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录》与《汰存录》
2013-04-07李国文
李国文
这是两部明末清初的出版物,因为时过境迁的缘故,已不再为人提及。
作品,说白了,也是商品之一种。商品运作的规律,对于文学作品,同样有效。红过,紫过,热闹过,辉煌过,随后过景,下架,撤市,入库,文学史从来都是这样不给作者面子的。有买家才有卖家,没买家,卖家喝西北风,再正常不过,不必太当回事。过去出过大名的文人,现在未必再出大名;同样,现在正在出大名的人物,将来也许不再出名。想通这一点,你会活得更滋润,你把自己超脱出文坛的行市之外,你会活得更自由。不信,试一试看。
但后一部书,却有着一个故事,遂从旧书市场淘了回来,当笑话看。
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落到手里的这本小册子,想不到竟是黄宗羲的著作。这位明末清初的经学家、史学家、思想家,虽为大儒,但我并不感到兴趣。对于面孔严肃的人,立意高深的文,本人从来是敬而远之的。所以,在庙堂里,对菩萨心存尊重,绝不磕头;在历史上,对圣贤保持礼敬,绝不膜拜;在生活里,对那些牛岔的人,风头的人,走红的人,眼睛长到额头上的人,基本上采取去他妈的不尿态度。你了不起是你的事,我不买账是我的事。所以,起初我还真没拿这位大儒的小册子太在意,翻了两页,发现此公竟然不掉书袋,而且火气很大,脾气挺冲,遂好奇地多看两眼。因为黄宗羲是做大学问的人,绝非市井骂街之徒,妇姑勃豀之流,怎么如此撒野?就将这部《汰存录》,硬着头皮读完。啊,真可怕,满纸派性,通篇质疑,意气用事,态度横拗,令人难以卒读。老爷子怎么啦?犯了哪根筋啦?于是,又找到他所以反对而形诸于文,加以讨伐的明末夏允彝所著《幸存录》,再读一遍。
也许因为黄宗羲的甚不自重在先,重新品味这部被批得一无是处的《幸存录》,平心而论,真是一部好书。所谓好,我以为好在真诚,好在平实,好在公正。一部书,有此三好,夫复何求?试想,一个亲身经历国亡家破之文人,一个鲁阳挥戈无力回天的斗士,一个不忍这段历史的是非得失,被湮没于失真、偏颇、伪善、浮夸的口水之中的史家,于明亡的次年,也是他殉国的上年,在战斗中,在逃亡中,为存其真,抓紧一切时机,写出来这部书,其良苦用心,难道不值得作后人的我们,脱帽致敬吗?
读历史,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真相。夏在“自序”中说到他的写作目的:“今待死耳,又复何云?然于国家之兴衰,贤奸之进退,虏寇之始末,兵食之源流,惧后世传者之失实也,就余所忆,质言之,平言之,或幸而存,后世得以考焉。”也许夏允彝在写作时,已经估计到,只要道及历史真相,必然要开罪当事双方,因为明末党争是一笔烂账。说出真情,嗣后被中伤,受诋毁,势属难免。所以他下笔谨慎,力求准确,“失之略者有之,失之诬者予其免夫。跳身出潜,卷帙无所携,偶所遗忘,无可询质。笔墨时缺,蝇头书之,后之览者,或亦重悲予之志也”。
而《幸存录》,以及他儿子夏完淳承其余绪的《续幸存录》,旨在反思朱明王朝之何以衰?何以亡?不能不涉及晚明万历、泰昌、天启、崇祯,直到南明诸朝的政治、军事、经济,乃至宫廷的一系列人和事。这当中,又不能不涉及这一时期朝野文人的门户之见,地域之分,派系之争,是非善恶之别,也不能不加以评价、判断、论定和褒贬。
可是,要知道东林之人,已经被党争磨练得像斗鸡那样,脖子上的毛,总是跐着,千万碰不得。尽管他们处于劣势时,被反对派集团整得死去活来,但他们得意时,嚣张时,收拾对手也是毫不手软的。所以,东林之人对于这部简直等于窝里反的《幸存录》,无不气愤填膺,恨得牙痒。也许顾忌到夏允彝业已殉国死难,也许考虑到大家同隶反清阵营,于是,作为东林象征,作为精神教父的黄宗羲跳了出来,这是夏允彝活着时绝想象不到,死后会碰上如此一位重磅的反对者。
其实那时的黄宗羲,不足五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精神充沛年纪,既经不起激将,更经不起起哄,估计当时,一圈东林之人围着他,大师啊!您不说话,谁敢呛声?前辈啊!您不张嘴,谁敢道不?黄宗羲有学问,成正果,是后来的事。明亡之初,他忙着组织民军抗清,盘踞深山,伺机游击,屡败屡起,很有一点革命干劲。可力单势薄,难成气候,正憋着一肚子火,对于如此大不敬于东林的夏允彝,当然更不会宽恕。话说回来,后来的黄宗羲,年纪有了,辈分高了,老太爷当上了,一面当明末遗民,一面与清廷磨合,已臻圆熟默契境界,吃香喝辣,一呼百诺,恐怕也就不会冲动,不会生气,端别人给他的枪,扑杀夏允彝这只出头鸟了。
可当年,他相当一根筋,桌子一拍,哪还了得?中国知识分子要是偏激起来,那是很让人讨嫌的。
这就是人物大了的毛病了,这些年来,我们亲眼领教过多少学界、文界、政界,以及其它各界大人物所犯的毛病,其流毒之深之广之可怕之难以救赎,一言难尽。而且,鲜有大人物能够知道自己毛病,改掉自己毛病者,随着年龄的增加,说不定毛病甚至更严重,以至不可救药,牵连大家一块儿为之沉沦。在大人物所有的毛病当中,最遗患无穷的,最祸国殃民的,莫过于这种一根筋之害人不浅。
所谓一根筋,表现有三:其一,是当然领袖的义不容辞感——其实谁也不曾将他当块饼;其二,是极其自信的舍我其谁感——其实谁也知道他的斤两不过如此;其三,是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错,也不可能错的大众救星感——这是最坏菜也是最坑人的自我感觉。有此三感,好事情会办坏,坏事情会办得更坏,黄宗羲的《汰存录》,正应了后面的这一结果。不过,还应该看到,毛病固然是大人物的胎里带,但也是其周围的小人物,捧、抬、拍、吹、哄、骗、唬、扇的成果。凡大人物,必被密不透风的人墙,团团围住。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崇拜他的粉丝之类,可以姑置勿论,剩下的,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好东西了。别小看围在大人物身边的小人物,人物虽小,能量不小——因而大可将小人物最后的“物”字省略掉。别看小人物的毛病,小格局,小玩闹,小儿科,小鼻子小眼,不过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但小人物心理之肮脏,灵魂之卑琐,思想之阴毒,行径之刁钻,最后,绝对会将大人物抬得高高的,再重重地摔下来,不死也得落个残废。
举一个稍稍走题的例子,以作验证。已经仙逝数年的季羡林先生,谢天谢地,终于淡出人们的话语空间,给世界留下一块清静。记得总有十几年光景,老人在医院里一边治疗,一边著作,一边时不时地要在荧屏现脸,端坐着作人瑞状,作出不少指点众生,启迪民智的高论,也真够他老人家累的。有一次,时值奥运会即将开幕之际,老人忽发奇想,说是中国代表团进场,一定要把孔夫子抬出来。此论一出,舆论大哗,倒未必会笑掉大牙。第一,季先生不是当年清华体育教授马约翰,运动会的入场式,如何安排,肯定非其所长;隔行如隔山,梵文与奥林匹克说实在的相隔未免太远;第二,孔夫子与现代竞技体育毫不搭界,而他既非铁人三项,也非球类健将,更不是提倡健康锻练的人士,要抬,还不如抬“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亚圣呢!第三,如果要想在世界面前体现中国文化软实力的话,并不在一座偶象的是否出场上。后来,有好事者依循季老的思路,在国家博物馆的北门外,立了一尊至圣先师的雕像,终于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吧,好像也没有站多久,就让圣人下岗了。
我认为,大智慧如季羡林先生者,才不会迂腐到如此鸡婆,不明事理。十有八九,这位大人物被其身边的小人物哄骗利用罢了。说到底,2008年抬孔夫子,顶多洋相而已。而1645年批夏允彝,则绝对是亲痛仇快的事情。斯时,南明未灭,江浙沿海,反清抗争,方兴未艾,在此清兵围剿,大敌当前之际,对一位殉国就义的反清同志,大张挞伐,恨不能食肉寝皮,实属过分。那时的黄宗羲,如果不是吃错药,肯定是被人硬架到这种“口含天宪”的神龛中下不来,才以派性之私,大佬之威,写出这部极蛮横极武断的《汰存录》。
《汰存录》劈头就说,“近见野史多有是非倒置者,推原其故,大略本于夏彝仲允彝《幸存录》。彝仲死难,人亦遂从而信之。岂知其师齐人张延登,延登者攻东林者也,以延登之是非为是非,其倒置宜矣。独怪彝仲人品将存千秋,并存此录,则其为玷也大矣,谓之《不幸存录》可也”。因为夏的老师张延登是“攻东林者”,就定性夏允彝的书为“是非倒置”,那么,以东林的是非为是非,就不倒置了吗?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呢?
黄宗羲,当然应该尊敬,至于老人家最后派儿子和弟子进清廷的“明史局”,至于老人家说遗民做一代就足够足够,二代归顺大清也属顺理成章,那是大形势下的通达,自是不必苛责。但他反阉是真反,抗清是真抗,做学问是真做,不仕清是真不仕,以骨梗志正,著称于世,足堪敬重。特别其父黄尊素,天启朝因劾大珰魏忠贤,入诏狱,受酷刑死,为东林死难七君子之一。崇祯朝魏败,此案平反,黄上书请诛阉党余孽许显纯、崔应元,以雪耻洗冤,刑部会审时,黄宗羲出庭作证。在公堂之上,这个黄宗羲,居然全武行,出袖中锥,刺许出血,当众击崔,力拔其须,然后归祭父灵,告慰先人,世称黄孝子。据说,当其上书后,因官员拖沓,迟不处理,他每天晚上,都要到紫禁城的御河边,跪哭喊冤,深更半夜,声传大内,连崇祯都不禁赞叹:“世上竟有这等忠臣孤子!”
由此可知,他必然要成为一根筋的铁杆东林;由此可知,他必然要成为东林和复社的精神领袖;由此可知,他必然要成为东林这个以官员为骨干,以名流为基石,以士子为成员的团契中的大护法。
在所有关于明末清初这段历史的书籍、文章中,无不以“东林党”来称呼东林之人,甚至声势昌炽时,东林之人自己也皇皇然以“东林党”自诩,那是很滑稽可笑的。其实,东林之成为党,乃是东林之人的反对派,对他们污名化的结果。这个“党”,并非现代政治生活中的“党”,而是中国封建王朝中文官结群的“朋党”之“党”,也是孔夫子所言“君子不党”之“党”。在《幸存录》的“门户大略”一章中,夏允彝对朋党有精辟的论述:“自三代而下,代有朋党。汉之党人,皆君子也。唐之党人,小人为多,然亦多能者。宋之党人,君子为多。然朋党之论一起,必与国运相终始,迄于败亡者。以聪明伟杰之士为世所推,必以党目之。于是,精神智术俱用之相顾相防,而国事坐误,不暇顾也。且指为党者,亦必有此。此党衰,彼党兴,后出者愈不如前。祸延宗社,固其所也。”
然而,在美国学者贺凯的《明末的东林运动》和费正清与赖肖尔的《中国:传统与变革》两书中,前者认为东林集团“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而“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后者认为东林书院是以“重新确立儒家行为的传统准则”为目的,进行“道德改革运动”的场所。这自然是天大的笑话了,汉学家们以西方思维方式来理解中国,难免要犯这类刻舟求剑式的悖谬。(见樊树志《国史十六讲》)
在这个世界上,惟中国文人最政治,十人有九人政治,剩下的那一个,口口声声讲自己不政治,其实也许他最政治。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基本生存状态。洋人汉学家根本无法吃透这种说是情结也好,说是宿命也好的中国文人之天性。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文人一旦结群,在朝者为自保,不政治无以为生,在野者求翻身,不政治难以立足,所以,必须益发地政治,必须百分百地政治,才能得以出人头地,才能成为人上之人。一句话,为了前程,为了高升,即使丢脸,丢人,即使卖身,卖灵魂,也在所不计。
就以《明史纪事本末》所称:“今日之争,始于门户,门户始于东林,东林始于顾宪成”的这位创院元老来说,别看他是吏部的一位郎中,司局级干部,但他主管人事,有任免、推选、铨叙、考察之权,在朝时,政治威力大到震撼京畿;在野时,政治实力强到地陷东南。他为东林书院撰写的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能为之撇清成一个不政治的人士么?正是这个顾宪成,“聚徒讲学,以道学之名号召天下。凡生长其地,宦游其地者,或实意仰高,或葛藤相绊而靡然从之,门户之名立矣。遥制朝绅,迫挟台辅,夷、跖惟其所造。复有一二奸雄彼此借资,门户之威炽矣”(见许重熙《宪章外史续编》)。
惟其如此,东林之人得势过,失利过,胜出时相当嚣张过,被收拾时也曾付出沉重代价过。多次反复,吃尽苦头,铁血炼狱,生死熬煎,终于磨练出来以邻为壑,壁垒分明,挟势逞强,党同伐异的斗争精神,终于形成以派性压倒一切的指导方针,非我族类者,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之人,对他们来讲,绝对是一句假话。而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才是他们的金科玉律。
明末这段狗咬狗,一嘴毛的朋党之争,标榜清流的东林之人,你不想人家称之为党,也非党不可了。
黄宗羲非要跟夏允彝过不去,那时的普通人肯定不解,大家同处一个阵营,大家同恨一个敌人,大家同为一个目标,大家同是一个品类,谁也没有抱着谁的孩子跳井,为嘛竟到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其实有所不知,我研究了二十多年中国文人,也包括当今文坛上有头有脸的人士,能够涤除排他意识,能够跳出宗派陷阱者,少之又少。说到底,知识分子应该是理智的,但政治的利益,权力的诱惑,名利的盅溺,声势的虚荣,必定会让这些爷们理性眩迷,感觉失灵,意识错乱,好歹美丑不分,明知眼前是沟,也会一头跳进去,亲爹亲娘也拿他没办法。尤其大人物的屁股后面,众多不理智者以及也许理智却随风而上的投机取巧者,趋炎附势者,抓尖卖快者,起哄架秧子者,簇拥着,推搡着,以至于控制时局,左右社会,掌握舆论,操纵动向,那可不得了,必然要产生害人害己,误国误民的严重后果,这也是历史多次证明过的事实,毋庸赘言。
这种知识分子群体性的偏执,偏执到罔顾黑白,偏执到敌我不分,偏执到失知、失智、失心疯狂程度,以致咬住屎橛当麻花,在历史上总是重复出现,而且不惮其烦,明末的东林,算是最突出的一个。于是大明王朝跟着倒霉,跟着完蛋,大多数中国人跟着遭殃,跟着受无穷无尽的灾难。有一个统计,明朝万历六年,人口为6069万,实际当超一亿,到了清朝顺治八年,全国人口只剩下1063万,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也不能使这些王八蛋有些许的觉醒啊!
特别这个群体中那些自以为重量级,或大家捧起来的重量级,觉得说话有分量,觉得已经到了立德立功立言水准的领袖,便会有一种鬼神附体似的自信。这种自信,首先表现出来的,就是较真。较真不是坏事,较真到偏执,到一根筋,到强迫症,到自大狂,那就病入膏肓,没得救了。天启年间,为了能使时任漕督的李三才同志,进入中央,成为相当于国务院总理的首辅,顾宪成这位东林主帅,竟然拜码头,送请帖,拉关系,赠厚礼,到不择手段程度,而被对手捉住把柄,以致功败垂成。一位以天下为己任,被人视为楷模,几乎相当于教父的人物,怎能出此下策?无独有偶,数十年后,崇祯晚期,复社首领张溥,东林衣钵传人,为了能使自己的宗师周延儒,坐上首辅的位置,与前辈顾宪成同出一辙,干谒当道,苞苴开路,走托权势,收买腹心,以达其不可告人之目的。张溥有一篇收入语文教科书的《五人墓碑记》,何其激昂慷慨?何其声情并茂?简直不可思议,作如此文章,竟如此下作。接下来,则完全是三流编剧的桥段,周延儒上了台以后,不但不知恩回报,答谢张溥,反而过河拆桥,着人下鸩,将其毒死。
所以,同是明末清初的文人张岱,大愤怒,大开骂,在《与李砚翁书》中,发出了最为激烈的批判语言。“夫东林自顾泾阳讲学以来,以此名目,祸我国家者八九十年,以其党升沉,用占世数兴败,其党盛则为终南之捷径,其党败则为元祐之党碑。风波水火,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朋党之祸与国家相为终始。盖东林首事者实多君子,窜入者不无小人,拥戴者皆为小人,招徕者亦有君子,此其间线索甚清,门户甚迥。……东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论,如贪婪强横之王图,奸险凶暴之李三才,闯贼首辅之项煜,上笺劝进之周钟,以致窜入东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则吾臂可断,决不敢徇情也。东林之尤可丑者,时敏之降闯贼曰:吾东林时敏也,以冀大用。鲁王监国,蕞尔小朝廷,科道任孔当辈犹曰:非东林不可进用。则是东林二字,直与蕞尔鲁国及汝偕亡者。手刃此辈,置之汤镬,出薪真不可不猛也。”
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这个张岱,与夏允彝一样,也是亲眼目睹这一幕幕活剧的见证人,他太文人了,虽然恨不能将东林中的败类手刃之,汤沃之,不过也就说说而已。为什么黄宗羲网开一面,不跟他算帐呢?问题在于东林之人,并不将这位晚明小品文第一家的激动,多么放在眼里。而夏允彝就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了,著书立说,存之后世,白纸黑字,板上钉钉,那可是要上历史耻辱柱的,东林之人能不群起而攻之么?
据侯玄涵《夏允彝传》:“东林诸贤,或拙或申,而公等伏处都邑,与天下同忧乐,抵激污流,指诃失政,视穷达蔑如也。历朝二十余年,游历遍中国,二都十三洲之士,争希其风,修节振拔,士气一变,而公所援引导率之功犹多。”他著《幸存录》,与张岱之文,不尽相同,张是感情用事,意在宣泄,脱口而出,说完拉倒;而“游历遍中国”的夏允彝,则是脚踏实地,调查研究,字字求准,宁失之略,而不失之诬的存真之史,斯书一出,遂成公论。
同为明人的李清,在其《三垣笔记》一书序中坦承:“独夏彝仲《幸存录》出,乃得是非正,则以存公又存平,斯贵乎存耳。”清人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指出:“虽宪成等主持清议,本无贻祸天下之心,而既已聚徒,则党类众而流品混,既已讲学,则议论多而是非生。其始不过一念之好名,其究也流弊所及祸延宗社。《春秋》责备贤者,宪成等不能辞其咎也。”近人谢国桢在《增订晚明史籍考》中,也认为《幸存录》对明末党争,能持较客观的态度。明季南北都之沦没,皆由东林党与非东林党专事内讧,不顾敌国外患,无高瞻远瞩之识,无和衷共济之量,遂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故明社之亡,列于党争者皆有罪焉。
这一切,都在应证着夏允彝《幸存录》中的结论,“二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在他眼中,这班党争之徒,“谓皆高皇帝之罪人可也”。
如果将黄宗羲的《汰存录》翻到最后,读到末页的附识,你就禁不住哑然失笑了。话不多,只有五十来字:“慈溪郑平之曰:‘梨洲(即黄宗羲)门户之见太重,其人一堕门户,必不肯原之。乃其生平习气,亦未信也。予颇是之。鄞全祖望。”
全祖望是清代一位历史学家,看到黄宗羲这部堪称咬卵的书,气不过,写上这几句附识。这倒也提醒人们,不管这个大人物,有多大的嘴巴,有多大的嗓门,有多大的威力,终究只是霸占一时一地的强势而已。
公正和公义,也许会来得迟些,但从历史的角度考量,是绝对不会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