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名士对孝道的反思*
2013-04-07朱汉民
黄 辉,朱汉民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先秦儒家的孝道思想包括孝之情和孝之礼。汉代注重忠孝一体,对孝道进行了全面的政治化改造,使孝亲敬养的孝道意义逐渐淡化,尤其在汉代末期沽名钓誉之徒只有孝之礼的外在形式,而无孝之情的实质内容,出现了“举孝廉,父别居”的怪异现象。
魏晋名士在儒道合流的背景下对于孝道思想进行了反思。他们对汉代孝道片面重视礼法而又忽视孝之情的虚伪做法进行了诸多反思,其中以提升孝之情的重要性和调节孝之情、礼关系最为突出。魏晋名士对孝道的反思与魏晋时期儒道合流的思想背景有关,大大深化了中国传统的孝道思想。
一 先秦儒家孝道思想中的“情”、“礼”关系
尊祖敬宗、祭祀祖先的孝道观念早在殷商时期就已产生了,殷商贵族的祖先是和“上帝”合一的,是至上的神,人们以祭祀来求得祖先对于后代的护佑。可以说这种孝道表达的主要是一种宗教崇拜意义。春秋时期,经济政治结构产生剧烈的变动,西周时期形成的“家”、“国”合一的宗族制度遭到破坏,大国争霸导致社会动荡,维护西周宗法制度、具有宗教意义的孝道也发生了巨大变异。
先秦儒家对殷周孝道思想做了改造。他们首先清除了殷周孝道中的鬼神迷信、祖先崇拜,强调孝道是立足于人的心理情感的道德义务。孔子并不否认西周发展的与孝有关的礼仪制度,但是他认为这应该来源于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人伦情感和道德义务,他将孝视为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的心理情感的自然表露。孔子谈孝道思想时肯定孝之情的重要性,但却不溺于情,主张运用礼的仪节对之予以文饰、调节和节制。孔子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①杨伯峻.论语译注·为政.北京:中华书局,1980,13他认为礼仪是表达孝之情的工具,不是人为造作。可见儒家同时肯定孝之情和孝之礼,对于两者的融合是持一种积极的肯定态度,他们力图调节孝之情和孝之礼,令两者并行不悖。先秦儒家强调孝道可以划分为孝之情和孝之礼两个方面,孝之情是形成孝道思想的基石,孝之礼则是孝之情的外在体现,缘情制礼。
但是,先秦道家则明确反对这些外在的礼仪,将孝的礼仪制度视为乱世的根源,全盘否定孝之礼存在的必要。他们认为孝之礼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不足以表达人们的孝之自然天性,反倒局限了真情的自然流露。“处丧以哀,无问其礼。”②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杂篇.渔父.北京:中华书局,1961,1032庄子也注重丧礼的哀戚之情,但是却排斥任何特定的形式,认为去掉礼仪的形式,才能达到人情的自然流露。总之,道家将孝道与礼仪分割开来,认为孝之礼是对人的自然性情的违背,希求抛却礼仪束缚的自然孝亲。
两汉时期,由于封建大一统的需要,统治者也十分重视孝德的推广和应用,因此孝道思想开始逐渐延伸到政治、宗教、社会的广阔领域,不仅仅是血缘亲情和个人德性,更是维护国家安定的社会性道德准则,注重忠孝一体,并且把孝抬高到人伦之本和天道的高度。西汉成书的《孝经》是此时孝道思想的系统化、理论化的成果。《孝经》中肯定孝道为德性之本,宣扬以孝治天下:“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③胡平生.孝经译注·开宗明义章.北京:中华书局,1996,1强调将孝作为一种教化来治民,将孝亲和忠君结合,形成忠孝一体的理论。与此相关,汉代只讲孝之礼的外在形式,而抽离了孝之情的实质内容,背离了先秦儒家的孝道思想,也应验了先秦道家对孝之礼的批判。
魏晋名士在儒道合流的背景下对于汉代孝道思想进行了反思。魏晋时期社会上形成了一种儒道调和的社会思潮,此时名士的孝道思想也分别汲取了先秦儒家和道家的孝道思想中的合理成分,尤其是在对待孝之情和孝之礼的态度上:首先是重视先秦儒家和道家分别给予肯定和推崇的孝之情,将孝道置于亲亲的血缘关系之上,注重对于父母的奉养和尊敬;其次对于孝之礼时而肯定、推崇,时而贬斥、反对,这又取决于占据当时主导的社会思想的影响。
二 正始名士:重视孝之情
曹魏时期紧接动荡的汉朝末年,社会局势时而紧张时而缓和。此时士人的孝道思想伴随着复杂的社会历史条件呈现出诸多变异,这主要体现在士人们对于孝之情和孝之礼的看法上。总体而言,曹魏时期士人的孝道思想呈现出重视孝之情,逐渐将孝之情和孝之礼对立的态势。
正始名士开启了一代玄风,这种风范以儒道兼综为特征。此时尊无为、重自然的作风令名士从汉代家国天下的紧张责任感中解脱出来,注重个人的独立性和情感表达。这种儒道兼综的社会思潮影响了士人对孝道的看法,这里选取正始时期两大理论家何晏和王弼论述其孝道思想来概括正始名士的孝道思想。
何晏在注释《论语》时有不少对于孝道的看法。何晏认为孝来自于天然亲情,他说:“父子天性,率由自然至情。”④何晏集解.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卷七·子路.北京:中华书局,1985,183宰我不愿服丧三年时,何晏斥他为无恩爱之心。何晏说孝养父母要遵循爱敬的原则,以敬为先,以养为后。这与孔子、曾子等先秦儒家士人的看法是一致的,都强调爱敬是孝养父母之本,如果只是奉养以活命,那么就与蓄养犬马无异。
何晏也谈到守丧的问题,认为圣人制定守丧之礼是依循人情,君子居亲丧心如斩截,无食美衣锦之理。圣人制定三年之丧期,令人们不分贵贱都应遵照执行也有着深刻的原因,何晏认为这是因为“子之于父母,欲报之德,昊天罔极”⑤何晏集解.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卷九·阳货.北京:中华书局,1985,251,对于贤者来讲三年之丧是节制其哀情,恐怕他毁瘠灭性,以死伤生;对于愚者来讲是引导其孝亲,在父母去世后服丧三年以此体会并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情。何晏也强调“毁不灭性”,对此皇侃曾解释道:“虽丧礼主哀,然孝子不得过哀以灭性,故使各至极哀而止也。”⑥何晏集解.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卷十·子张.北京:中华书局,1985,270这是符合儒家大义的,因为孝子如果皆“哀以灭性”,以死伤生,令宗祀绝灭于一人,又触犯了不孝莫大于无后之罪,这样儒家所倡导的君亲仁爱何以为继?这一点倒是为后来的孝子提供了警示,从史料中可以看到晋朝时越来越多的孝子守丧期间哀毁骨立,几至灭性,这虽是真情流露,但毕竟有伤人伦大义。
对于孝的地位而言,何晏继承了孔子以孝为仁之本的思想,以孝训仁,以仁训道,将仁、孝作为德行、教化之本:“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成也。”⑦何晏集解.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卷一·学而.北京:中华书局,1985,3何晏也没有摆脱汉代移孝作忠的模子,将孝道扩展到治家治国的层面上,他认为如果能孝友于家族,自然可以令国家安泰,将推行孝友与为政合二为一。
何晏的孝道思想既反映了遵守儒家孝道传统的一面,如倡导奉养父母以敬为本,不分贵贱守丧三年等,但是也强调孝之情的重要性,如认为礼制的制定源于人情,丧葬礼仪是用以表达孝子的无限哀思等。这种在尊礼的前提下特别重情的孝道思想,具有重要的思想意义,使人们认识到孝之情才是孝道最本真的内涵,同时由于礼仪的节制而合理地表达孝之情,不因情废礼,令孝道的情和礼完美结合,符合孝道的本意。
王弼“幼而察惠,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①陈寿撰.裴松之注.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魏书卷二十八·钟会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655。具体到孝道思想上,王弼透露出更加重自然、重感情的一面。王弼站在道家立场上,认为没有必要提倡孝道,他崇尚的是自然的感情,他认为如果国家自治、六亲自和,则人人都为忠臣孝子,不需再倡导忠孝。王弼在《老子指略》中讲到父子兄弟之间的感情本是发自自然的,但当孝慈成为一种美好的名声、高尚的德性,出于对名声的崇尚,人们很可能将孝慈的真正情感抛却,那时孝慈并不发源于内心的爱敬,反而关注外在的礼仪、虚伪的言行。因此通过摒弃虚伪的名行以回归自然的感情,这是丝毫不过分的,也是必不可少的:“父子兄弟,怀情失直,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盖显名行之所招也。患俗薄而名兴,行崇仁义愈致斯伪,况术之贱此者乎?故绝仁弃义,以复孝慈,未渠弘也。”②王弼著.楼宇烈校释.王弼集校释.老子指略辑佚.北京:中华书局,1980,199
王弼通过“圣人有情”命题提升了“情”的价值,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向我们揭示着孝之情的重要。王弼在解释“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时明确肯定孝的重要内涵是“自然亲爱”,而非矫伪造做。孝悌为人的本性,只有具有孝悌之本才可能向外扩展,推及万物,达到至仁:“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也。”③王弼著.楼宇烈校释.王弼集校释.论语释疑辑佚.学而.北京:中华书局,1980,621这种观点将儒家的血缘关系与道家的自然原则结合在一起,其目的在于反对出于机心和利益的孝道,反对孝背离本真而导致矫揉造作,他想剥离汉代以来附加在孝之上的种种虚伪,将孝道还原为自然情感。
王弼以老解易,援老入儒,承袭老子反对礼仪、礼法将孝之情异化的观点,认为与其提倡孝慈不如令社会回复到自然亲爱的原始时期,那时人人自知父慈子孝,而各安其份、各司其职,一如“鱼相忘于江湖”。针对现实社会和人性中虚伪的弊端,王弼赞同老子“绝仁弃义,以复孝慈”的主张,认为此种做法十分必要。最后王弼更明确将孝训释为“自然亲爱”的天然亲情,重视孝之情,这是对于孝道原初意义的回归,反映了道家注重天然亲情的孝道思想的影响。
三 竹林名士:激烈反对孝之礼
竹林名士处于曹魏集团和司马氏集团政治斗争最激烈的时期,这时名教彻底失范。竹林名士抨击礼教,以非常态的方式彰显自我的独立人格。他们崇尚“越名教而任自然”,将传统的名教要求和忠臣角色抛之脑后,注重个体的精神独立和感情的自由表达。这一切,也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孝道思想。这里以曾经明确论述孝道或有孝行记载的阮籍、王戎、嵇康为例,简明论述竹林名士对于孝道的看法。④房玄龄等.晋书·阮籍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1359阮籍的孝道思想主要体现在他激烈的言行当中:
“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⑤房玄龄等.晋书·阮籍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1361
阮籍在居丧期间引人关注:一方面是他面对母亲离世的惊人哀痛,另一方面是他居丧期间悖礼的言行。阮籍在这样的作为中彰显了他的孝亲真情,他不顾“毁不灭性”,不以死伤生的训诫,恣意地表达丧母之痛。他两次“吐血数升”,而又“毁瘠骨立”这是不孝之子所不能表现出来的。同时,他“直言穷矣”、“殆致灭性”,正是内心充满对母亲至亲至孝的感情才会令其如此哀戚,正是忠道信念衰颓后对孝道的坚守,才会令他在面临“亲不在”时如此绝望。诸多礼法之士守丧尽礼,但是从情感来讲,永远无法与阮籍这样真挚深沉的思亲之情相比。由此可见阮籍对于孝之情的珍视。其次,阮籍在居丧时的悖礼骇俗行为。他知晓母亲去世继续下棋而不立即奔丧告丧,居丧期间饮酒食肉,待客时散发箕踞等等,不可否认这完全就是违反传统儒家孝道礼仪的。
阮籍根本不在乎所谓礼仪,他像老庄一样对于名教礼制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抨击。他认为君子提倡的所谓礼法,事实上正是造成天下大乱的原因,但是人们往往遵照行事,不加改易,真是大错特错了:“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①阮籍著.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大人先生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170对于礼制的激烈反对来自于当时的社会形势,名教被各色人等任意宰割,时而拿来作为个人的道德准则,时而又被抛却脑后。“本有济世志”的阮籍不再信奉和依赖这样虚伪的名教,他倒是从早已盛行的道家之风中发掘了思想资源。从儒家传统的角度,这种排斥甚至反对丧葬礼仪的行为固然不合理,但道家注重孝亲的天然情感,倡导孝亲之情的自由表达,所以从道家角度看,阮籍在守丧期间所表现的真挚的孝之情是不可否认的。阮籍“直言穷矣”,正是对孝道不行的彻底绝望,他以自己的惊世作为表达了个人崇高的自觉意识,更给司马氏集团以讽刺和挑战。
嵇康崇尚老庄,与阮籍齐名。他的著作中没有直接论述孝道,而是在广泛意义上对于名教礼制进行了议论:“推其原也,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②嵇康著.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难自然好学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260-261他首先对于传统儒家士人进仕的重要途径——学习六经进行了直接的否定,认为六经中的是非善恶之要求实际上是对于人性的压抑,人性本是自然顺情的,学习六经或者依循礼制都不能全性保真。仁、义、礼、智来源于虚伪矫作和争名逐利,这与人性中的真情自然是完全背离的。嵇康进一步对礼制进行了修正,《声无哀乐论》中他说:“玉帛非礼敬之实,歌舞非悲哀之主也。”③嵇康著.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声无哀乐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98《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中他又说:“所谓礼为情貌者也。”④嵇康著.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295认为礼制的本质在于情,在于敬,而非外在的代表之物,人们要重视礼中之情。
王戎世族出身,好清谈,言论超然玄著,为时人所推服。《晋书》记载:“后迁光禄勋、吏部尚书,以母忧去职。性至孝,不拘礼制,饮酒食肉,或观弈棋,而容貌毁悴,杖然后起。裴頠往吊之,谓人曰:‘若使一恸能伤人,濬冲不免灭性之讥也。’时和峤亦居父丧,以礼法自持,量米而食,哀毁不逾于戎。帝谓刘毅曰:‘和峤毁顿过礼,使人忧之。’毅曰:‘峤虽寝苫食粥,乃生孝耳。至于王戎,所谓死孝,陛下当先忧之。’戎先有吐疾,居丧增甚。帝遣医疗之,并赐药物,又断宾客。”⑤房玄龄等.晋书·王戎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1233同样是居丧,王戎并不以礼制限制个人的孝亲之情的表达,他不拘礼制,或饮酒食肉,或闲散观棋,但却尽个人哀思之情,不顾身体而伤及自己,被称为“死孝”;和峤寝苫食粥,居丧尽礼,但不因哀哭死者而伤及生者,被称为“生孝”。生孝重在表现孝行的礼仪周备,死孝则反映孝子的忧伤哀毁。为何时人评判王戎更胜?因为王戎在守丧期间表达感情毫无掩饰,不为礼制束缚,相对于和峤的“寝苫食粥”、“哀毁不逾于戎”,反而是王戎“毁悴”、“灭性”令人为之动容,为之担忧。足见“死孝”的意义之重,用自己的性命奉生送死可能比依循礼制要真切、深情,这种尽哀思之情的守丧方式,透露着竹林玄风中“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倾向。
竹林名士对名教礼法的异化和滥用十分厌恶,因此对于孝道的礼法要求十分排斥。他们认为孝之礼与孝之情是尖锐对立、不可调和的,他们重视孝之情,对于道家反对孝亲礼仪的做法十分肯定。这个时期的名士生活在名教与自然的夹缝之中,他们想要任自然而又不能纯任自然,想要抛弃名教却难以抛弃名教。
四 两晋名士:弥合孝之情和孝之礼
西晋时期,名教与自然的紧张关系渐趋缓和,此时大部分士人处于恢复名教秩序的要求之中,即使有人坚持自然之风也并不足以危及生命。因此人们强调遭到贬低的孝之礼,而同时不忽视孝之情的重要性,孝之情和孝之礼两者都得到推崇。试图将孝之情和孝之礼融合为一的代表人物之一是郭象。郭象在关涉到孝道思想的时候十分注重“自然”和“名教”的统一,他认为父子之情来源于天然:“自然结固,不可解也。”⑥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人间世.北京:中华书局,1961,155郭象作为玄学大家十分肯定道家重真情、反礼法的作风,但不同于正始名士刻意忽略孝之情和孝之礼的差异和冲突,也不同于竹林名士将两者尖锐对立,他用自己的方式消解了道家一直强调的孝之礼和孝之情的矛盾。
郭象注释《庄子·大宗师》时讲:“人哭亦哭,俗内之迹也。齐死生,忘哀乐,临尸能歌,方外之至也。”⑦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大宗师.北京:中华书局,1961,266他认为奔丧守丧、哀戚哭泣、守丧三年等孝之礼是方内之士的法则,方内之礼贵在节文,在方内人看来守丧时鼓琴而歌这样一种“非礼”的行为真是匪夷所思。但是郭象这样解释,临尸而歌的子琴张、孟子反是方外之高人,“不为教迹所拘”,“游心寰宇之外”,他们生死一齐、哀乐俱忘,并不屑于遵循世俗礼制,而子贡也不应以世俗的眼光去衡量这些方外之士。郭象先用方内、方外消解了曾经存在的孝之礼和孝之情产生冲突的机会,又进一步以庄子的齐物论为依据,淡化礼制和孝思的对立。《庄子》中记载,颜回质疑孟孙才的居丧,发现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孝子丧亲的哀戚之情。郭象认为他已然冥同生死,顺化无为:“夫常觉者,无往而有逆也,故人哭亦哭,正自是其所宜也。……所造皆适,则忘适矣,故不及笑也。夫礼哭必哀,献笑必乐,哀乐存怀,则不能与适推移矣。今孟孙常适,故哭而不哀,与化俱往也。”①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大宗师.北京:中华书局,1961,276郭象认为真正的“觉者”与物同体,冥同内外,所以在丧葬时不存哀乐于胸中,“人哭亦哭”,不哀戚死者的消逝,将此看作是“与适推移”,自己也将顺应这种“推移”,顺化无为。所以孟孙才“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但仍然称其为“善处丧”。郭象进一步认为真正的礼制在于“称情直往”,率情而动,忘却名形:“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声,牵乎形制,则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父子兄弟,怀情相欺,岂礼之大意哉!”②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大宗师.北京:中华书局,1961,267这是礼仪的高超境界——玄同内外,守母存子,既不违背方内的处事法则,又能令方外之人顺情而动,既能够保有礼仪之真挚情感,又不毁坏礼仪的外在规范。如果对礼仪的遵守不是来源于孝之情,孝之礼变为虚伪矫饰,那就是不通达礼意了。
郭象以其独化论为基础,认为孝亲的自然之情是天经地义,表达孝道也应该顺情而动。郭象将孝之礼放在俗内来进行肯定,虽然在理论上将两者的矛盾、对立消解了,但是事实上却是礼在俗内而情在方外,还是造成了孝道的分割。在理论上肯定了孝亲情感的重要性之后,随之而来的问题则是“称情直往”能不能成为一种社会存在?如何解决实际生活中情与礼的冲突?解决问题的关键不仅在于情而更在礼,即怎样把礼仪变得合乎人情?这诸多问题便给东晋名士留下了发挥的空间。
偏安的东晋朝廷政治趋于稳定,社会趋向于常态化,在经历了社会环境变迁和玄风熏染之后,儒玄双修、礼玄双修成为主流的社会思想。唐长孺先生曾认为:“正因为东晋以后名教与自然的关系已有较一致的结论,所以在学术上的表现便是礼玄双修。……当时著名的玄学家往往深通礼制,礼学专家也往往精通三玄。”③唐长孺.魏晋玄学之形成及其发展.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324此时名士在生活方式上讲求通达,顺随自然,少有执着和奢欲。具体到孝道行为上就是既重视自我之孝亲深情,强调个人本性中自然孝亲的一面,但是又在面对社会时遵循礼仪,不主张情与礼的对立分化。如:“简文崩,孝武年十余岁立,至暝不临。左右启‘依常应临’。帝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④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言语.89.北京:中华书局,2007,174传统的丧葬礼仪对于哭泣有一定的规定,如朝夕哭、既夕哭等,最初这种规定应该是来源于一种真正的哀思,用以节制某些孝子哀戚毁性的行为。孝武帝年幼守丧“哀至则哭”,不理随从“依常”的劝慰,一反形式上的遵礼,将礼仪的的本质——情感放在首要的地位,真是至情至性。孝武帝的这些行为虽是一种名教之上的顺情而为,率性而动,但此时名士却往往并非刻意反对礼仪形式,名士们尽量将自己的率性而动保持在不违背孝亲大义的范围之内,换句话说是以“不与物逆”为最高准绳的。
魏晋名士反对汉代孝道思想中分割孝之情、礼的态度和独尊孝之礼的做法,他们不断对于融合孝之情、礼进行着探索,力求使孝道复归到情礼双彰的良好态势上。因此,正始名士何晏和王弼发扬孝亲之情,力图改进汉末行孝虚礼带来的弊端;竹林名士面对名教纲常的崩溃激烈反对孝之礼,倡导自由表达孝之情,这是继承和发扬道家孝道思想的直接结果;两晋名士从理论和实践层面进行融合孝之情和孝之礼的尝试,最终以东晋士人礼玄双修的气度和胸襟融化了孝之情礼冲突,使孝道复归重情尊礼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