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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韦庄入蜀前后的词体写作*

2013-04-07祖秋阳

关键词:韦庄词作江南

木 斋,祖秋阳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一 韦庄入蜀之前的曲词写作

韦庄最早的曲词写作发生于何时?韦庄这样的以杜甫为榜样的诗人,是什么原因使他能接受曲词写作的方式,并成为其中的弄潮儿?韦庄的曲词写作,与飞卿词有何异同?由于唐五代时期的曲词写作,与作者的生活背景之间的关系不够密切,韦庄等人的曲词作品也很难有比较准确的系年,这无疑给韦庄词写作过程的研究带来困难。但将韦庄曲词与诗作之间进行细致比对,仍然能从中寻绎出一些蛛丝马迹来。笔者认为,去除晚唐五代的乐舞制度改革、晚唐时代的歌舞盛行等时代因素之外,影响韦庄以一位诗人身份写作曲词的原因,主要有两点:

其一是韦庄避乱江南的人生经历。一方面是比起北方中原战乱频仍,江南生活是相对稳定的。另一方面,自梁武帝以来,南朝的清乐艳歌,本身就有音乐歌舞的传统,在晚唐战乱的大背景下,江南的经济相对富庶,音乐歌舞的消费形式,极有可能已经率先从此前的宫廷消费、州县军镇消费,开始渐次转向市井消费。而音乐歌舞成为市井消费的一个重要组成之后,也会有力地反向推动宫廷音乐消费的进一步繁荣。韦庄在江南生活期间写作的《观浙西府相畋游》结句说:“归来一路笙歌满,更有仙娥载酒行”,[1](P165)《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满耳笙歌满眼华,满楼珠翠胜吴娃……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1](P155)可以说是对江南歌舞宴会盛行的记录。

其二应该是曲词艺术本身,为诗人提供了一种新兴的,能够更为深入表达内心感受的诗歌形式。近体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经历漫长岁月摸索出来的一种诗歌形式,应该说,已经相当精美,但近体诗这种形式,也有着其先天的不足。譬如它的对仗、对偶,以及不能重复使用同一个字等规则,往往也限制了诗人向深处倾诉内心情感的表达需要。此外,近体诗代表的狭义的诗歌,在漫长的形成岁月中,渐次形成言志的、山水的、庄重的、哲理的、用典的等等传统,诗在表达这些题材、场景的时候,比较适宜,而在表达一个女性之柔媚的世界、细腻的情感的时候,词体则更为适宜。这是一种感觉,一个气场,一种境界,写作词的时候,自然就会有这种感觉。譬如韦庄同样写在江南的作品,《江上题所居》诗说:“落日乱蝉萧帝寺,碧云归鸟谢家山”, 江上逢故人》诗说:“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2](P8098)一联之内,往往不是一个空间,甚至不是一个时空下的事物,这样,势必就阻碍了情感在一个特定场景之下的深入抒发。韦庄曲词名篇《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其场景是确定的,那就是词人在“画船听雨眠”,还有同样在画船上的美丽女性:“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词中出现“江南”“还乡”的重复,这在近体诗中是不允许的,而在词作中却不仅是正常的,而且是必要的修辞手段。

关于韦庄在入蜀之前的作品,吴世昌先生认为现存韦庄《菩萨蛮》中的前两首为江南之作:“此词正作于883年至江南周宝幕府后,此时关中及中原均有战事,江南平静,故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其时长安尚为黄巢所占,故曰:‘还乡须断肠’也。”“下章‘如今却忆江南乐’,庄至江南依周宝幕府已48岁,已非年少,则‘当时年少’当指其年轻时曾游江南,此为第二次去。或庄在江南原有亲故,故黄巢时再去。末二句正说明此词在第二次赴江南途中作。”[3](P95)按:《尊前集》载《菩萨蛮·中吕宫》为李白之作:“游人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绣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4](P111)当今词学界一般认为是韦庄所作,但以笔者所见,也不能排除李白原作,韦庄改作的可能。盖因韦庄初到江南,听到歌女传唱李白曲词,非常吻合自己当时的心境,遂将李白原词修改重作,分别用在两章中。可以试想,词人从战乱的北方中原,来到美丽如画的江南,“因寻野渡逢渔舍,更泊前湾上酒家”[2](P8105),江南的霏霏细雨,充溢着家国之愁的淡淡哀思,“杨花慢惹霏霏雨,竹叶闲倾满满杯”,[2](P8108)于是,有一次他在“春水碧于天”的碧波荡漾的船上醉倒,心中满是难以消解的思乡情结,满是如同李白曲词所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感慨。北方中原在战乱的铁蹄之下蹂躏,有家难回,有国难报。这两首《菩萨蛮》,可能是韦庄曲词的处女作。虽然如此,此作经过韦庄改编,显然比之《尊前集》所载李白原作,更为精练,更为炉火纯青,由此遂为名篇。

关于吴先生所说:韦庄在此次变乱江南之前,年轻时候还曾有一次漫游江南的经历,查韦庄年谱和有关史料,并无此类记载,再查韦庄其他作品,也无此前来过江南的痕迹。吴世昌先生之所以有此说法,是由于韦庄《菩萨蛮》第二首中有“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之语。这里又涉及韦庄生年的问题。这是一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问题,但假定按照其他学者的说法,认为韦庄公元851年出生,首次入江南从周宝幕府,为883年,32岁。如此理解,韦庄第一次入江南改编李白《菩萨蛮》,而为“人人尽说”一词,第二次入江南,回忆前次所作,因有“而今却忆江南乐”,指的是回忆写作此词之事,说32岁为年少,并无不可。古人之“年少”,为年轻的意思,相对于883年首次来江南,此次重回,物是人非,满目凄凉,唯有“醉入花丛宿”来消愁。这样的解释,也许会稍微圆通一些。

韦庄《菩萨蛮》的第三首:“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吴世昌先生认为:“此首似在席上为歌女代作劝酒词。唱者为歌女,‘君’指客。歌女为主人劝客酒,故曰‘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是劝客饮,故曰:‘莫诉金杯满’。”[3](P96)此论极是。此作与第二首应该是联章而下的,前首说“醉入花丛宿”,此首起句即云“劝君今夜须沉醉”,正是吴世昌先生所说的“在席上为歌女代作劝酒词”,也有可能是在酒席之上应歌女之请而代作,代言歌女,仿其声口。“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皆为眼前真实场景,“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可以是代言歌女劝酒之词的继续,也可以理解为视角转换,词人深感于“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的悲哀,因此,随遇而安,放怀一醉。

《菩萨蛮》第四首:“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关于此词的写作时间,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是认为“此在洛阳有所忆而作”,另外一种意见,认为此章第二句云“洛阳才子他乡老”,其非在洛阳甚明。[3](P97)以笔者之见,此词与前两首《菩萨蛮》联章而下,按照这一背景解释,则大意为:三月春时,我还在洛阳,(中和三年,883)(“三月,在洛阳,作《秦妇吟》……本年四月甲辰李克用入京师,端己南游,必在本年四月前”),[5](P11-12)享受着洛阳城里的美妙春光,现在,我这个洛阳才子却要老于江南他乡。韦庄虽非洛阳人,但刚从洛阳南下,并在洛阳写作《秦妇吟》,以此闻名,自称“洛阳才子”当不为过。且词作并不排斥重复,反以重复为美,顺承“洛阳城里”一句而下,以洛阳代指北方中原地区,并不勉强。“柳暗”一句,情景仍在洛阳北方,并用自己此前所作的《中渡晚眺》诗典:“魏王堤畔草如烟,有客伤时独扣舷”,[1](P119)这种心境,如同韦庄在《避地越中作》诗中所说:“岂知今夜月,还是去年愁”,于是,诗人“雨花烟柳傍江村,流落天涯酒一樽”,有了《菩萨蛮》的樽前花丛之作。

下片转写外景,江南四月,桃花春水,鸳鸯沐浴,唯有客游江南的自己,孤独地凝视着落日残晖,蓦然间,一位一直令自己梦牵魂绕的“君”闪现在心头,而此君却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这份牵念。君为何人?不可确指,也不必坐实。有可能指天子,代指对唐王朝安危的牵挂。或是“无人说得中兴事,独猗斜晖忆仲宣”之意,或是“胡骑北来空进主,汉皇西去竟升仙”[2](P8089)的忧虑。

也可以理解为一位深爱的故人,或为女性,或为男性。或如《忆昔》中所说的“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2](P8111),或如《江上逢故人》中所说的“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2](P8078)中的“故人”,或如《章江作》所说的“故人书自日边来”[2](P8108),或如《赠姬人》所说的“请看京与洛,谁在旧香闺”[2](P8121)。

还会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韦庄在第一次避乱江南期间,与一位歌女发生恋情。这样来理解此四首《菩萨蛮》中的女性,应是在“画船听雨眠”中陪伴他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江南美女,可能与“忆君君不知”的“君”为同一位女性。

总之,韦庄四首《菩萨蛮》,第一首应该是第一次到江南所作,可以视为韦庄最早的曲词作品,其中可能有借鉴李白词作的可能性,其余三首,则有可能为再次避乱江南所作。将“洛阳城里”一首视为洛阳之作,并不可靠。以笔者的研究,在9世纪下半叶,曲词仍然主要流行于江南地区,西蜀地区或者也已开始流行,尚需考察。其中除了李白入宫,以其对江南文化的熟谙,改造绝句声诗而为曲词,其余从张志和到温庭筠,皆在江南填写曲词,韦庄亦无能例外。

韦庄其余入蜀之前之作,如《归国谣》两首:“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惆怅玉笼鹦鹉。单栖无伴侣。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早晚得同归去,恨无双翠羽”;又,“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幕绣帏鸳被。旧欢如梦里。”吴世昌先生认为:这两首《归国谣》,皆为赴江南途中作。[3](P98)如果吴先生所论为真的话,“惆怅玉笼鹦鹉”,应该指前次避乱江南时候发生恋爱的歌伎,此时,她也正是“单栖无伴侣”,故云“南望去程何许”,韦庄恨不能早些飞到江南,与这位“惆怅玉笼鹦鹉”,早些双飞双宿。

《归国谣》第二首与前首也是联章而下,接续抒发未尽之意。因前词说“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遥想将来有“双翠羽”,可以“早晚得同归去”,此词接续来说:既然现在尚无双翠羽,就请“金翡翠”,来“为我南飞传消息”,传达我分别这几年的思念之情。《夏谱》在中和四年下记:“后此三年,为光启丙午,端己自浙西往陈仓迎驾。则此三年间,仍居江南,为周宝客也。唐时之浙西道,今浙江旧杭嘉湖诸府及江苏旧苏松太等府州地属之”,“光启二年丙午,夏初,自浙西过汴宋路,欲往陈仓迎驾”,“光启三年,秋,过昭义相州路归金陵。”[5](P13)根据这些记载,则韦庄心中所思念的这位女性,极有可能就在金陵。这样再来展读韦庄诗句中,多有涉及金陵之作,或是思念金陵之作,就容易理解了。譬如前文所引“落日乱蝉萧帝寺,碧云归鸟谢家山”,题为《江上题所居》,显然是有一段时间居住在金陵,金陵为六朝旧都,故有“萧帝”“谢家”之遗迹。如韦庄诗作《自孟津舟西上雨中作》:“却到故园翻似客,归心迢递秣陵东。”孟津,在洛阳北黄河南岸,北方战乱,兼有江南爱姬牵挂,因此,到了接近家乡的孟津一带,反倒有“似客”之感,归心在遥远的江东秣陵。《含山店梦觉作》:“曾为流离惯别家,等闲挥袂客天涯。灯前一觉江南梦,惆怅起来山月斜。”[2](P8095)说自己早已经是惯于流浪的天涯游子,昨夜却忽然“灯前一觉江南梦”,醒来之后,再也难以成眠:“惆怅起来山月斜”,正是思念秣陵,思念情侣而致。《过内黄县》:“犹指去程千万里,秣陵烟树在何乡。”[2](P8096)内黄县在河南北部,为韦庄在相州思念江南之作。“秣陵烟树在何乡”,秣陵所在何地,韦庄自然清晰,但将秣陵烟树,放在一起,就有了烟柳迷离之感,此处“烟树”,就含有对秣陵烟柳下的家园的思念之意。《章江作》的“欲问维扬旧风月,一江红树乱猿哀”[2](P8108),也应有此意。此诗首句之“杜陵归客正裴回”,正当指自己,同诗中的“故人书自日边来”,也就应该指爱姬之书信。“罨画桥边春水”,罨画,杂色的彩画,这样来看,韦庄心目中的爱姬,当时定然是居住在有罨画装饰的桥边,“几年花下醉”,指两人曾经在这罨画桥边几年相守的岁月。下片“别后只知相愧”,正是倾诉自己在别离的日子里,多少次梦中相会而难以再眠的痛苦人生经历,自己曾经流下多少泪珠,只是“泪珠难远寄”而已。

理解了韦庄在金陵发生的恋情,才能读懂韦庄这一阶段的诗作,为何总是思恋秣陵,同时,也才能读懂韦庄的早期曲词之作。韦庄在回到金陵之后,周宝已经不在其位,韦庄也难以继续其幕僚的生活,因此,应该是旋即客居婺州。《唐才子传》记载韦庄:“携家来越中”,婺州在今浙江金华,所谓携家,是否正是携此爱姬,有待进一步考察。

二 韦庄入蜀之后的曲词写作

韦庄入蜀之后,与爱姬的恋情故事还在延续。传为韦庄爱姬被王建锁于深宫,故有深警词作:“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擅词翰。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辞,强夺去。庄追念悒怏,每寄之吟咏;《荷叶杯》、《小重山》、《谒金门》诸篇,皆为是姬作也。”[6](P38)对于韦庄的这个故事,一向作为传说,读者多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来对待,现在看来,此事确为真实之历史。不仅如此,这个爱姬,还深刻影响了韦庄的曲词写作。我们就以《本事词》所提供的线索,来加以探究。

《荷叶杯》两首:“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无见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韦庄入蜀之后的宠人,是否就是在江南深爱的歌女,还是韦庄在入蜀之后的新宠,这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些信息中,能了解到韦庄曲词写作,与温庭筠虚拟爱情写作,有着极大的不同,从而理解韦庄曲词写作的一个基本背景,已经是一个学术史的进步。总之,这位爱姬,深得韦庄挚爱,又被王建以教内人为辞,锁于深宫,看来确实是“资质艳丽,兼擅词翰”。这首《荷叶杯》,应该是爱姬入宫之后思念之作。“一双愁黛远山眉”,正面摹写了绝代佳人之美。下片“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皆应为写自身的思恋之情。“碧天无路信难通”,可以视为“咫尺画堂深似海”的别样说法;“不忍更思惟”,则是“不忍把伊书迹”的别样表达。《荷叶杯》第二首:“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此首词作,通过回忆的方式,正面描述了两人“初识谢娘时”的情况,是“水堂西面画帘垂”;下片,则诉说相别的痛苦心境,从“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的意思来看,此姬很有可能是韦庄携带入川的,但是否就是金陵之女,仍然不能确认。

再看《谒金门》两首:“春漏促,金烬暗挑残烛。一夜帘前风撼竹,梦魂相断续。有个人儿如玉,夜夜绣屏孤宿。闲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此一首是从对方着墨,凝神想象爱姬“夜夜绣屏孤宿”的景况。韦庄与爱姬之间,由于有着漫长岁月的相互爱慕,不同于一般嫖客买春买醉,也不同于一般士大夫的妻妾关系,因此,传说爱姬在深宫中并未屈从王建,而是郁郁死去,因此,韦庄的这一描写,也就不是空穴来风。“闲抱琵琶寻旧曲”,说明此姬精通音乐,“寻旧曲”,含意深远,暗指对自己的思恋。“远山眉黛绿”,则是对爱姬悲愁形象的特写定格。

《谒金门》的另一首,比较有名:“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君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这首曲词将韦庄与爱姬的这种思念的本事背景,揭露无疑。“空相忆”,说得非常直白,盖因韦庄与爱姬之间,爱得深沉,思念得痛苦,故并不需要修饰。“无计得传消息”,也是白话倾诉,明白如话,却能感人至深,非有真实本事不能道出。“天上嫦娥人不识”,意在说明,此姬之美,此女之妙,乃如天上嫦娥,若到人间,凡人并不能欣赏其妙处,言外之意,唯有自己能体会出爱姬之美之妙,但却“寄书无处觅”。此等话语,已经将韦庄与爱姬之间被外力强行拆散的爱情,描绘得非常深刻,绝非传说故事也。

再看《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消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阍。绕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这是一首将思念对象直接指向深宫的词作,其中宫廷色彩,特别是后宫深院的指向非常清晰:“昭阳”“宫漏”“重阍”“长门”“宫殿”等,或用历史典故,或用直接摹写,让阅读者有一种词人长久站立在宫殿门外,倾听着歌吹之音,透过重重深宫传出宫外,一直到宫殿欲黄昏的感觉。但这仅仅是下片所描述的场景,结合上片来看,这种凝情而立,是从昨夜就开始的,昨夜“夜寒宫漏永”,词人在半睡半醒的痴迷状态下,眼前浮现出许许多多的往事,令他消魂,令他痛苦,也令他得到片刻的欢娱,一直到罗衣被泪水打湿,一直到红色的衣袖上,处处都是泪水的痕迹。

除了以上由《本事词》明确记载的词作之外,韦庄还有一些曲词,应该是这一背景、这一本事之下的作品。如《应天长》中的一首:“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应该是爱姬入宫半年之后的作品,词说“别来半岁音书绝”,与其它有关书信的句子是连贯而下的,可以参看阅读。“又是玉楼花似雪”,则是晚春季节。“暗相思,无处说”,则写出了无可言说,唯有写词倾诉的心境。

再如《清平乐》:“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柳吐金丝莺语早。惆怅香闺暗老。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这是一首以忏悔有爱的方式,写出对对方的思念之情。“罗带悔结同心”,为何后悔有这段情爱?是由于词人无数次地“独凭朱栏思深”,无数次地在夜半中惊醒,呆看着半床斜月,倾听着夜风触动着鸣琴。此词可以与韦庄诗作《含山店梦觉作》对照来读:“灯前一觉江南梦,惆怅起来山月斜”。诗歌也是描述由于梦到江南,梦到心中的恋人而惊醒难眠,但却是情人相思,很快可以相见,而词作却只能依靠回忆往事来抚慰痛苦。

特别有意味的事情,是韦庄不仅仅通过新兴曲词的方式,来写作自己的痛苦思恋之情,而且,在爱姬死后,韦庄还写作了多首诗作,追悼亡姬。如《悼亡姬》:

“凤去鸾归不可寻,十洲仙路彩云深。若无少女花应老,为有姮娥月易沉。竹叶岂能消积恨,丁香空解结同心。湘江水阔苍梧远,何处相思弄舜琴。”[2](P8122)诗中的“丁香空解结同心”,正与词作中的“罗带悔结同心”可以相互参照阅读,看来,两人在当初定情之时,有过这种罗带结同心的山盟海誓。金圣叹评点此诗,说:“相其三、四,悟此姬不止是色,直是时时在病,忽忽多情人也。看‘少女’、‘嫦娥’字可知。”[7](P378)“悟此姬不止是色”,“忽忽多情”,这是对的,而“若无少女花应老”句,也许能说明,此姬自从少女时代就跟从韦庄生活,很有些像是后来王朝云跟从苏东坡的情况。

韦庄在爱姬死后,以多首诗作痛悼不已,如《独吟》:“只今已作经年别,此后知为几岁期”,可知此诗当为爱姬死后经年而作,“此后知为几岁期”,是自问自己今后还不知道能有几年的人生路程,来年年岁岁思恋爱姬。此诗随后说:“开箧每寻遗念物,倚楼空缀悼亡诗。夜来孤枕空肠断,窗月斜辉梦觉时”,更让人感觉情感真实,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

以上通过对韦庄身世以及爱情词作的本事辨析,使我们对韦庄其人及其曲词写作,有了深一步的理解,对于解读韦庄之所以大量写词,以及韦庄词风的真挚自然,提供了人生经历方面的一些可能有联系的背景资料,但其中问题还很多,令笔者感到困惑的地方还很多。

困惑之一:韦庄有诗《悔恨》:“六七年来春又秋,也同欢笑也同愁。才闻及第心先喜,试说求婚泪便流。几为妒来频敛黛,每思闲事不梳头。如今悔恨将何益,肠断千休与万休。”[2](P8122)其中的“六七年来春又秋”,就是一个似乎难以圆通的时间表,唯有将“六七年”作为一个虚指,似乎才能通顺下来。其中最大的问题,是韦庄此诗中悔恨之女,经历过韦庄的进士及第:“才闻及第心先喜”,则韦庄进士及第的公元894年,此女已经与韦庄经历过漫长岁月的共同生活,才会有“心先喜”的这种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情感表现,所谓“也同欢笑也同愁”是也。如果此女即为王建所霸占之女,即便是发生在韦庄入川的901年,也要超过六七年时间。

当然,如果允许假设的话,此诗倒也提供了有关韦庄人生经历的更多信息:假设六七年是一种虚指的话,假定此女约在886年,在金陵与韦庄相识的时候,只是一个刚刚出道的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女艺伎,与王朝云被苏轼所买的年岁相仿,到韦庄登第的894年,大约为20岁。根据韦庄诗意,此女并非韦庄正妻,才会有“试说求婚泪便流”的回忆。这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为此女求婚,则此女在韦庄家中为歌伎,并非姬妾,所以,一提起为之求婚,便会泪水先流;另外一种,也可以理解为,此女已经为韦庄姬妾,韦庄一说到要娶他家之女为妻,此女就会哭泣。“几为妒来频敛眉,每思闲事不梳头”,可以为之注脚。按照这种解释,则此女跟随韦庄在901年入川的时候,应该是不足30岁,依然是好年华。假定此女于王建登基之后一年的909年死,则为三十五六岁左右。三十五六岁,对于美丽的女性来说,仍然可有美丽的风韵。

又,夏承焘先生引《新五代史》六三《前蜀世家》:称王建虽起盗贼,而为人多智诈,善待士,认为王建夺姬之事,似不致有此。又《悔恨》一首悼亡姬云:“才闻及第心先喜,试说求婚泪便流”是悼亡在初及第时,亦非入蜀后事也。[5](P24)可备一说。但以笔者所见,韦庄诗词中如此之多的相互对应语,以及如此深挚的情感表达,不可轻易说无。但夏先生将《悔恨》一诗定位在初及第时候所作,可作参用,则入蜀之姬为另外一人。

困惑之二:从古人以男权为中心的妻妾制度而言,韦庄的爱,应该是多人的,而非集中于对一位女性的爱,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韦庄诗词中表述的爱情,也许应该是多人的,此姬非彼姬,但从韦庄词作诗作所显示出的真挚之爱和相思之苦,以及韦庄诗词中所显示出来的紧密的呼应关系来看,则韦庄之爱,又可能一直是对一位女性的挚爱。这当然不影响他另有妻室家小。这些,也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

但有一点,至少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和飞卿相比其感情的真实性。飞卿笔下的艳科词作,基本皆为虚拟的,而韦庄的词作,其中有相当的比重,来自于他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情感。虽然如此,韦庄的曲词,主要是在情爱主题方面,写出了他人生中的某些真实,如当他进士及第的时候,写作了两首与诗体形式相似的词作《喜迁莺》“人汹汹”和“街鼓动”,表达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乐心情。而韦庄在诗作中显示出来的儒者襟怀和政治关注,并未在曲词中有所反映。这也说明,曲词在晚唐五代时期,诗客曲子词的所谓诗人介入,是有限度的。

由上所述,可以知道,韦庄并非入蜀之后才开始写词,而是在入蜀之前,已经在江南生活的岁月中,逐渐接受了曲词写作的习惯,但入蜀之前的词作,更多是词人人生经历中的真实表现,入蜀之后,除了有写给爱姬的大量思念之作外,还有一些其他类型的词作。在韦庄入蜀之后若干年,花间词人群体崛起,唐五代曲词的发生史,不再是一个词人一个词人地渐次出现在曲词写作的平台上,而是忽然出现十余位词人“广会众宾,时延佳论”的集团性写作。曲词的这一质变点,就其时间来说,发生于10世纪的前四十年,也就是韦庄之后的若干年之中;就地点来说,也是韦庄所在的西蜀。因此,不妨说,西蜀曲词兴盛的原因,既有西蜀同江南一样的都市繁华,歌舞文化兴盛,其中也不乏韦庄承上启下的开启作用。有学者说:“王建入蜀后,西蜀在文学上的成就最高的是词,这与西蜀的文化环境相一致。也是因为有了韦庄,才使词体文学在西蜀异常发达……中原战乱,而蜀地偏安,文人士大夫以追逐放纵享乐为能事,整个社会趋向对女性美的内在追求与外在的欣赏。由是,特别适应这种氛围的词体文学,便畸形地成长起来了……蜀后主王衍曾选唐诗为《烟花集》,集艳诗’二百篇,五卷’……韦庄入蜀后,官至宰相,而文学创作,则由感慨深沉一变而为浅斟低唱,”[8](P620)韦庄为何入蜀之后,文学创作由以前的感慨深沉一变而为浅斟低唱,除了随着大唐帝国的日薄西山,无可挽回的颓势,各地连绵不止的战争,是否还有自身的爱妾都不能保全的原因,这些因素可能共同构成了韦庄的心态转型和文学创作风格的转型。

韦庄是携带着江南生活期间的情爱词的写作经验来到西蜀的,因此,韦庄的情爱曲词写作,也就会成为一种惯性的必然,而他自身的爱情经历和“不在马上,而在闺房”的时代风尚连接,就自然地形成了以艳科为主体的词体写作。温飞卿的那种对慵懒女性及其心境的摹写,也同时多在韦庄词作中出现:“琐窗春暮,满地梨花雨。君不归来情又去,红泪散沾金缕。梦魂飞断烟波,伤心不奈春何。空把金针独坐,鸳鸯愁绣双窠。”散漫在曲词中的,是一种淡淡的、莫名的伤感,可能是思恋,可能不过是寂寞无聊的闲愁,这正是飞卿体的延续。“空把金针独坐”的审美画面,以后又被柳永传承下去,成为一种新的美学风尚。其余类似《浣溪沙》中的“清晓妆成寒食天”“欲上秋千四体慵”等,皆是如此类型。

前文所引的有关韦庄文学转型,以及西蜀之所以曲词繁荣的原因,还有一条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曲词的宫廷文化问题。笔者系列论文所陈列的种种资料表明,曲词原本是宫廷文化的产物,是盛唐以来帝王音乐歌舞的主要消费形式,一直到晚唐五代乃至宋初,曲词都还一直携带着宫廷文化的胎记印痕。换言之,不是韦庄当上了宰相就发生了文学风格的转换,而是由于他身居高位之后所带有的宫廷文化性质,从根本上制约了他的文学创作,从以前的诗歌写作转向了曲词写作,并且,他的词作也就从以前的真实情爱写作,转向了带有宫廷气息的艳科曲词。韦庄在经历了漫长的杜甫诗史式的人生经历之后,终于在晚年位极人臣,在曲词的宫廷文化属性上,以这种方式和飞卿体取得了共鸣,从而共同成为了花间词派的两大领军人物。

[1] [五代]韦庄.韦庄集笺注[M].聂安福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卷七百)[M].北京:中华书局,1960.

[3] 吴世昌.词林新话[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4] 无名氏编,蒋哲伦校点.尊前集[A].唐宋人选唐宋词[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 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韦端己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 [清]叶申芗.本事词(卷上)[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7] 金圣叹.选批唐才子诗(卷八下)[A].聂安福笺注.韦庄集笺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 胡可先.唐代重大历史事件与文学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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