是’)主体辩证法(话语)逻辑。”[2](P77)但它否定了那种把社会当作抽象的东西同个体对立起来的观点,提出了个体生活和类生活、个人存在和社会存在相互印证的观点。在马克思看来,人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个体人的这种特殊性使他成为一个现实的、单个的社会存在物;从另一个层面来讲,人也是观念总体,是能够思考和感知的社会自为的主体存在,他在现实中既作为对社会存在的直观和现实享受而存在,又作为人的生命表现的总体而存在。在此,马克思提出了一个深刻的命题:思维和存在虽有区别,但同时彼此又处在统一中。这一命题彰显了人的自由自觉的社会存在物的本质。
再次,在个人与个人的关系方面,个人对他者的关系应该是个人的本质力量的真正体现。在《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分析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关系的异化现状,认为个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根据马克思的逻辑,在人同人相异化的情况下,个人对他人的关系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不属于人的本质;因此,他在与他人的关系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这是一种强制的关系,而不是一种自主的关系;这种关系对主体的人来说是异己的、统治着他的对象的关系。在积极扬弃了私有财产的共产主义社会,人对人的关系应该表现为“人的现实的占有”和“人的现实的实现”。这种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受制于现实的阶级状况和经济状况的观点具有明显的历史辩证法的批判性特征。
二、青年马克思揭示了关于社会和人的发展的现实物质生成性特征以及社会发展所应当具有的属人性特征
按照张一兵教授的说法,在人的发展模式上,马克思使用了“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人本主义异化逻辑的话语。然而在这一逻辑形式之下,马克思却深刻而辨证地揭示了关于社会和人的发展的现实物质生成性特征以及社会发展所应当具有的属人性特征。
从总体上来讲,近代哲学已经开始尝试不再从人以外的上帝和自然中寻求人类社会和人类自身存在和发展的本原和目的,但其仍不能对发展的主体作出以现实为基础的界定。康德虽然提出了“每个理性者都是一切目的的主体”的著名论断,并且认为“人,实则一切有理性者,所以存在,是由于自身是个目的,并不是这个或那个任意利用的工具,因此,无论人的行为是对自己的或是对其他有理性者的,在他的一切行为上,总要把人认作目的”[4](P4)。但在康德那里作为主体的人更多的是抽象的主体能动性。马克思认为在黑格尔那里,正像本质、对象表现为思考本质一样,主体也始终是意识或自我意识,或者更确切些说,对象仅仅表现为抽象的意识,而人仅仅表现为自我意识。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所认定的发展的主体既不同于康德抽象的主体能动性,也不同于黑格尔的逻辑运作的自我意识主体,而是有着现实的生存背景并且改变着生存状况的人。
首先,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的实现和人的普遍的解放是现实的;它不是社会和人之外的因素作用的结果,而是社会自身矛盾的产物,有其现实的物质基础。
马克思在分析了异化劳动同私有财产的关系之后指出,社会从私有财产解放出来、从奴役制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表现的,因为工人的解放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整个人类奴役制凝炼在生产对工人的奴役关系中,资本社会的其他一切奴役关系都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马克思在这里把生产对人的奴役看成是人受奴役的根源,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特征。但他明确地把人的解放看成是人从现实的奴役关系中的解放,而不仅仅是抽象的精神的解放、观念的解放。导致人的现实解放的必然性则是寓于实践的现实内在矛盾之中的,恰如他在论述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关系时认为的那样,劳动和资本的对立一旦达到极端,就必然是整个私有制关系的顶点、最高阶段和走向灭亡的拐点。
同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不同,马克思为人的解放寻求物质基础。他热情地肯定了人的力量对象化的现实意义,认为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来说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对象也就成为了他自身。在肯定人的力量的对象化的意义上,马克思也肯定了以往社会包括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价值。他认为,私有财产及其富有和贫困的运动生成了社会,已经生成的社会则创造着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作为这个它恒久的现实。在更具体的和更现实的角度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工业和自然科学的物质力量怀有高度的热情。他认为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使非人化充分发展;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马克思深刻地看到了自然界的属人性和人类社会的自然因素即社会和自然通过实践而互为中介。
其次,我们也要看到,马克思此时所看到的物质基础,已不是纯自然的自在存在。人的对象性的力量和私有制的社会现实、工业和自然科学及其对生产的推动,都是人的实践的结果;社会的发展在其开端和结果上都是属人的。
马克思正确地看到历史发展的主体性维度,认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俞吾金教授在谈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认为:“在马克思那里,辩证法的承担者不再是抽象的精神劳动,而是现实的人类劳动,即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最基本形式的生产劳动”。[5](P50)如果说“通过人”是在实践的起点对人的主体性的关注,那么“为了人”则是在实践的终点上对人的主体性更深层次的关注。
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是马克思指认的人的本质复归的现实道路,它集中体现了马克思“为了人”并且“通过人”的思想。在马克思那里,人不应当停留在对自己创造物直接和片面享受的水平上。相反,我们应当积极扬弃私有财产,应当以一种全面的方式或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马克思在这里所提出的思想和他后来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思想有着源和流的关系。他反对人像动物那样去占有、拥有,而主张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这充分说明“马克思哲学充满了人文精神”,“包含着对人的尊严、自由和权利的执着追求”,“洋溢着深深的人文关怀情愫”[5](P159)。那种认为马克思见物不见人的观点,是对马克思极大的歪曲和误解。
可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人本主义逻辑的话语形式之下,却隐藏着丰富的关于社会和人的发展的现实内容。我们既不能否定这种逻辑的缺陷,也不能因为这种逻辑形式而对它在唯物史观发展史上的地位视而不见。
三、青年马克思通过对社会关系物化现象的批判揭示资本社会的非人性特征,并把这一思想延伸到资本论及相关手稿中[6]
物化批判是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种视域之下,人创造的财富和社会关系表现为客观力量与人相对立,但这种物化还主要限于物和社会关系对人的辖制这一层面。
在《资本论》及相关手稿中,马克思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形式深入地批判了资产阶级社会物化产生的机制及其辩证发展过程。这一批判剖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范畴商品、劳动、资本及其关系,在对事实抽象的基础上揭示了它们对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的物化以及这种物化作为客观的外在于人的力量对人的控制。
首先,对于商品来说,交换是价值的形成机制,这种形成机制本身及作为其媒介的货币作为一种权力,是外在于人的。
马克思认为,随着社会性生产的发展,最初作为促进生产的手段而出现的商品交换关系固定为一种对生产者来说是外在的、自足的权力和异己的社会关系。在商品实现交换价值的过程中,货币拥有一种似乎是先验的权力,这种权力是由作为产品的产品和作为交换价值的产品的对立和矛盾造成的。这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中,产品仅仅是一种现象,货币才是本质;套用黑格尔的表达方式就是:货币是产品的真理:由于资本主义社会本身就是一个颠倒的社会,黑格尔唯心主义的逻辑倒恰恰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真实写照。马克思唯物主义地抽象了这个颠倒的社会的形成和运动过程,他使我们看到交换价值及其载体货币如何成为一种对生产者来说异己的权力。在这种社会,个人的产品或活动必须先转化为交换价值的形式,转化为货币,并且个人通过这种物的形式才取得和证明自己的社会权力。人对物的这种全面依赖仅仅是在表面上带来了人对人的独立。在事实上,由于人不得不把自己纳入到交换关系之中,“一切产品和活动转化为交换价值,既要以生产中人的(历史的)一切固定的依赖关系的解体为前提,又要以生产者互相间的全面的依赖为前提。每个个人的生产,依赖于其他一切人的生产;同样,他的产品转化为他本人的生活资料,也要依赖于其他一切人的消费”[7](P105)。不仅是对物的依赖,而且是由之造成的对人的依赖,其逻辑起源即在于价值取代了使用价值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的最终目的;这就使生产过程中的物失去了其特殊的物性,这亦是一种形式的物化:人创造的物抹煞了自然物。
由于对交换价值、对货币的依赖,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
其次,抽象劳动形成商品的价值,具体劳动生产使用价值。但劳动对资本来说才有使用价值,对工人来说只是交换价值,劳动由于处在交换和资本关系之中而在内部分裂开来。
马克思在谈到《资本论》时认为,劳动的二重性是人们对资本主义社会事实的任何理解的基础。商品拜物教就其是一种意识来说,它是一种表象和幻想,是物化的产物;而就这种表象和幻想的根源来说,它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劳动的二重性。在马克思看来,商品世界的这种拜物教性质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在抽象劳动的意义上,人类劳动才具有等同性;而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等同性以价值对象性这种物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样,本来由生产者的关系来实现的劳动的那些社会规定,就以劳动产品的社会关系的形式表现出来,作为商品的劳动产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
再次,资本操纵了人和人的需要,资本家只不过是人格化的资本,工人的劳动能力必须和资本结合起来才能变成现实的劳动。资本作为一种关系对资本家和工人来说都变成了强制的力量。
马克思认为在商品中,特别是在作为资本产品的商品中,已经包含着作为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征的社会生产规定的物化和生产的物质基础的主体化。简单的说来,人及其社会关系的物化和资本的主体化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现实。在资产阶级社会里,不同阶级的相互关系和它们各自的经济地位以客观的外在力量的形式决定了人的社会需要。所以,在这个社会里,并不存在真正自由的人的需要,有的只是被物化的、强制的和自发的需要。
商品、劳动、资本,这些被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认为是物的东西,被马克思作为关系来考察:它们的关系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而社会关系之所以要以物的关系显现自己,正是由于资本主义本身的颠倒的现实。
在对社会关系的物化进行批判的同时,马克思也指出了这种物化所造成的另一重物化:人的认知的物化。这里的人既包括生产的当事人,也包括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他们认为利息由资本产生,地租由土地产生,工资由劳动产生。马克思揭示了这一认知物化的现象,指出他们不能看到利息、利润和地租只不过是剩余价值的不同分配形式,这正是由于他们的认知被物化的关系所物化的缘故。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过程中,卢卡奇全面发挥了马克思的这一思想;而马尔库塞的技术理性统治批判思想,也是对思想物化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表现形式的批判。马克思的物化批判思想在不同的方面给他们提供了思想资源。
由于青年马克思受德国浪漫派、费尔巴哈唯物主义、黑格尔辩证法和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多重影响,其人学思想丰富而芜杂。也正是在这一时期,马克思显露出他作为把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实现作为毕生奋斗目标的思想家的敏锐批判性。马克思上述关于人的现实生成的理论和物化批判思想既为我们的社会建设提供了重要资源,也为我们观察西方社会提供了理论参照。
[1]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张一兵.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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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马俊领,刘卓红.论物化批判的三种模式[J].广西社会科学,2008(12).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