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魏明伦,关于文学馆
2013-04-07狄青
狄青
各地为作家修建文学馆抑或纪念馆,非始于今日,之所以于今日尤显热闹,显然与网络时代资讯发达有关,也与消费社会某些作家潜在的商业价值有关。不过,作家文学馆的建与不建,于某些文人来讲好像还算个事情,于公众而言,似乎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事情,是否能多吸引几拨观光客到来并由此拉动地方GDP的增长,多半也属于未知数。这几年山西太原出了好几本城市旅游观光指南,上面都没有把“赵树理文学馆”标注出来,于是有人便忿忿然,撰文称“这也太不重视作家了”!我却不以为然,作家文学馆算不算旅游资源原本就存疑,况且,对于喜欢赵树理文字的人而言,你不说他也自然会去找,不喜欢的或者根本没听说过的,你印上黑体大号字标注,他也自会绕道而行。还是在山西,不久前马烽文学馆在汾阳贾家庄开工奠基,马烽系“山药蛋派”领军人物,与贾家庄有着深厚感情,当年他曾蹲点贾家庄指导生产实践,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在贾家庄期间,马烽创作出了赫赫有名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饲养员赵大叔》等作品,作品中人物原型就来自贾家庄。有消息称山西方面组织了几十位作家去为奠基造势,可也未见后续有更多的跟踪报道和持续关注。倒是那位“巴蜀鬼才”魏明伦,建馆之事不过才见了个豆腐块般大小的消息,就成了网上网下热议的话题。有各方关注自然是好事儿,坏事却是树大招风。好在,魏明伦自小在戏班子里长大,他爹说是编剧,经常却还要上台客串司鼓,听锣鼓点听多了,许是就落下了喜好热闹的“病根儿”,低调显然与魏明伦做人做事的风格不搭调,对他而言,似乎好的歹的总是越热闹越好。
魏明伦从艺六十周年,搞得张灯结彩恰似一出川剧的彩排,去捧场的除了如贾平凹一干文坛人士,还有影视圈的大腕,另有政界商界精英,五行八作,各色人等,魏明伦似乎皆相交不错,就连陈道明跟杜宪两口子都合写了一副字送过来,这“鬼才”算是赚足了人间的面子。据说莫言从斯德哥尔摩领奖回到北京后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把自己给魏明伦文学馆写的题词第一时间给快递了去,而且莫言这回还一下子写了两幅,一幅是左手写的,一幅是右手写的。在文学圈能混到如此好人缘儿者,魏明伦之外恐也不多。要知道文坛终不同于别个所在,会来事儿会搞关系虽是管用,但也不是最管用的,你的作品如果没有令人叹服的地方,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如此场面。魏明伦显然不属浪得虚名之辈。
照媒体上透露的信息,于四川安仁古镇所建的魏明伦文学馆该是已经开业了,是盛况空前还是不声不响,我以为都不算太大个事儿。既没有欢天喜地奔走相告的必要,更谈不上不屑一顾视如敝屣。如果非要论一番魏明伦是否够格给自己建一座文学馆的话,我以为比起许多已经“建馆”的作家来说,他无疑算是够格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他不够格又怎么样呢?文学品质的高下、文学水平的优劣原本就不是一时一刻能说清楚的东西。就像有的作家,活着的时候无人知晓,死后却能风光无限;更有甚者,因了对时代的借力或与时代的相悖,便忽而天堂忽而地狱的,都是见仁见智、乘风借势罢了。说他好,他就是屹立时代文学潮头的航标;说他孬,他就是虚头巴脑的草包。再退一步讲,就算不是魏明伦,就算是一个知名度不高甚至根本就没有多少知名度的作家,家乡人敝帚自珍,乐意出钱出力给自家的娃儿扬名,抑或只是显示对其支持聊表寸心,别人也不好说什么,花钱给一个作家盖几间房子总比花钱盖楼堂馆所给某些人拼政绩强,走过路过的,喜欢的就进去瞅一眼,看不惯的您就掩鼻而去。不过,单就作家的品质高低,我以为魏明伦倒是远比当下相当一部分当红作家还是更值得尊敬的。其实他的文学价值是被过多的消费性宣传或有意无意的娱乐化误导给遮蔽了,仿佛魏明伦只是一个靠着给某些名人挑毛病唱反调等雕虫小技赢得他人眼球的自我炒作者。魏明伦的价值在于他对中国戏剧舞台文学的贡献是他人所无法替代的,而且不仅仅限于川剧,至今全国有两百多家剧团,数十个剧种演出过他的《潘金莲》,而且常演常新,影响远播港澳台及海外。
当下,穿越小说和穿越影视作品火到不得了。但要论起来,当年魏明伦的川剧《潘金莲》怕是国内最早的一部“穿越戏”了。在川剧《潘金莲》之前,恐怕没有人会想到,有人会把古今中外的武则天、潘金莲、贾宝玉、施耐庵、七品芝麻官、红娘、安娜·卡列尼娜、女记者、法庭庭长等相糅在一个戏里。当初川剧《潘金莲》红透大江南北之际,我还是个懵懂少年,不知川剧为何物,后来看了魏明伦的几个剧本,觉得很多唱词实在是好玩,想象如果用四川话唱出来怕是更加有意思。戏剧文学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舞台剧剧本又不同于影视剧剧本,其文学性显然要更强、更吃功夫。无论是话剧、京剧还是川剧,好的剧本都是一部戏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抛开政治语境不谈,《沙家浜》之所以能够常演不衰,自然是离不开当年汪曾祺先生的执笔。魏明伦出身戏剧世家,由于家境所迫,1948年,年仅七岁的魏明伦辍学进入戏班学戏,九岁便成为自贡市川剧团的“九龄童”。台上生末净丑什么都演,台下诗词歌赋什么都读。在传统川剧《潘金莲》中,他提了一篮子鸭梨上台演郓哥,那时候他就想,自己长大后也要编一出“潘金莲”来给大伙瞧瞧。魏明伦写剧本有天赋,《易胆大》、《四姑娘》、《巴山秀才》、《中国公主图兰朵》、《潘金莲》……一出出如今都成了川剧的经典,魏明伦不是简单的获奖专业户,他的贡献也不是让人了解到川剧的魅力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变脸”而已,他最大的贡献是用他的笔改变和丰富了国内戏剧舞台。魏明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荒诞,应该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西方荒诞派的样式,因为魏明伦作品的内容还是现实主义的,只是形式上借助了魔幻现实主义,借助了黑色幽默等某些西方现代派戏剧表现手法,中间有很多还是中国传统戏曲自身的东西。但与西方的尤涅斯库、阿达莫夫等荒诞派剧作家的作品有异曲同工的地方。
《潘金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被搬上舞台的,八十年代无疑有这个戏产生的特定时代背景,当时刚刚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浪潮蓬勃发展,虽然也有保守势力、僵化的思想、陈旧的体制,但人们的思想却空前活跃,对思想和人性的追问与探索远比现在要深刻。魏明伦就说:“我现在很留恋,甚至于一回忆起那个时代,我就感觉浑身是劲,因此,《潘金莲》只可能在那个时代产生出来。”《潘金莲》为千古“淫妇”翻案,当时在社会上掀起了狂涛巨澜,据说“被封建制度压抑了两千多年的中国已婚妇女们从此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代言人”。当时四川民间流行一句民谣,“莫怪老婆会情人,要告就告魏明伦”!这是笑谈,不过,因为该剧所引起的思考却一直在发酵:不对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把妇女解放视为“性解放”!把变相的嫁鸡随鸡论视为“美德”!把合法离婚和违法重婚一锅煮!把多数自愿白头偕老的佳偶和少数不愿白头同苦的“错偶”一刀切!把正确的一夫一妻制曲解为极端的“一夫一妻终身制”……这些问题被人们拿到桌面上公开谈论,魏明伦成了当时的前卫作家。他加入中国作协的时候当时中国作协会员只有三千人左右,不像现在,已发展成一个整编师。
魏明伦曾说,他一生积累,多年奉献,只想让川内的青年明白:除了电影、电视、流行歌、迪斯科之外,还有值得一看的川剧。他对川剧的热爱让我这个非蜀地之人都觉得耳热心跳,一句“川剧:大堰河,我的保姆;川剧,在人间,我的大学”,魏明伦的生猛,总是能让人嗅到草根的气息。这一点恐怕是他与绝大多数文人的根本不同。川人谓他“鬼才”。所谓“鬼才”,大抵是知他七岁唱戏,正规学历不高,由此推测他读书特少,却有些鬼聪明,写戏鬼头鬼脑,作文鬼话连篇,近似辞典诠释的“鬼才”特征。这样称他不无道理。但此说也多有不实之处。他学历浅属实,读书少则不尽然。旧戏剧舞台,想要出人头地,绝不敢偷懒取巧,全靠其刻苦自修。魏明伦说他比拿破仑的个子矮,只与鲁迅、曹禺身材相当。反复衡量,没力气玩枪,有条件摸笔,于是便操起了文学。
有川籍作家说,魏明伦比较够义气。我以为,当今说某某人够义气差不多就算是很高的褒扬了,更不要说被褒扬者还身处历来同类相轻的文人圈中。1958年他曾写文章为诗人流沙河鸣不平,本“应该”划为右派。可是又因为他还不到十八岁法定公民年龄,不戴右派帽子,只记右派言论,下放农村劳动三年。他说过:“说我是学者、老师,我不太愿意接受,因为我没有上过学,但是我不是学者不证明我没有思想。”
蜀地老作家马识途在报上撰文,对魏明伦的创作提出期望。马识途将魏明伦和莎士比亚作了类比,马老说:“莎士比亚是文艺复兴时代英国所产生的戏剧巨人。莎士比亚从小在剧场厮混,有丰富的舞台经验。现在,中国也经历着一个伟大的变革,文学艺术上也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也应该产生巨人的时代。我注意到,魏明伦也是从小在剧场混事,有丰富的舞台经验。他也曾经并且正在进行一种几乎和莎士比亚同样性质的戏剧工作,而且成绩斐然,几乎每编一剧,都轰动全国。如果魏明伦一生能编出二十个像现在这样每叫必响的本子,那就足以证明自己的价值了。”把魏明伦与莎士比亚搁在一起比较,我觉得多少还是有些牵强,不过,说魏明伦应该多写剧本,我以为还是十分中肯的。因为,不好意思,对于魏明伦所谓创作“三绝”中的那“两绝”(杂文、词赋创作),词赋我知之不多,因而在此没有发言权。而魏明伦的杂文嘛,我的确没有从中读出别人所讲的那样好,更不要说“精绝”了,当然,这不影响他的文学成就,对于魏明伦来说,我觉得哪怕他只有戏剧文学这一样,就足够了。
其实,在作家“建馆热”中,魏明伦也算是起步比较晚的一位了。陈忠实文学馆是2011年11月落成的,位于陈忠实家乡西安东郊灞桥的一个生态公园里。莫言位于家乡高密的个人文学馆是幢三层小楼,实际上是莫言母校的一座腾空的教学楼。贾平凹和路遥的文学馆都不止一处。东北籍作家萧军在辽宁凌海,马加在辽宁新民,端木蕻良在辽宁昌图,舒群在黑龙江哈尔滨,萧红在黑龙江呼兰都分别有其个人名义的文学馆。这些个人文学馆或资料馆一般都选择建在自己的家乡,或者是与自己作品密切相关的地方。这对于向广大文学爱好者展示其个人创作特色,推广地域文化,体现作家独特的创作风采和独到的美学感悟,都有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以为个人文学馆应该也是对国家级文学馆的有力补充和完善。
作家虽说比不了娱乐圈、体育界的明星大腕有钱,但却比他们似乎更有资格建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学术抑或纪念场馆。刘翔家住过的那条弄堂不曾被立为“刘翔胡同”,张靓颖的母校也不太可能改名叫“靓颖小学”,但由作家的名字命名的楼宇和学校在国内已不止一处。国外也是如此。日本没有一个歌星的头像获准被印在钞票上,但作家头像被印在钞票上的却有好几位,从夏目漱石到通口一叶,而后者实际上仅仅是一位靠不多的短篇小说确立文学地位的女作家。安徽出了个作家叫戴厚英,她的家乡为她树了一座纪念碑,建了一座纪念馆,引来游人如织,兴建方却并不以此来赢利。戴厚英家乡的一位领导人讲过这样一番话,他说:“说起我们的县长、市长、省长,外地人谁知道,但提起戴厚英,全国知道的人千千万,崇拜的人万万千,这是我们家乡的骄傲哩!我们应该为她树碑立传。”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得戴厚英的知名度包括文学成就已经达到了她家乡领导所说的那样高度,但她的家乡领导讲这样的话,至少说明,作家这个称呼还是多少有一些分量的,哪怕仅仅是有助于去扩大当地在外面的知名度。
前一个阶段,北京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因为被违法拆除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最后的结果是在原址处修建故居纪念馆,有媒体把梁、林夫妻二人的影响力做了一番比较,最后的结果是夫人林徽因胜出。当然,作为一位美丽的女性,林徽因胜出可能有其他一些方面的因素,但说作家的身份比建筑家的身份高,至少在梁思成、林徽因他们年轻的那个时代是没有错的。
四川大邑县安仁古镇是成都平原上一座美丽古镇,古街保存完好,魏明伦文学馆占地有一千二百平方米,汇集了魏明伦所写戏剧、杂文、辞赋等重要手稿,还有不少影像资料。镇馆之宝是魏明伦代表作《潘金莲》的一份手稿。按照建造者的说法,这个文学馆反映了“魏明伦文学创作历程”。不去简单做文学成就的类比,比起巴金、沙汀、艾芜、李劼人等川籍名家,比起流沙河、马识途等川籍文学前辈,魏明伦无疑属于完全不同的一种类型。
上世纪七十年代,爱尔兰政府拿着欧盟提供的资金在首都都柏林最好的地段建成了都柏林作家馆。这里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肖伯纳、叶芝、贝克特,当然也有名声一点儿也不亚于前者的王尔德和乔伊斯。但同时,还有更多我们从来都没听说过名字的作家,这些作家有的仅仅出版过一部作品,但他们所占的位置并不比上述那些大作家的地方小抑或偏僻。就在2012年的5月,英国萨里郡原本准备拆除的一栋两百年的老楼被紧急叫停,因为创造了福尔摩斯形象的作家柯南·道尔曾在这里居住过。这也意味着,原本只重视“纯文学”作家的英国人开始把目光投向了更多类型作家。
前不久,七十六岁的作家张贤亮被指包养五个女人,微博指控内容酷似明清禁毁小说被删节部分,在此不说也罢。只说张贤亮自称自己躺着也中枪,且要把这一事件写进自己的回忆录中。我倒是觉得,有人会拿此种污水朝作家头上泼,说明作家这一行当在人们眼里已开始逐渐脱离苦行僧、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了。事后证明,诬指张贤亮的就是张贤亮“西部影视城”的员工。在“西部影视城”仿古街旁,也有张贤亮的文学馆,其个人资料算是搜集得比较全的,我觉得,一个作家有能力、有魅力为自己搞这么一方天地出来,就算是拿自己的名气卖钱,也不是坏事。但问题的另一面在于,又有几个作家敢说,自己单靠名气就能卖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