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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规模高利害考试之负面后效——以科举、高考为例

2013-04-08郑若玲陈为峰

关键词:后效科举舞弊

郑若玲 陈为峰

(1.厦门大学 高等教育发展研究中心,福建 厦门361005;2.云南师范大学 高等教育与区域发展研究院,云南 昆明6500092)

大规模高利害考试指的是涉及人数众多、影响范围广、依据考试结果做出的决定将影响重大利益分配、对个人与社会都产生重要影响的考试。本文所涉大规模高利害考试主要包括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当今的高考制度等。考试后效指考试对教师、学生及其他相关群体产生的影响,尤指考生在考试的直接或间接影响下所产生的心理、行为的显著变化,考试后效可分为正面后效与负面后效两种。中国自古就十分注重以考试选才,考试在当今中国也被广泛使用,尤其是高考制度,发挥了重要的社会功能,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古代科举与当今高考的考试后效都十分明显——在做出巨大社会贡献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些严重弊端。本文运用历史分析法、问卷调查法、访谈法等研究方法,以古代科举与当今高考为例,尝试对大规模高利害考试的利害分布及其产生的负面后效做初步研究。

一、科举的利害性分布及其负面考试后效

在数千年来的中国社会,考试一直是人们获取社会资源、追求进身机会的重要手段,科举制度的长期运行,更将考试这一选才手段的功能发挥尽致,并极大地强化了考试选人的观念。历朝历代统治者都意识到科举具有重要的社会功能尤其是有着巨大的政治治理功能,为了使这一考试制度具有长久生命力并使其功能得到有效发挥,围绕“追求至公”这一主旨,不断完善科举制度。①从个人角度看,“贫者因书富,富者因书贵”,无论贫富,帝制时期的民众均倚赖科举“跳龙门”或“保身家”,所谓“科第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②是也。

细数中国古代的选士制度,相对于隋代以后的科举笔试制度,前代不同阶段的考试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即注重德能、才干与品行,以推荐和实践考核相结合,采取面试或口试的方式。三皇五帝时的禅让制、西周的乡里选举与诸侯贡士制、汉代的察举制和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等,荐选士人的标准不外乎德行、道艺与才能,考察品德所依据的是地方的群众舆论与公共意见。及至隋炀帝大业元年置进士科,策试诸士,遂开考选之先河,取士标准发生了重大变化,由以往的“以德取人”和“以能取人”变成“以文取人”。然而,处于草创时期的唐代科举,仍存在行卷、通榜、公荐等环节,明显带有“两汉重行、魏晋重名”之前代遗风,文学才能虽然成为取士的主要标准,但如果考生品德败坏、有才无德、社会声誉不佳,也难以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识和推荐,从而影响其中举。因此,其时的科举取士可谓“主要以考试成绩决定取舍”③,取士标准仍有一定的弹性。

弹性主观的取士标准尤其是品行的评判因人而异,“试无定法”,所以,在宋中期以前的科举制度,其利害性可以说仍处于一种分散分布的状态,由德行、道艺、才干、舆论等诸多因素来共同分担。直至宋仁宗庆历元年“一切以程文为去留”④,取士标准才由弹性主观变得刚性客观。此后,基于维护公平的考虑,主观评价方式被弃用,品行的要求也随之取消,人才的选拔唯书面测试是取。对于科举考生来说,选拔过程中涉及的评价标准直接决定着他们能否被取中,这些评价或标准因此具有利害性,相反,选拔过程中没有涉及的评价标准则不具有利害性。科举标准由主观弹性发展到客观刚性的“一切以程文为去留”,固然体现了科举制度公平性的提升,但与此同时,科举制度的高利害性也由以往的多种因素共同承担,变成如今的由一纸程文单独承担,科举的利害性走向了高度集中的状态。

对于选才制度所依据的评价指标而言,如果其负载的利害过高,很容易导致各种问题,产生负面考试后效。科举考试作为帝制时期具有重要社会功能与重大社会影响的大规模考试制度,由于其功名的获取全凭“程文定去留”,具有极高的利害性、风险性与竞争性,被过来人喻为“三场辛苦磨成鬼,九日场期万种愁”,造成举子过度应试、片面发展,精神压力过大,易触发作弊行为等负面后效。主要有以下数端:

其一是过度应试、片面发展。由于科举功名与考生本人及其家庭乃至家族名利攸关,所谓“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加上科举是一种开放性考试,考生不仅可以“怀牒自进”、自由报考,而且没有年龄限制,极高的利诱力往往诱导举子白首场屋、老死不休,造成过度应试,“唯考试书籍是读”,视野狭窄,康有为对此批判曰:“魏科进士,翰苑清才,而竟不知司马迁、范仲淹为何代人,汉祖、唐宗为何朝帝者,若问以亚非之舆地、欧美之政学,张口瞠目,不知何语矣?”⑤。过度应试也促使考生过度追求成绩,不惜牺牲其他方面的发展,“手无缚鸡之力”便形象地说明了古代书生因全力备考科举,顾不上体能锻炼与身体素质的提高,形成文弱书生的刻板印象。

其二是压力沉重、精神损毁。宋代以降,获取功名成为古代读书人尤其是贫寒子弟进身的几乎唯一渠道。由于科举是一种多层级的持续性考试,且竞争激烈、难度极大,考试的淘汰率非常高⑥,能中第的考生一般都有非常突出的才学。但是,有才学的考生却不一定能够考出好成绩,因为考试时的高度焦虑往往不利于才学的正常发挥。高利害高淘汰的科举考试给考生带来了很大的身心压力,使举子们陷入“人累科举”与“科举累人”的漩涡无力自拔。正是由于这种激烈的竞争,科举成了一种越来越“累人”的制度,科举时代亦因此成为一个“累人”的社会⑦。

由于科举的乡试设在省城、会试设在京城,而且三年一考,加之其时信息流通缓慢、地域流动艰难,不少举子只能背井离乡,长年处于赶考、备考、应考状态,穷困潦倒,身心俱乏,且备受骨肉分离、远游失孝的精神折磨。郑谷的《贺进士骆用锡登第》诗曰:“苦辛垂二纪,擢第却霑裳”,描述的就是回思20年屡举不第之苦以及一朝及第不禁悲从中来的心境。唐人顾非熊因遭权豪排摈,应举30年未果,后因武宗亲阅其文,方得追榜及第,为此,赋《关试后嘉会里闻蝉感怀呈主司》诗云:“昔闻惊节换,常抱异乡愁。今听当名遂,方欢上国游。吟才依树午,风已报庭秋。并觉声声好,怀恩复泪流。”作者追忆起不堪往事,联想到来日无多的将来,在欢游时亦不免涔涔泪落。因此,纵使举子“自有恩门入”,也已“全无帝里欢”。“昔日龌龊不堪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唐代孟郊对自己在50多岁进士及第后轻松喜悦之情所作的生动描绘,但一朝的轻松喜悦背后,却是数十年的万种悲情,如其《再下第》诗中所云:“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举子们在考试不中尤其是久试不第、白首场屋、徒留浩叹后,往往会产生极端的自卑心理,不仅自尊心和自信心遭受沉重打击,而且产生被社会抛弃之感,如赵嘏《下第》诗云:“南溪抱瓮客,失意自怀羞。晚路谁携手?残春自白头。”当为众人所弃和自我嫌弃的感觉发展到极致时,甚至还可能发生下第举人自戕的惨剧。

正是由于落第给士子们带来巨大的精神压力,才有了“范进们”中举后的喜极而疯、“公乘亿们”的妻离子散⑧,以及“杜羔们”的有家不敢回⑨。相比于久试未第者,“范进们”无疑是幸运的。然而,相比于仍有机会拼搏的下第者,一些屡举不第终客死他乡的举子的命运,则至今令人心酸与嗟叹。唐代进士廖有方便曾遇一“辛勤数载,未遇知音”的病危寒士,并受其临终之托代办丧事,因而惨然赋诗曰:“嗟君殁世委空囊,几度劳心翰墨场。半面为君申一恸,不知何处是家乡?”⑩科举负面后效之极端性由此可见一斑。

由于科举考试的竞争空间极其狭小,每一个竞争者都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和社会压力,当其对各种压力的承受达到极点时,便会出现一些所谓的“科举综合症”,表现为心理反常、行为怪异、人格扭曲、意识偏谬、高度焦虑等,长此以往就容易产生被称为“思郁”的抑郁症以及其他一些精神或行为失常问题。例如,除了广为人知的范进因中举喜极而疯,《聊斋志异》里对科举导致的举子失常也有非常生动的描写:“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吏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意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情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以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儒林外史》也因多有对落第举子的病态描写而被喻为一所“精神病院”,里面收住了许许多多“精神病人”。从某种角度来说,因过度应试带来的科举考试负面后效,非但未能实现其“抡才”初衷,反而造就了一些“废人”,成为社会的负担。

三是舞弊盛行、猖獗难禁。与科举1300年如影相随的,是科场的舞弊行为。在历代帝制王朝的中后期,由于吏治腐败、道德沦丧、民不聊生,科场舞弊之风尤甚。因此,严防科举舞弊成为各朝各代科举制度建设的重心,“乡会两闱,乃国家抡才大典,必须防范周密,令肃风清,始足以遴拔真才,摒除弊窦。”到了清代,从考试的规制到贡院的形制都繁密周详,科举成为一种各环节“滴水不漏”的“至公”制度。由杜受田等修、英会等撰的《钦定科场条例》便是清代考试规制之“集大成者”,内容洋洋大观达60卷之多,对科举各层级、各环节的考试事宜以及违纪惩处都作了非常细腻的规定,可谓密于凝脂、不厌其详。贡院关防之缜密、监视之严厉,也“几有鸟飞不下蝇萤不入之势。”除了制定严密的规制,清代对科场舞弊行为也不惜刀挥斧砍,使科场如战场,充满着腥风血雨的紧张气氛。然而,即使科场条例异常严密、对弊窦的惩处异常凌厉,科场舞弊案仍屡禁不止且越发猖獗。事实上,科场条例之严密、惩处之严厉,即反衬出科举弊风之严重。这正是由于科举考试是一项决定举子个人乃至整个家族前途命运的高利害考试,获取功名具有极大的利诱力,科场舞弊因此难以禁绝,成为科举主要的负面后效之一。科场的防弊规制固然可以制定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但舞弊行为仍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二者永远在进行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斗智”与“斗勇”。

二、高考的利害性分布及其负面考试后效

与科举成为古代社会的重心相类似,高考也成为新中国建国以来最重要的教育制度。在1977年恢复高考前,由于社会整体文化程度不高,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尚低,处于精英阶段的高等教育让许多人可望不可及,高等教育意识尚未普及,高考的社会影响较为有限。恢复高考后,“知识改变命运”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大,使更多学子受惠于高考,社会对高考的关注也日渐深广。尤其在当今中国,社会竞争异常激烈,竞争重心日益上移,高等教育成为许多人参与社会竞争的起点,民众接受高等教育的意愿日渐强烈,对高考这块接受高等教育的“敲门砖”也就格外关切。从国家的角度看,高考作为我国当今最重要的一项教育考试制度,在担负选拔高校新生任务的同时,还“身兼数职”,具有促进教育改革、提升社会文化、稳定政治秩序、促进社会流动等多项社会功能,由此产生重大的社会影响,具有重要的国家治理功能。从个人的角度看,高考事关考生前途命运之大体,高考的竞争实质上是人们对政治和经济等社会地位的竞争在教育领域的高度“浓缩”。因此,世界上鲜有像东亚这样如此重视高考的地区,而在东亚诸国中,又鲜有像中国这样高度重视高考的大国。每年高考期间都会出现诸如交通管制、警车专送、公交挪站、飞机改线等特殊现象,高考也因此被称为“举国大考”。高考改革作为“社会焦点”,不仅政治领域对它青睐有加、学界关于它的争论“剑拔弩张”,媒体的高考报道也可谓“狂轰滥炸”,民众对它的街谈巷议更不辍于耳。

高考自1952年建制以来,统一考试几乎成为高校招考唯一的形式长期不动摇,高考分数几乎成为评价考生、录取新生唯一的依据。由于评价标准单一、录取制度刚性,高考的利害性高度集中于考试分数上,高校基本上没有招生自主权并因此缺乏招生能力,中学教学也陷入“片追”与应试教育的泥潭不能自拔,造成许多教育弊病。为此,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我国先后进行了保送生制度、春季高考、广西本专科分开高考、分省自主命题、自主招生、“3+X”科目、标准化考试、综合素质评价、高考加分等涉及高考形式、内容、录取等方方面面的多样化改革试验。但受传统观念与惯性、诚信水平与机制、招考能力与力量等多种因素的制约,高考的多样化改革推进缓慢,理想与现实仍有相当大的差距。保送生制度与高考加分政策因饱受非议而规模严重“缩水”;春季高考几近消亡;本专科分开高考无疾而终;分省命题省份规模多年未变;自主招生在“带着镣铐跳舞”;综合素质评价难以由“软标准”变成“硬条件”……一言以蔽之,高校招考的“分分计较”、“唯分是取”格局从总体上没有改变,高考的利害性仍高度集中于考试分数,高考的负面后效仍顽固地存在。

为了证实高考的负面后效,笔者于2012年4月至5月期间,在福建、广东、河南、贵州4个省(市)的8所不同层次的高级中学,发放《高考后效问卷》1940份,前测问卷为40份,回收有效问卷1291份,有效回收率为67.9%,答卷的男女生比例为9∶10。问卷设计了27个问题,从高中生对课程与教师的看法、家庭成员对考生的影响、考生的高考利害意识以及焦虑情绪、对作弊行为的态度和看法、对多元评价的看法等5个维度进行调查。在问卷调查的同时,对部分教师、学生以及家长进行了访谈。此外,笔者还通过为本科生授课及布置作业等,获取了一些关于高考评价的第一手资料。调查结果表明,正在朝向多样化改革的高考制度之负面后效依然严重,给中小学教育教学活动以及学生的身心健康、价值观念、行为、个人兴趣与人生规划等都产生不同程度的消极影响。主要有以下数端:

其一是片面应试、牺牲兴趣。从笔者所掌握的部分高中的课程表来看,高一课程表中除了有高考所要求的9个考试科目,还列有体育与健康、音乐、美术、信息技术、校本选修等与高考关系不密切的科目。但进入高二高三后,有些高中便备有两个版本的课程表:一个是课程齐全、符合素质教育要求的课程表,用以应付上级主管部门的检查;一个是在升学率压力下,高中内部制定且实际施行的课程表。前者中诸如体育与健康、音乐选修、研究性学习、校本科技等富含素质教育气息的课程,在后者中则难觅其踪,排得满满当当的课表被语文、数学、英语等高考科目所充斥。一位大学生在回忆高中生活时说,他的中学第一个特点是应试倾向明显:“只有高一才有美术课、音乐课,而且经常被主科教师挤占或无故停上,存在与否已无甚意义。计算机课只有在会考前一段时间才会突击上课学习,目的仅限于通过会考。高一高二每周会有短暂的一节课时间用来进行全年级体育活动,不过经常取消。体育课从高一开始就一天比一天少,到了高三甚至完全取消。高三一年下来竟然没有一点课外活动时间。”

对于这一现象,受访的多数家长表示支持,教师们则有点无奈,认为高考竞争如此激烈,只能全力备考,实在是无暇旁顾。对于综合素质评价这一部分的要求,教师们往往统一给学生评为“合格”,让学生们无需将精力花费在与高考没有密切相关的课外活动上。一位同学回忆说:“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会说,现在学知识的目的就是为了考大学,‘别提什么综合素质,考不上好大学就没有综合素质可谈’。”

某些省份如人口大省山东和河南,为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备战高考,许多中学都实行封闭式管理,且学习强度达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每个月只有两天放假时间,每两周学生回家一次:“我们每天大概早上5点多起床,学校规定是5点50分要进入教室开始早自习。学习到7点下课,然后我们去吃早餐。7点30分之后进入教室,上一节小辅导课,然后开始上正式的课程。早上四节正式课,下午三节正式课。我是文科班,主课是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地理。高一、高二的时候每星期有两节体育课,进入高三之后每星期只有一节体育课,其他时间都是上这些主课。中午吃完午饭,我们大概会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但是我经常牵挂着学习,很多时候我都睡不着觉。下午再上三节课,吃完晚饭之后上三节晚自习。晚自习的时候会有老师指导,有时候老师会讲一些试卷或者练习。晚自习结束的时间是10点10分。一般要到10点40分之后才睡觉。”对于这样一种生活状态,有的学生在表示理解的同时又很无奈:“其他人都这么学,我们就必须也这么学。很残酷,但是没有办法。”有的学生则说:“现在的家长一半以上都认为高考可以改变命运,考不好就前途一片黑暗,暗淡无光。现在的高中老师纯粹是为了提高升学率而教学,很少有老师是教书育人的。”

由于中国大陆的高中普遍实行应试教育,采取“题海战术”,许多人抱定“成绩要上去,不下题海游上几圈是不可能的”这一看法,因此想方设法让学生从小练就一身畅游“题海”的过硬本领。孰不知,这“日日考,月月考,年年考”的题海战术,却会把学生“烤糊烤焦”,使其产生厌学情绪,很难依据自己的兴趣选择课程、主宰自己的校园生活,处于被迫学习的状态。我们的调查结果显示:大约34.5%的人觉得高中课程枯燥,20.8%的人觉得非常枯燥,只有14.6%的调查对象觉得课程有趣。在学生看来,所谓的个人兴趣、人生规划等都是高考之后再考虑的事情。有位受访高中生希望以后能够成为一名老师,原因是“当老师比较清闲,比较有时间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可以爬爬山,可以开个小店呀。现在高中实在太忙了,没有空闲的时间,这些事情都是奢望了。”“现在我们整天都是做题看资料,都没有空闲的时间。如果我进了大学,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看一些我感兴趣的书籍,比如历史、文学等等。另外,我也希望当一个志愿者,去帮助那些贫穷的人,特别是那些老人,非常可怜。还有就是做一些兼职,补贴家用,减轻父母的负担。”

其二是精神负重、心理焦虑。对于多数学生尤其是贫寒子弟,高考是改变他们命运的主要乃至唯一渠道,他们的高考行为承载着许多外在压力。当然,这种压力如果处理得当,也会变成动力:在回答奋力备战高考的动机选项上,76.4%的调查对象选择了“不辜负父母的期望”为最高比例。受访对象表示:“我觉得父母对我的期望是我努力学习的最大动力。家人为我付出这么多,我希望用好的成绩让他们开心快乐。另外,他们也希望我有一个好的未来,以后能够过上比较好的生活。我出身农村,对我来说,上大学是最好的出路。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就要回家务农,像父母那样生活得很累。所以,高考是非常必要的,给了我们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从小学习就比较好,父母对我的期望非常大,所以我一直努力学习。父母是我学习的最大动力。他们觉得我一定能够考上大学,我也觉得考上大学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们村的人都说我是个大学坯子。我一回去,他们就说:‘大学生回来了。’反正,我就是努力学习,其他的我都没有想过。我老爸对我说:‘你长大以后就在办公室里批改文件。’这就是我们农村里大人们的想法。”“我的学习动力主要是来自妈妈姐姐的鼓励、大环境下的压力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同时,我希望高考让我有高学历、好工作、高薪,并让家人过上无忧无虑的优质生活。”

当然,更大的压力和焦虑还是来源于考生的学业成就及其对高考的把握程度。笔者的调查显示:学生的焦虑程度总体偏高,19.8%的人觉得自己非常焦虑,52.1%的人觉得自己焦虑,只有10%的学生觉得没有焦虑。在人口大省如河南、山东等,高强度的备考和较低的大学录取率给学生带来了比其他省份学生更大的心理压力:“我感觉,现在对于我来说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有时候心理感觉特别累,压力特别大。有时候我就在想,难道除了上大学就没有其他出路了吗?真的好累,有时候我都觉得坚持不下去了。”133位来自河南的调查对象较为认真地回答了问卷的开放题,许多学生认为较低的录取率给他们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压力:“有压力但也有动力,有压力时很烦躁。”“决定着人生,考不好不知道是否有勇气往下走。”“紧张焦虑,烦躁不安,心里没底,心慌慌”等。

一些大学生在回忆高中生活时,谈得较多的也是压抑或焦虑。“从自我的感受来看,备考阶段并没有那种紧张的感觉,更多的是压抑,还有不时的焦虑。备考的生活很简单但却很累人,生活的轨迹基本上就是两点一线:学校,家,还有每天来回的公交线。”“那是一个无法逃脱的枷锁,使你的心一刻也离不开即将到来的两天考试。而这个枷锁的名字叫做压力。当压力从老师手中抛给家长再抛到你手中时,你所面对的便不只是学力造就的成败,而是对自身价值的认可和对人生的一份自信。”高考季节被喻为“黑色七月”或“黑色六月”,正是对高考带来精神压力与心理焦虑的形象诠释。

其三是弊风严重、诚信受损。从古到今,考试舞弊犹如一个难以根治的“毒瘤”,始终影响着考试制度的健康发展,当今的公务员考试、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托福以及各种证书考试的舞弊事件层出不穷、舞弊花样翻新迅速,与广大考生乃至其家庭命运休戚相关的高考制度就更难逃此厄运。

1977年高考恢复第一年,江苏灌云便出现了大面积改动成绩、打压合格考生的恶劣舞弊事件。此后,随着考试竞争的加剧,舞弊事件几乎每年都会出现,不仅个体性舞弊事件多发,群体性舞弊也频发不断,湖南嘉禾事件、吉林松原事件、广东电白事件、安徽砀山事件……有的地方的替考传统甚至在20年以上。群体性舞弊事件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使被誉为“教育领域最后一块净土”的高考制度的社会公信力严重下降。迄今的60年历程中,高考的舞弊手法与防弊措施始终在“斗智斗勇”中不断高超与严苛。由于高考实行全国统考,随着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以及高科技手段的推广,考试舞弊的风险倍增,防止作弊成为一个日益突出的问题。一个小的考试舞弊事件甚至触发了高考制度的大改革。2003年6月南充试卷失窃事件便成为次年高考推行大范围分省命题改革的“导火线”。2004年5月20日,教育部发布了《国家教育考试违规处理办法》,提高了可操作性,加大了处理力度,将考生可能发生的违规行为具体分成“违纪”9种和“作弊”14种,将监考等考试工作人员可能发生的违规行为具体分成“违纪”9种和“作弊”10种。2012年1月,根据考试形势的发展,教育部又发布关于修改《国家教育考试违规处理办法》的决定,细化了考试违规行为的划定并加大了处理力度。此外,根据近年来高考中出现的新问题,修订后的办法还明确了“‘非法获得加分资格’推定为考生实施作弊行为的认定”等条目。与此同时,各地在新办法基础上相继出台了更严厉的规定,如摄像头360度监控,手机手表禁入考场,水杯笔袋必须透明……2012年的高考也因此被戏称为“史上最严高考”。

从笔者的调查看,学生平时考试的作弊现象时有发生,当被问及平时考试舞弊现象发生的频度时,25.8%的人认为经常出现,9.1%的人认为有很多,10.4%的人认为非常多。那么,高考的情况又如何呢?当被问及“同学会不会买答案”这个问题时,61.1%的人认为肯定会,21%的人认为可能会,由此推知,高考的作弊行为还是比较容易发生的。一位2008年参加高考的大学生回忆了他的高考经历:“从来没有想到,我的高考竟然像一场闹剧……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那场恐怖的经历。当时在考数学,离交卷还有15分钟的时候。第一组最后一排的那个男生突然站起来,跑向前面倒数第三排的男生(他或许是好学生吧)。不容分说,和那个同学撕扯起卷子来,无奈,好学生只得把卷子让人家拿走。五米之外的老师目睹了这一切。他只是过去,呵斥着把卷子从那个同学的手中要了回来,没有其他的话。考场里经过死一般的短暂沉寂后,突然骚动了起来,前面的人转到后面,后面的人趴到左边,纸条从这边飞到那边,失控了,而老师始终沉默着。我全无心思做题,只是把自己的卡和卷子牢牢地护到手臂下,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时后面的人开始骚扰我,不断问我填空的答案,我胡编了个‘2,3’,那家伙不买帐,还要过来翻我的卷子看,我用手压住了卷子,这时,前面的人也转过来问我。我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我的卷子。最后,收卷子了,更加混乱,过道里人们从这边跑到那边。很郁闷啊!老师呢!果然,数学很糟糕,唯一庆幸的是大家都很糟糕。”有同学在回忆自己所处地方的高考舞弊时说:“其实我们那一个市不同县区的考试都是这样,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互之间的区县都知道:只要不做得太过分,大家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极端的举动,因为大家还会相互关照一下彼此的利益,在这一点上大家或多或少存在默契。但我相信,随着使用摄像头等监控手段的普及,这种现象会得到遏制的。”由此可见,人们对高考舞弊有着十分矛盾与复杂的心态,一方面,学生普遍对考试作弊行为非常痛恨,另一方面,相当一部分人认同在可能的情况下会铤而走险地实施舞弊。

舞弊行为既是高考的负面后效之一,又是负面后效的主要强化因素。舞弊成风严重损害了考试的社会公信力与诚信度,而诚信度的缺失,又使高校更加依赖以高考分数为表征的一切刚性标准来决定取舍,从而强化了考试的重要性,考生为获取好的分数不惜铤而走险,使舞弊之风进一步加剧。在过度重视大规模高利害考试的社会,考试舞弊这个“顽疾”往往周而复始地“折磨”和“吞噬”着考试制度的“健康因子”,成为永远无法摆脱的“恶魔”。

三、结语

以上对科举与高考的负面考试后效进行了历史分析与实证调查。事实上,这些负面考试后效存在于一切类似的大规模高利害考试中,只是科举与高考作为各自时代影响力最大的考试制度,其负面后效更具典型性。科举与高考之所以具有如此强大的负面后效,根源在于利害与风险的高集中性,或者说承载着过重的责任与重负。二者都是一种典型的“三高”考试,即“高竞争、高利害、高风险”考试。在科举时代,有“贡举者,议论之丛也”之说,科举的利弊存废之争,往往是历朝历代最高统治者及其核心集团的重要话题。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高考也是当今中国重要的政治话题之一,1966年“文革”的发起和1977年“文革”结束后社会的由乱而治,都是以高考的废与存作为“突破口”,都经由最高领导者发出指示或组织讨论。就民众而言,每年盛夏的高考季节也一定是他们议论高考的“高温期”,各种媒体的介入与关注,更使高考话题的热度一浪高过一浪,就连中央电视台和《人民日报》等举世瞩目的国家级主流媒体,在高考期间也一定不会缺失这一话题,这一现象在教育领域很鲜见。2012年7月19日在北京正式诞生了国家教育考试指导委员会,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建立的这一国家级教育考试指导委员会在世界上独一无二,而且直接接受国家教育改革领导小组的领导,可视为高考具有重要政治影响的最新佐证。

时人对科举与高考的负面后效并非没有整治过。在千年科举史上,曾有过数次关于科举利弊存废的高层争议或改制,有的便直接针对科举的负面后效,例如明代洪武年间和清代乾隆年间,当朝皇帝和王公重臣都认为科举过度应试造成文风浮华、空疏无用,难以选拔到有实干才能的人,欲罢科举而“别思所以遴拔真才实学之道”。然而,科举总是旋罢旋复,最终仍回归到考试取士的老路上来,因而一些封建知识分子认为“终古必无废科目之虞”。在60年的现代高考史上,也有不少人认为高考是应试教育的“源头”和素质教育的“绊脚石”,是“人神共愤的考试”,有个别文学工作者甚至以骇人的标题词汇如“地狱”、“罪恶”、“自杀”、“罪魁祸首”等吸人眼球,认为现行的高考制度对学生、教师和家长都是“炼狱”,并且“偷”走了国人的创造力,应尽早把高考“请进坟墓”。更多的人对高考则抱一种矛盾心态,认为它是一个“迫不得已的荒谬制度”,“是地狱,又是天堂”,是“一头让人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的怪物”。尽管学界不时有人提出要废除统一高考,也尽管高考在朝多样化的方向不断改革,但其统考的性质与刚性的录取制度基本未变。因此可以说,过往种种纠正科举和高考负面后效的努力,基本上以失败告终,当今的高考依然在指挥中小学“扎扎实实地进行着应试教育”。

鉴于大规模高利害考试强大的负面后效根源于利害与风险的高集中性,根治负面后效的最有效措施莫过于分散其利害的高集中性,将其评价功能和利益分配机制予以疏散,对人才实行综合评价。就高考而言,实行综合评价是近年来改革中“一块最难啃的硬骨头”,在我国这样一个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人情社会,综合评价的行进注定极为艰难,近年来的种种尝试也的确进展缓慢。然而,攻坚的过程必定是阻力重重、迂回曲折的。借鉴以往科举的经验教训,高考改革不能再患得患失,综合评价和新课改理念到了该真正落实的时候了。

除了真正落实综合评价和新课改理念外,降低乃至消除高考的负面后效还需各群体全方位的“集团作战”。首先,教育主管部门要加强研究、宣传和更新教学观念,并辅以相关法规进行督导,推动诚信机制的建立;在高考暂不能将品行列入选拔指标的情况下,教育主管部门可直接从课程入手,引导中学重视学生全面发展,与此同时,加大推行综合素质教育的力度,对中学课程实施进行有效监督,由教育主管部门或其他社会公益组织来保障学生的课外活动参与度,力防“高考升学率”造成的各种弊病。其次,家长的教育观念亟待更新,以便能正确引导子女的学习和生活。再次,各相关群体应充分认识到学生心理问题的严重性,重视学生心理健康教育,并划拨专项资金保障每一所学校中学生心理辅导工作的顺利开展。最后,进行考试制度改革,推动多次高考、提高试卷命制的科学性、制定考试法律法规等,都是迫切需要深入研究的重要课题。

注释

①郑若玲:《科举至公之道及其现实启思》,《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2010年第5期。

②(五代)王定保撰、姜汉椿校注:《唐摭言校注》卷九《好及第恶登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80-181页。

③张希清教授认为,在隋唐五代及宋初,决定科举取舍的因素有“通榜”、“公荐”等推荐的成分,举人的程文即试卷所起的作用反而甚小。直到宋仁宗庆历元年废公荐,罢公卷,程文始成为评定艺业、决定去取的唯一根据。因此,在庆历元年之前的四百多年间,均非“一切以程文为去留”,而是“主要以考试成绩决定取舍”。详见其《科举制度的定义与起源申论》,《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5,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5页。

⑤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68-271页。

⑥本杰明·A·艾尔曼在其《晚清中国文化史》(台北:南天书局有限公司出版,2001年)一书中的统计显示,明清时期多数时候进士和举人的录取比例都在10%以下,且自明至清呈下降态势。其中,举人的竞争激烈程度比之进士又要大得多,到中晚清,举人的录取比例甚至降到了0.5%。然而,和生员相比,进士和举人的考试竞争激烈程度似乎又是微不足道的。据张仲礼著、李荣昌译的《中国绅士——关于其在19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一书所载,道光三年(1833年)在广州举行的一次府试中,所属七县有2.5万名考生应试,而其时广东府学的最高学额数仅为杯水车薪的40名,录取比例仅为0.16%!道光十五年(1835年)学政在广州主持的一次院试,参加者多达五至六千人,江苏苏州府举行的一次院试竟达约一万名考生,而录取学额均只有几十名而已,可谓“千里挑一”。

⑦郑若玲:《“累人”的科举》,见刘海峰主编:《科举制的终结与科举学的兴起》,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⑧据(五代)王定保撰《唐摭言》卷八《忧中有喜》载:公乘亿久攻举业在外,尝大病,乡人误传已死,其妻自河北来迎丧。会亿送客至坡下,遇其妻。始,夫妻阔别积十余岁,亿时在马上见一妇人,粗缞跨驴,依稀与妻类,因睨之不已;妻亦如是。乃令人诘之,果亿也。亿与之相持而泣,路人皆异之。后旬日,登第矣。

⑨据(宋)钱易撰《南部新书》(丁卷)载:杜羔妻刘氏善为诗,羔累举不第,将至家,妻先寄诗与之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羔见诗,即时回去。寻登第,妻又寄诗云:“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⑩本部分诗歌多有参考王炎平:《槐花黄,举子忙——科举与士林风气》,上海:东方出版社,1998年,第241-242、244-2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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