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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俄罗斯“新宗教意识”思潮及其影响

2013-04-07丁海丽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东正教苏联哲学

丁海丽

(黑龙江大学 哲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新宗教意识”(новое религиозное сознние)①M.A.马斯林主编:《哲学词典》,莫斯科,共和国出版社1995年(网络版)。是产生于20世纪初期俄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梅列日科夫斯基、别尔嘉耶夫、罗赞诺夫、吉皮乌斯等)的宗教—哲学流派、寻神派,他们力图更新基督教、文化、政治、社会生活和个体生活。除了“新宗教意识”这一术语之外,他的代表们还采用另一些概念来称谓自己的观点——“新基督教”、“新唯心主义”、“神秘主义的现实主义”、“先验人格主义”等等。当代俄罗斯“新宗教意识”是伴随着俄罗斯社会改革而复兴的一股重要文化思潮,这种文化思潮的复兴既有现实因素的直接诉求,也是其理论自身的价值所在。它既是对白银时代“新宗教意识”理论的文化传承,同时,时代主题和社会转型的大背景又赋予其以时代特色与新的精神内涵。因此,对其的研究既具有理论价值,也具有现实意义。

一、当代俄罗斯“新宗教意识”复兴的历史背景

俄罗斯社会转型导致的意识形态领域的信仰混乱与意识形态真空状态迫切需要填补,这对于追求精神至上的俄罗斯民族而言显得尤为迫切。伴随着苏联的解体,一方面,原来曾经在70年中发挥着凝聚、团结人民作用的精神力量倒塌了,在人民思想领域的共产主义信仰的地位被彻底动摇;俄罗斯政府推行意识形态多元化,俄罗斯人也认为自己不再需要一个统一的意识形态。由此带来的直接结果是,苏维埃时代的一些思想、价值观念、道德观念依然保留了下来,但是另一些思想信仰、价值观念、道德取向、文化理念等纷纷登场,这些思想彼此之间排斥、攻讦,导致人们陷入信仰和价值观的混乱状态。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地位的崩溃导致的意识形态真空状态迫切需要填补。一种思想信仰消失后,取而代之的只能是另一种思想信仰。我们必须承认意识形态具有某些有益的功能和属性②A.A.卡拉—穆尔扎、A.C.帕纳林、И.К.潘金:《俄国有摆脱精神危机的出路吗?》,《哲学译丛》1998年第1期。,意识形态能赋予社会变化以一定的意义,能为正在形成的社会实在作出解释和辩护,意识形态是世界和生活合理性的特定形式,它能使个人找到自身活动的“稳定的”支撑点。因此,在意识形态急剧“断奶”之后,俄罗斯人民迫切需要一种精神和思想上的替代品,这既能合理阐释未来俄国的发展路向,同时也能尽可能解决人民精神上的困惑。正因为如此,叶利钦在1996年提出了为俄罗斯制定新的意识形态的任务,普京也在上台之后发表的文章中指出:他不认为“意识形态的提法是成功的,它会使人想到过去。在国家意识形态存在的地方,严格地说,就没有精神自由、思想多元化和新闻自由。也就是说,没有政治上的自由。但是,有成效的建设性工作不可能在一个四分五裂的、主要社会阶层和政治力量信奉不同的价值观和不同的意识形态的社会里进行,明确一些基本的自古以来就使俄罗斯人团结在一起的价值观念是有必要的,它们就是:爱国主义、强国意识和国家的作用”[注]安启念:《俄罗斯向何处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05页。。总之,俄罗斯国家不需要意识形态,但需要一种思想来发挥意识形态的功能:指引方向,使事物合法化,发挥动员、规范、整合等功能[注][俄]安·米格拉尼杨:《俄罗斯现代化与公民社会》,徐葵等译,新华出版社2003年版,第286页。。在这种情况下,向传统寻找灵感和精神启示成为不同政党和知识分子们的共同选择,由此,深深植根于俄罗斯民族文化传统的“新宗教意识”就乘虚而入并日益复兴,似有取代马克思主义曾经占据的官方意识形态位置之势。

俄罗斯未来发展方向问题亟需破解。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俄罗斯向何处去”的历史难题再次需要知识分子作出解释。20世纪80年代,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导致苏联曾长期坚持的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政策已无法贯彻,种种困境无法克服,同时,推行民主公开性又导致整个社会对苏联共产党及其所推行的社会主义制度、奉行的官方意识形态逐步持彻底否定的态度,最终导致苏联解体。这次转向对于俄罗斯人而言,“俄罗斯向何处”不构成任何理论与现实问题,答案就是走西方文明发展的道路。苏联解体后,叶利钦、盖达尔采用全盘西方化的方针,他们在政治上以美国式的资本主义制度作为自己的目标,在思想上推行西方的民主、自由等价值观,在经济上实行“休克疗法”,结果使俄罗斯经济到了崩溃边缘,而经济状况又直接和间接地投射到国家政治和精神层面,于是俄罗斯陷入了多重危机的境地。事实最终证明,完全西方化道路在俄罗斯走不通,俄罗斯再次站在了国家发展道路的十字路口上,面临在发展方向问题上的重大抉择。从俄罗斯历史来看,俄罗斯地缘、文化以及政治等现实国情造就了俄罗斯人长久面临着“俄罗斯向何处去”的历史难题,19世纪西欧派与斯拉夫派、民粹派与马克思主义者、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的争论都是在不同时代对该主题的理论探讨。苏联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让很多人以为俄罗斯民族已经彻底解决了这一历史难题,然而,20世纪末俄罗斯人再次回到了一个世纪前的那种社会生活动荡和多变、未来难以捉摸和把握的历史窘境。“新宗教意识”哲学家正是围绕着这一时代主题展开理论探讨,所以,“新宗教意识”的复兴也是俄国社会现实对理论需求的反映。

俄罗斯重塑民族精神需要多种理论资源。苏联解体后,作为“自由主义急先锋”的叶利钦全面推行自由主义价值观,彻底摧毁苏联官方意识形态,但是,由于政局不稳、“休克疗法”所带来的经济困境无法扭转,自由主义思潮逐渐丧失民心和影响力并最终退出历史舞台。此时,追求稳定和宣扬传统的保守主义逐渐登上历史舞台。普京发现民族丧失完整统一的精神支柱必将带来民心涣散、民族丧失凝聚力,进而影响到政治稳定和经济恢复。正如俄罗斯学者所说:“没有意识形态,公民就不能自觉地作出社会政治选择,就没有全民族的认同感,就不会有有效的社会发展远景规划,也不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注][俄]斯拉文:《俄罗斯需要怎样的意识形态》,孙嵩霞译,《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4期。于是,普京开始着手构建“新俄罗斯思想”。提出俄罗斯思想的目的在于为已呈现多元化的意识形态格局提供一个超越阶级、民族、阶层的为俄罗斯大多数民众所拥护的主流思想意识。鉴于俄罗斯的国内现实和全球经济一体化等国际情况,他将自由主义的价值观和东正教强国思想有机结合起来。具体而言就是立足于传统,将传统的价值观如爱国主义、强国意识、集体主义等精神和西方文明成果如市场经济、自由、民主等原则兼收并蓄。不仅如此,普京还对苏联时期的精神遗产持辩证态度,他说:“在即将过去的20世纪里,俄罗斯有3/4的时间生活在共产主义学说的标志下。看不见,甚至否认这一时期不容置疑的成就是错误的。”[注][俄]普京:《千年之交的俄罗斯》,《环球时报》2002年12月2日。他还把苏联时期精神遗产中的有益成分吸纳到民族精神的重构之中。总之,由于普京奉行保守主义的思想路线,所以,在民族精神重构过程中,作为俄罗斯民族传统文化之根的东正教和传统宗教哲学即“新宗教意识”哲学必将成为重构民族精神的主要思想资源。虽然“新俄罗斯思想”重建工作尚在实施过程中,尚未形成完整而完善的意识形态体系,但是由于普京执政时期政局稳定、经济强劲恢复,无疑为民族精神重建奠定了扎实的物质基础。因此,这种整合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新思想既符合民族利益,也会得到广大民众的接受和认同,从而使俄罗斯民族实现自身的精神定位。

俄罗斯民族思维方式在思想领域造成的主观选择的结果。俄罗斯民族的思维方式是“戾换式”[注]贾泽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俄罗斯哲学》,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32页。(enversion)的思维方式,即从一端跳到另一端,要么否定一切,要么肯定一切。这种思维方式的特点极其明显地体现在苏联解体初期对待官方意识形态和俄国传统哲学的态度上。苏联解体后,官方意识形态地位坍塌,苏联哲学立即被扣上了“霸权哲学”、“人性地狱”、“专制政权辩护士”等等称谓,对待苏联哲学的这种态度很快又进一步升级为“空前地反列宁主义,反社会主义,全面否定与列宁、苏联相关的历史的思潮”[注]郑亿石:《从情感发泄到理性反思: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哲学》,《俄罗斯研究》2004年第3期。。与此思潮相关的是另一极,对俄国传统哲学“无尽的爱”。实质上,早在苏联解体前期,俄国传统宗教哲学即宗教唯心主义哲学就开始在地下慢慢流行。苏联解体后,在摧毁原来“精神偶像”之后,为填补意识形态空白和摆脱精神危机,俄国民众把目光集中在一直受苏联官方哲学打压的俄国传统哲学上,他们视俄罗斯传统哲学即“新宗教意识”哲学家们所构建的宗教唯心主义哲学为挽救俄罗斯精神危机、民族危机的“人类希望的救世主”。由此,当代俄罗斯“新宗教意识”思潮形成。

二、当代俄罗斯“新宗教意识”的基本精神内涵

白银时代“新宗教意识”的首倡者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在他之后是一串星光闪耀的名字:别尔嘉耶夫、布尔加科夫、罗赞诺夫、弗洛连斯基等等。但在“新宗教意识”这一共性的称谓之下,其代表人物各自都在寻求自己思想的尖锐性与独特性,因此,“新宗教意识”自产生之后就呈现出多元化发展趋势。从“新宗教意识”阐释的路径出发可以将其划分为两大流派,即以梅列日科夫斯基为首的以文学为思想载体和以别尔嘉耶夫为首的以哲学为思想载体这两大阵营;从精神指向上可以将其划分为以下几大阵营: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圣灵基督教”、罗赞诺夫的“性基督教”、布尔加科夫的“东正教神学”、伊万诺夫的“神秘主义宗教”等等。还有学者从政治立场角度对“新宗教意识”进行划分,如以布尔加科夫和弗洛连斯基为首的传统派和以梅列日科夫斯基和别尔嘉耶夫等为代表的改良派。当代俄罗斯“新宗教意识”思潮绝不是对白银时代“新宗教意识”单纯的“思想复制”,时代主题和社会现实的变化发展赋予其新的精神内涵,如白银时代“新宗教意识”与现代化关系问题成为当下俄罗斯学术界的热点问题就是佐证。又如,当代俄罗斯著名宗教哲学研究专家C.C.霍鲁日就在批判继承传统宗教人道主义思想的基础上提出“协同人学”。总起来看,当代俄罗斯“新宗教意识”思潮的主要精神内涵如下:

第一,“新宗教意识”的共同精神指向是复兴东正教。东正教在当下的复兴具有多重诱发因素:一方面是政党和政客们的政治需求;另一方面,俄罗斯社会经济与道德滑坡所带来的混乱状态需要稳定秩序和精神支撑。适应统治阶级的需要,东正教自988年传入俄罗斯之后就被定为国教,它不断宣扬“君权神授”思想,成为巩固统治阶级政权的有力思想武器。苏联时期强制推行无神论教育,不断从政治上打压和扼杀东正教。直至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戈尔巴乔夫“改革与新思维”的提出,东正教才从政治和思想上松绑,随即带来了宗教热,具体表现为教徒人数大幅增加、宗教活动场所恢复并剧增、宗教教育强化以及传教活动广泛开展。苏联解体后,作为激进自由主义代表的叶利钦和作为保守主义代表的普京虽然奉行不同的思想理念,但为了争取自己的政治利益都鼓励和扶植东正教,这正应了马克思的那句话:东正教不同于基督教和其他教派的主要特征就是国家和教会、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混为一体。在拜占庭帝国,国家和教会交织得如此紧密,俄国也存在着类似的情形。 社会转型初期的俄罗斯由于政局不稳、经济下滑、民众精神空虚和道德丧失等原因,贫困、混乱、无秩序成为民众生活的常态,这就需要有稳定秩序和支撑道德的“阿基米德点”,而“神就是规律、秩序、必然性,就是特殊的自然界”[注]金可溪:《苏俄伦理道德观演变》,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315页。。在俄罗斯社会转型期间,东正教积极参与了政治变革、道德重建等社会变革进程,成为影响后苏联时代俄罗斯发展走向的最重要精神力量之一。

第二,“新宗教意识”追求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和东方共同体意识等传统价值观念。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社会处于艰难的社会转型期,虽然新的政治体制通过和平方式得以确立,但经济却从此一蹶不振并陷入经济危机状态,而政治和经济状况必然直接或间接地映射到民众的社会意识和心理层面。苏联马克思主义作为官方意识形态,无论怎样,它使俄罗斯人具有统一的思想,发挥了民族凝聚力的作用。但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推行意识形态多元化政策,政党纷纷成立,各种思想、流派不断涌现,它们各自宣扬自己的政治、思想主张和经济政策,这就直接促使俄罗斯陷入极度思想混乱的状态,进而使整个社会缺乏凝聚力。再加上叶利钦推行西方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价值观,埋葬苏联时期的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等价值观,与此同时,由于受“俄罗斯新贵”们价值观的不良影响,个人主义和拜金主义价值观直接冲击俄罗斯人原有的价值观和道德责任感,是非、善恶、曲直、美丑、良心、义务、职责、社会正义等观念丧失了客观性,判断它们的标准就是实用主义,甚至连基本的友情和亲情也都被置于金钱的天平之上重新进行衡量。总之,拜金主义价值观和道德堕落成为了各种社会丑恶现象和犯罪行为滋生的温床与沃土。普京深刻认识到意识形态多元化带来的消极影响,因此,在2001年,俄罗斯联邦政府做出决议,要在全国开展大规模的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教育,以提高民众的民族自信心,增强民族凝聚力。这一举措迎合了饱受意识形态多元化导致国家政治、经济混乱之苦的俄罗斯民众的精神需求,适应了俄罗斯未来社会发展的需要。开展爱国主义教育,可以保证全社会在精神和道德上的统一,恢复俄罗斯民族真正的精神价值,进而稳定和巩固俄罗斯各民族的统一;在社会经济领域,支持社会稳定和经济高速发展;在国防领域,可以提高军人为祖国服务的爱国热情,作好保卫祖国的准备。

第三,“新宗教意识”宣扬东正教的救世观念和俄罗斯民族使命感,成为当下俄罗斯重塑大国形象、树立强国意识的理论支撑点。俄罗斯注定负有某种伟大的使命,它是一个特殊的国家,它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别的国家,它是神选民族,是被赋予神性的,这一观念深深扎根于“新宗教意识”之中。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曾奉行自由主义思潮,然而激进改革并未给俄罗斯带来理想中的发展,反而带来一场社会灾难:科学技术衰退、安全形势恶化、贫富差距拉大、人民的教育质量下滑等等,致使俄罗斯人民对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信心下降。普京执政之后,从政治上讲,俄罗斯为实现强国目标确立了“主权民主”、经济实力、军事实力这三个价值支柱;在经济上,2006年的GDP已经达到1万亿美元,为大国复兴奠定了扎实的经济基础;在外交上,俄罗斯的战略收缩也已经开始调整,从“防守转入积极进取”[注]陈建华等:《走过风雨——转型中的俄罗斯文化》,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声称俄罗斯只能成为独立的一极在国际舞台上发挥作用。种种迹象表明,救世主义背后隐存着俄罗斯的大国情结。“俄罗斯第一届爱国主义者大会”发表的《爱国主义者致俄国人民书》中说道:“同胞们!俄罗斯过去一向是今后也仍将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俄国人民不止一次把欧洲文明从毁灭中拯救了出来,向世界提供了英雄主义和不仅是为拯救自己的祖国而且也是为拯救整个人类而自我牺牲的榜样,它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伟大的人民。”[注]安启念:《新世纪初俄罗斯社会思潮》,《教学与研究》2002年第7期。另外,俄罗斯自由民主党主席日里诺夫斯基曾经说过:“应当永远记住,俄罗斯的确自古就负有一项使命:当一个解决别国无法解决的任务的国家。”[注][俄]B.B.日里诺夫斯基:《俄罗斯的命运》,新华出版社1995年版,第211页。瓦利茨基就此现象曾直言道:此类说法有支持俄国在世界上起核心作用的观点之嫌。

第四,“新宗教意识”思潮在国家发展道路上既反对“左”,也反对“右”,提倡走“中间道路”。苏联解体后,叶利钦的全盘西化将俄罗斯推向了政治危机、经济危机、精神危机和社会危机。激进自由主义改革的失败使保守主义登上历史舞台,它既反对重回苏联时期各项体制的“左”的做法,也反对以叶利钦、盖达尔等为首的激进自由主义全盘西化的做法。普京认为,俄罗斯未来发展的出路在于,在坚持西方式民主政治框架和市场经济的前提下,寻找一条适合俄国国情的“中间道路”。这条道路必须坚决抛弃苏联时期建立的高度集中、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也不能照搬照抄西方国家的发展模式,俄罗斯的国情不同于西方,必须走改革的“中间道路”,即探索适合本国国情的发展道路。在政治上,普京奉行保守主义思想路线,既继承自由主义的某些价值和原则,也带有某种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成分。在外交上,积极推行积极主动的全方位外交,在重大国际问题上充分发挥俄罗斯的大国作用。在国内政策上,加强联邦中央的权力,重拳出击解决车臣危机等。

第五,“新宗教意识”哲学的突出特征之一是其浓厚的人道主义色彩。“新宗教意识”的著名代表人物别尔嘉耶夫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一种哲学,如果它竭力否定人在世界上的特殊意义,否定人是对世界的奥秘和意义的认识的特殊来源,就会陷入内在矛盾,身染致命顽症。”[注]转引自[俄]尼.亚.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的宗教阐释》,邱云华、吴学金译,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序言第7页。因此,人、人的命运和人生的意义,总是处于俄罗斯精神关注的中心。[注][俄]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徐凤林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3页。毫无疑问,把人置于哲学思索的中心正是任何一种哲学的使命所在。但苏联解体初期,俄罗斯民众无论在政治、经济和精神层面都陷入危机状态,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包与自由”二者必择其一的问题出现时,“新宗教意识”哲学追求人的精神自由的价值指向不得不让位于人的生存问题,因为戈尔巴乔夫奉行自由主义改革而不要“面包”的结果已经世界皆知。所以,C.C.霍鲁日虽然高度赞扬“新宗教意识”的人道主义情怀,同时也批判其未能真正挖掘出人道主义内涵,正是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自己的“协同人学”。

三、当代俄罗斯“新宗教意识”思潮的社会影响

(一)东正教复兴后积极参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并发挥着日益明显的影响力。东正教在苏联后期复兴之后就不断将触角伸向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首先,东正教积极参与国家政治生活。苏共中央在取消一党制、实行多党制后,宗教政党纷纷成立,它们成为俄罗斯政治舞台上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势力。不但如此,不少宗教界人士参加各级人民代表的竞选活动,并进入全国或地方人民代表大会。与此同时,东正教领导人还积极参与国家一些重大的政治活动,不断巩固东正教与政治的联姻。如全俄东正教最高神职人员阿列克谢二世先后参加叶利钦和普京总统的就职仪式,他在贺词中对叶利钦说道:“人民选择了您,您不仅对人民而且对上帝都负有责任。”甚至连俄共领袖久加诺夫都声称“耶稣基督是第一个共产党人”,以此拉近俄罗斯共产党和东正教之间的关系,以博取政治筹码。其次,东正教还积极参与社会文化领域,如东正教参与到教育领域,自办神学院,培养宗教人才,还在中小学中开设宗教课程,加强宗教文化普及,大规模出版宗教类书籍,利用多种渠道传播东正教文化,积极参与慈善事业等等;东正教进入军队,“共同致力于对军人的精神道德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以及对军人的社会保护工作” 。最后,东正教还对俄罗斯外交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阿列克谢二世在出席俄联邦外交部的外交会议时,表达了东正教会参与俄国外交战略的愿望,他说,“按东正教会的意见,俄罗斯应该成为世界大国、决定世界事务的中心之一”,东正教的这种意愿和俄罗斯政治上的意愿不谋而合。在车臣危机和格鲁吉亚总统谢瓦尔德纳泽下台背后,都晃动着东正教的身影,2003年阿列克谢二世还陪同普京访问了马来西亚等。当然,我们也要关注东正教复兴也使其所蕴含的保守主义和神秘主义因素得以复活。东正教由于没有经历过西方那样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宗教改革,因此相对于新教而言带有更多的保守主义和神秘主义色彩,这对于走向现代化和试图重塑民族精神的俄罗斯而言无疑会成为一种思想阻滞力量。

(二)东正教伦理道德观对于拯救转型期俄罗斯道德整体滑坡具有较为明显的成效。苏联解体后的道德滑坡呼唤伦理道德观念的重塑。苏联改革时期的伦理反思从批判共产主义道德宣传中脱离实际的错误开始,发展到全盘否定共产主义道德,取消爱国主义,否定集体主义,这造成了人们原有道德观念的丧失。与此同时,苏联改革导致的政治不稳定致使国家经济陷入崩溃,这导致了转型期个人道德水准的退化,“所谓的个人道德退化,就是个体道德的逆向发展,从已经达到的文明水平向较低层次水平的观念运动,主要表现是个人对待道德规范的冷漠或敌视态度;个人行为从偶然发生的不道德行为到经常的、系统连续发生反社会行为的过渡”[注]金可溪:《苏俄伦理道德观演变》,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228页。。俄罗斯加强道德建设的重要举措就是复兴并寄厚望于东正教伦理。东正教伦理学本来是沙俄时代俄罗斯东正教教会为教徒在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中应遵守的行为准则作论证的道德哲学,产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其代表人物是以索洛维约夫为首的宗教哲学家。在东正教伦理学中,包含着道德理论和道德实践两部分,具体体现为东正教中蕴含着弃恶从善、敬老扶幼、做事公正、为人诚恳的道德准则,要求教徒具有温良恭俭让精神等,提倡“爱心”、彼此相爱,提倡用爱心相互宽容,倡导关心穷人、帮助穷人的优良道德传统,提倡教徒有一种忘我精神,主张对内和平、反对侵略等精神。普京在《千年之交的俄国》中说道:“东正教在俄国历史上一直起着特殊作用,它不仅是每个信徒的道德准则,而且也是全体人民和国家不屈不挠的精神核心。”“我坚信,在我们进入第三个千年的今天,在我们社会中加强互谅和达成一致意见的基督教理想是可能达到的,也为祖国的精神和道德复活做出了贡献。”[注][俄] 普京:《千年之交的俄国》,《消息报》1999年12月30日。因此,许多人认为东正教伦理是扭转俄罗斯道德滑坡局面的一剂良药。社会学家杜宾的调查表明:71%的俄罗斯人同意这样的说法,即“许多人自称教徒只是想借此说自己与信仰以及教会有关,真正信教的人很少;54%的人认为,在俄罗斯,教会对人民的日常生活和道德影响很小;22%的人认为把俄罗斯多数人团结了起来的东正教教会应当在国家中占有特殊地位,拥有特殊的权利,而50%的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另有25%的人拒绝回答。”[注]安启念、姚颖:《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道德混乱与道德真空》,《国外理论动态》2006年第12期。因此,杜宾的结论是:东正教标志着俄罗斯国家的、民族的共同性的外在范围。俄罗斯人需要这种共同性以自我满足,使自己有归属感,但并不认为它在事实上与自己及自己的亲友的实际生活有什么实践上的联系。实际上,东正教并没有实现政府在思想和社会道德方面寄予它的厚望。

(三)“新宗教意识”的倡议者们复兴东正教文化的目的在于抵制虚无主义。苏联解体初期,通过否定列宁、否定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来彻底摧毁苏联历史功绩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一时间虚无主义思潮沉渣泛起。然而,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并没有向人民兑现此前美好的承诺。一方面,大部分人的生活状况每况愈下;另一方面,俄罗斯失去了大国的光环,已没有能力与美国进行抗衡并逐步沦落为二流国家。同时,西方国家纷纷落井下石,对俄罗斯的援助口惠而实不至,北约东扩极大地威胁到俄罗斯的民族利益,俄罗斯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荣誉感荡然无存。种种残酷的现实迫使俄罗斯人重新反思苏联时期的历史,人民开始怀念过去,在这种历史情况下,普京为了拨乱反正,采用种种措施抵制历史虚无主义,他“强调要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媚外思想以及由此导致的思想混乱进行清算,改变把苏联看作‘一抹黑’的错误认识”。他一方面直接打击虚无主义思潮,如“下令取消诋毁苏联历史的教科书、重新出版《联共布党史教程》、出版新版历史教科书”等,同时号召俄罗斯民众抛弃激进主义思潮,冷静地“以辩证态度对待苏联精神遗产问题”;另一方面,以复兴东正教和重塑“新俄罗斯思想”来对抗历史虚无主义。普京的上述做法不但赢得了广大俄罗斯民众的尊重和支持,而且起到了稳定社会和统一思想的作用。

(四)“寻神主义”对俄罗斯现代化之路的思想指引作用。从东正教自身的理论特质来看,东正教由于提倡“聚合性”、平等主义、集体主义等原则,认为私有制没有自足的和永恒的意义,缺乏合法性,因而东正教不维护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本身,认为这种制度是建立在对雇佣劳动剥削基础上的。而转型期的俄罗斯无论是恢复往昔大国和强国地位,还是改善民众生活,维持政治稳定,都必须有强有力的经济做后盾,为此,就必须实行“追赶式”现代化战略。从思想史角度来看,“寻神派”之所以要寻找上帝,并不是完全否定东正教然后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宗教,他们的宗旨在于对基督教进行改良,使基督教不仅仅是“宣传精神、天国、上帝,而且不要全盘否定尘世生活,忽视了人以及人的各种物质的、肉体的需要”,恢复东正教对现实生活的指导意义。“寻神派”对东正教的改良与改造其实质就是推动东正教现代化。对当下俄罗斯而言,最重要的是快速实现现代化,其核心是工业化,同时还包括文化、政治、宗教的现代化。然而,我们也要看到寻神主义对俄罗斯现代化之路的思想指引作用的有限性和局限性,因为俄罗斯的现实国情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而任何一种思想都必然带有时代的烙印。

四、当代俄罗斯“新宗教意识”思潮的反思与评价

从俄罗斯社会思想史发展的角度和当下俄罗斯社会现实对理论需求的角度来看,“新宗教意识”思潮的复兴具有历史必然性。然而,就其精神内涵上来看,也有很多值得反思与审视之处。

俄国传统宗教哲学思想的当代价值。俄国宗教哲学对个性精神自由的追求,对精神神圣感和人的终极关怀的推崇,对人道主义的弘扬,对道德价值、道德责任感的强调,对于俄罗斯社会精神真空的填补,对于俄罗斯人道德理想的追求和道德价值的重建,对于俄罗斯社会秩序的稳定发挥着积极作用。因此,俄罗斯当代著名宗教哲学研究专家C.C.霍鲁日认为:“霍米亚科夫、索洛维约夫、别尔嘉耶夫和弗洛连斯基等人的主要著作,已成为俄罗斯思想的经典和俄罗斯基本观念的最有价值的部分,如果连这些著作都读不到,那就难免对俄罗斯哲学产生无知,甚至对俄罗斯哲学乃至整个俄罗斯文化产生偏见。”[注]贾泽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俄罗斯哲学》,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18页。但是任何一种思想只有回应社会政治、经济发展中的现实问题,才能成为克服社会弊病的有效思想资源。为此,时任俄罗斯政府总理助理、教育部长的BM菲利波夫院士说:“哲学家们应该给予实用主义和新社会的需要更多的关注。对于我们过去的文化价值和文化传统的喜好现在也有,而对哲学实用主义和我们过去没有的家庭传统、个人传统的喜好,还有待于培养。中产阶级问题、劳动市场问题、对别人的依赖心理,甚至社会福利的货币化问题,也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些问题都和某种哲学,和某种对待生活的态度有关。你们哲学家应该解决的最主要的问题,是向社会,包括所有受过教育的人,显示出哲学不论对于未来的专家,还是对于社会上的任何一个人的生活,究竟有什么用,有什么必要。”[注]安启念:《今日俄罗斯哲学与俄罗斯的社会变革》,《俄罗斯研究》2005年第3期。

“新宗教意识”哲学思想自身具有理论局限性,其实际价值和功用并不大。俄罗斯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发展经济,加速俄国现代化进程。现代化的理论内核是由启蒙运动嬗变而来的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宗教唯心主义哲学家大多秉承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索洛维约夫所开创的批判西方理性主义和拒斥西方理性主义的人道主义,这就使俄国宗教哲学思想具有明显的后现代性,很显然,这对当下急于快速发展现代化的俄罗斯来说,难免显得曲高和寡,欠缺实用性。复兴宗教文化,追求精神,给人寻找安身立命之本固然是其突出优点,但是如果没有强大的经济做后盾也很难实现。注重精神生活、用爱的原则取替竞争、建立和谐友爱的集体也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但问题在于它和俄罗斯转向市场经济、发展生产力提高人民物质生活水平、和激烈的国际竞争的现实格格不入。因此,就精神实质而言,俄罗斯宗教唯心主义哲学不是俄罗斯社会变革前进的推动力量,而是它的阻碍力量。正因为如此,俄罗斯科学院哲学所哲学史、科学史和文化史方面的专家P·盖坚科在谈到阅读别尔嘉耶夫著作时所作的提醒,对俄国宗教哲学的现代读者具有普遍意义。他写道:“应当以清醒和现实的态度来阅读,不要受其中的乌托邦主义、最高纲领主义、极端主义和人的神化的诱惑,不要忘记人毕竟是有限存在物。无论世界的存在还是人自身的存在,都是被给予人的,而不是人自己创造的。否定和消灭存在本身的道路,使我们面临原子灾难和生态灾难之危险的道路,——这条道路在今天是应当抛弃的。”[注][俄]尼·洛斯基:《俄国哲学史》,贾泽林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序言第8页。大部分俄罗斯哲学家也都认为,宗教唯心主义哲学思想在当下的价值及其存在合理性不容忽视,但不可能单靠传统宗教哲学来解决当前的经济、政治危机,这种传统哲学也不可能成为未来俄罗斯哲学的主流。

对“宗教热”应冷静思考。东正教在俄罗斯有1000多年的历史,现在教徒人数达到7000多万,但是“宗教热”的背后也存在种种隐患和问题。首先,虔诚的东正教教徒所占比例很少。正如莫斯科神学院教授A.库拉耶夫祭司所说:“越往后,东正教越会成为少数教派。忠实的信徒,不受时代影响、不受政治气候影响、不受国家宗教氛围影响的东正教信徒,实际上只占人口的10%到15%。等待着我们的将是多神教的胜利,只有善于思考、善于抵制大众时髦的人还会留在东正教内。基督来到人间,他早就知道大多数人是希望把他钉上十字架的,只有少数人能听见他的话语。” 根据俄罗斯科学院社会研究所问卷调查统计,从1991年到1999年,每月能去教堂一次的俄国人保持在6%-7%的水平,基本不去教堂的人从1991年的86%降到了1996年的73%,而到了1999年,这个数字为74%。就是说,俄罗斯人的宗教化进程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停滞了下来。其次,东正教对人的影响范围和领域有所萎缩。大多数俄国人在对宗教组织正在提升的威信和社会道德影响作出正面评价的同时,亦希望把它们的影响仅仅局限在伦理道德的范围内,而不希望它干涉更多的领域。俄罗斯科学院社会综合研究所问卷调查结果显示:改革后的宗教繁荣正在过去,东正教信徒的人数已停止增长,趋于平稳。第三,填补意识形态真空的不仅有俄罗斯传统的宗教信仰即东正教,而且还有新教、天主教、伊斯兰教以及各种各样的通灵巫术、神秘主义以及新型多神教。有的宗教界人士这样分析宗教热现象:“的确,现在人们对宗教世界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但这种兴趣智慧与基督教传统、东正教传统擦肩而过,因为这种兴趣是冲着魔法和通灵术而来的。” 第四,外国宗教和邪教组织对俄罗斯东正教形成一定的冲击。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趁着苏联开始推行宽松的宗教政策,各种宗教派别纷纷流入并展开传教,形成了一定规模和影响力,如美国的通俗化新教、韩国的基督教福音派等,它们对东正教形成一定冲击。另外,邪教组织(国外的和国内的)借助俄罗斯转型期民族矛盾加深和人民生活水平降低,人民对社会和国家不满之时,宣传反动思想,如日本的奥姆真理教最为突出,据说信徒达到10万之多,该教教主麻原彰晃曾四次到莫斯科进行宗教言说,由于该教号召教徒抛弃家庭,将自己的全部财产和身心都献给教团,同时呼吁其教徒“无悔地迎接死亡”,公开鼓吹自杀行为,引起了社会的不安,1995年被俄罗斯联邦政府取缔。第五,一些玄术和宣扬超能力的教派也引起了一部分年轻人的关注,由于它们更富有神秘主义、反传统和刺激性,给青年人带来很多的不良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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