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醇》对唐宋诗之争的态度
2013-04-08左敏行
贺 严,左敏行
(1.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北京 100048;2.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唐宋诗醇》是清代乾隆年间出现的一部大型唐宋诗歌选本。这部诗歌选本是由当时的最高统治者乾隆皇帝亲自主持,梁诗正、钱陈群等馆阁大臣具体编定的官方诗歌选本。它体现着乾隆时期官方对诗学的高度关注,也表现出官方对诗坛论争的明确态度。
一、宗尚唐音的诗学基调
在对唐宋两朝诗歌的态度方面,《唐宋诗醇》的基本诗学倾向是宗唐。
首先,从入选诗人来看,唐代入选诗人有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四家,而宋代只有苏轼、陆游两家。
再从入选篇卷来说,唐代远胜于宋代。具体情况如:李白选入8卷375篇;杜甫选入10卷722篇;白居易选入8卷363篇;韩愈选入5卷103篇;苏轼选入10卷541篇;陆游选入6卷561篇①此沿用莫师砺锋先生“论《唐宋诗醇》的编选宗旨与诗学思想”一文中做的统计,见《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47卷诗选中,唐代四位诗人诗歌共31卷、1563首诗;宋代两位诗人共16卷、1102首诗。从这种数量的对比中可以看出,唐代的比重是明显大于宋代的。
其原序、凡例、评论中,这种倾向表达得更加直接、具体。如在《御选唐宋诗醇序》中,就直接表达了对唐宋诗的评骘:“文有唐宋大家之目,而诗无称焉。宋之文足可以匹唐,而诗则实不足以匹唐也。”[1]序这里明确指出宋诗无法和唐诗相匹敌,则编选者宗尚唐诗的立场是非常坚定的。在《凡例》对选录各家诗的原则及选录评语的原则所作的说明中,这种态度也表现得极其鲜明。如其阐明辑录各家诗评语的多寡情况为:“李杜名盛而传久,是以评赏家特多。韩白同出唐时,而名不逮;韩之见重,尤后于白,则品论之词,故应递减。苏陆在宋,年代既殊,名望亦复不敌,晚出者评语更寥寥矣。多者,择而取之;少者,不容傅会。”[1]凡例6家诗评的辑录以李杜为最多,苏陆最少,则对李杜的推崇之高显而易见。
再看《唐宋诗醇》对各家的具体评论。《唐宋诗醇》对每家诗人都有一个总评,在对李白作的总评中说道:“有唐诗人至杜子美氏,集古今之大成,为风雅之正宗;谈艺家迄今奉为矩矱无异议者;然有同时并出,与之颉颃,上下齐驱,中原势钧力敌而无所多让,太白亦千古一人也。”[1]卷一在李白的评语中首先高扬杜甫,选评者无疑将杜甫誉为了中国古代第一诗人,而李白是惟一能与杜甫势均力敌的大家。“集古今之大成”“为风雅之正宗”,对李、杜两家的这种赞誉之辞,是其他诗人所无法望其项背的。
在对苏轼的总评中,则首先历叙宋初诗坛情况:
诗曰杜牧以后,唐季五代纤佻薄弱,日即沦胥。宋初,杨亿、刘筠、钱惟演 之徒,崇尚昆体,只是温李后尘。嗣是苏舜卿,以豪放自异,梅尧臣以高淡为宗。虽志于古矣,而神明变化之功少,未有能骖驾杜韩,卓然自成一家。[1]卷三十二
苏轼之前,不用说西昆体诗人,即便是苏舜卿、梅尧臣,也无法与杜韩相比。而对欧阳修、王安石等并未置一词,接下来直叙苏轼。可见,除了苏轼以外,《唐宋诗醇》对北宋诗歌的成就评价不高。在对陆游的总评中,认为“宋自南渡以后,必以陆游为冠”,而对时称的“萧、杨、范、陆”或“尤、萧、范、陆”四大家中的其他三人并不以为然。选评者引用了朱子与徐赓载书中的话:“放翁诗读之爽然,近代惟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并加以评论说:“今诸家诗具在,可与游匹者谁也?”[1]卷四十二
《唐宋诗醇》宗唐的倾向贯穿于全书的评语中,不论是评唐代诗人还是宋代诗人的作品,都时时流露出以唐律宋的评诗标准。如在白居易的《双石》诗评中说:“触手明通,游戏自在。此种诗境,开自居易,而苏轼效之。”[1]卷四十二《双石》一诗摹写洞庭口弃石之由来、作用,诗人以石自况,游戏于物我之间,通脱晓畅。诗评指出,后来苏轼此种诗境,正是对白居易诗的效仿。又如评白居易《题岐王旧山池石壁》为:“一气相生,珠圆玉润,此七律正宗也。”并且说此诗中“况当霁景凉风后,如在千岩万壑间”一联是“开宋调而气味自厚”。[1]卷四十二《唐宋诗醇》的选评者在评唐代诗人作品时,非常注重对其作为宋诗之源的价值呈现。
在宋代诗人的选评中,这种态度更是随处可见。如在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一诗后,引用《容斋五笔》的评价曰: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直欲抒写天涯沦落之恨尔。东坡《谪黄州赋定惠院海棠诗》有“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之句,其意亦尔也。或谓殊无一话一言与之相似,是不然。此真能用乐天之意者,何必效常人章摹句写,而后已哉?[1]卷三十六
选评者认为苏轼此诗胜处正在于善用乐天之意。评苏轼《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则说:“盘空硬语,具体昌黎。”[1]卷三十七又从“具体昌黎”,即学习韩愈的诗歌风格的角度对苏诗予以肯定。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唐宋诗醇》在评宋代诗人作品时,最多的还是发掘宋人以杜甫为宗的成就。随举几例评苏诗的例子如下:评《石鼓歌》:“澜翻无竭,笔力驰骤中,章法乃极严谨,真足嗣响少陵。”[1]卷三十二评《同王胜之游蒋山》:“次第写景,不必作崚嶒郁屈之势,而斫削精洁,神彩欲飞。不独‘峰多’‘江远’一联,差肩杜老。”[1]卷三十七评《寄蕲簟与蒲传正》:“蒲性奢靡,故因寄箪而特作饥寒之语,以讽之,古人之谊也。昔郑群当暑湿之时,赠簟于昌黎,而韩诗有‘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之句,妙想独造。此则当春寒之候,寄箪与传正,乃云‘皇天何时反炎燠,愧此八尺黄琉璃’,命笔略同,然一则美其适用,一则愧其无用,虽脱胎仍是翻案也[1]卷三十八。评《溪阴堂》,引高斋诗话曰:“子美诗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东坡题真州范氏奚谷堂诗,盖用老杜诗意也。”[1]卷三十八
诗意、诗法、诗材、诗思、诗句……《唐宋诗醇》通过点评多方面地揭示出宋诗对唐诗的学习和效法。
二、兼容宋诗的折衷态度
《唐宋诗醇》的基调虽然是宗唐,但并没有排斥宋诗。康熙时期,康熙不但组织馆阁重臣编辑《全唐诗》,对徐倬辑《全唐诗录》大加褒奖,而且还亲自主持《御选唐诗》的编定,而宋诗并没有享受到此等殊遇,可见康熙帝对宋诗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乾隆继承其祖父对纂文事业的推重,最为著名的便是亲自组织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丛书《四库全书》的编纂。在诗歌方面,则继其祖父《御选唐诗》的作法,主持编选了《御选唐宋诗醇》,并对诗人诗作作出总评、集评。与康熙一边倒的态度不同,乾隆在宗唐的基础上,兼收并蓄,编选了唐宋诗合集,体现出容宋的通达态度。
清代诗坛的诗学争辩虽然不像明代那样激烈,但仍然有各家诗派、各种不同的诗学宗尚,宗唐、崇宋,各执一端。以诗选相标榜,选唐选宋,也出现了许多诗歌选本,而选本的编选高潮即在康熙、乾隆两朝。[2]16但不论从数量,还是影响力上来说,宋诗选本都无法和唐诗选本相匹敌。这一方面可见宗宋势力的成长,一方面也可见宗唐势力的强大。在这样的诗坛环境中,乾隆御选这样一部唐宋诗兼收的诗歌选本,其调和唐宋的态度是很明显的。
《唐宋诗醇》共收录诗歌2665首,苏轼、陆游的诗歌1102首,宋代两位诗人就占了整部诗选所选诗歌总数的百分之四十。而《唐宋诗醇》对苏轼、陆游的推重,更是极大地影响了后来的编选者。如沈德潜《宋金三家诗选》、曾国藩《十八家诗钞》于南宋仅取陆游一家,翁方纲《七言律诗钞》于南宋取陆诗为一卷89首,而曾几、陈与义以下二十四人则仅选一卷41首。陆游的地位得以张显,《唐宋诗醇》厥功甚著。近代学者梁章钜就敏锐地指出了《唐宋诗醇》这种引导作用,他说:“唐以李、杜、韩、白为四大家,宋以苏、陆为两大家,自《御选唐宋诗醇》,其论始定。”[3]1106
在各家诗的评语中,《唐宋诗醇》更是努力指示唐宋诗间的联系。如评白居易《闲居春尽》说:“炼句炼字,后来陆游得法于此。”[1]卷二十六对白诗评论的着眼点为宋人在诗法上对他的学习。评苏轼《荆州》诗时又说:“俯仰陈迹,怀古者所同。悲壮慷慨,则唐贤得意笔也。”[1]卷三十二指出苏轼怀古诗在精神上与唐诗的相通之处。评苏轼《僧清顺新作垂云亭》“刻削傲岸,具体昌黎”[1]卷三十三,又从风格上分析苏诗对唐人的继承。
不惟条分缕析宋人对唐人的继承,《唐宋诗醇》还注意挖掘宋诗与唐诗旗鼓相当、甚至超越唐诗之处。如评苏轼《真兴寺阁》诗说:“苍苍茫茫,意到笔随。中间‘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十字奇警夺目,可与老杜‘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相匹敌。”[1]卷三十二苍茫自是老杜诗本色,而杜甫在炼句方面的功夫更是无人能比,他自称“语不惊人死不休”,此条诗评拈出诗中“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一联,谓“可与老杜‘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相匹敌”,对苏轼的艺术腕力评价相当高。再如评苏轼诗《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长句磊砢,笔力如虬松盘曲,真可匹敌杜陵。”[1]卷三十二亦是对苏轼诗歌艺术表现力的极高评价。
苏轼诗有继承唐人处,有与唐诗相颉颃处,陆游诗也是如此。集中在评论陆游诗时,或以唐音誉之,如评《秋风》诗“结有余力,逼真,盛唐格律”[1]卷四十二,评《重阳》诗句“可直追唐音”[1]卷四十二;或与中唐诗媲美,如评《闻猿》诗“排宕开阖,波澜无限。格调自李商隐得之,故自青出於蓝”[1]卷四十二,评《系舟下牢溪游三游洞二十八韵》诗“语奇句老,颇近昌黎。视《南山》,盖具体而微尔”[1]卷四十二。更多的还是从爱国精神和诗法方面肯定其追摹少陵处,如评《送曾学士赴行在》“近工部”(杜甫)[1]卷四十二,称《送七兄赴扬州帅幕》诗“此子美嫡嗣,他人不能到也”[1]卷四十二,说《沙头》诗“雄浑悲壮,直摩浣花之垒”[1]卷四十二,《东津》“深情老笔。视少陵二作,虽未敢旗鼓中原,亦当雁行同时,诸子岂敢望其项背”。[1]卷四十二《唐宋诗醇》这种通选唐宋两代诗的做法;对所选诗人无论唐宋,均誉以大家的称赞;在具体诗评中对唐宋两家的贯通……如此种种,都体现出官方意志兼容宋诗的折衷态度。
三、调和唐宋的政治动因
《唐宋诗醇》站在宗唐的基调之上,兼容宋诗,体现出乾隆朝廷调和唐宋的官方立场。乾隆的这种立场并非只是出于单纯的诗学兴趣,而是有着深刻的政治动因。
首先,是充分发挥诗歌的教化作用,以“风雅之正则”归正人心。乾隆在所作的御序中,说《唐宋诗醇》的编纂是为了“见二代盛衰之大凡,示千秋风雅之正则”,还进一步阐明:“五三六经之所传,其以言训后世者,不以文而以诗,岂不以文尚有铺张扬厉之迹,而诗则优游餍饫入人者深?”[1]序正是看到了诗歌这种感化人心、塑造性情的巨大作用,清代统治者才特别关注诗歌的雅正问题。代表清廷意志的《四库全书》总纂官纪昀曾经通过对清初诗坛发展态势的简要概括,表达了他对诗歌正则的看法,他说:
盖明诗模拟之弊,极于太仓、历城;纤佻之弊,极于公安、竟陵。物穷则变,故国初多以宋诗为宗。宋诗又弊,士禛乃持严羽余论,倡神韵之说以救之。故其推为极轨者,惟王、孟、韦、柳诸家。然诗三百篇,尼山所定,其论诗一则谓归于温柔敦厚,一则谓可以兴观群怨,原非以品题泉石、摹绘烟霞。洎乎畸士选人,各标幽赏,乃别为山水清音,实诗之一体,不足以尽诗之全也。宋人惟不解温柔敦厚之义,故意言并尽,流而为钝根。士禛又不究兴观群怨之原,故光景流连,变而为虚响。各明一义,遂各倚一偏,论甘忌辛,是丹非素,其斯之谓欤![4]2660
值得注意的是,纪昀认为继承《诗经》的传统,诗歌一方面要“温柔敦厚”,一方面是“可以兴观群怨”,也就是以诗歌特具的文学感染力,来发挥其多方面的政治功能。宋诗意言并尽,缺少温柔敦厚之意,故而也就因缺乏诗的情韵而不具感染力,因此也就无法很好地发挥诗歌特有的“优游餍饫、入人者深”的潜移默化的教化功能;王士禛以神韵救此弊,但流连光景,过于虚渺,又不具备广泛深入的现实性。宗唐宗宋,各执一偏,但都未达诗之本原。
诗之本原是什么?显然就是《毛诗序》以来所奠定的政治教化之旨,简言之,即温柔敦厚的兴观群怨之能。在唐宋各家中,乾隆及编选品评《唐宋诗醇》的众儒臣都认为惟所选六家最具二代风华,是风雅之醇粹者。在《四库全书总目》中,纪昀对此认识得非常准确,他评价《唐宋诗醇》说:“兹逢我皇上圣学高深,精研六义,以孔门删定之旨品评作者,定此六家,乃共识风雅之正轨。臣等循环雒诵,实深为诗教幸,不但为六家幸也!”[4]2660这里的关键词是“孔门删定之旨品评作者”“共识风雅正轨”“为诗教幸”等,把乾隆欲发挥诗歌的教化作用,以“风雅之正则”归正人心的编选动因揭示得非常明确。
在诗歌的品评中,也一直贯彻着这种宗旨。如在对李白所作的总评中,首先标明“有唐诗人至杜子美氏,集古今之大成,为风雅之正宗”[1]卷一,而与之颉颃、并驾齐驱者惟有李白,就是从“风雅正宗”的角度推尊李杜。而所选诗篇也大多是这种“风雅正宗”之作,如李白的《古风》“孤兰生幽园”诗“温柔敦厚,上追‘风雅’”[1]卷一;“绿萝纷葳蕤”诗“辞意怨而不怒,旨合风人”[1]卷一;《黄葛篇》“忠厚之意,发於情性,风雅之作也”[1]卷四;《陈情赠友人》“极为微婉,得风人之意”[1]卷五;《感兴》二首“前篇情意缠绵,次篇比兴深厚,辞旨醇正,直逼汉人”[1]卷八……
对杜甫所做的此类诗评更是不胜枚举,如评《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词意婉曲。昔之忠款、今之眷恋皆见。怨而不怒,忠厚之道”[1]卷十四;《示从孙济》“温柔敦厚,比兴深切”[1]卷九;《丽人行》“托刺委婉,意旨遥深,《卫风·君子偕老》则微而显矣”[1]卷十;《寒硖》“怨伤忠厚,得诗人之正”[1]卷十……
又如评苏轼诗要旨,对苏轼自云“心平声韵和”之语,说苏轼各体诗“要归本于义之旨”[1]卷三十二。在《留题延生观后山小堂》的诗评中,还与李商隐诗相对比,称苏轼语意更隐曲委婉[1]卷三十二。评苏轼诗《夜泛西湖五绝》体制是“从三百篇出”,并引《艺苑卮言》谓“其体全仿《大雅》文王之什”[1]卷三十三。选评陆游诗也是如此。以抉发其风雅正调为务。如评《玻璃江》“清便婉转,别成风调”[1]卷四十二,评《长门怨》“忠厚悱恻,深于言怨”,评《太液黄鹄歌》“托兴深远”[1]卷四十三……
其他诗人诗评类此者尚多,不一一例举。《唐宋诗醇》通过选诗、评诗规导雅正之音,规范温柔敦厚的性情,以巩固自康熙以来所营造的舂容和雅的文治局面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通过兼容宋诗接续起诗教传统的主线,通过调和诗学争论来统一思想。
从康熙时期起,宏扬格高调响的唐音,就是宣扬舂容盛世的一种策略。乾隆时期是清代的全盛时期,更需要文坛以一种雍容和缓之度与全盛之世的文治相应和,唐诗就是其时很自然的一种选择。前此,王士祯以《唐贤三昧集》倡导唐诗,将王维、孟浩然一路隽永超诣之作推为唐音正鹄;沈德潜又以杜甫为宗,《唐诗别裁集》取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之意命集,以李白、杜甫那种雄奇壮阔之风为唐诗代表。与此同时,又有宗宋诗风消长起伏。康熙十年(1671)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等编选的《宋诗钞》刊行流布,宋诗风的热潮也渐渐兴起[5]105-107。经康、雍之世到乾隆,从黄宗羲到樊榭、厉鹗,宗宋一脉也成为一个比较有影响力的群体。乾隆前期,诗坛各种声音混响,这显然是与大一统的盛世基调不能完全谐调的,而尊宋的声音此时也已不容忽视。唐诗有各种风格、不同面貌,宋诗又不能抹杀,那么倡导何种风格的唐诗,怎样沟通唐宋、接续诗道正轨,就成了官方统摄文坛思想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乾隆御选《唐宋诗醇》,并且组织一个官阁文臣班子来完成编选、评骘之文事,那就不可能只是文人雅兴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也是其朝政的一项举措,是其文治事业的一部分。《唐宋诗醇》于唐选四家: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于宋仅选两家:苏轼、陆游,其偏重显而易见。而最能代表宋诗特色的诗人黄庭坚并未入选,可见,《唐宋诗醇》并非为了揭橥两代诗歌不同的时代特质。
前面一节的分析已经揭明,《唐宋诗醇》是以“风雅正则”的标准选择唐宋六位大家的,将他们连在一起的主线就是这一诗教传统的“风雅正则”。以这一关键点联起唐宋,选择什么样的唐诗和怎样兼容宋诗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其具体内容,一是温柔敦厚的情感表达,一是兴观群怨的社会功能。而这种特质,六家诗兼具,《唐宋诗醇》所选更是其尤者。
《唐宋诗醇》评注中体现出强烈的崇杜倾向[6]132-141,这也是《唐宋诗醇》兼容宋诗的一个很好的关节点。杜甫是唐诗的高峰,在艺术上集大成,诗歌史上起着继往开来的作用,因此被尊为宋诗之祖;杜甫思想上最突出的特征是其忠君爱国精神,因此苏轼说他“一饭不忘君”,在这一点上,苏轼和杜甫有着强烈的共鸣,陆游更是爱国诗人的典范。这样,宋诗也就在唐诗坐标中有了其合理的位置。
乾隆就这样在雅正的大纛下,以诗教为目的,编选《唐宋诗醇》,贯联唐宋、统摄诗坛思想。《唐宋诗醇》称杜甫“原本忠孝,得性情之正,良足承《三百篇》之坠绪,兹复订唐宋六家诗选,首录其集而备论之,匪唯赏其诗,亦藉以为诗教云。”[1]卷九清廷馆阁文臣们就是秉承乾隆意旨,通过对唐宋诗歌中雅正之风的推扬,诗教理念的强化,对唐宋诗进行“引导性传播”[7]22-23,以达到文治的目的。
[1]高宗.唐宋诗醇[M].乾隆二十五年(1760)《四库全书》本.
[2]贺严.清代唐诗选本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3]梁章钜.退庵随笔[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
[4]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Z].北京:中华书局,1997.
[5]贺严.清初唐宋诗选本与唐宋诗之争——对顺治至康熙十年前后唐宋诗选情况的考察》[J].芒种,2012(2):105-107.
[6]莫砺锋.论《唐宋诗醇》的编选宗旨与诗学思想[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2(3):132-141.
[7]王舒平.清朝统治者对唐诗的引导性传播[J].文学与艺术,2010(1):2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