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拯救复仇”——一次亲近萌萌的尝试
2013-04-07郭熙明
郭熙明
(海南大学 社科中心,海南海口570228)
1987年,由“哲学与文学国际协会(IAPL)”在美国堪萨斯大学召开了一次尼采学会;3年后,考布(Clayton Koelb)将此次会议论文编辑出版,书名《作为后现代主义者的尼采——赞成和反对的论文集》;寇眉(Rebecca Comay)《拯救性的复仇——尼采、本雅明、海德格尔与记忆的政治》一文,被编排在这部文集首个主题“后现代的多种视角”第一篇①Rebecca Comay,《拯救性的复仇——尼采、本雅明、海德格尔与记忆的政治》(Redeeming Revenge:Nietzsche,Benjamin,Heidegger and the Politics of Memory),见 Clayton Koelb编,Nietzsche as Postmodernist:Essays Pro and Contra,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1990年,第21-38页.。寇眉标题“拯救性的复仇”,其中“拯救性的”属动词“拯救(redeem)”的分词形式,还可译作“拯救着的”、“正在拯救的”,作形容词使用以修饰名词“复仇(revenge)”,为着揭示“复仇”自身拥有的“拯救性”;“复仇”与“拯救”的主从关系显而易见。[1]。
21世纪伊始,为纪念一百年前逝世的德国哲人尼采,中国学者薛晓源、金惠敏主编并出版了“尼采百年解读系列”丛书,其中《尼采的幽灵——西方后现代语境中的尼采》收录了寇眉这篇文章——在从现代英语到现代汉语的转换、生成中,译者郭军将主标题处理为“拯救复仇”②相比起寇眉原文标题“拯救性的复仇”,郭军的译名“拯救复仇”则要不确定得多;它除了拥有原文中“复仇”与“拯救”确定的主从关系,还可以表示“拯救”与“复仇”的主从关系。我宁愿把这看作译者郭军有意为之,为了敞开寇眉原文可理解的意义空间,期望它在汉语思想中自行生发。为简略起见,如无特殊必要,以下正文均省略副标题,分别以《拯救性的复仇》和《拯救复仇》指称寇眉原文和郭军译文。[2]。
2002年末,萌萌“刚写完本雅明《论历史的概念》的阐释”,“不久便读到吕贝卡·寇眉的《拯救复仇》”,“喜欢至极”!于是,“便迅速做了这个为求自己理解的笔记”;但此后,“这一份思考搁了近两年”,2004年10月14日才以《记忆中“曾经”的承诺》方式“完成”。如萌萌“记忆”中的文字所述,“搁了近两年”“这一份思考”的断续,恰与标题中“曾经的承诺”相关[3]。
在此纯属围绕寇眉原文、郭军译文与萌萌解读文的直观描述中,令人产生出第一个“惊讶”:从《拯救性的复仇》,到《拯救复仇》,直到《记忆中“曾经”的承诺》,在经过郭军译文的中介、过渡之后,萌萌的解读文从寇眉原文中生发出了哪些属于她独特眼光的思想“踪迹”或“结晶”③在《记忆中“曾经”的承诺》中,没有任何信息可以说明萌萌参照过这篇文章的英语原文,考虑到萌萌对待学问的严谨态度——例如阐释本雅明《论历史的概念》时,萌萌就同时参照了两种英译、两种主要从英文而来的中译、两种从德文而来的中译——可以合理地推断,萌萌《记忆中“曾经”的承诺》基本来自于郭军译文的“中介”,因而它很大程度上依凭于萌萌对汉语自身的听-读-写能力。基于此,本文在引用寇眉原文的时候,也尽量采用郭军译文。?例如,明显可以直观到,萌萌有意搁置了中英文编者共同赋予寇眉原文的“后现代”视角,这是为什么?
与这个偏重于“思想/精神”层面的“惊讶”相比,萌萌遭遇《拯救复仇》“喜欢至极”的“情绪”和“体验”所激发的“惊讶”则更加令人具有切身感,也更源初、浓郁深厚而且持久。在《记忆中“曾经”的承诺》“题记”中,萌萌对此“喜欢至极”作出了两点融合“身体性”与“思想性”的说明:一是“它的文字缠绕难懂激起了我的兴趣”,二是“它从尼采、海德格尔和本雅明比较的角度所揭示的问题锋芒所向具有特别的挑战性”。两者之间以“不仅……而且”句式呈现的“意义”“递进”,则显露在随后对“曾经的承诺”这一“搁了近两年”的“专题”之断续的补充说明中:“可能吕贝卡·寇眉的文章虽一边激起了强烈的认同感,一边却尖锐地推进了问题使我的落脚点漂移起来以致长时间难于落笔。这次因一个问题的触动,我重新翻出笔记,也只能加做这一个引言式的‘题记’和‘局部问题展示’补充前后”[3]246。这段带有说明性质的“记事”文字,读来格外令人沉痛:一方面,不仅因为它可以看作一个典型案例,显示出萌萌放弃身为女性和作为诗人更容易“确立”自身的“文学/诗学”“天赋”、非要跻身于“哲学”的思想丛林承受问题追逼和拷问之苦以“安身立命”的自觉选择;更因为它尤其通过“文字缠绕难懂”、“具有特别的挑战性”的“问题锋芒所向”以及“尖锐地推进了问题”但“使我的落脚点漂移起来”、“以致长时间难于落笔”,既表露了对男性同样“繁难”的“思想”以及“在思想中推进问题”的“实事”,更表达了面对这“实事”坚毅果敢、毫无退缩的自觉担当——它是萌萌一生“身体性”与“思想性”命运的共同缩影和写照。另一方面,则因为萌萌“肉体生命”在2006年8月12日突然“坠落”这个“可怕的偶发事件”,遗留在萌萌文字中的“思想”以及“在思想中推进的问题”,便共同构成“思者”萌萌的生死之“谜”,自然而然召唤着蒙萌萌所惠者如笔者同样以“思想”以及“在思想中推进问题”的方式,努力“亲近”萌萌仍然温存的“思想生命”,聆听她、感知她、复活她如同昨日……
单从标题即可看出,面对寇眉《拯救性的复仇——尼采、本雅明、海德格尔与记忆的政治》殊非易事,除了要处理尼采、本雅明、海德格尔3人在“拯救”与“复仇”问题上的学理差异之外,还要有对“记忆的政治”的现实关切,由此才能进入到“尼采、本雅明、海德格尔”“与”“记忆的政治”的转换生成中;但本文重点在于对照萌萌《记忆中“曾经”的承诺》与寇眉《拯救性的复仇——尼采、本雅明、海德格尔与记忆的政治》,通过追循萌萌的解读文从寇眉原文中生发出了哪些属于她独特眼光的思想“踪迹”或“结晶”,意在萌萌遗留的文字“碎片”和“谜”④以“这次因一个问题的触动,我重新翻出笔记,也只能加做这一个引言式的‘题记’和‘局部问题展示’补充前后”为例,萌萌遗留文字中的“碎片”和“谜”,不仅表现在《记忆中“曾经”的承诺》这篇文章由“题记”、“摘要”和“局部问题展示”组成的“残缺”“形式”上,也保持在“这次因一个问题的触动”中的“问题”“内容”随其“触动人”的“坠落”一起进入的“沉默”中。中“还原”并“复活”中国当代“思者”萌萌的“思想”及其“在思想中推进的问题”,因此自然而然把寇眉与她笔下解读的尼采、本雅明、海德格尔一起作为萌萌思想“生发”和“论辩”的“他者”以供参照,为突出“论辩”双方的差异而以“如何‘拯救复仇’”的问题明确之;这个选题自身的难度可想而知,笔者只能尽力为之并把它作为一次亲近萌萌的尝试,也是在萌萌7周年祭日对她给予惠赠的再次领受。
一、尼采的“复仇”变奏曲
萌萌《记忆中“曾经”的承诺》由“题记”、“摘要”(包括2002年12月笔记中的“‘引子’句解”与2004年“因篇幅限制”对原笔记“简约”的“问题注疏”)、“局部问题展示”3部分组成。如果说其文体形式最明显的特色是“残缺”的话,那么,寇眉《拯救性的复仇》同样由3部分组成的内容构造,看起来则要奇特得多:它首先从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各引了一段文字,作为文前导语;随后的序言始于开门见山的自我陈述,“我立论的结构稍有迂回,正文内容是间接的。我打算做两件事,也即打算实现两个回归”,接下来的叙述点到为止地说明这“两个回归”,“首先,打算让尼采回归海德格尔——取道于本雅明……第二,打算让尼采回归他自身”,序言重点则放在说明“这个迂回思路”“困难并且远非显而易见”的5个“基本理由”上⑤黑体字系原文作者添加。[1]22;“正文”由6个小节构成,在内容上承接序言,但与其重点说明的“5个基本理由”并没有直接对应关系,这6小节“标题”的缺失更增加了理解上的困难。
在这个简短的“形式”素描中,萌萌的解读文与寇眉原文的“相关性”,也仅仅体现于《记忆中“曾经”的承诺》“摘要”中——从2002年12月笔记拎出的9条“论纲”,作为《拯救复仇》的“‘引子’句解”,而2004年“简约”的6个“问题注疏”则与《拯救复仇》6小节“正文”两相对应。
要想找到这两篇文章的共同“入口”,恐怕首先要从寇眉原文寻求突破。
前文已经提过,“复仇”是寇眉原文标题的主词,无疑也是寇眉全文最重要的关键词;以其作为“突破口”,应当不会“误入歧途”——而且,寇眉文前“导语”所引第一段文字,几乎可看作对“复仇”的意义限定和问题提出,全文如下:
“曾经”——这是对意志的切齿之恨和最隐秘的忧郁的称呼……意志对时间及其“曾经”的恶意(ill will/Widerwille),这一点,的确只有这一点,才是复仇(Rache)之所是……
当我教导你们,“意志是个创造者。”我引领你们离开这一切。所有“曾经”都是一个碎片,一个谜,一种可怕的偶发事件——直至创造性的意志对它说,“但是我曾经意愿它如此。”直至创造性的意志对它说,“但我现在意愿它如此;因此我将意愿它如此。”
但是意志已经如是说了吗?而这事将会(will)何时发生呢?意志已经摆脱了自己的愚蠢的羁绊吗?意志已经成为它自己的救赎者和快乐使者了吗?它已经废忘掉(verlernt)复仇精神以及全部切齿之恨吗?还有,谁教过它与时间和解以及比一切和解更高的东西?⑥经查证,寇眉此处采用的是R.J.Hollingdale于1961年出版的英译;出于郭军译文对萌萌解读文的中介作用,笔者在“重译”这段英文的时候尽量克制自己以对应于郭军译文,但两种中译文字差别已经很显眼了。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论救赎”
如果考虑到在“序言”一开始,寇眉就自我陈述全文“打算实现两个回归”的意图均与尼采相关——严格说来,是与尼采在这段文字中论述的“复仇”相关——尤其是第二个回归,“打算让尼采回归他自身”,才是寇眉真正的意图所在。与之相比,“借助于本雅明”“让尼采回归海德格尔”,这“第一个回归”意图仅仅是“第二个回归”道路上“迂回曲折”的中介;那么,寇眉整篇论文,就可看作是对尼采这段关乎“复仇”文字的疏解;而整篇论文的“迂回思路”,则可视为寇眉精心构思的一部交响乐,它的主旋律就是尼采这段有关“复仇”的文字,取道本雅明让尼采首先回归海德格尔继而回到他自身,则分别是主旋律的“变调”和“复调”。
“复仇”与“曾经”相关!“复仇”是与“曾经”密切相关的“意志”!
几乎可以断言,这段文字深藏着尼采思想矛盾、复杂、混乱、模糊、挣扎、冲突的全部奥秘,而体现在“忧郁”与“快乐”情绪色调中的否定与肯定、消极与积极、悲观与乐观恰是尼采身陷“意志”“悖论”而不自知,却要让“意志”挣扎而出的思想命运。寇眉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并将其作为《拯救性的复仇》的基本情调,它尤其体现在寇眉对尼采“Widerwille”的理解和转换中:
但是从非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思考意志自己的Widerwille(反抗意志)会是怎样的呢?那将是不把Widerwille看作“恶意(ill will)”或“坏心(bad ill)”——不是看作豪林戴尔所译的“反感”或“深恶痛绝”——而是看作与现实,并因此而最终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反抗意志。不是惩罚,而是反抗:一种对现状,也就是对自己的反抗:一种超越了惩罚的愤怒,一种超越了复仇的复仇,一种超越了悲痛之情的感伤⑦略有改动。这段文字已接近全文的尾声,因而它直陈着寇眉的思想意图。。[2]364
寇眉不能接受豪林戴尔对Widerwille做出的“恶意(ill will)”理解,而要以“反抗意志”取而代之并“让尼采回归他自身”,这是为什么?豪林戴尔所译的“反感”或“深恶痛绝”何以遭致寇眉的“反感”或“深恶痛绝”?
因为,如此“意志”造成的“复仇”态度,“暴露了一种在历史的‘曾经’面前行动能力的丧失”!寇眉对此“复仇”“意志”做出了3方面的揭示,萌萌将其复述如下:
(1)“曾经”外在为一种僵死不变的历史前提,使现在成为一种完全被动接受的结果,于是,主体在这种形而上学决定面前只剩下道德责任心理默默承受;(2)“曾经”又从僵死的过去转化为寓言的来世,奖赏和惩罚就在其中,现实人生遭到否定,其静态的肯定仅在于,对最后审判的永恒时间的听从;(3)“曾经”的历史是一堆“碎片、谜和可怕的偶发事件”,意志既不能将它拉入或“浓缩为”整一的创作冲动,只好闪避它,或满足于原子主义或分散,结果是对破碎的膜
拜。[3]255
换言之,如此“意志”的“反感”恰是“意志”无力的表征,以至于连有“洁癖”的萌萌都重复使用“后宫太监”表示莫大的讥讽;寇眉要回归的“反抗意志”,正是令尼采几乎着迷到疯狂的“权力意志(die Wille zur Macht)”。
寇眉以此转换“复仇”为“拯救性的复仇”,但却要“取道于本雅明”。
二、“拯救性的复仇”:寇眉底本雅明
进入寇眉底本雅明之前,不得不先简单勾勒寇眉底海德格尔。
种种迹象表明⑧比如,寇眉坦言,“无论海德格尔的思想路线有何转折和曲折,都不是我现在所关注的。眼下的议题是时间”;再比如,一种对海德格尔底尼采解读带有批判性的“常识”而缺乏“深思”的“意见”,同样保留在寇眉论述《谁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的文字中,“现在来细究海德格尔由于对尼采的文本未能吃透而可能或不可能产生的各种误读是不合时宜的”。,海德格尔自身的思想关切,并不是寇眉的关注重点,至少不是《拯救性的复仇》这篇文章的关注重点。对海德格尔,寇眉采取的是“拿来主义”做法,因为他对“形而上学”具有“颠覆性”的做法,让寇眉寻求“记忆的政治”的“反抗意志”更有激情。
尼采要克服向“曾经”复仇的形而上学精神——即肯定在短暂生命的永恒回归过程中时间那璀璨的一刹那——的努力是失败的。他认为失败的原因在于,尼采自己对永恒的理解归根结底还是把时间的狂喜形态一概归入现时的标准“同一”,因而使他自己无意中陷入了把时间看作一系列静止的此时此刻的构想,陷入了这种构想总是涵盖的主体性的形而上学,因而也就陷入了形而上学随时可能带来的专断政治,结果为对地球的现世统治铺垫了道路,地球将以大众科技的无限加剧增长而告终。最后,尼采被迫——“非凡地”——屈从于他全力以赴的复仇精神。[2]351-352
应该说,寇眉这番对《谁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的复述是相对客观的,但在随后的思考中,海德格尔引发了寇眉一个问题两个不同层面的关注。
海德格尔批判性地揭示,“形而上学”以永恒的“现时”作为“同一”“时间”的“标准”,它所导致的“专断政治”,极大程度取得了寇眉的认同,以至于在随后的第三小节中,寇眉不厌其烦地拎出尼采种种文字,分别从生理(残疾)、认识论(压抑)、体制(机械化)、经济(追求投入产出高效益的“现代科技装置”)、文化(商品化)、意识形态(“历史进步”的表面信仰与屈从“历史权威”的实质)这6个角度,作为“形而上学”造成“专断统治”的“恐怖”证据⑨悲哀而又真实,这一切今天已经成了“全球化”实质上是“西方化”带给全人类的“现代化”命运!。就寇眉关注的“复仇”问题而言,形而上学化的时间造成了“曾经”的“冻结”,以至于“意志”面对“冻结了的曾经”只能“反感”、“丧失行动能力”,这种“复仇”被寇眉称作“形而上学的复仇”,也是对“复仇”的“官方”、“专制”界定,“标志着一种不宽容或对时间以及时间光阴的‘恶意’,一种因果报应和等价交换的奴隶经济,表明了以最卑下的形式存在的反应行动”[2]349。
但另一方面,寇眉又不能接受海德格尔给尼采“挂上了西方最后一位形而上学者的标签”,因为“在1874年,尼采就以先见之明看到了这种[形而上学]复仇的政治后果”[2]356,不仅看到了,“回归他自身”的尼采还试图以“反抗意志(Widerwille)”转换“意志”的消极无能为积极的“权力意志”,转变“形而上学复仇”为“后形而上学复仇”或“非形而上学复仇”[10]如寇眉所说,“后/非形而上学复仇”,即“对复仇不从报应的定义上去思考……即超越惩罚和等价交换的逻辑以及总是伴随这种逻辑的来世思想……对复仇不做物恋式思考……即超越一个等价交换社会的原子分裂性破碎,直到回归的永恒性最终去掉基督教世界用永恒世界来安抚的特征,直到专断的意志受到遏制,而这种遏制却不是仅仅对欲望的克制”。见吕贝卡·寇眉《拯救复仇》,郭军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351页。,亦即萌萌明确提出的“政治哲学复仇”。
以至于,就寇眉的问题关切而言,海德格尔意义仅仅在于,启明了走出形而上学的问题意识;但令人惊讶的是,它所导致的问题意向和层次的转换,竟然是从“走出复仇的拯救”走向“对复仇进行拯救”[11]作为萌萌弟子之一,起码明确地知晓海德格尔之于她的思想意义;寇眉在这个问题上的“得失”,已经显示于《记忆中“曾经”的承诺》题记中萌萌对她与寇眉各自“问题意识”的区分里。[2]353。
于是有“拯救性的复仇”。但“取道于”本雅明。
巧合的是,寇眉关注的也是本雅明的《历史哲学论纲》[12]按萌萌提示,本雅明《论历史的概念》(Ueber d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有两个英译本,寇眉采用的英译,标题恰是不同于德语原文的《历史哲学论纲》(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本文皆从寇眉原文。。每一个敢于在思想丛林中探险的求索者,都知道这个发生于思想长征途中的“偶发事件”有多么重要:这当然是一场遭遇战!尽管在起初,你根本无法判断对方是敌是友,战斗力如何,战况将如何,战斗结果又会如何,但作为“同道中人”的事实自然会让这场“遭遇战”生发出多多少少、或浅或深的“意义”。即便在直面寇眉“文字缠绕难懂”、“问题锋芒”的“挑战”之后,“我的落脚点漂移起来以致长时间难于下笔”,仍然毫不掩饰自己“喜欢至极”的真情,萌萌是个当之无愧、品格高洁的“思想斗士”[13]对照现实,更显示出萌萌的可贵,因而萌萌的突然“坠落”也让有幸与她结缘的人更加“痛惜”。。
作为文前“导语”的第二段文字,寇眉引自本雅明的《历史哲学论纲》第12:
历史知识的主体不是全人类或某些人,而是战斗着的被压迫阶级。在马克思的著作中,这阶级作为最后的被奴役阶级而出现,作为以摆脱践踏的(untrodden)世代人名义正在完成解放任务的复仇着的阶级而出现……社会民主派曾认为,把未来世代人的拯救者这一角色,指派给工人阶级是合适的,但却要以砍断工人阶级拥有最强大力量的肌腱方式。这一训练让工人阶级既废忘(verlernen)了其仇恨,也废忘了其牺牲精神,因为滋养这两者的是受奴役的祖先形象,而不是翻身解放的后代子孙们这一理想。[1]21
寇眉《拯救性的复仇》“正文”6节内容中,第4节所占篇幅最长,重点解读本雅明,同样可看作对这段“导语”的“义疏”。
本雅明曾经身兼“犹太主义(神学)”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哲学)”于一任,但1940年,在他的最后、也是最令人费解的文本中,本雅明恰恰对自身的“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最残酷的清算。
有意思的是,寇眉对本雅明的解读,一开始就摆出了《历史哲学论纲》的现实政治背景,“被占领的巴黎”、“斯大林-希特勒合约”、“莫斯科大清洗”、“人民阵线瓦解”、“法西斯主义在西欧蔓延,而左派号召无产阶级奋起反抗的努力失败后”,其中尤其是“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它标志着也拆穿了“社会主义民主假面”、“进化论马克思主义谎言”[14]就现实政治而言,它也反映着奴隶作了主人后继续奴役别人这一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主奴辩证法”。。
更有意思的是,寇眉底本雅明解读,重点却在于让“黑格尔式将来完成时(the Hegelian future perfect)”回归“历史唯物主义”“未完成将来时(a future imperfect)”,或者说,让本雅明从“进化论马克思主义”面相回归“犹太人的弥赛亚主义”真相[15]启蒙理性促成的“进化论信念”(哲学),与犹太人的“弥赛亚信仰”(神学),岂不是马克思本人同样拥有的两种身份?。
“黑格尔式将来完成时”:按照黑格尔“历史”与“逻辑”统一的“辩证法”,时间中曾经、现在、未来这三个维度,对应着“绝对精神”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自在、自为、自在自为)的运动;作为“曾经”、“现在”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产物,“未来”实际是把“曾经”、“现在”扬弃于自身的更高者,而且,这个涵括“历史”与“逻辑”辩证统一的“未来”,比“曾经”、“现在”有着更高的“现实性”因而也必定会“实现”;黑格尔因此让哲学史终结于他的“绝对精神”,让世界史终结于“普鲁士王国”——“马克思主义者”的“共产主义理想”可与之对应[16]在寇眉看来,既然“对黑格尔来说”历史会“终结”,那么,“任何复仇最终都将会是难以想象的,但仅仅是因为各种欠负的帐务(the accounts)将会全都已经关闭。”。然而,在寇眉看来,这样的历史“进化论”,是以“许诺”“未来”“乌托邦”的方式,来“利诱”、“收买”面对“曾经”的“复仇”,是用“未来”的“许诺”同“曾经”的“苦难”做交易;它仍然遵循着海德格尔揭示的“形而上学时间”,即同质化、物化曾经、未来于永恒的“现在”中。
“历史唯物主义式未完成将来时”:“曾经已经是将来的时间(What was to have been the future)”,作为“一种极端的未完成将来时”,“它将永远不可能已经变成现在时;一种刻板地偏执于自己无法‘已经是’,并以这种失败的形式而存在的将来”,“它是一种极端有限的将来时,把自己作为过去未完成之物的将来完成时(the will-have-been of what was-not-to-be)来记忆:这种将来时,它仅有的一刻正铭记遭背叛、被弃绝的希望底消逝了的那一刻”,“因此它的在场正是其放弃的不在场,它的可能性正是其不可能性:它的自我显露正是因为它之前无法显现遗留下的缺口”[1]32。也许是考虑到这段文字实在难以索解,寇眉随即提及本雅明论述普鲁斯特时捕捉住“太迟了”的“时间之结构特征”[17]对此“太迟了”,萌萌的阅读理解几乎完全是“日常式的”,也几乎全然是“个体性的”,因而迥异于寇眉依托于“犹太人弥赛亚主义”的“弥撒式理解”。尤其可对参萌萌《记忆中“曾经”的承诺》与张志扬《维纳斯断臂之谜——萌萌的问题意识》,均见于张志扬编《萌萌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第259、12-13页。,于是,“时间感”因此完全改变,“回忆变成了对从一开始就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概述。时间变成了永远满足不了的缺乏的深渊。欲望变成了既无法怀旧也无法接受未来安慰的焦躁”[2]360;对结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亦可看作“后结构主义”或“解构主义”)略有所知的敏锐读者,大概已经从这些话语中嗅出了“结构主义”与“后现代”气息,与寇眉此处的思想意图一样,“结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都是带着批驳“形而上学”专断”的标记而出场的,值得一提的是,在现代西方哲学的思想地图上,它尤其表现为法国哲学对德国哲学“重压”之下的“反抗”——普鲁斯特不就是开创了所谓“意识流”的法国人么?就时间论题而言,“后现代主义”可以一词概括:“[时间]碎片化”——尤其反抗在德国人黑格尔、马克思达到顶峰的“进化论时间”。考布将寇眉此文编排在“后现代的多种视角”第一篇,并没有看走眼!
问题在于,“[时间]碎片化”之后,如何能够将“复仇”变成“拯救性的”呢?
寇眉借助的是本雅明“犹太人的弥赛亚主义”面相,真正的“拯救”显然不是“官方的”或“形而上学的”时间,不是将一切时间同质化、均平化、物化因而“纯粹算帐和交换的时间”——它所提供的“拯救”只能是可以计算、并且等价交换甚至在讨价还价中能够“偿还”、“交易”、“妥协”的谈判式“和解”,基督教凭借许诺“来世”或“天堂”的“拯救”同样如此!真正的“拯救”,“惟一可能的拯救就是再做任何拯救都已为时太晚的拯救”,这是“犹太人的弥赛亚主义式拯救”!寇眉引用卡夫卡的描述:
弥赛亚只在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到来;他将在他已到达的第二天来到;他将到来,但不是在末日,而是在末日的第二天。[2]362
“[时间]碎片化”之后,要想不完全坠入“永远满足不了的缺乏的深渊”或彻底的虚无,“拯救性的复仇”,只能是“反抗意志”或“意志”的“反抗”了[18]寇眉引用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第12为文前“导语”,突出了“被压迫阶级”、“最后的被奴役阶级”的担纲者“工人阶级”:当“工人阶级”将视觉焦点由面对“曾经”的“复仇”转向面朝“未来”的“解放”,则恰恰“砍断了工人阶级拥有最强大力量的肌腱”,是丧失“拯救性的复仇”或“反抗意志”的表现。。除了紧紧抓住如救命稻草般的“反抗”,“生没有活”的生命还有什么理由苟存于世呢?
在全文最后,寇眉聚焦于“反抗意志(Widerwille)”——“对意志脱离权力的诡计而成为纯粹反抗的中心的那一刻的思考”——“让尼采回归他自身”,实际是让尼采的“权力意志”进入“权力”与“意志”的不妥协、不求和解的“分裂”中,让“(权力)意志”来反抗“权力(意志)”!
但凭什么可以说,“成为纯粹反抗的中心”的“反抗意志”又不会陷入“权力”的“诡计”、“魔窟”因而成为“权力”的“同谋”或“膜拜者”呢?
或者说,如果西方的寇眉知晓中国人萌萌以“政治哲学复仇”概括她的“拯救性复仇”,会像萌萌那样“严肃以待”地应对“问题锋芒”之“尖锐”的“挑战”,最后还坦言“喜欢至极”吗?在这场中西遭遇战中,谁才会笑到最后呢?
三、“曾经的索引卡”:萌萌底本雅明
尽管萌萌对寇眉《拯救性的复仇》“喜欢至极”,但在《记忆中“曾经”的承诺》“题记”,萌萌就清晰地区分了自己与寇眉的“差异”:
同样困扰着我的是“曾经”与“承诺”——“复仇”与“拯救”如何相关特别是如何转换的“记忆的政治”,亦即“曾经”与“承诺”——“复仇”与“拯救”,作为“记忆的政治”是如何相关、如何转换的。就我个人最初的问题意识而言一般是指向前者:“曾经”与“承诺”的“记忆”如何走出“过去时”而面对当下,本雅明的“救赎”对我仅是一个世俗化或存在论化的借贷范畴。然而在吕贝卡·寇眉那里,一切都因“复仇”而尖锐起来,换句话说,作者更特殊地倾向于“复仇”与“拯救”的“记忆的政治”。[3]246-247
这个区分,实际上未经点明地质疑寇眉:“拯救性的复仇”能走出“过去时”而面对当下吗?“复仇”的情愫与意志,真的能生发出“拯救性”吗?
在“局部问题展示”第2节,当萌萌第一次将这个质疑明确地表达出来时,她的质疑对象已经远不只是寇眉这个人了:
每一种存在都有其合理性,因而每一种存在都是事实。但是,并不是每一种存在都是自己截止下来承担起来哪怕微弱的救赎力量,而不再传递挑起怨恨或复仇的火种。为什么做不到?……“权力意志”就是“生存意志”的最高形式。……
西方哲学把它证明为普世真理(普适真理),因为,任何西方的理性都当然具有普世真理(普适真理)。
生存竞争就这样变成了生存游戏,非西方人要生存就不得不进入这场游戏接过它的游戏规则。……
“为什么做不到”,这一问题构成审视尼采、海德格尔、本雅明及其解释者寇眉的问题背景。[3]253-254
几乎在《拯救性的复仇》每一页文字中,都可以读出寇眉的“复仇”,读出寇眉对“政治现实”饱满而高涨的激情;但即使翻遍《拯救性的复仇》,都找不出寇眉对萌萌上述既不“缠绕”又不“难懂”的文字所描述的那一种“政治现实”的关切,自诩为“普世真理(普适真理)”的“西方哲学”或“西方的理性”岂不是一个莫大的反讽?将“全球化”的“种子”以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科技、宗教等诸多层面的“权力意志”播撒到全世界的“西方”,眼里何曾有真正作为“西方”“他者”的“东方”?就此直观到的事实和现象而言,几乎可以完全肯定,萌萌的问题视域远远超出了寇眉。
当然可以补充说:Sorry!Ladies and gentlemen,请千万不要拿“奴隶”的“酸葡萄的心理”来对此提出质疑。被尼采无情嘲讽过的“奴隶们”,如何说得出“每一种存在都有其合理性,因而每一种存在都是事实。但是,并不是每一种存在都是自己截止下来承担起来哪怕微弱的救赎力量,而不再传递挑起怨恨或复仇的火种”[3]253-254?无论怎样“显白”隐微,能从中挖掘出“怨恨”或“仇恨”吗?
如坦言对寇眉《拯救性的复仇》的“喜欢至极”一样,萌萌毫不掩饰地把“自己截止下来承担起来哪怕微弱的救赎力量,而不再传递挑起怨恨或复仇的火种”受到本雅明激发的“事实”“显白”在《复活历史灰烬的活火》中!此外,《复活历史灰烬的活火》如《记忆中“曾经”的承诺》题记所做说明一样,“今天看来,它或许不失为是一份真实的‘曾经的承诺’”。否则,萌萌为何非要在《记忆中“曾经”的承诺》题记中老实交代“本雅明的‘救赎’对我仅是一个世俗化或存在论化的借贷范畴”?此处的“世俗化或存在论化”,萌萌已经将其显明于随后的比喻性区分中,“作为读者的我在‘日常’中,作者却在‘弥撒’里……我本能地想把‘弥撒’还原到‘日常’,并用汉语言陈述出来”[3]247;按照萌萌对本雅明“索引卡”的理解,“借贷范畴”“实际是一张‘欠债单’,不‘还清’是不能也不得‘救赎’的”[4]211,萌萌从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听写出的“曾经的索引卡”,已经跳出了“复仇”对“思想”的羁绊;倘若非要对萌萌的这个“思想”来历进行追根溯源的话,起码可以返回到1994年6月完成的《为诗而受难的意义——“七月派”诗人的理想主义分析》,要说“怨恨”或“仇恨”甚至“复仇”,那可至少是父女两代人、前后几十年的哪[19]萌萌,《为诗而受难的意义——“七月派”诗人的理想主义分析》,见张志扬编:《萌萌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29-146页。有充分证据表明,撰写此文时,萌萌并未接触本雅明。!
仍有一个关于本雅明的“事实”,不妨拎出来作为萌萌与寇眉思想“差异”的“标记”:本雅明死了。本雅明是自杀身死的!本雅明1940年自杀的时间恰恰在他完成《历史哲学论纲》之后不久!萌萌和寇眉都注意到这个与现实政治关系密切的“历史事实”,而且将它纳入自己的“思想事实”中:
寇眉——“对本雅明来说,在1940年,在他自己不合时宜的自杀的前夕”,对此“不合时宜”的“死亡”,阐发“哲学本身不合时宜的生命”并解读阿多诺“生没有活”的时候,寇眉有这样的说明,“生没有活”,“这种死是作为所有时间的不合时宜性,粉碎了所有肯定的时刻,限制了所有意志的所有胜利”[2]362;本雅明1940年“自杀身亡”的历史事实,树立在寇眉“取道于”他并且寻找到“反抗意志”作为“拯救性的复仇”的“思想事实”面前,真实得多像坟头的纪念碑。
萌萌——“据说,他自杀并非蓄谋已久的自愿行为,而几乎纯粹是时间的差错造成的‘倒运’所遭致的绝望,或许,本雅明像茨威格,是‘格外焦急的人’”[4]203,“事实上,本雅明一生受挫以致最后自杀的生命,也变成了灰烬,残酷地印证着‘驼背侏儒’的恶作剧,他的性急使他等不到最后成为‘赢家’了”[4]236;[20]这两处文字分别出现在《复活历史灰烬的活火》的首尾。“难怪本雅明选择自杀。他对‘复仇’与‘拯救’的‘记忆政治’绝望了”[21]这两句话也几乎出现在《记忆中“曾经”的承诺》的结尾。[3]260-261。这个叙述顺序基本对应于时间,因而反应着“搁了近两年”之后,萌萌底本雅明的转换生成——由最初不确定的“或许”;到“变成了灰烬”的确定“事实”,然而这“历史灰烬”有可能“复活”为“活火”,因为“‘曾经’中蕴含的微弱的‘弥赛亚力量’”;最后确定为本雅明“对‘复仇’与‘拯救’的‘记忆政治’绝望了”。这意味着,萌萌已经走出了本雅明,但人们却再也无法聆听萌萌亲自用她独有的语言、语气、语调,传达出她走出本雅明之后的“记忆中‘曾经’的承诺”之教诲了,这是汉语学界的莫大遗憾。
没有人能取代独一无二的萌萌。
即便如此,作为萌萌“曾经的索引卡”的领受者,仍不妨尝试着亲近、复活她的“思想生命”。
余音:“记忆中‘曾经’的承诺”尝试性素描
在“曾经”中燃烧的“索引卡”——它“记载”着也“结晶”着每个人身上带着的“微弱的弥赛亚力量”——正是它的累积与传递——“薪尽火传”,人类最终的救赎才得以实现。[22]黑体字系萌萌所标。[4]236
即便2002年3月最初把受本雅明激发而产生的思想付诸文字的时候,萌萌从本雅明那里听写出的也不过是“微弱的弥赛亚力量”,而且,萌萌让这“微弱的弥赛亚力量”从“犹太人”走向“全人类”,走向了“每个人”。
“拯救全人类”,曾经是一切真诚地信奉过“共产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共同的理想。
亲历过这一“理想”在残酷的“现实政治”中破灭的本雅明,因为“对‘复仇’与‘拯救’的‘记忆政治’绝望了”而“自杀身亡”。
同样在残酷的“现实政治”中,遭受过身体与思想双重磨难的萌萌,却果敢而坚定地选择了在反省自身、直面问题残酷的“思想”战场上继续战斗,为了“人类最终的救赎”“得以实现”——萌萌没有因为“现实政治”中的遭遇,而把“曾经”“真诚”的“承诺”如“脏水”般泼弃——她在对“命运”的自觉承担中挺立为真正的“自由人”。
但人们仍需询问:萌萌,你是怎样做到的呢?
文革后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纷纷加入清理“文革”中“形而上学专制”的“热潮”,因此促成“阶级压迫”下“个人”意识的觉醒,但萌萌和她的同伴们提出的问题却是“个人真实性及其限度”——从“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泛滥到猖獗的“现在”回顾“曾经”,这个命题中的“及其限度”有着极其重要的“思想”和“现实”意义。萌萌对寇眉《拯救性的复仇》中“后现代视角”的“警惕”,实际上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已经生根。
中国需要造山运动,需要一个一个平凡的个体拔地而起。
承受着因袭的负担,才有拔地而起,这是中国一代追求者的悲剧。[5]151
尽管萌萌记录这两句话的具体时间目前无法查证,但它第一次公开出版也不过是在1989年的《升腾与坠落》中[23]这两句话是随感《应提升到精神的精神现象》第13条,也是最后一条。。它对“平凡的个体”的召唤,对当今汉语学界流行的“政治哲学”热潮,仍然是一付十分有效的“清醒剂”。
问题在于“平凡的个体”如何“拔地而起”?
“形而上学”有着“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的双重面相,在应对其双重夹击的思想困境中,萌萌和她的同伴们,借助在西方内部力图“将形而上学带向边缘”的海德格尔,在现代中国哲学思想中,创造性的“命名”了“悖论相关”的“偶在论”思想,因而使得“要么绝对,要么虚无”的西方形而上学“绝处逢生”地焕发了生机,更使得在“形而上学”“权力意志”面前几乎彻底丧失民族自信力的中国文化获得了“归根复命”的曙光。
有一事实值得注意。寇眉《拯救性的复仇》明确提到洛维特,他的《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历史哲学的神学前提》对萌萌的思想历程有着重要意义:完成于1999年的《时间和意义——重负、轻负、感受的生成性》,萌萌曾经凭借洛维特的思想资源,寻求“个人进入历史的可能”,而《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在中国大陆公开出版,则是3年后的事[24]卡尔·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历史哲学的神学前提》,李秋零、田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洛维特列举西方思想中3种主要时间观:古希腊-古罗马的轮回说、基督教末世论、近现代历史进化论,除开前两者共同构成对“历史进化论”的清理贴合文革后反省“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诉求这个与现实政治相关的原因,从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的“受难”这个“中心事件”中,萌萌敏锐地抓住了能够让时间从过去、现在、未来线性“流逝”的“平面”进入“立体”,从一维进入多维时间,亦即时间空间化,如此让“瞬间的永恒”拥有可能[6]。笔者想强调的“事实”是,萌萌《记忆中“曾经”的承诺》几乎连一次都没有提到洛维特,而这篇文章的完成时间距离《时间和意义》不到5年;不难想象,尼采的“永恒轮回”、本雅明的“犹太主义”和“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若用萌萌已经熟悉的洛维特资源来处理,那该多么轻省。
这个事实说明,萌萌从不迷信任何习得的“理论”或“主义”,更不会轻易拿各种“概念”来炫耀自身的“学力”;萌萌有自己的问题关切,更有着一个真正“思者”的强大坚守和自信:
我常想,即使顷刻间把西方世界的精神财富一起堆到我们的面前,中国人,也能在这块土地上,凭借独特经历带来的情绪、感觉,走出一条自己的思路。
这种情绪和感觉不仅应该有对现实生活的覆盖面,而且应该有穿透力。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前所未有地需要广阔的视野和深刻的反省精神。[5]141
这段文字同样写在《应提升到精神的精神现象》,是这则随感第1条。倘若将这则随感录的首尾内容,与萌萌遗留而未完成的文字《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两相对照,一个真正审慎、节制“思者”的强大或自信与弱小或卑微恰反映着“思想”自身的“悖论相关”——这,正是“偶在论”思想的真正力度所在。
1996年,萌萌《断裂的声音》出版,如标题所示,这本书处理的思想问题是:“时间”的“断裂”以及在这“断裂”中“涌动”的“生成”。
然而,萌萌对这“断裂时间”(亦即“瞬息”)的把捉,正是“凭借独特[生命]经历带来的情绪、感觉”[25]有萌萌自己文字为证,也有同代人“回忆”的文字“参证”,如张志扬《维纳斯断臂之谜》中的“描述几个故事”,见张志扬编《萌萌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2-13页。。
但“独特[生命]经历带来的情绪、感觉”,要想超出单纯的“情绪”与“感觉”,还要凭借于“思想”及其与“思想”中“他者”的相互砥砺和激发;据说,当20世纪80年代将萨特引入汉语学界并引发热潮的时候,萌萌和她的朋友们就开始关注“时间”和“语言”问题;于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26]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的翻译出版适逢其时,以“现在”为中心的“形而上学”时间受到海德格尔“解构”,正在其中。
当众人置身于《存在与时间》热潮的时候,萌萌和她的朋友们则关注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中断以及解释学中断,这恰是从“时间”转向“空间”,告别“此在”中心而关注“大地”与“天空”,关注“地天人神”;从语言的显隐二重性、有/无的“悖论相关”开发出“瞬息”的生机。
目前所能找到萌萌明确提出“瞬息”的文字《回忆、想象应直面瞬息》,也同样刊载于1989年出版的《升腾与坠落》,没有任何信息可以显示,它跟海德格尔有直接关联。但让人惊讶的是,其中很多充满“诗”、“思”色彩的文字,与15年后完成的《记忆中“曾经”的承诺》相比,无论从何种角度探测均毫不逊色;萌萌的文字表明,“瞬间的永恒”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它就那样真实地存在着。
最后只需提及,探问过“个人真实性及其限度”的萌萌,从来就不曾以“原子”、“碎片”的“个人”存在过;无论何时何地,遭遇何种经历,萌萌从未离弃过这片生育华夏同胞的共同“热土”,从未离弃过那些让人们有所“欠负”同时又有所“承诺”的这片土地上的“炎黄子孙们”[27]萌萌《记忆中“曾经”的承诺》结束于“西方独断历史的时代结束了。可以这样说么?”。
[1]Rebecca Comay.Redeeming Revenge:Nietzsche,Benjamin,Heidegger and the Politics of Memory[G]∥ Clayton Koelb.Nietzsche as Postmodernist:Essays Pro and Contra .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1990:21 -38.
[2]吕贝卡·寇眉.拯救复仇——尼采、本雅明、海德格尔和记忆的政治.郭军,译[G]∥汪民安,陈永国,编.尼采的幽灵——西方后现代语境中的尼采.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345-366.
[3]萌萌.记忆中“曾经”的承诺[G]∥张志扬.萌萌文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246-262.
[4]萌萌.复活历史灰烬的活火——“曾经”中蕴含的微弱的“弥赛亚力量”[G]∥张志扬.萌萌文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203-236.
[5]萌萌.应提升到精神的精神现象[G]∥萌萌.升腾与坠落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141-151.
[6]萌萌.时间和意义——重负、轻负、感受的生成性[G]∥张志扬.萌萌文集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173-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