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笔记中的文学思想
2013-04-08张瑞君
张瑞君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2)
苏轼一生著作丰厚,诗、词、散文、书、画均为一流,是中国文化史上难得的文艺全才。对苏轼的研究已经比较深入,然而对其笔记的文学思想少有专门论述①苏轼一生笔记主要有《东坡志林》《仇池笔记》,由于苏轼一生不太重视自己的笔记,无意传世,随作随散,故各种版本多寡不一,而万历间商濬所刻《东坡先生志林》又与《仇池笔记》有重出现象,今据孔凡礼先生整理《东坡志林》《商刻东坡志林》《仇池笔记》。。
苏轼论文提倡有为而作,反对无病呻吟,卖弄风雅,追求奇险,“诗须要有为而作,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新乃诗之病。”(《商刻东坡志林》卷九)苏轼特别重视文学反映社会现实,源于此,他特别推崇杜甫诗歌的诗史意义:“《悲陈陶》云:‘四万义军同日死。’此方琯之败也。《唐书》作陈陶邪,不知孰是。时琯临败,犹欲持重以有所伺,而中人邢延恩促战,遂大败。故次篇《悲青坂》云:‘焉得附书与我军,留待明年莫仓卒。’又《北征》诗云:‘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此谓陈元礼也。元礼佐玄宗平内乱难,又从幸蜀,首建诛杨国忠之策。《洗兵马行》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此张镐也。明皇虽诛萧至忠,然常怀之。侯君集云‘蹭蹬至此’,至忠亦蹭蹬者耶。故子美亦哀之云:‘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及《后出塞》云:‘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将骄益愁思,身废不足论。跃马三十年,恐辜名主恩。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恶名幸逃脱,投老无儿孙。’详味此诗,盖禄山反时,其将校有脱身归国而禄山尽杀其妻子者。不知其姓名,可恨也。”(《商刻东坡志林》卷一)细考杜甫安史之乱时期的诗歌,突出体现其对时事反映的及时和针对性、准确性之强。文学艺术创作还要真实,“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商刻东坡志林》卷九)虽然是讲绘画,但是表现的却是文艺的普遍规律。
苏轼推崇创造,反对平庸,“欧阳文忠公言:‘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一篇而已。’予亦谓:‘唐无文章,唯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一篇而已。’平生欲效此作一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商刻东坡志林》)卷七)许多论者觉得苏轼此论过于偏颇,其实苏轼所以发出此论是用特别引人注目的语言,鼓励创新。韩愈这篇文章打破了赠序的固有模式,从语言到结构都显示出大胆的创新,虽为送别但全部为借题发挥的时论,大段的对比显示主题,巧用对话,大量运用排比对偶句法,笔法灵活,气势奔放。“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先寺,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东坡志林》卷一)单从徐凝的《瀑布诗》看,不能算是最下乘之作,然而在与李白的对比中,苏轼突出自己极赏李白《望庐山瀑布二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创精神。对于前辈作家的创新诗句,苏轼在笔记中用摘句的方法,点出其妙处,并把自己的佳作与之比较,“七言之伟丽者。杜子美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尔后寂寥无闻焉。直至欧阳永叔‘沧波万古流不尽,白鹤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番无事乐耕耘’,可以并驱争先也矣。小生亦云:‘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又云:‘露布朝驰玉塞关,捷书夜到甘泉宫。’亦庶几焉耳。”(《商刻东坡志林》卷七)杜甫、欧阳修、苏轼的这些诗句,凝练生动,意象典型富有表现力,艺术感染力极强。一个作家从开始创作的时候,就面临如何超越前人的课题。前人的遗产越丰富,超越前人就越难。苏轼看来,一味拟古模仿没有多大价值,而且他常常一针见血地指出其模仿的缺陷,“余昔对欧公颂文与可诗云:‘美人郤扇坐,羞落亭下花。’公曰:‘世间元有此句,与可拾得耳。’”(《仇池笔记》卷下“与可拾诗”)毫不留情。
苏轼论文特别反对狂怪,追求平易,“作诗狂怪,至卢仝、马异极矣,若更求奇,便作杜默矣。”(《商刻东坡志林》卷一)对于科举考试的程式化和险怪之风,苏轼也极为反对,“郑君先辈知其俊敏笃学,向观所为诗文,非止科场手段也。”(《商刻东坡志林》卷十一)
苏轼特别重视作家的人品修养,评论前辈作家往往一针见血,慧眼独具,他不被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所谓爱情佳话迷失了自我的判断标准,“司马相如归蜀临邛,令王吉谬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称病,使者谢吉。及卓氏为具,相如又称病不往。吉自往迎相如。观吉意,欲与相如为率钱之会耳。而相如遂窃妻以逃,大可笑。其《谕蜀父老》,云以讽天子。以今观之,不独不能讽,殆几于劝矣。谄谀之意,死而不已,犹作《封禅书》,相如真所谓小人也哉”(《商刻东坡志林》卷四)在苏轼看来这是一次预谋的赴宴,赴宴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率钱之会”,也就是敛钱之宴。苏轼在历史上第一次全面分析了这一事件,揭露了司马相如窃妻又敛钱的丑恶小人嘴脸。苏轼在另一篇指出“司马相如始以污行不齿于蜀人,既而以诗赋得幸天子,未能有所建明,亡丝毫之善以自赎也。而创开西南夷逢君之恶,以患苦其父母之邦,乃复矜其车服节旄之美,使邦君负弩先驱,岂诗人致恭桑梓、万石君下里门之义乎。”(《商刻东坡志林》卷十)虽然对司马相如的文学成就没有客观肯定,但是看出苏轼对作家人品的要求。而对于作家的高尚气节,苏轼不忘弘扬。“欧阳文忠公撰《范文正神道碑》,载章献太后临朝时,仁宗欲率百官朝太后,范公力争乃罢。其后某先君奉诏太常因革礼,求之故府,而朝正案牍俱在,考其始末,无谏止之事,而有以行之明验。先君质之于文忠公。公曰:‘文正公寔谏而卒不从,墓碑误也,当以案牍为正。’今日偶与客论此事,夜归乃记之。”(《商刻东坡志林》卷四)苏轼一生以博大的胸怀接受文化遗产,主儒术不为所愚,杂佛老不为所溺,然而他在政治上仍主要以儒家的标准作为是非判断标准。“王巩云:‘张安道说苏子瞻比予孔北海、诸葛孔明。孔明吾岂敢望,北海或似之,然不至若是之蠢也。’北海以忠义气节冠天下,其势足与曹操相轩轾,绝非两立者。北海以一死捍汉,岂所谓轻于鸿毛者,何名为蠢哉。”(《仇池笔记》卷下“孔北海”)明显以汉为正统,鞭笞曹操,称颂孔融的气节。
苏轼在评论作家时特别重视作家的性格,“退之有言:‘我宁诘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仙。’如退之性气,虽出世间人亦不能容,叔夜悻直,又甚于退之也。”(《东坡志林》卷二)同时又善于将作家的性格和其创作联系起来,“径山长老维琳,行峻而通,文丽而清。”[1]“苏州仲殊师利和尚,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竄一字。予曰:‘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故与之游。”[1]“苏州定慧长老守钦,予初不识。比至惠州,钦使侍者卓契顺来问予安否,且寄十诗。予题其后曰:‘此僧清逸绝俗,语有璨、忍之通,而诗无岛、可之寒。’予往来吴中久矣,而不识此僧,何也?”[1]可以看出,苏轼不仅善于同僧人往来,而能从其性格论诗,很有针对性。
在评价一个作家的历史地位时,苏轼不受传统结论的束缚,实事求是地论析其在文学发展史上的价值。“舟中读《文选》,恨其编次无法,齐梁文章衰陋,,而萧统尤为卑弱,《文选序》斯可见也矣。如李陵书、苏武五言,皆伪而不能辨。今观渊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独取数首。以知其余人忽遗者多矣。渊明作《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商刻东坡志林》卷一)独特的审美眼光发现陶渊明在文学史上的意义,与屈、宋并肩,为有识之见。
苏轼在论文学时,能将自己的不幸遭遇与前代作家相联系,实现精神的超越,“吾昔谪黄州,曾子固居忧临川,死焉。人有妄传吾与子固同日化去,且云:‘如李长吉时事,以上帝招他。’时先帝也问其语,以问蜀人蒲宗孟,且有叹息语。今谪海南,又有传吾得道,乘小舟入海不复返者,京师皆云,太守柯述言吾在儋耳一日忽失所在,独道服在耳,盖上宾也。吾平生遭口语无数,盖生时与韩退之相似,吾命在斗牛间而身宫在焉。故其诗曰:‘我生之辰,月宿斗牛。’且曰:‘无善声以闻,无恶声以扬。’今谤我者,或云死,或云仙,退之之言良非虚尔。”(《东坡志林》卷二)诙谐幽默中,对比韩愈,实现了淡化苦难与精神的超越。伟大的文学诞生于深重的苦难里。苏轼虽然没有明确揭示,但是这种人格升华的心理体验已经清晰地展示出来。
苏轼特别重视文学家对外物观察的细致和个性体味的深入,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独具面目的作品,陶靖节诗云:“‘平畴交远风,良苗也怀新。’非古人之耦耕执仗者,不能道其语;非予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商刻东坡志林》卷十)“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绝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绝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功。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村学究体也。”(《商刻东坡志林》卷十)
黄州是苏轼人生悲剧的顶点,他的物质生活极度贫乏,孤独寂寞,不敢与朋友来往,精神极度痛苦,然而诗人超越苦难,蔑视人生的不幸,超越外在的功名利禄,注重内在的生命体验和精神的自由,实现了人生境界的升华[2]。他对外物与作家的关系进行了深刻的理性思考,发表了许多新鲜而富有创造的文学观念。“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东坡志林》卷四《临皋闲题》)从官场的忙人,成为被贬的闲人,但却有时间真正走进大自然,领略自然美,同时发现自我,超越自我,就会产生物我相融而独具面目的山水诗词[3]。
对于文学鉴赏,苏轼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苏轼认为必须走进作家的心灵世界,耐心体味,方可悟出个中三昧,“近世人轻以意改书,卑浅之人,好恶多同,故从而和之者众,遂使古书日渐讹舛,深可忿疾。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诗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予云‘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商刻东坡志林》卷五)立论准确,入木三分。有时苏轼继承中国传统的批评鉴赏方法,摘出佳句,互相对比,虽然不加议论,但是意在言外。“七言之伟丽者。杜子美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尔后寂寥无闻焉。直至欧阳永叔‘沧波万古流不尽,白鸥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番无事乐耕耘’,可以并驱争先矣。小生亦云:‘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又云:‘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亦庶几耳。”(《商刻东坡志林》卷七)对于前人的作品,苏轼主张阅读一定要一丝不苟,在他的笔记中留下了不少这方面的实践典范,“柳子厚诗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不知‘桃笙’为何物。偶阅《方言》,簟,宋魏之间谓之笙,乃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梁简文《答湘南王献簟书》云‘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乃谓桃枝竹簟也。桃竹出巴渝间,杜子美有《桃竹杖引》。”(《商刻东坡志林》卷一)可以看出苏轼对作品阅读的细微程度。对于前人的结论,苏轼从不盲从,“昔先友史经臣彦甫谓余:‘阮籍登光武而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其名。”岂谓沛公竖子乎?’余曰:‘非也,伤时无刘、项也,竖子指魏晋间人耳。’其后余游润州甘露寺,有孔明、孙权、李德裕之遗迹,余感之赋诗,其略曰:‘四雄皆龙虎,遗迹俨未刓。方其盛壮时,争夺肯少安!废兴属造化,仙逝谁控搏?况彼妄庸子,而欲事所难。聊兴光武叹,不得雍门弹。’则犹此意也。今日读李太白《登古战场》诗云:‘沉湎呼竖子,狂言非至公。’乃知太白亦误认嗣宗语,与先友之意无异也。嗣宗虽放荡,本有意于世,以魏晋、间多故,故意放于酒,何至以沛公为竖子乎?”(《东坡志林》卷一)苏轼对前辈作家多有钻研,认真体会,在自己的游历过程中又结合山水,相互应证,“司空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吾尝独游五老峰,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若杜子美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材力富健,去表圣之流远矣。”(《商刻东坡志林》卷十)不但深入体会司空图诗歌的妙处,而且在与杜甫诗歌的比较中,指出其缺陷,很值得我们分析诗歌时学习。
苏轼特别重视作家的修养,强调作家的学养,“顷岁孙莘老识欧阳文忠公,尝乘间以文字问之,云:‘无他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挞,多作自能见之,’此公以此尝试者告人,故尤有味。”(《东坡志林》卷一《记六一语》)苏轼除了特别强调作家的社会和人生的体验以外,对于作家丰富的文化积淀也特别重视。
对于前代的伟大作家,苏轼并不是空洞地赞扬与顶礼膜拜,而是认真分析其成就,同时苏轼能够大胆直言,避免了前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态度,而是一分为二地对其加以分析。“杜甫诗固无敌,然自‘致远’以下句,甚村陋也。世人雷同,不复讥评,过矣,然亦不能掩其美也。”(《仇池笔记》卷下杜甫诗)诗圣杜甫也是人,诗歌不可能是一个水平,评价优劣,比一味盲目肯定更有价值。而对于名气不大的诗人,苏轼也能欣赏其佳作,“眉山矮道士李伯祥,好为诗,诗格也不能高,往往有奇语。如‘夜过修竹寺,醉打老僧门’之句,皆可爱也。”(《商刻东坡志林》卷十一)这种科学的态度特别值得文艺研究的人学习。
苏轼笔记中的文学思想,虽然不是系统的论述,然而行文自由,思维活跃,生动具体,很有价值。笔者抛砖引玉,以期引起学术界的重视。
[1]苏轼.东坡志林:卷二[M]//《全宋笔记》第1编9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49.
[2]张瑞君.从寒食帖看苏轼诗书相通的审美观[J].中国书法,2010(6):109-110.
[3]张瑞君.论庄子思想对苏轼人生境界的影响[J].山西大学学报,2010(6):2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