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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延安文学指导思想中的古典元素

2013-04-10霍建波

社科纵横 2013年7期
关键词:政教古典文学延安

霍建波

(延安大学 陕西 延安 716000)

延安文学是有根的,它的根就在灿烂辉煌的中国古典文化与古典文学之中。鲁迅先生曾说:“新文学和旧文学中间难有截然的分界。”[1](P625)正是从普遍意义上揭示了中国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之间,具有某种内在的联系。而作为现代文学重要组成部分的延安文学,当然亦不例外。

一、古典文学的文艺工具论——文学为政教服务

要论中国古典文艺思想,当从号称传统诗学开山纲领的“诗言志”开始说起。《尚书·尧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诗言志”概括地说明了诗歌是表现作家思想感情的,而作家的思想感情即“志”应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但后人理解“志”的性质,则常常自觉地把其归入政治教化,为“诗言志”赋予了明确的政教工具的社会功能。在《礼记·孔子闲居》篇,孔子认为:“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可见在孔子等儒家人士的心目中,《诗经》简直成了伦理道德的教科书。孔子在《论语·阳货》篇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则不仅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而且提出了文学的工具论,郭绍虞理解得很到位:“孔子的兴观群怨说有其具体的阶级内容,归根结底是为了‘事父’‘事君’,为统治者服务。”[2](P21)

汉儒解诗,更是自觉地把文学当成了政治教化的工具。《诗大序》这样解释《诗经》的风雅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2](P63)由此可知,汉儒把风雅颂亦即《诗经》的所有作品,都理解成了为政治服务的内容。郭绍虞认为《诗大序》“贯穿着一个中心思想:诗歌必须为统治阶级的政治服务。”[2](P68)并指出了该理论的重大影响:“这种理论在政治上表达了统治阶级对诗歌的要求……在我国长期封建社会里,不少人以此作为诗歌创作和批评的准则,对诗歌的创作有着长远的影响。”[2](P69)不但如此,汉儒把《诗经》赋比兴的艺术手法,也都做了相应的政治化解释。郑玄在《周礼·春官·大师》注云:“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3]P796)风雅颂与赋比兴又被汉儒合称为“六义”,“它把诗教与政教紧紧地捆在一起。而严格说来,当时还没有文学性质的文,汉儒对于诗的性质的这种规定,也可说是对整个文学的要求。”[4](P105)

众所周知,从西汉武帝时期开始,儒家思想就成为了我国古代社会的统治思想。孔子对诗歌的见解以及汉儒论诗的观点,都对后代产生了难以估量的深远影响,因此,“诗言志”被孔子赋予的政教工具论命题,既是我国最早的文论主张,也是历代根深蒂固的文学指导思想。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文学门类进一步扩大,对文学性质的规定也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孔子与汉儒的束缚,但是强调文学政教作用的仍大有人在。到了唐代,很多人都对魏晋南北朝文学中偏离政教的做法深为不满,并明确要求文学回到为政教服务的道路上去,如初唐陈子昂、盛唐李白、杜甫、中唐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都是其中的突出代表。尤其白居易《与元九书》明确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等观点,及其《寄唐生》诗亦云:“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都要求诗歌等文学作品积极干预现实生活,为政治教化服务。宋儒更明确提出“文以载道”(周敦颐《通书·文辞》)的观点,在诗论上也和汉儒强调“六义”、比附政治一脉相承。“清代桐城派所提倡的义理、辞章、考据合一的理论,其核心乃是义理,也就是政治教化的内容。所以,否定文学自身的价值,而仅仅把它作为政治、教化的附庸,乃是我国文学长期以来形成的、坚不可破的传统观念。”[4](P105-106)综上可知,在我国古典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把文学当做为政治教化服务的文艺工具论,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古代许多成就非凡的文学家,莫不把政治上的成功作为自己最高的人生理想,而文学创作不过是余事而已,屈原、李白、杜甫是这样,苏轼、陆游、辛弃疾等也不例外。

二、现代文学的纯文学观念——对政教论的有限超越

中国历史发展到20世纪初,古典文学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新文学即现代文学应运而生。1917年1月《新青年》刊发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改良文学的八项建议,对中国文学以白话为主流取代以文言为主流,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但是其第一项主张“须言之有物”,以“情感”、“思想”二事解释,仍然难以避免传统政教论的嫌疑。接着,陈独秀于同年2月在《新青年》发表《文学革命论》,既声援胡适,同时又提出了“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从内容到形式对古典文学均持批判与否定态度,但其以革新文学来革新政治、改造社会,自不能看作完全超越了传统的文学观念。

正是由于胡适、陈独秀最早在1917年明确倡导新文学,所以文学史家一般以该年作为分界线,来划分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1917年初发生的文学革命,在中国文学史上树起一个鲜明的界碑,标志着古典文学的结束,现代文学的起始。然而,文学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又存在着紧密的承续关系,所谓古典与现代、新与旧,难以做一刀切的划分。”[5](P3)事实确实如此。20世纪初,学者们对文学性质的界定普遍带有矛盾之处,一方面是受到了新思想、新思潮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传统文学工具论观念的强大所致。梁启超早在1902年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时的心态就是有些纠结的,他一方面大声疾呼:“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6](P884)他把小说作为工具,与古人的文学为政治、教化服务的观点如出一辙。但是另一方面,梁启超又重视小说本身的文学性,认为小说能够带人进入新境界,感受新鲜空气,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共鸣,故把小说看成最上乘的文学体裁:“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5](P884)

有趣的是,王国维与鲁迅也和梁启超等极度相似。他们一方面倡导纯文学,但同时也没有完全脱离政教论的束缚。王国维在《文学小言》明确提出“纯文学”一语,并指出文学与哲学都不能“以政治及社会之兴味为兴味”,“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决无文学家之资格也。”但是他又强调德行的重要性:“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且其在评价《红楼梦》时,仍然把伦理道德放在重要位置。作为新文学理论和实际创作上最有成就的代表人物,鲁迅也是这样,他既看重纯文学,在作于1907年的《摩罗诗力说》中云:“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故其为效,益智不如史乘,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业之券。”[1](P23)也在1922年《呐喊·自序》中分析自己弃医从文时,明确表达了文艺救国的观点:“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1](P128)这正是把文学当做工具论的明证。可见在鲁迅那里,对文学性质的阐述也是相当矛盾的:“鲁迅虽然承认、主张文学为社会改革服务,后来并承认、主张文学为革命服务,但是他始终没有忽略文学本身的特性;也可以说,他是在强调文学本身特性的前提下,提出文学为革命服务的要求。”[4](P116)不管鲁迅先生更重视文学作品的本质特点,还是更强调“文学为革命服务”,他的文学观也颇纠结,则毫无疑问。其他如茅盾、郭沫若等也表现出类似的情形,兹不赘述。

三、延安文学的文艺工具论——文学为政治服务

1936年11月22日,“中国文艺协会”在陕北保安(今延安志丹县)成立,标志着延安文学的开始。该协会由刚刚奔赴保安的左联作家丁玲等人与原苏区作家李伯钊等人共同发起成立的,并且得到毛泽东等中央领导的大力支持与充分肯定,它的成立代表着左联作家与苏区作家在新的历史阶段的汇合的开始。1949年7月2日,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即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标志着延安文学的结束。在这个时间段内,以延安及陕甘宁边区为中心,包括整个根据地和解放区的文学创作,都应该属于延安文学的范畴。1942年前,延安文学的指导思想并不明确,文学家的创作也较自由。1942年5月2日至23日,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毛泽东以中国共产党最高领袖身份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党的文艺工作和党的整个工作的关系问题、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普及与提高的问题、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问题、歌颂和暴露的问题等进行了一一剖析,为文学艺术的创作确立了明确的指导标准。

毛泽东在《讲话》中明确指出:“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7](P865-866)对文艺与政治的关系进行了重点阐述,强调了文学艺术应该从属于政治,要求文艺工作者自觉地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表达了明确的文学工具论的观点。当然毛泽东也要求作品的艺术性:“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7](P870)不过,毛泽东对文学艺术性的要求是以政治为前提的,对文学作品艺术性的要求仅仅是为了更好地为政治服务,他虽然认为文学批评的两个标准应该互相结合,但还是把“政治标准”放在了“艺术标准”之前。毛泽东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7](P857)提出了文学艺术“为工农兵服务”的观点,确立了文艺的工农兵方向,有效地规范并影响了延安文艺乃至新中国文艺发展的方向和面貌。在《讲话》发表以后,得到了各方面的表态和回应,文艺思潮也向着《讲话》的精神发展,并且产生了与《讲话》精神合拍的文艺作品。高浦棠《〈讲话〉公开发表过程的历史内情探析》一文认为,到1943年10月份,“绝大部分文艺家都从思想到行动转变到了‘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上。丁玲、艾青、刘白羽、张仃、舒群、陈学昭、罗烽、周扬、何其芳、张庚、周立波、严文井等人都公开发表文章谈了新的认识,表了态;雷加、马加则以新的创作表现了自己态度的转变;吴奚如、吴伯箫、于黑丁则反复在反特务斗争大会上检讨了自己的‘特务’行径;而实际上萧军此时的问题也只是性格问题,并非思想问题。”[8](P49-50)

综上,从古典文学时期的文艺为政教服务,到现代文学前期学界对文学性质普遍带有矛盾性质的纠结,再到延安文学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中间仿佛是拐了一个弯,又回到了原点。由此可以看到,延安文学的指导思想中具有丰富的古典文化与古典文学的元素。延安文学之能够形成以《讲话》为基准的指导思想,且在现实中为广大文艺工作者所接受,并能规范、影响延安文艺乃至新中国文艺的发展,究其原因,不仅仅是中国共产党领导无产阶级革命的现实需要,同时也符合中国文学发展的基本规律,顺应历史人情,合乎常理。其实在《讲话》中,毛泽东已经明确表示,应该充分吸收、借鉴优秀的古典文学艺术,他说:“我们必须继承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遗产,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东西,作为我们从此时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作品时候的借鉴。有这个借鉴和没有这个借鉴是不同的,这里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高低之分,快慢之分。”[7](P860)

[1]鲁迅杂文全集·淮风月谈·扑空[M].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2]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4]谈蓓芳.中国文学古今演变论考[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5]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1)[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6]梁启超全集(第四卷)[M].北京出版社,1999.

[7]毛泽东选集(第三卷)[M].[人民出版社,1991.

[8]梁向阳,王俊虎主编.延安文艺研究论丛(第一辑)[M]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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