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岁泽九州 功成返湫底——论曾国藩京官时期“功成身退”的道家人生设计*
2013-04-07彭昊
彭 昊
(湖南商学院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儒家的人生设计是修齐治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执着于功业的追求,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入世之初很少考虑到身退之时,虽也有出处进退的设计,不过是天下无道时的权宜。尽管孔子也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P43)但他的退隐只是“天下无道”时无可奈何的选择,并非本心。道家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在承担社会责任和实现自我价值的初始,在即将任事之前和任事之中,都已经考虑到适时身退,为自己设计了功成身退的人生模式,计划在功成之后不留恋名位而遁入山林,认为功成身退才是融入大化的自然选择。这样既遵循天地循环的变化规律,也满足个人建功立业和自由自适之心,这是道家人生观与儒家人生观一个重要的区别。中国历史上很多文人士子都具有道家式的人生设计,典型的如李白、白居易和苏轼等,晚清理学名臣曾国藩也是如此。
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将“无”看成宇宙的源头,认为宇宙是从“无”到“有”的。《道德经》开篇就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2](p53)又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2](p223)视“无”为万物源头的源头,无生有,有生万物。老子认为,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是派生的、第二性的,万物之根在“无”,“无”代表和体现着宇宙的根本,故而崇尚虚无,提倡“无为”,要求人们贵柔守雌,濡弱谦下。老子深知宇宙间的辩证法规律:“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2](p64)事物之间都是相互转化的,在一定条件下,事物会朝着相反的方面变化。由此,老子要求人们“致虚极,守静笃”,[2](p124)要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玄德”。[2](p261)“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2](p188)事物发展到强盛时期后,就会向下滑落,进入衰老期,从而促使它早日结束生命。所以老子主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多则惑”,[2](p154)尽量使自己仍居于上升状态,防止进入巅峰状态。据此,老子提出了“功遂(成)身退”的主张,《道德经》中有四处十分明确的表达: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2](p64)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2](p93)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2](p200)
“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2](p346)
短短五千言内,老子根据天道自然的规律,反复倡导这一理想人生模式,深深影响了后代道家,其内涵具有多重意义,[3](p316-317)对于追求独立人格、心灵自由、全身远祸的士大夫而言,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晚清“中兴名臣”曾国藩在踌躇满志的早年同样有如此人生设计,从他的早年诗歌中便可发现端倪。翻检曾国藩京官时期的诗歌,会发现他将建功立业看作实现个体生命价值的手段,即使在平步青云的时候也念念不忘将退隐山林终老林泉作为归宿,其中既有全身远害的用意,也有独立人格的追求。虽然时事变化和经世理学的浸润使他未能真正实现功成身退,但他的功成身退思想却早已有之,根据“诗言志”的儒家诗论传统,不妨从其早年在京城为官时期的诗歌中勾寻功成身退人生模式发展的轨迹。
曾国藩在备官翰林时,与好友邵孟西、刘孟容一道作自励之语:“大泽藏蛰龙,严冬卧不起。明岁泽九州,功成返湫底”,湫即水泽,引申为藏卧之地,并且“吾道恶多言,喧嚣空复尔”,不足为外人道也,诗末与刘蓉约定“补天倘无术,不如且荷锄”,[4](p22)认为大家不必汲汲于安邦经世,不妨做一个自食其力的隐士。其中明显表现出功成身退的道家式人生设计:首先实现“泽九州”的功业,然后退隐到世外桃源中逍遥自在。
“功成身退”人生模式实现的前提当是先有功成,功未成何言身退?早年曾国藩,“器宇卓荦,不随流俗”[5](p27),渴望建功立业,兼济天下。求学时,他“豪气思屠大海鲸”,25岁时初次会试虽然落第,却丝毫没有窘蹇之态,只叹“蜉蝣身世知何极,胡蝶梦魂又一场”,“万事拼同骈拇视,浮生无奈茧丝多”,[4](p77)会试不中却没有为此耿耿于心。28岁时第三次参加会试,中式第三十八名进士,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一等第三名,进呈宣宗,拔置第二名。五月初二日引见,改翰林院庶吉士。可谓金榜题名,少年得志,如沐春风。以前长辈为他取名“子城”,是“国之干城”之意,中式后,他不满于“子城”读音的低沉隐晦,于是更名为“国藩”,取“国之藩篱”之意,更为明确响亮,[6](p222)其中包含的澄清天下之志倒是一脉相承,可见他的高远志向。备官翰苑期间,曾国藩便立志“无愧词臣,尚能以文章报国”,[7](p43)跻入仕途的他在京城中一帆风顺,扶摇直上,令人羡慕,但是面对末世乱相,他的满腔抱负时时碰壁,深感无补于世事,由此常常萌发不如归去的念头。表现其志向的诗歌当以33岁时所作的《感春六首》最有代表性,现移录后五首如下:
今我不欢子不悦,携手天街踏明月。西南白气十丈长,锐头突尾射天狼。东方狗国亦已靖,复道群鼠舞伊凉。征兵七千赴羌陇,威棱肃厉不可当。国家声灵薄万里,岂有大辂阻孱螳。立收乌合成齑粉,小儒不用稽灾祥。(其二)
男儿读书良不恶,乃用文章自束缚。何吴朱邵不知羞,排日肝肾困锤凿。河西别驾酸到骨,昨者立谈三距跃。老汤语言更支离,万兀千摇仍述作。丈夫求志动渭莘,虫鱼篆刻安足尘?贾马杜韩无一用,岂况吾辈轻薄人!(其三)
明珠二百斛,江湖三十年。遍求名剑终不得,耳闻目见皆钝铅。闻道海外双龙剑,神光夜夜烛九天。沴气妖星不敢遌,横斩蛟鳄血流川。天子宝之无伦比,列置深殿阆风前。千金万金买玉匣,火齐木难嵌中边。元臣故老重文学,吐弃剑术如腥膻。如今君王亦薄恩,缺折委弃何当言。(其四)
荡荡青天不可上,天门双螭势吞象。豺狼虎豹守九关,厉齿磨牙谁敢仰?群乌哑哑叫紫宸,惜哉翅短难长往。一朝孤凤鸣云中,震断九州无凡响。丹心烂漫开瑶池,碧血淋漓染仙仗。要令恶鸟变音声,坐看哀鸿同长养。上有日月照精诚,旁有鬼神瞰高朗。(其五)
太华山顶一虬松,万龄千代无人踪。夜半霹雳从天下,巨木飞送清渭东。横卧江干径十里,盘坳上有层云封。长安梓人骇一见,天子正造咸阳宫。大斧长绳立挽致,来牛去马填坑谼。虹梁百围饰玉带,螭柱万石摐金钟。莫言儒生终龌龊,万一雉卵变蛟龙。(其六)[4](p47)
时值庚子之变,目睹内忧外患,京官曾国藩与好友邵懿辰、汤鹏等指点时政,常常义愤填膺,有不能安坐之愤。组诗的第一首就是感叹自己狂歌呼喊无人理会,幻想能“手撮黄尘障河决”,感叹青春易逝,第二首想象自己驰骋疆场,立下赫赫战功;第三首将自己的诗文好友讽刺了一番,表现投笔从戎、急于建功立业的雄心;第四首以宝剑自喻,道出被埋没的愤恨;第五首借用《离骚》意象,自喻为孤凤,遨游于神话世界;第六首自比为高山虬松,高自期许,相信自己必将如大木蛟龙般大用于世。在家书中,他对弟弟说半年来作诗少,只有这首还自我期许为“不是应景之作”。全诗直抒胸臆而毫无顾忌,大乖于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真可谓字字含怨愤,句句有雄心,颇有豪放洒脱之风,所以自我评价为“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8](p66)。同时,他有感于“人心有激宕,天意方江页洞”,认为在实现抱负后要学“渊鱼察不祥”,避免“举罾失蛟龙”,须牢记“吴起泣西河,伏波触炎蒸”的历史教训,当以“功高而不赏”的心态去审时度势而急流勇退,不然“何以葆春秋”?[4](p37)阅读他的诗歌可以发现,曾国藩至迟在30岁时就设计了功成身退的人生模式。那一年进京为官,备官翰苑,正步步高升,尽管仕途平坦,却不耐官场繁辛,年年赋诗流连自然,时时梦回清幽林泉。30岁生日过后一个月,他就向好友郭嵩焘感叹:“读书识字知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已开始怀疑儒家的人生追求,“一局楸枰虞变幻,百围梁栋藉轮囷”,览古识今,感觉人生如梦如幻,不易把握,“艰苦新尝识保身”,[4](p78)人生首要任务还是“保身”,功名事业尚在其次,这是非常鲜明的道家处世思想。十二月初一日,回顾一年来京官况味后,他以诗言志:“生世非一途,处身贵深窈。众万奔恬愉,圣贤类悄悄。二陆盛掞张,鹤唳悲江表。夷齐争三光,岂不在饿殍!”[4](p14)人生除了万众瞩目的仕途,还有清心寡欲的隐士生活,相比之下,他更想告退回家享兄弟之乐。
31岁时,已是入京备官翰苑的第二年。曾国藩踌躇满志,表示出鲜明的用世之心:“谁愿钓巨鳌?我愿理其纶”,并立下“功名邺侯拟”的志向。[4](p4)邺侯即唐代李泌,他四次归隐,五次离京,身经四朝,善于运用黄老之道拨乱反正,屡进屡退,影响了中唐政局,“(泌)谈神仙诡道,或云尝与赤松子、王乔、安期、羡门游处”[9][p3622-3623]。其子李繁作传记曰:“遇神仙桓真人、羡门子、安期生先生降之,羽车幢节,流云神光,照灼山谷,将曙乃去,仍授以长生、羽化、服饵之道,且戒之曰:‘太上有命,以国祚中衰,朝廷多难,宜以文武之道,佐佑人主,功及生灵,然后可登真脱屣耳。’”[10](p654)宋代宋祁、欧阳修诸人极力推赞李泌的政治才能,在《李泌传》末引唐柳玭语曰:“两京复,泌谋居多,其功乃大于鲁连、范蠡云。”[11](p4638)指出李泌的功劳甚至大于鲁仲连和范蠡。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唐纪四十八》中评论:“然其纵横大言,持黄老、鬼神说,亦智也。……但子房功成后为之,泌终始笃好之耳。”认为李泌时时都有身退之心,比张良更彻底。后世汪小蕴咏史诗说到李泌,有“勋参郭令才原大,迹似留侯术更淳”的评价,[12](p137)也认为他的功成身退比张良更胜一筹。唐鉴在道光年间出任广西平乐府知府时,平定瑶民叛乱后兴学,曾国藩尊他为名臣并称赞他为当世李泌,“生世不能学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功成行赏不自言,羞与驽骀较尺咫。”[4](p45)这一年,同乡好友凌玉城会试不售,送别他时,曾国藩既有“丈夫生世会有适,安能侧身自跼蹐”的自信,也有“我亦屡寻还乡梦,年年送人颇自讽”的自嘲。[4](p40)二十天后的题画诗,即表达了“倦鸟有时还,桑弧有时弛”的怀乡情。[4](p8)
32岁时,被誉为“烧车御史之子”的谢果堂前辈忤上罢归,曾国藩送别他时说自己“嗟余昏顽大无识,随人俯仰如桔槔”。羡慕他“世事痴聋不复问,典衣取酒乐陶陶。天空地阔网罗少,黄鹄一举何其高!纷纷燕雀非吾曹。”[4](P59)同时,向好友刘蓉抱怨:“我作燕山囚,衾袜冷如铁。尘土塞中肠,经旬间呕泄。”深感京官生活不如家乡隐居生活如意,“知君障污尘,憎我逐烦热。”“羡君老岩阿,闲味甘于蜜。嗟哉趣岂殊,所处良不一。”自己和刘蓉旨趣相同,都向往山林生活,只是目前所处境况不同,希望他能理解;还向好友郭嵩焘抱怨:“垂耳甘刍豆,儒冠信误人。”萌生对儒家人生观的怀疑,倒是倾向于“闲闲观物化,耿耿究时喧”的道家人生观,认同“物极能思返”的道论。同乡七品京官凌玉垣,落落不得志,拂衣而归,曾国藩的送别诗有“醉里拔剑击柱”之气,安慰他“王侯将相岂有种,时来不得商进止。君归读书更十年,看君白日上青天”,其实也在鼓励自己,诗末自嘲道:“如我自镜犹可憎,非君谁复肯相偶。”“君此归去慰门闾,我今留滞当何如。”[4](P57-P58)他表现出对京官翰林生活的厌烦。
33岁时游览留侯庙,有感而发,明确设计了功成身退的人生模式:
小智徇声荣,达人志江海。咄咄张子房,身名大自在。国仇亦已偿,不退当何待!……亦欲从之游,惜哉吾懒怠。[4](P12)
达人志在江河湖海,小智才追逐声名荣禄,张良的适时而退,无疑具有大智慧。《史记》作为六经之外的常读书,曾国藩读出其中浓厚的道家思想,认为司马迁“尚黄老,故数称脱屣富贵、厌世弃俗之人”[13](P79)。司马迁高度赞扬淳于髡、蒯通和安期生等人的功成身退,他评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14](P1796)全身而退的张良也因之成为曾国藩千载之后“亦欲从之游”的先贤,是志在江海心存大智的“达人”。曾国藩的文赋多为就事论事之作,少有全篇歌颂古人的,今仅存二赋,其中之一就是33岁那年的翰詹大考作文《如石投水赋》,通篇不吝溢美之词赞美张良,十分赞赏张良的道家处世精神。同年七月,他向在长沙城南书院苦读的弟弟曾国华感叹自己:“嗟我蹉跎无一用,尘埃车马日纷纷。”[4](P80)33岁生日时的理想就是:“名山坛席都无分,欲傍青门学种瓜。”“何时却返初衣好,归钓蒸溪缩项鱼。”记得和隐居家乡的刘蓉的约定:“故山鸥鸟吾盟在,曾记江边各忍饥。”[4](P82)曾国藩晚年回顾道:“往在壬寅、癸卯之间,鄙人好读《幽通》、《思元》、《显志》等赋,以谓人事之推移、世态之炎凉、天道之反覆莫测,此三赋者,殆足尽之。”[15](P920)就是说在32岁和33岁时喜爱读《幽通赋》、《思玄赋》和《显志赋》,这三篇汉赋均蕴含鲜明的道家出世思想,反映出作者仕隐之间的矛盾心理,正是曾国藩当时心态的写照,所以他心有戚戚,时时吟诵。
34岁时,听说三位好友都金榜题名,他喜不自禁,兴致勃勃地为众人勾画出一幅“王师四出枯朽摧”、“公然一战收全胜,笑言哑哑何欢咍”的成功图后,旋即劝说大家“神龙卷舒在勺水,绰绰进退真宏恢。……菟裘他年倘可老,林壑休息舒髀脢”,[4](P51)希望好友建功立业后不留恋权位,淡看升沉变迁,最终还以优游林泉为乐。妹夫王待聘到京城想谋一份差事,结果无功而返,曾国藩安慰他不必抑郁,宦海风波苦,倒不如回乡守拙田园,自在怡然,“飘然弃我即山林,野服黄冠抵万金”,“回头却羡曲辕栎,岁岁偷闲作弃材”,自己身居翰林院,还非常羡慕“无用之用”的“弃材”[4](P83)。赞美同乡邓湘皋“动忍由来事,无为弃斧柯”[4](P75)。逍遥物外,宛如仙人。
35岁那年的正月初二,“作五古一首,略明用功之所以然”[7](P228),指出当今是“大道闭玄楗”,自己“所学诚流俗”,假若“民各有依倚,吾宁变愚悃”!文字不过是“扃缄滕”,经纶不过是“在房梱”,面对“浩荡冠盖场”,他“一心自嘉遁”。[4](P17-P18)虽名动朝中优游闲散,但目睹朝臣的颟顸,君主的不思振作,时局的颓败,他更钟情山林。同年,还说自己“误为金紫绊”[4](P14),“孔翠闭雕笼,失群忤本性”[4](P15),表现出对官场生活的不满;与郭嵩焘相约“行携子偕隐,鹿豕相往还。诗名满天地,踪迹混榛菅”[4](P15),向往回乡归隐、不问世事的田园生活。好友王子寿不乐刑名公事,曾国藩送别时“以高步追许由为韵”感慨道:
冠组堕尘海,与世日滔滔。岂知鲁连子,脱身美逃遁!十辈蜩与鷽,跳踉不能高。黄鹄冥一举,大地如秋毫。[4](P15)
他赞美王子寿的归隐可以媲美鲁仲连,从此高飞可作逍遥游,不似自己还局促在官场中,“时来不自由”[4](P16),没有自由之身。他在题画诗中的心愿是:“誓将归牧竹石间,不管世途有陵岸。”[4](P52)十分欣赏江忠源的“丈夫智勇弥九州”,勉励他“守愚常抱汉阴瓮”,感叹自己“我今尘海久沦胥,方寸迷濛足雾霿。乃知贫贱真可欢,富贵縻身百无用”[4](P53)。人生如梦,与其浮沉宦海怀抱难开,倒不如归隐山林逍遥自在。
36岁时,他以翰林院侍讲学士补日讲起居注官,擢充文渊阁直阁事,是一帆风顺的时候,却对自己一直信奉的儒家济世理想产生怀疑:“皋夔稷契非吾事,休囚饥饱付皇天”,[4](P60)只想淡忘人世,一心养生。羡慕刘蓉隐居深山读书著述、郭嵩焘出京东游的闲适生活:“刘郎三十甘蒿莱,荷蓧著书真豪哉!郭生辞我还乡国,东游章贡啖红埃。”[4](P60)还写了不便明言的《失题四首》:
抽得闲身鹤不如,高秋酒熟鞠黄初,便驱天驷识途马,归钓江乡缩项鱼。往日心情随毂转,今来身世似舟虚。不许更说知己早,且喜尘缘尽刬除。……弘景旧居勾曲洞,杜陵新卜浣溪头。好栽修竹一千亩,更抵人间万户侯。[4](p86)
他认为闲云野鹤的山林生活胜过万户侯的荣光,特别点出了道士陶弘景所居的勾曲洞,就在一年前的日记中,他记载写了《勾曲洞铭》,惜其已佚,只存题目了。另一首《失题》说:“岂知逃闲寂,放荡得尾闾。吾乐正如此,君乐复何如?”[4](p21)用《庄子》“曳尾于涂”的寓言表明自己向往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篬筤谷在岳麓山中,以流泉飞瀑和一片竹色闻名,他在同乡孙鼎臣家中见到《篬筤谷图》,爱不释手,欣然题诗,以慰思乡之情: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万竿。春雨晨锄属刂玉版,秋风夜馆鸣琅玕。自来京华昵车马,满腔俗恶不可删。……钱塘画师天所纵,手割湘云落此间。风枝雨叶战寒碧,明窗大几生虚澜。簿书尘埃不称意,得此亦足镌疏顽。[4](P66)
对于京官生活,他只有“满腔俗恶”“不称意”的深切感受,十分怀念家乡纯净的风物和田园。
37岁时,曾国藩连升四级,令人艳羡。家乡才子舒伯鲁科举不利,悻悻离京时曾国藩安慰他:“寝门疏定省,肯为世网牵?一鸣不称意,脱去如鹰鹯。”[4](P23)肯定了不求仕进、选择自由的人生道路。《酬李生三首》中再次化用庄子寓言:“曳尾不羡宗祏龟,孤豚不羡太庙牺。我今等闲为世用,自怜肮脏百不宜。”这里肮脏就是鲠直的意思,说自己不容于当时官场,对君王也颇有微词:“圣主宵衣事展转,小臣孱薄何能为?胸中不辨管与乐,囊中常少参与耆。”君主事事插手,臣子无所作为,不合“君无为臣有为”的无为之道,所以自己只有“长诵鹈梁诗”,“鹈梁”用典来自于《诗经·曹风·候人》,郑玄笺释为“以喻小人在朝,亦非其常”,后多喻为以不当手段谋得官位,对于朝政黑暗十分不满,感到没有希望,只有寄托于道教神仙世界:“孙生粲粲如刻苕,玉立偕女双琼瑶。同作二乔好夫婿,盛年咳唾干云霄。”[4](P61)从神游仙境中找到慰藉。六月初六日,他又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派充考试汉教习阅卷大臣,对蒙恩阅卷的看法是“得失升沉纷满眼,世间人事系牛毛”,[4](P87)对于浩荡皇恩他并非十分喜悦。六月二十一日,在以纪念欧阳修为主题的聚会唱和诗中,他表达了对官场宴饮的厌恶:“宴饮非吾欣,十招九不起。”说自己是“麋鹿生野性,谬来绊金紫”,担心自己“道未闻”而“殒身同蝼蚁”。[4](P26)十月,他以文官而被委任为武会试正总裁,又派武殿试读卷大臣,备受器重,理应感激涕零,报效皇恩,他却在武会试闱中抱怨:“此地频来从案牍,吾生何日得山林?”[4](P87)认为自己目前是“汩汩天刑被髡刖”,感叹“何时却随两闲鸥,摩空一盘万里鹘”[4](p61)。他在家信中表明思归之心:“兄自去年接祖母讣后,即日日思抽身南归。”[8](P142)由于经济、家眷、公事等原因不能如愿。证之于诗,有“樊笼困羽翼”之感,怀“忽梦归去钓湘烟,洞庭八月水如天,沙鸥与我抵足眠”的逸思。[4](P62)
38岁时,同乡黎樾乔见忌于权臣穆彰阿,仕途无望,乃决意告归,曾国藩对此愤愤不平,毫不顾忌穆彰阿是自己的老师,借题发挥,直抒胸臆,嘲讽“势熏天”的达官若河沙般渺小“不可纪”,死后将“饱蝼蚁”,“嗟余本野性,邂逅绊金紫。”为自己惭愧,羡慕刘蓉和刘传莹高卧深山有静气,“物外得真游,方寸能歌舞”,自己也“倦羽企归风”,和黎樾乔相约“他年拂衣我归来,为访先生嘉遁处”。[4](P28)他对自己的现状非常不满:“嗟余楚狂百无用,长安十载餐黄埃。作碑无钱枉自苦,乞米有帖长空回。”[4](P55)这一年作的题画诗特别多,都表达了隐退心情:
秋月照琴心,忽理思归操。东篱菊正肥,南陔兰
可芼。[4](P28)
十年京国踏朝歌,九陌黄尘塞肺腑,已分喧嚣侪市估。忽梦归去钓湘烟,洞庭八月水如天,沙鸥与我抵足眠。……何日飘然靸芒屦,往寻盘山松下路,买邻来傍羊求住?[4](P62)
我今濡尼不知还,猨鹤息壤犹在彼。[4](P63)
自我与髯友,大海礼闲鸥。时洗筝笛耳,一听秦青讴。[4](P32)
多年来“阅世蛮触多战争,策身臧毂无完美”,“数辈呴濡鱼乞水”,混迹官场一身束缚如“蚕在匡”,深刻感受到嵇康所说的“七不堪”,心仪能舒展本性自由自足的山水自然,见画后“逝将岩壑躬耕桑,不受邱轲老鞭箠”,决定“一朝悔悟思改弦,万卷书抛如脱蹝。高车大马谢群儿,草服黄冠吾归矣”,甚至责骂自己:“谁能皓首黄尘中,项短尻高不知耻!”[4](P63)
39岁时,他已连续两年率同乡京官具摺谢恩,稳居同乡京官之首,正月升授礼部右侍郎,屡被召见,“恒称上意”,八月兼署兵部右侍郎,钦派宗室举人复试阅卷大臣,九月钦派顺天乡试复试阅卷大臣,十月钦派顺天武乡试较射大臣,[5](P13)真可谓圣恩正隆,仕途一帆风顺,足为同僚艳羡不已。就是在这种春风得意的情况下,他送别黄恕皆出任陕西乡试副考官,认为他离开“辇毂蜂房聚,万人扃闭牢”的京城官场是“脱身得出走,尘鞅方一逃”,[4](P30)令人欣喜,明显表达出对京中官场的失望;“魏阙身事羁,南陔归梦稳”正是他此时的心愿。[4](P31)这一年,他多次在家信中言及身退:
此时虽在宦海之中,却时作上岸之计。(四月十六日)[8](P187)
南望家山,远怀堂上,真不知仕宦之略有何味也!(六月十四日)[8](P192)
吾近于宦场,颇厌其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惟势之所处,求退不能。但愿得诸弟稍有进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资,即思决志归养,以行吾素。……吾现已定计于明年八月乞假归省,后年二月还京,专待家中回信详明见示。(十月初四日)[8](P197)
作为一个青云直上的天子近臣,还是有清一代升得最快的湖南京官之一,眼前有大好前程,正当踌躇满志时,却屡表归隐之心,只存“颇厌”之情,连回家行程都计划好了,当不是心血来潮,须知请假归省,会失去不少表现和晋升机会的,曾国藩思归心切,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再看京官时期的家信,唠唠叨叨,若家中弟弟回信太简略,他还去信责怪,一心想知道家中详细情况,不怕家中来信啰嗦,只嫌粗略不详,确是不乐仕宦了。
40岁时,咸丰登基,他连上《遵议大礼疏》、《应诏陈言疏》、《请设坛祈雨疏》、《条陈日讲事宜疏》,忧心时政,屡屡寄厚望于新主,却发现精心撰写的言政奏稿不被重视,束之高阁,“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15](P76),对咸丰皇帝失望不已。于是,与乡人好友欧阳兆熊相约:“计其岁以内,终当蝉蜕不顾,从子于万山中耳。”[15](P74)告诉江忠源:“计期岁内外,亦且移疾归去,闭关养疴,娱奉双亲。自审精神魄力,诚不足任天下之重,无为久虱此间,赧然人上也。”[15](P75)致信罗泽南:“计稍迟岁时,即当解组归养,从吾子与孟容于万山恬寂中耳。”[15](P80)当时他在京城声名鹊起,交游广泛,被人视以理学新秀,诗文俱有美名,前途一片光明。他关心民瘼,十分留意经世之学,对自己充满自信,只是对外部环境没有信心,发现理想与现实有差距,不愿尸位素餐,脂韦取容,空言时政,所以才有归隐之心。这一年没有诗作,仅存两篇文章,其中之一即是为刘蓉所作的《养晦堂记》,刘蓉虽笃行程朱之学,但其言行也颇具道家风味,“养晦”名称便含有老子“光而不耀”之意,[2](P289)曾国藩极力赞美好友并为之作记,正说明两人产生了强烈共鸣。
41岁时,曾国藩再上《议汰兵疏》、《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等奏稿,言辞越发激烈,忧国忧民之心历历可见,尤其是《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言词十分大胆,几遭杀生之祸。唐鉴离京回江南主讲金陵书院,曾国藩欣赏他的南归之举:
道德神仙各有谋,行藏虽一事难侔。功名不数种司谏,出处羞称李邺侯。[4](p94)
道士种放是宋真宗时的左司谏,能直言放谏,于世于民有所补,晚年辞官归隐,徙避嵩山全身而终,曾国藩认为老师的功业超过种放和李泌了。对于自己在京城的境遇,并不是外人所见的那样风光,而是感到索然无味,“不如尧桀两忘去,日摩顽石支头眠。”[4](p39)尽管仕途畅达,但是对君王还颇有不满,对于自己居高位而无补于国事进行讥讽:“似驴非驴马非马,自憎形影良可咍。”[4](p66)只希望不问世事,逍遥度日。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家信中告诉诸弟:“明年拟告归,以避尸位素餐之咎。”[8](p228)明确说出自己归隐的计划。
42岁时,曾国藩出京前为密友孙芝房之父所作的题画诗,描绘了一幅桃花源里修道求仙图:“上有竹修修,下有清风扫。竹节寒逾坚,贞心永难老。”[4](p19)古朴淡远,无尘世气,有出世心。典试江西南下途中,他写诗给学生李芋仙,此人曾被他以诗仙李白目之,曾国藩赞赏他的生活方式:“爱从吾党鱼忘水,厌逐人间虱处褌。却笑文章成底用?千篇不值一盘飧”,不过还是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大道但期三洗髓,长途终遇九方歅。高秋一放脱鞲去,看汝飞腾亦有神。”[4](p89)六月二十五日,行抵安徽小池驿闻讣,改服回籍奔丧,从此回乡帮办团练,踏入军旅生涯,至此可视为曾国藩人生前期阶段的结束。
从以上列举的历年诗作可以发现,曾国藩在京官生活时期每年都有功成身退理想,并非草蛇灰线,隐晦难寻,而是发之于诗,时有感叹。门生黎庶昌的年谱中记载:“入都供职十有馀年,由翰林七迁至侍郎,眷遇甚隆,中间星冈公衰老疾笃,屡思乞假归省,于势未得。至是得江西试差,乃请假回籍,朱批允之。”[5](p21)十三年七迁,青云直上,朝廷六部中担任过五部的侍郎,不可谓恩遇不隆;受此恩遇,曾国藩当然抱有实现济世理想的希望,这也是他迟迟未上疏言退的原因;但是自己耿介刚直的个性也得罪了不少京中同僚,“诸公贵人见之或引避,至不与同席。”[16](p2)不能同流合污则被视为异类,这种生活只能使人感到忧郁乏味,虽然有二品京官的头衔,但是“补天倘无术,不如且荷锄”,[4](p22)所以,他时时想到功成身退,其原因不外乎这些:不见君主振作气象、有言无行;不满官场习气,对时世失望;空有其位而不能行其政、希望与现实落差太大;追求精神自由、人格独立;钟情山水自然间的幽趣;希望抛开公务,游心于诗文之乐中;身体多病精力不济等,其中反映的正是自古以来中国士大夫社会价值与个人价值实现、仕与隐之间、儒家理想与道家理想的矛盾冲突。必须指出他在应酬唱和中,也不排除借歌吟归隐以拔于流俗而邀获美誉的动机,这在中国士大夫中也是常态,李白便曾经如此,不过从诗中表现出如此多的思退理想看,这种动机当非主流。后来曾国藩忙于军政事务,诗歌数量大为减少,却依然一直怀抱“功成身退”的道家人生设计,不过他最终并没有实现这种人生理想,个中原因,笔者将另文探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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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曾国藩.曾国藩全集·日记[M].长沙:岳麓书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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