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的意外担当——易卜生《玩偶之家》与中国现代漂泊母题叙事文学
2013-04-10曹艳红
曹艳红
(广东女子职业技术学院管理系 广东 广州 511450)
漂泊母题在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中表现得并不突出。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为漂泊母题叙事文学热潮的兴起和繁盛奠定了基础,而西方文学作品则为漂泊母题叙事文学的创作点燃了导火索。西方的漂泊母题叙事文学在近代介绍到中国后,很快引起了中国作家的注意。两大经典作品《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在1895年就已经译介过来。但当时中国还没有形成接受这类作品的文化氛围。比如,林纾的译作《鲁滨逊漂流记》展现了鲁滨逊曲折离奇的漂泊人生,但与《茶花女》等作品相比,在中国的影响非常有限,而且模仿这类创作的作品也无法和《茶花女》等作品相抗衡。到了五四时期,随着这一社会文化氛围日渐浓厚,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遂进入了现代中国人的视野,一部非漂泊母题叙事文学作品从此承担了开启中国现代漂泊母题叙事文学创作热潮的重任。
一、对娜拉的高度接受与过度吸收让漂泊成为一种生存可能
其实早在1914年,《玩偶之家》就被春柳社搬上过舞台,但因其宣扬的个性解放思想在当时仍属超前,“女子离家出走”的剧情吓退了很多现场观众。而五四新文化运动通过大量的宣传和鼓动,在青年中唤起了追求自由的热忱,为读者接受《玩偶之家》准备了思想基础。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杂志出版“易卜生专号”,让“娜拉”成为当时文化、文学突出的代言人,影响极大。袁振英在《易卜生传》中高度赞扬娜拉及其出走行为:“当娜拉之宣布独立,脱离此玩偶之家庭,开女界广大之生机,为革命之天使,为社会之警钟;本其天真烂漫之机能,以打破名分之羁绊,得纯粹之自由,正当之交际,男女之爱情,庶几维系于永久,且能真挚,……易氏此剧,真足为现代社会之当头棒,为将来社会之先导也。”[1]在这期杂志的影响下,“娜拉”成为青年们崇拜的偶像,“出走”成了他们的热门话题和积极行动,《玩偶之家》成为作家们争相模仿创作的作品。陈平原《娜拉在中国》一文统计了《玩偶之家》在中国的传播情况,分析了现代作家笔下的娜拉型作品,认为易卜生的娜拉形象对中国现代作家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世界上不知有哪个国家能像中国一样创作了如此众多的娜拉型剧本。中国人把娜拉迎进家门后,进行了新的创造,使她在中国复活和再生。这里有从沉睡中醒来的娜拉,也有尚在痛苦中呻吟的娜拉;有从家庭出走以谋求自立的娜拉,也有从追求个性解放到投身社会革命的娜拉”,最后得出结论:“作为个别形象的‘娜拉’,可能妥协,可能堕落,更可能被黑暗的社会吞没,但作为整体形象的‘娜拉’却始终伴随着中国革命的步伐,一步步走过来。”[2]确实如此,《玩偶之家》对中国社会、文化和文学都发生了巨大的冲击。
而且,这一冲击并非一阵旋风,而是得以持续。1925年,茅盾在《谭谭〈傀儡之家〉》一文中指出:“易卜生和我国近年来震动全国的‘新文化运动’是有一种非同等闲的关系;六七年前,《新青年》出‘易卜生专号’,曾把这位北欧的大文豪作为文学革命,妇女解放,反抗传统思想……等等新运动的象征。那时候,易卜生这个名儿,萦绕于青年的胸中,传述于青年的口头,不亚于今日之下的马克司和列宁。”[3]茅盾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多个分支都与易卜生及其《玩偶之家》有着密切关系。而萧乾在发表于20世纪40年代的《易卜生在中国》一文中,认为易卜生的作品适合当时中国社会的境况:“与其说我们选择了他,毋宁说他表达了文学革命开始时年青的中国人的情绪。那时的中国是如此地病入膏肓,她需要一个胆大的、能够痛下针砭的医生。那时对我们来说,易卜生以一个猛烈地反对偶像崇拜的形象出现了。当我们发现一个剧作家居然激励妻子们逃离她们的以自我为中心但是合法的丈夫……这对我们的影响之大是西方人难以想象的。起自黄帝时代的社会习俗受到了挑战,个人开始维护他们独立思考与行动的权力,中国,这个在亘古未变的山谷中沉睡着的巨人突然从一个使人苦闷的梦魇中惊醒了。”[4]萧乾认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对中国传统思想有着颠覆作用,启发了当时人的思维和行动。1956年,阿英在《易卜生的作品在中国》一文中也指出:“易卜生的戏剧,特别是《娜拉》,在当时的妇女解放运动中,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我们从当年的典籍中,也不难找到无数的篇章,证明这些影响和作用。”[5]在半个世纪历史的不同时段中,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不断被提及,也足以证明这一影响的巨大。
现代作家中更有人坦陈自己的人生及创作均受到《玩偶之家》的影响,其中以白薇讲得最为透彻。在《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一文中,白薇谈到自己“文学上的因缘”,是由田汉带来的英文版“易卜生底《娜娜》”[6]开启的。正是在易卜生作品的影响下,白薇创作了三幕剧《苏斐》,这是一个娜拉型作品。而且,白薇也把自己的人生看作出走的娜拉的一种记录。在自传体长篇小说《悲剧生涯》的序中,她自陈:“这篇东西,是写一个从封建社会势力脱走后的‘娜拉’,她的向上,想冲出重围,想争取自己和大众的解放、自由,不幸她又是陷到什么样的世界,被残酷的魔手又是怎样毁了她一切,而她还在苦难中挣扎,渡着深深的想前进的长长的悲惨生活”;“一个出走后又在前进的‘娜拉’,她的真实是不能因毁谤和打击而消灭的。她不怕艰难,毒箭,山崩地裂地压碎;她不顾无谓的评价,不稀罕声名。她只抱着一颗鲜红热烈的向上的心,反抗一切使她及使社会发展的障碍,要奋斗到底!她并不管它成或败,只顾生活,生活,真挚地去生活,受难地去生活,生活就是她的整个。”[7]这说明,白薇对自己的娜拉式的漂泊人生是有着充分认识的。刘思谦就指出:“无论是行为方式还是精神气质,娜拉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五四’这一代人。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这么说:现代女作家都是中国的‘娜拉’。”[8]其实,不仅是现代女作家,现代男作家中的大部分人也是从家庭、家族、家乡走出来的“娜拉”。正是这种心灵的契合,现代作家们接受了《玩偶之家》,试图描绘自己心中的娜拉形象,并衍生思考娜拉出走后的人生问题。
这些以“娜拉出走”为开端、以“漂泊”为主线的作品,进一步激发了青年们出走的勇气。正如冯至诗中所表述的:“那时无论如何,/要跳出/窒闷的家庭;/那时无论如何,/要舍弃/狭窄的家乡。//外面在招手。/外面在呼唤。”[9]在外面世界的召唤下,青年们远离家族、家庭、父母的约束和管制,以孤独、凄苦为代价获得自由,独立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同时,大量青年不断出走的行为又为创作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素材。而且,无论是勇于出走还是退缩自守的青年,都可以从作品中获得安慰;对出走的青年来说,作家们写出了自己的生活,让他们感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心灵契合感;对不敢出走的青年来说,他人的事迹可以鼓舞自己的热情,也可以缓解现实的压抑和痛苦。在读者的追捧下,这类作品也就得到了发扬光大。虽然青年们还不能完全脱离传统文化的束缚,但至少离家出走已经不再成为一个特例,其合理性不待辩论,且成为大多数青年的向往。正是在这种环境下,新文学作家从激赏娜拉出走行为、模仿塑造娜拉形象而进一步冷静思考娜拉出走之后的问题,漂泊母题叙事文学作品不断增加,而且无论作家是否展现了出走之后青年的痛苦与迷惘,是否质疑新的一定就好的这样的流行思维,但都不曾否定这一出走行为的意义。作品中的人物大多以娜拉为榜样,在大时代中离开家庭,在流浪漂泊探索人生,从而催生了漂泊母题叙事文学的高潮。
二、形象再造与出路探寻催生中国式娜拉的创作高潮
在当时作家的理解中,娜拉的形象有两大标志:肯定自我与勇敢出走。因此,对娜拉来说,出走是实现人格尊严的重要手段,漂泊在外是保有个性解放的唯一方式。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在戏剧方面,胡适的《终身大事》最先出现,还有熊佛西《新人的生活》,侯曜的《弃妇》,郭沫若的《卓文君》,欧阳予倩的《泼妇》,丁西林的《一只马蜂》,曹禺的《雷雨》、《日出》、《北京人》,白薇的《苏斐》、《打出幽灵塔》等;小说方面,有鲁迅的《伤逝》,冯沅君的《隔绝》、《旅行》,庐隐的《或人的悲哀》、《兰田忏悔录》,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一九三○年春的上海》(之一),茅盾的《幻灭》、《动摇》、《追求》、《虹》,蒋光慈的《少年飘泊者》、《冲出云围的月亮》,叶永蓁的《小小十年》,巴金的《灭亡》、《新生》、《雾》、《雨》、《电》、《家》、《春》,洪灵菲的流亡三部曲,白薇的《炸弹与征鸟》、《悲剧生涯》,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张资平的《苔莉》、《红雾》,叶灵凤的《未完的忏悔录》等。在娜拉及其出走行为的启发下,现代作家们不仅模仿娜拉出走的行为和出走前的宣言,而且从中国现实出发,进一步演绎娜拉出走后的生活,让漂泊成为中国式娜拉寻找出路的必经之途,丰富了中国漂泊母题叙事文学的内涵。
娜拉出走之后应该何去何从?娜拉在离开旧家庭后的漂泊过程中,现实的种种压力使得其难以把握自己的未来人生道路,一些娜拉折翼难飞,进而停滞、沉沦、堕落,只有特别坚强的人才能坚持自己的方向踏上新征途。鲁迅曾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指出:“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10]。而茅盾1935年在《从〈娜拉〉说起》一文中,一开始承认“五四”以来中国的“娜拉型”女性走了很多弯路,演出过许多悲剧,但最后还是充满信心地指出:“十多年前为‘娜拉精神’引出了‘狭的笼’的女性,也不是完全演了悲剧的。十多年前的女战士现在还能卓立在阵线上的,岂不是也还有在那里。但她们却已不是‘娜拉主义’所能范围,她们已经是‘卢森堡型’的更新的女性!”[11]茅盾认为,娜拉已经转变成“卢森堡型”的新女性,即社会共产党人。郭沫若也在1942年纪念秋瑾的文章中指出,“我认为秋瑾所走的路正是《娜拉》的答案:‘求得应分的学识和技能以谋生活的独立,在社会总解放中争取妇女自身的解放,在社会的总解放中担负妇女应负的任务,为完成这些任务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牺牲。’——这就是那答案的内容。”[12]这就进一步把娜拉形象和当时社会结合起来,最终为娜拉找到了社会革命的路。正是在这些思想观念的指导下,作家们在叙事文学作品中作出了各种尝试,让娜拉的漂泊之路变得多样化,用生动形象的作品参与现实的讨论,也充分丰富了漂泊母题的表现内容。这主要有三种表现形式:
娜拉的第一种“选择”是“回去”。鲁迅的《伤逝》和师陀的《鸟》(收入集子时改名为《归鸟》)等作品都写了回去的故事。《伤逝》中的娜拉型女性子君是因为爱情的失落而回到旧家庭的,《鸟》中的易瑾则在理想和工作都失落之后不得不回归旧家庭。《伤逝》中,子君和涓生相恋后曾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13](P116)让涓生都感叹其勇敢和无畏。但婚后的子君把个人发展的全部希望寄托在爱情上,渐渐陷没于家务,没时间读书、谈天和散步,见识越来越浅陋,在涓生眼里成了庸常的家庭主妇。爱情结束后,子君离开与涓生的小家庭,被领回父亲的家,在“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中死去。子君的离家是为了涓生,用自己的生命换了涓生的自由,并希望其“维持较久的生活”[13](P133)。在这出自由恋爱的悲剧中,子君以回归旧家庭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给涓生这样的启蒙者一个深刻的打击,新文化理想并不能救赎出走的娜拉脱离现实困境。而《鸟》中的易瑾被潮流裹挟冲出家门:“往外飞,成为一种传染病,大家同时感受到暗示,直象春雨天的燕子,谁也不愿再将脑袋埋进书本……于是一簇一簇飞出去了,尽量的远,尽量要自由,尽量的喧闹,还尽量来一个自在的大呼吸。”[14](P79-80)但革命并没有解决青年们的问题,尤其没有为女性准备合理的发展道路。在重重打击下她为了生存渐渐放低了目标:“当她初入社会的时节,原想做一番可以吓到同学和朋友的事业;哪知路越走越狭,后来就单单希望有一个惬意的丈夫,再后来又只望别人不要象一块抹布一般将她抛弃。自然,她已然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什么‘鸟’,可仍不得不继续在暗淡的世界上飞来飞去。”她从信奉积极进取、果断冒险的精神,改奉“凡事不必过于认真,马虎一天算一天”[14](P90)的哲学,命运每况愈下,生活得越来越动荡不安,最终因“裁员减费”收拾行装回家,被迫回家讨生活。这种“回去”的选择不论是主动还是被迫,都展示了现实生活对娜拉们的重压,出走后的娜拉并没能找到新生的路,除了像侯曜《弃妇》中的女主人公吴芷芳那样最后在悲伤绝望中发疯,也只有回去一途了。
娜拉们的第二种“选择”是“堕落”。曹禺的《日出》和张资平的《红雾》等作品写到了娜拉们出走后受到经济压力、政治局势的影响而被迫堕落,甚至最后不得不回归旧家庭或旧的生活方式。新式的文化教育给了青年们看待社会的新眼光、新视角,但漂泊中如何在城市生活下去,还得靠自己去争取经济来源和社会保护。这对现代青年尤其是女青年来说,的确是个现实问题。如果缺乏坚定的意志,“沉沦”常常不可避免。《日出》中的陈白露是女子学校的优等生,家道中落后留在城市,从社交明星、电影演员、当红舞女一直做到交际花,她最大的愿望是一觉醒来可以解决经济问题,可一直在不稳定的生活中摇摆。在众人的批评声中,她为自己能够活着而骄傲:“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15](P250-251)陈白露的悲剧就在于她有了个人自由,却无法解决生存问题,在社会上找不到赖以养活自己的“体面”方式。而《红雾》中的丽君也曾经“麻醉于自由恋爱的思想”,反抗包办婚姻,和青年李梅苓同居,向往着新式婚姻家庭生活的幸福美满,但很快发现这种生活平凡、单调、乏味而生厌,她被迫成了一位传统的家庭妇女。她向丈夫提出分手,要找回自己的自由。但她离开李梅苓后,投向耿至中怀抱,又一次成为丈夫的附属品。她在身心的双重痛苦中,甚至后悔受了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影响,丢弃丈夫、孩子逃出了家门。丽君经过了爱情的种种波折,从此否认恋爱、报复男性,要在男女关系中反败为胜,“我是最不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归某一男子的所有。要女子私有几个男性才对的”[16](P431-432),企图通过玩弄男性而实现女性的强势地位,不过这只是另一种畸形之路。丽君最后虽然不再因为金钱而依附于男性,却成了男性的经济来源,在经济方面成了男性利用的对象。丽君堕落后也想振拔,但这不过是想回归而不得的另类选择,她用钱让男性屈服,也不过是另一种旧生活方式的回归。娜拉们堕落之后不管是真的回归旧家庭还是回归旧的生活方式,实际上都免不了一种无奈的回归。
娜拉们的第三种“选择”是“革命”。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白薇的《炸弹与征鸟》、茅盾的《虹》等作品描绘了娜拉们在现实压迫后的沉沦、反抗后,最终找到了一条光明道路。《冲出云围的月亮》中的王曼英最初离家去H镇入军事政治学校参加革命,并非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听从男友的劝告,之后又经历了艰苦的南征,在革命转向低潮后在外漂泊。她发现自己的美貌、肉体有着征服人的力量,便“利用自己的肉体的美来将敌人捉弄”,“向敌人发泄自己的仇恨”[17](P56、57)。她自以为这是在反抗,却被别人点醒是堕落,因此她走到了继续革命实现自我和放弃革命继续沉沦的十字路口,最终在他人的引导下选择了前者。蒋光慈在作品中流露出明显的男权意识和传统观念,作品没有从女性生命逻辑的角度去探讨女性沉沦的原因,忽略了女性的自我发展,这样的娜拉并未得到真正的发展。这一点,在白薇的《炸弹与征鸟》、茅盾的《虹》中得到了纠正。《炸弹与征鸟》中的玥为了寻求生路,成功从酷暴的夫家出逃,“要为一切的重新,破坏而反抗”,“为一切的重新,勇往而前征”[18](P66),把自己命名为“征鸟”,准备参加革命,去唤醒民众。当然,玥在流浪过程中遇到了各种艰难曲折,看透了当时社会的所谓妇女解放运动,也意识到“自己原是一个极平凡极平凡的小民,她自己有多大的力也不过是团体中底一个小小分子,断不能自命征鸟征鸟的作那英雄思想的妄想”[18](P202),但最终在四处漂泊的历程中改变了哀哀戚戚的人生态度,准备牺牲身体和情感,为了革命事业而努力。而《虹》的主人公梅行素则显得更为积极进取。梅早年接受了娜拉的影响,却在现实生活中曾一度失去了对新文化的热情,屈服于父亲的要求而出嫁,但觉醒后又走出家庭,经受住一系列考验,最终找到了人生方向。作品突出的是梅自身的性格、勇气和毅力:“她只是因时制变地用战士的精神往前冲!她的特性是‘往前冲!’她唯一的野心是征服环境,征服命运!……她只能坚毅地压住了消灭了传统的根性,力求适应新的世界,新的人生。她是不停止的,不徘徊,她没有矛盾。”[19](P6)对梅来说,他人的引导只是一种思想启示,坚信自我力量才是她转变的关键。因此,她的离家、漂泊,其实是一种追寻和探索自我的启程:“有一股力──不知在什么时候占据了她的全心灵的一股力,也许就是自我价值的认识,也许就是生活意义的追求,使她时时感到环境的拂逆,使她往前冲。”[19](P160)在上海经过坚定的革命者梁刚夫的引导,要强的梅阅读了很多有关书籍,对革命有了更深的认识,彻底地走上了革命道路。茅盾通过梅的人生经历,重点展示了现实社会给离家青年的多种引诱、压力,并让人物在考验中脱颖而出,进一步拓展了出走的娜拉们的发展之路,使得漂泊母题叙事文学创作在中国现代得到了长足发展。
结 语
也许当时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玩偶之家》及娜拉形象的影响所及,为中国现代漂泊母题叙事文学创作提供了很多新的内涵和模式。这些作品呼应了《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出走,具体展现了更为艰难的离家步骤,接续着娜拉的出走探索了“出走之后怎样”的问题,让漂泊成为众多人物追求自我发展的必经之路。这些作家在漂泊母题叙事文学作品中着重表现娜拉们离家漂泊的探索过程,而不是发展后获得的实际利益,很多作品的漂泊人物甚至至死也未找到新生的路。可惜的是,随着时势的变化,集体革命最终还是取代了个人对自我的探索。虽然20世纪40年代路翎在《财主底儿女们》中让出走的蒋纯祖不断进入个人内心进行自我分析,用尽一切热情去感受探寻的痛苦,在漂泊中继续探索着个人自我的发展。但这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作品已经转入了集体主义的话语,把娜拉的出路和社会变革简单地挂钩,失去了作家们追寻个人发展的现代视角,失落了娜拉出走探讨的精髓,使得漂泊母题叙事文学创作高潮也走向了衰落。但娜拉的意外担当,催生了中国现代漂泊母题叙事文学的创作热潮,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富足与繁盛,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和价值。
[1]袁振英.易卜生传[J].新青年(易卜生号).1918,4(6):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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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郭沫若.《娜拉》的答案[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220.
[13]鲁迅.伤逝[A].彷徨[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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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曹禺.日出[A].曹禺文集(第 1卷)[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250-251.
[16]张资平.红雾[A].张资平名作——爱之焦点[C].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7:431-432.
[17]蒋光慈.冲出云围的月亮[A].蒋光慈文集(第2卷)[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57、65.
[18]白薇.炸弹与征鸟[A].白薇作品选[C].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19]茅盾.虹[A].茅盾全集(第 2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