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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新民族主义思潮评介

2013-04-07杜宇鹏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俄罗斯民族

杜宇鹏

(齐齐哈尔大学 哲学与法学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继承了其大部分国家遗产。俄罗斯拥有广袤的国土、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以俄罗斯民族为主体的居民构成。俄罗斯曾经一厢情愿地走完全西方化的道路,企图将自己彻底投入西方的怀抱,以此换取西方的援助和同情,从而达到重振大国雄威成为世界重要一极的目的。但俄罗斯这种完全西化的发展模式很快遭至失败,进而带来经济滑坡、政局动荡以及居民生活水平急剧下降,而西方仅仅对其作了极少的象征性经济援助。西方并没有接纳俄罗斯,反而处处遏制俄罗斯崛起的企图,从北约不断东扩至东欧以及一些前苏联加盟共和即可看出西方国家的险恶用心。最为直接的表现是1999年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绕开联合国和俄罗斯空袭南联盟,而完全不顾及俄罗斯与南斯拉夫的传统盟友关系,一时间俄罗斯处于内外交困之中。在这种情形下,俄罗斯国内形形色色的民族主义纷纷登上历史舞台,从最初的反对自由主义到直接谋求政治权力,甚至逐渐演变为全民的价值观念。今天在俄罗斯,政党或领导人如果没有一定的民族主义情结和执政理念就很难生存。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民族主义思潮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新特点,对其进行深入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一、俄罗斯民族主义历史探源

英国著名学者伯林曾对民族主义进行过系统研究,尤其是对俄罗斯的民族主义。他指出:“所谓民族主义是指在意识形态上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东西,即这样一种信念:首先,人们属于某个特殊的人群,这个群体的生活方式不同于其他群体;组成群体的个人特征是由该群体的特征所塑造成的,离开这个群体便无从理解,因此对其定义要根据共同的疆域、风俗、法律、记忆、信念、语言、艺术和宗教、人种等特征。”①以赛亚·伯林:《反潮流:概念史论文集》,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407页。也就是说,民族主义是在特定历史时期在特定的文化共同体内部形成的,没有特定的内外部条件刺激以及群体意识便不会产生民族主义。俄罗斯的民族主义是其特定历史发展条件下的产物,正像柏林所强调的,“民族主义是受到伤害的社会作出的反应……只有认识到彼得大帝在国内推行的剧烈而迅速的现代化所造成的后果,才能理解俄国的斯拉夫主义和民粹派运动”②以赛亚·伯林:《反潮流:概念史论文集》,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416页。。早在彼得大帝进行“脱亚入欧”改革时期,俄罗斯民族主义就开始酝酿,那是一种不甘落后于西方而求得民族进步和自强的共同情感,在这种情感的凝聚下,更因为彼得大帝及其继任者改革所取得的一系列成就,俄罗斯民族的自豪感、荣誉感以及坚定的爱国主义情感尤其得到加强。民族主义的形成和演进与俄罗斯政治制度的变革、宗教文化的发展以及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加强是分不开的。

即便到了今天,俄罗斯也算不上一个绝对意义上的民主国家,专制与集权主义政治制度一直是俄罗斯政治运行的主体,今天俄罗斯施行西方式的民主也未能摆脱专制与集权的影子。自从俄罗斯形成沙皇制度以来,专制与集权政治不仅使俄罗斯版图扩大、国家政权得以巩固,更有利于俄罗斯民族主义思潮的形成和发展。换个角度看,正是在民族主义的作用之下,俄罗斯酝酿并形成了专制政治。俄罗斯民族主义可以看作外源型的民族主义,是在外部侵略以及外来文化的强烈刺激之下形成的民族主义。19世纪初拿破仑入侵俄罗斯激起了俄罗斯民族广泛的爱国主义情感,同时也把法国式的民族主义观念输入到俄罗斯。另外,19世纪在俄罗斯大地上形成的“泛斯拉夫主义运动”也是一股强大的民族主义思潮,这源于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惨败,进而在斯拉夫人共同体中力图壮大俄罗斯实力与完成征服世界使命的泛斯拉夫主义开始兴起。需要明确的是,俄罗斯的泛斯拉夫主义不同于西斯拉夫人的泛斯拉夫主义,西斯拉夫人只是力求由斯拉夫人建立一个松散的联邦来实现所谓政治和文化上的自由,别无他图,而俄罗斯的泛斯拉夫主义则将其强烈的民族意识延伸到政治领域,企图建立一种以俄罗斯斯拉夫人为主体其他民族共同认同的政治共同体,而其他民族的政治地位与自由平等则不在其考虑之列。塞尔维亚外交大臣约万·里斯蒂茨曾一语指明俄罗斯泛斯拉夫主义的实质:“俄国的亲斯拉夫派实际上是真正的亲俄罗斯派,他们把斯拉夫人中的弱小的民族看成是填进俄国欲壑的可口的食物。”[注]转引自享利·赫坦巴哈等:《俄罗斯帝国主义》,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131页。由此,俄罗斯以斯拉夫人为主体的民族意识日益觉醒,在俄罗斯特有的文化基地上形成了异常强烈与恒久不衰的民族主义,而这种民族主义一直在不断巩固着俄罗斯政治上的专制主义。俄罗斯民族很早就形成这样一种意识,正如著名学者弗罗洛夫斯基指出的,莫斯科沙皇是“最后和惟一的,因而也是全世界的沙皇”[注]弗洛罗夫斯基:《俄罗斯宗教学之路》,吴安迪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22页。。专制主义从俄罗斯传统政治一直延伸到现代政治,在苏联时期这种专制和集权是以社会主义名义施行的。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继承了其绝大部分政治遗产,当然也对专制主义有所保留地继承。叶利钦被称为俄罗斯的新沙皇,他主政初期企图将俄罗斯彻底投入西方的怀抱,但西方并不接纳俄罗斯,政治上完全施行西方式的民主并不见得有多么适合俄罗斯。到普京执政后,俄罗斯政治相对稳定,但俄罗斯人始终没有遗忘民族主义。如今,在俄罗斯如果某个政党其政治纲领不体现出民族主义的倾向,那么其在俄罗斯政坛上就很难立足。很明显的表现就是,“普京执政后,以国家民族主义作为政权的正当性基础,吸收了各方面的内容,并且将其施行于内外政策。国家民族主义逐渐成为俄罗斯主流的政治价值观”[注]张昊琦:《当代俄罗斯民族主义》,《俄罗斯中亚东欧研究》2008年第3期。。说如今俄罗斯的政治导向利用民族主义也好,趋向民族主义也好,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俄罗斯政治运行离不开民族主义。

在20世纪初,俄罗斯国家杜马中的民主党将俄罗斯的“专制政体”、“东正教”与“统一俄罗斯国家”视为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基础,专制政体与统一俄罗斯国家意识是合二为一的,而东正教更是将这种合二为一的意识凝结成为强烈的民族主义信念,直到今天仍深深影响着俄罗斯民众的心理。俄罗斯著名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曾指出:“帝国主义的诱惑渗透于弥赛亚意识中。”[注]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雷永生等译,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9页。也就是说,弥漫在俄罗斯宗教尤其是东正教意识中的救世主义正是俄罗斯帝国意识的深刻体现,而这种意识在不断加强着俄罗斯的民族性格并逐步强化这种性格向着本土化的方向发展,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俄罗斯民族性格在东正教本土化过程中具有双重体现:一方面是拜占庭东正教对俄罗斯民族性格的‘迎合’,另一方面是俄罗斯民族性格对东正教的一些特征的‘本土强化’。”[注]陈树林:《文化哲学的当代视野》,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页。一方面是帝国的不断扩张,一直以来俄罗斯都谋求广袤的土地、丰富的资源和众多的人口,民族主义助长了这种侵略与扩张的民族性格,反过来这种不断的扩张与侵略也对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另一方面,东正教本身的正信原则具有非常强烈的保守性和神秘性,东正教信条与俄罗斯民族性格相融合造就了俄罗斯独特的宗教信仰特色,那就是当天主教与新教在世界各地急剧扩张势力范围的时候,东正教却相对封闭起来,它内含着的神秘主义因素并不能为大多数人所接受,而其保守的教义和繁琐的宗教仪式也让很多人敬而远之,当然天主教也有类似的特点,但天主教远比东正教要开放与宽容得多。俄罗斯东正教更像俄罗斯民族的宗教,这样的说法似乎有失偏颇,但俄罗斯东正教一直没有放弃为国家服务的信念,也没有放弃将俄罗斯民族视为最受上帝恩宠同时也最适合完成上帝赋予救世使命的信念,这一信念中蕴含的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结不言自明。

从一定意义上看,东正教是作为俄罗斯文化的载体而存在的,在东正教的母体之上,俄罗斯文化曾以“普济主义”、“普世主义”、“救世主义”、“泛斯拉夫主义”、“民粹主义”、“新俄罗斯主义”等形式表现出来,而这些文化形式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上成为俄罗斯民族主义的思想源泉。我们深入发掘其独特的宗教文化形式可以看出,其实俄罗斯文化中的矛盾和冲突是异常深刻和尖锐的:一方面,东正教始终秉承世界主义的宗教信念,宣扬救世主义与人类大同,这是东正教对“外”的目光;另一方面,俄罗斯东正教又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拯救任务的完成转向“内”求,“第三罗马”以及将救世的任务赋予俄罗斯民族等观念的根深蒂固都深深体现了俄罗斯东正教保守主义的特征。这样一方面东正教表现的是世界主义理想,但另一方面却又表现为民族主义的现实,这不单单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更是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冲突,而占上风的往往是民族主义。俄罗斯东正教是不会为了略显空泛的世界主义而放弃民族主义的。

从俄罗斯民族精神层面看,俄罗斯民族是一个极为要强不甘落后但又相对保守的民族。虽然从彼得大帝时代俄罗斯一直没有放弃向西方学习的努力,但俄罗斯对西方始终怀有一定的戒备之心,反过来西方也同样如此对待俄罗斯。俄罗斯民族在几百年的征服与革命中,在不断的学习与改革中逐步确立了自强、坚忍、协同与自信的民族精神,尤其经历了拿破仑战争与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这一民族精神的特质更为突出。我们知道,民族主义历来都是民族精神形成的温床,如果没有这种民族认同感、没有统一的“俄罗斯思想”,所谓民族精神是很难形成的。这里顺便指出,本文所谈到的“俄罗斯民族主义”、“俄罗斯民族精神”等范畴绝不是指俄罗斯一个民族的主义和精神,而是指以俄罗斯民族为主体的生活在俄罗斯大地上所有民族的共同文化认同为基础的主义和精神,如果把它理解成仅是俄罗斯一个民族的主义和精神那未免显得过于狭隘了。如今俄罗斯正在寻找已经失落的民族精神,说其失落是相对于苏联时期而言,在苏联时期政治高压之下,民族精神被共产主义精神所掩盖,而如今这一普遍的精神和信念在俄罗斯已分崩离析,俄罗斯需要新的精神将俄罗斯民族凝聚起来,也是对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其小说《群魔》中那句著名的话的回应:“一个真正的伟大民族永远不能甘心于它在人类事业中扮演次要的角色,甚至不甘心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而是经常地和专门地扮演主要的角色。”

二、俄罗斯民族主义思潮的新形态

苏联解体后,共产主义、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甚至世界主义这些传统信念已随着苏联的不复存在而渐渐式微,很难再找到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观将俄罗斯民族凝聚起来。曾经有一段时间,俄罗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信仰真空,一些人面对混乱的现状极度失望,纷纷追忆苏联时代的美好生活情境,但事实是共产党很难再成为执政党,而且共产党要在俄罗斯政坛生存下去都不得不利用某些民族主义的因素,以唤起俄罗斯民众对俄罗斯作为一个大国而崛起的梦想,其他政党更是如此。除了信仰真空,俄罗斯人还要面临道德真空、理想真空等诸多情境。直到今天,俄罗斯民族仍苦于无从寻找一种共同的文化认同。虽然俄罗斯一直致力于通过挖掘传统文化的优秀资源来定位自身的发展方向,比如“欧亚主义”、“斯拉夫主义”、“新俄罗斯主义”等等,还有很多人主张从东正教那里发掘理论资源或是直接利用东正教信仰重新振兴俄罗斯。就像俄罗斯著名学者、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加尔鲁克林所说的,我们通往复兴的道路在哪里?一个民族如果没有它自己的氏族,没有部落,没有祖先,没有历史,没有历史经历,那么它将永远不能走向复兴之路。因此,我们必须记住我们是谁,我们的祖先是谁,我们土地的母亲是谁——俄罗斯。加尔鲁克林的犹疑代表着众多俄罗斯人的犹疑,一个民族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文化定位与发展方向是很难强盛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俄罗斯可以在选择发展道路上产生诸多的分歧甚至迷惘,但有一点几乎是俄罗斯民族在苏联解体后一直坚持和强化的,那就是俄罗斯的民族主义,或可称之为俄罗斯新民族主义。与传统民族主义不同,俄罗斯新民族主义思潮将俄罗斯文化中的“соборность”(聚合性)发挥到极致,并表现为强烈的政治目的和政治诉求,已日益上升为国家意识形态层面,进而要求组建自己的政党,通过不同方式影响俄罗斯政治走向,加之俄罗斯传统东正教教义以及大俄罗斯主义观念的共同发酵,它如同是俄罗斯的灵魂,已经渗透到俄罗斯社会的各个层面并在普通民众中产生广泛影响。根据近些年来学者们对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有关民族主义的研究,可将俄罗斯民族主义思潮从横向与纵向的维度来进行划分。

从横向划分看,俄罗斯新民族主义思潮可分为温和的民族主义、激进的民族主义和极端的民族主义。当然这样的分类也是相对的,会有某些范畴的部分交叉。第一,温和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将民族视为国家的根本和基础,既能够维护民族的基本利益,又能理性地看待外部世界的发展,这种民族主义是理性主导下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对俄罗斯国内外形势有清醒的认识。这一民族主义形态是当今俄罗斯民族主义的主流,不只是因为执政党和执政者的遵循,更因为它适应了俄罗斯现在乃至未来发展的需要。自从普京主政以来,国家民族主义便成了温和的民族主义的主要表现形态。普京意识到,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大国地位已不如从前,但不能由此放弃追逐大国的梦想,要将国家民族主义确立为俄罗斯新的政治价值目标,重新恢复俄罗斯的民族自信,重新塑造俄罗斯作为大国的雄姿。另外,普京对别国的强大尤其是中国的发展并非排斥而是承认现状,承认其他强国的国际地位和作用,不谋求与其敌对,而谋求与其共存共荣,这里说的共存共荣是建立在维护俄罗斯国家利益的基础上的。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通过国家形式表现出来的与国家利益相吻合或一致的民族主义,也即民族主义的国际表现,它是相对于国内民族主义而言的,是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以民族国家利益为核心的,反映了某个民族国家与其他民族国家以及当今世界的关系,是民族国家存在的基本方式。”[注]李兴:《论国家民族主义概念》,《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普京三度出任俄罗斯总统,始终坚持这种国家民族主义不动摇。今天的俄罗斯与苏联刚解体之时已有了很大的不同,综合国力不断增强,国际地位不断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得到很大改善,俄罗斯民族自信心空前增强,这正好印证了普京在其纲领性的宣言《千年之交的俄罗斯》中所强调的:“俄罗斯过去是、未来也还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其地缘政治、经济和文化不可分割地决定了这一点。在俄罗斯整个历史进程中,这些因素还决定了俄罗斯人的思想和国家政策。现在,这些依旧是前提因素。但是,现在这种思潮应该增添一些新的内容。当代世界,大国实力与其说是表现在军事方面,还不如说是表现为以下这些方面,即能够成为研究和运用先进技术的先锋,能保障人民有较高的生活水平,能可靠地保障自己的安全和在国际舞台上捍卫自己的国家利益。”[注]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Россия на рубеже тысячелетий //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30 Декабря1999.第二,激进的民族主义。这是一种非理性的以情感的力量为主导的极富帝国主义色彩的民族主义,俄罗斯也曾因秉持这一民族主义信念得到了巨大的实惠,也为俄罗斯成为世界大国奠定了极为坚实的基础。这种民族主义体现出来的俄罗斯一国独大的思想十分明显,它总是以爱国自强、民族优越等信念相标榜,企图重新确立俄罗斯在以往帝国主义时期的强势地位。如今的激进民族主义者对苏联时期仍然情有独钟,认为苏联是强大的,它给俄罗斯人民以应有的国际地位,并且统一的苏联也凝聚了俄罗斯的民族价值认同,不像如今的俄罗斯形同散沙。这种民族主义往往通过对过去帝国时代和苏联时期繁盛的追忆,力图重新建立类似的国家形态,有的激进民族主义者甚至主张俄罗斯仍要走对外扩张的道路,不仅是领土的扩张、人口的扩张更是文化及价值观的扩张,上述主张被这些激进的民族主义者称为“爱国主义”。其实这是一种异化的爱国主义,是充满了民族自大自满之心的爱国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形态虽然不是俄罗斯社会意识的主流,但我们仍要警惕其帝国主义、沙文主义倾向。第三,极端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市场很小,但危害极强,它主要以暴力手段制造一系列反叛以及恐怖事件来引起国内外的注意,从而力图实现自身的政治目的。这种民族主义压制其他一切社会意识,同时对当局执政能力极度失望,认为只有自己才能解决俄罗斯当今发展遇到的各种社会问题,只有自己才能使俄罗斯强大和振兴。极端民族主义者看到俄罗斯与其他欧美强国相比处于落后与混乱之中,实行自由民主并没有使俄罗斯得到西方的认同反遭西方排挤,俄罗斯没有强盛反到继续衰落,因此对苏联解体后实行的自由民主路线极为不满。他们看不到俄罗斯的未来和希望,只看到俄罗斯政治与经济的混乱与无序,看到传统文化与价值认同的土崩瓦解。他们认为俄罗斯精神、俄罗斯思想已经死去,俄罗斯失去了最为核心的民族认同感,人们的心灵漂泊无定没有归宿感,而这些都是政府的软弱所造成的,只有靠强力甚至不惜用流血的方式才能唤醒麻醉与沉睡的俄罗斯,要让世人知道“俄罗斯是俄罗斯人的俄罗斯”。这种极端的民族主义思潮力量不可小视,它正在扩充自身的队伍,吸引了很多俄罗斯民众甚至社会上层人士,它对俄罗斯政治走向必将产生相当的影响。

当然还可从其他角度来进行划分。如俄罗斯某位学者将民族主义分为东正教专制主义的民族主义、传统权利的民族主义、帝国民族主义、新多神教民族主义、欧亚民族主义、民族民主的民族主义和亚种族中心民族主义等等,但基本都被能上述三种划分所涵盖。

从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历史发展过程看,帝俄时期的民族主义往往表现为伴随着侵略与征服的大俄罗斯沙文主义,企图用俄罗斯一个民族来统合整个帝国,也可称之为民族沙文主义。俄罗斯征服中亚和远东地区后,力图以俄罗斯语言和文化同化当地民族,强调“亚洲各个种族的人民,从血统上、从传统上、从思想上,都觉得和我们很亲切,觉得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只需要更加靠近他们就行了。这个伟大而神秘的东方很容易就会成为我们的……俄国文化与东方文化的关系要比它与欧洲文化的关系更为密切,并且觉得把东方合并到俄罗斯帝国里,使两者融合起来,是俄国的历史使命”[注]安德鲁·马洛泽莫夫:《俄国的远东政策》,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49页。。正是在这样的观念和政策引导下,俄罗斯民族主义得以在帝俄时期凝结成较为一致的理念,俄罗斯版图得以扩大,其境内众多民族对大俄罗斯主义形成一定认同。苏联时期的民族主义也是与帝俄时代一脉相承的,列宁看到了大俄罗斯主义的危害,提出了苏联境内各民族应当平等享有国家权利的思想,并提倡将苏维埃政权交由当地干部手中,改组苏维埃政权机构,坚决消除苏维埃机构中的大俄罗斯沙文主义的影响。但遗憾的是,列宁之后的斯大林、赫鲁晓夫以及勃烈日涅夫并未坚持列宁的民族路线,而是在大俄罗斯主义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到了戈尔巴乔夫时代,民族矛盾愈演愈烈,最终导致苏联走向解体。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曾企图将国家引上西方式的政治自由主义道路,但事与愿违,民族主义很快取代自由主义,直到今天民族主义仍然是俄罗斯的主流社会思潮,但与帝俄时代以及苏联时期相比,俄罗斯民族主义又表现出很多新特征。如果从纵向以时间为节点来划分俄罗斯新民族主义,其发展大体经历了如下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苏联解体到资本主义议会民主制确立。在这一阶段,俄罗斯民族主义还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俄罗斯民众尚未从苏联解体的阵痛中摆脱出来,国家分裂造成以东斯拉夫人为主体的俄罗斯民族分属于不同的国家,俄罗斯不可避免的衰落和原有共同文化认同的颠覆给俄罗斯人民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俄罗斯将向何处去,谁也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美国学者布热津斯基指出:“人们公开和私下激烈地争论多数大国从未想到过的一些问题:什么是俄国?俄国在哪里?做一个俄国人是什么意思?”[注]布热津斯基:《大棋局》,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6页。这一时期民族主义尚处于初始酝酿阶段,并未形成作为主流思潮的民族主义,自由主义仍在俄罗斯占据社会意识领域的主导地位,民族主义只能从属于自由主义。而且民族主义者在这一阶段还没有明确的政治诉求,他们将俄罗斯纳入西方的发展轨道,认为俄罗斯是西方世界的一部分,走西方的自由民主道路是理所当然的。

第二阶段,从确立资本主义议会民主制到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这一时期,俄罗斯逐步建立了西方式的三权分立与多党制的议会民主制度,资本主义私有制也已基本确立,当然这一过程是激进的并且付出了巨大代价。俄罗斯最大程度地向西方靠拢,最大可能地敞开自己的大门全心投入西方的怀抱,也满心期望西方能无条件接纳自己。叶利钦更是在众多场合向西方世界表达了俄罗斯的这种意愿,多次强调俄罗斯也是西方的俄罗斯,俄罗斯是西方世界的组成部分,俄罗斯需要西方社会的帮助和认同。但这种努力并未能换来相应的回报,这深深地刺伤了俄罗斯人的民族自尊心。俄罗斯人开始意识到西方社会不但不会轻易容许俄罗斯强大,反而会极力挤压俄罗斯的地缘战略空间,对俄罗斯的援助也只是象征性的。“强力压制迟早会有反弹,压制不住的反弹,人们受够了强势国家高傲阶级的欺凌,迟早会发出民族主义之问:我们为什么要听从他们?他们凭什么?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为什么不?”[注]刘军宁等:《公共论丛》第五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17页。于是,俄罗斯的民族主义情绪空前高涨起来,这是对西方压制的反弹,更是民族自尊心受到伤害之后寻找自强出路的艰辛探索,自此俄罗斯民族主义不再甘心只在精神文化层面表达自己的诉求,更要谋求政治地位。有两个事件足可以证明此种表现:在1993年12月的议会选举中,以极端民族主义作为政治主张的自由民主党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在1995年12月国家杜马选举中,以温和的民族主义作为政治主张的共产党在选举中获胜,这绝非是希望借共产党回到苏联时代的政治表达,而是民族主义战胜自由主义并试图左右俄罗斯政治发展的最好证明。在这一阶段,俄罗斯开始寻求返回自己的母体,主张在自己传统文明的基础上寻找适合本国的发展道路,俄罗斯原有的斯拉夫主义、民粹主义以及欧亚主义开始回光返照,民族主义成为俄罗斯社会意识的主流。

第三阶段,从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至今。金融危机使俄罗斯民族主义发展更为极端。在第二阶段,俄罗斯试图从传统的欧亚主义中寻找民族主义的定位,而欧亚主义正像别尔嘉耶夫指出的那样:“俄罗斯民族不是纯粹的欧洲民族,也不是纯粹的亚洲民族。俄罗斯是世界的完整部分,巨大的东方——西方,它将两个世界结合在一起。在俄罗斯精神中,东方与西方两种因素永远在相互角力。”[注]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雷永生等译,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70页。如果说第二阶段俄罗斯尚能理性与冷静地看待民族主义,那么这一阶段的民族主义更多地表现为对西方的排斥和仇视,强调大俄罗斯理念的至上性,对俄罗斯之外的文明和文化缺少宽容,这是一种略显进攻性与冒险性的民族主义,是一个民族被外来文化刺得遍体鳞伤后自尊心受到极大侮辱而选择的极端自我化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极易将俄罗斯的内部政治运行引向国家主义、外部政治运行引向帝国主义。可以将这一阶段的民族主义思潮称为新俄罗斯精神或新俄罗斯主义,这是一种“时常是专制中带有侵略性”[注]刘军宁等:《公共论丛》第五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15页。的民族主义。

尽管目前俄罗斯仍在探索自己的发展道路,仍在寻找能得到全体民众一致遵循的文化认同,但俄罗斯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的越来越明显的民族主义倾向不能不引起人们的重视。对俄罗斯民族主义的把握是了解俄罗斯文化的钥匙,是对俄罗斯进行全方位研究的基础。

三、俄罗斯新民族主义思潮评价

近年来,俄罗斯民族主义情绪持续上涨,这是俄罗斯民间对待外来压制的自然反应,也是对俄罗斯复兴的莫大期望。这种民族主义情绪是复杂的,它掺杂了俄罗斯普通民从对已往所谓强盛而美好时代的怀旧感以及对俄罗斯未来发展的信心,但民众的意识多受国家及政治左右,民众的情绪宣泄只能为俄罗斯民族主义发展提供生存空间和肥沃的土壤。俄罗斯执政者顺应这一历史趋势,将民族主义上升为国家意识形态,并以此向世界作出俄罗斯在国际事务中具有举足轻重作用的姿态。普京更是强调说:“我确信,只有和俄国在一起,而不是推倒俄国、减弱其地缘政治作用、损耗其国防能力,世界才可能是安全的。”[注]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Россия и меняющийся мир// Московские новости. 27 Февраля2012.但近几年一些极端民族主义组织在俄罗斯政坛上日渐活跃,他们利用苏联解体后人们希望重新树立新的偶像的心理,将人们期盼的大俄罗斯种族、民族与国家的神话发挥到了极致。上述种种情形都应引起我们的关注和反思。

首先,民族主义不等于民族复兴。俄罗斯近些年来在国际社会上所表达的诉求往往是这样:俄罗斯是一个大国,是一个与西方与中国共存的大国,其大国地位不可忽视。俄罗斯有过辉煌的历史,为人类正义事业作出过巨大贡献。俄罗斯必需保有自己的民族特色,既不一味学习西方,与东方世界尤其中国也保持一定的距离。俄罗斯民族怀有复兴大俄罗斯的使命,而这种民族复兴往往与民族主义联系在一起。俄罗斯领导人总会高举民族主义的旗帜,以此凝聚俄罗斯各民族的力量,树立坚定的统一俄罗斯理念,为俄罗斯复兴打下坚实的基础。然而,可以想象,俄罗斯的复兴之路还很漫长,俄罗斯的经济水平虽然有所增长并保持着持续增长的势头,但与世界发达国家水平相差甚远。俄罗斯政局也不够稳定,一直深受俄罗斯人民支持的普京2012年再度出任总统后,部分民众反对的声音就一直没有停止。在国内,外高加索地区、俄罗斯南部地区、远东地区的民族分裂主义者一直谋求独立,国内社会环境和政治环境堪忧。从外围地缘战略看,北约一直不顾及俄罗斯的一再警示东扩至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地区,俄罗斯在欧洲的影响力日渐衰弱。俄罗斯目前面临的一个尴尬的现实就是,除了利用民族主义实现俄罗斯复兴之外尚难找到一条适合的道路,因为现在俄罗斯最为缺乏的就是民族认同感,与中国相比恰恰缺少像中国那样的中国各族人民对“中华民族”这种统一的认同感,而要实现全俄罗斯这种统一的民族认同又要消减俄罗斯斯拉夫民族与俄罗斯文化的影响。俄罗斯现在的这一处境甚至给众多俄罗斯人带来些许的失望,“与苏联时期的明显反差导致了俄罗斯人强烈的失落感,他们在怀念苏联的同时将希望寄托于曾经作为联盟国家支柱的俄罗斯联邦,希望能从那里找回失落的祖国”[注]C.C.萨沃斯库尔:《后苏联时期公民认同的民族基础》,《社会科学与当代》1999年第5期。。民族主义情绪愈浓,俄罗斯便愈无法从过去时代的荣光中彻底苏醒过来。俄罗斯的复兴不是曾经的俄罗斯帝国的复活,也不是向苏联道路的复归,那样的民族主义只能使俄罗斯走向死胡同,民族主义不等于民族复兴。

其次,俄罗斯新民族主义如何应对全球化的挑战,这是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民族主义往往具有一定的保守性和排外性,在俄罗斯占主流的民族主义形态是普京所一直遵循和在政治上践行的温和的国家民族主义,但激进的民族主义与极端的民族主义势头正盛,政治诉求也越来越强烈。民族主义往往具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强调民族在国家建构中的根本性作用,民族始终在先而后才去考虑世界性的问题,至于全球化只能在对民族和国家发展有利时才会有限度地融入其中。在一定程度上,民族主义与全球化始终处于对立统一之中。面对全球化不可阻挡的趋势,俄罗斯也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这是俄罗斯民族主义对全球化的积极回应,但俄罗斯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民族主义将自身融入全球化发展潮流中,而是在全球化过程中处处维护自己的利益,这是对全球化的抗争。全球化非但没有削弱俄罗斯民族主义思潮,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这一思潮,原因就在于全球化并没有给俄罗斯带来多大实惠,反倒使俄罗斯深受其害,这样说可能有些危言耸听,但普京在《千年之交的俄罗斯》一文中已经显示出了这种忧虑:“俄罗斯正处于其数百年来最困难的一个历史时期。大概这是俄罗斯近200—300年来首次真正面临沦为二流国家,抑或三流国家的危险。”[注](俄)《独立报》1999年12月30日版。全球化也在冲击着俄罗斯的传统文化。一直以来,俄罗斯民族在文化上相当自信,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一直苦于无从找到新的文化认同,西方文化又大量充斥着俄罗斯社会的各个层面,西方文化入侵不仅给俄罗斯寻找新的文化认同带来巨大阻碍,同时也激起更多的民族主义者对西方文化的反抗和排斥。俄罗斯学者日里诺夫斯基指出:“俄罗斯已经沦为文化落后国家,由于西方社会的灌输而出现肮脏而庸俗的倒退,出现了美国化的现象,应该捍卫民族文化价值的尊严,因为忘记这一点,我们就不再是俄罗斯人,就不再是真正的人。”[注]日里诺夫斯基:《自由民主党与知识分子》,莫斯科出版社1998年版,第32页。即便如此,俄罗斯仍无力改变全球化浪潮对其社会各个层面的冲击,民族主义的强化只能使俄罗斯走向日趋保守的道路,实际上近些年来俄罗斯多方面的衰颓与此不无关系。中国与亚太国家在全球化背景下经济高速发展之时,俄罗斯却深陷经济的持续衰退之中,这应当引起俄罗斯当政者的反思。

最后,俄罗斯新民族主义对中俄关系影响巨大。苏联解体后,中俄之间的关系发展较为稳定,两国在各个层面广泛交往,从两国间互办国家年、语言年、旅游年等活动到经济、军事、科学、教育等领域取得一系列可喜成果足以证明,中国与俄罗斯越来越离不开。随着中俄两国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建立,俄罗斯政界与知识界更能从正面来看待中国,两国间的深层次交往与交流显得尤为迫切。然而,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对中俄间的交往关系并非持乐观友好的态度。众所周知,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不断强大,一些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对中国表现出明显的担忧,俄罗斯公共舆论更是不断宣扬来自中国的威胁,甚至俄罗斯领导人对中国的态度也表现得“亲疏有度”。普京曾撰文《俄罗斯与变化中的世界》着重强调俄罗斯与中国之间的关系的重要性,但又表示出对中国移民问题的高度关切,以此迎合俄罗斯国内的民族主义者,这都体现了俄罗斯新民族主义对中俄关系影响的不确定性。实际上,在俄罗斯民族主义等思潮影响下,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实施,俄方远没有达到中方的期待,即便俄罗斯把中国纳入其战略优先考虑的方向,也是出于自身的利益需要而已。反观俄罗斯,我们可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俄国有着丰富的经济社会发展所需的各种自然资源,有可用于现代化问题思考的丰厚的人文资产,有来自于发展中国家的最丰富的外源性现代化经验,也有追求融入现代世界的民意等,却因为强大的民族主义思潮,没有培育出接纳中国和世界的大国胸怀,成为受全球化冲击最大的国家之一,以至于俄国民族主义在实践层面折损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实际成效,堪比在俄联邦进程中,国民和国家实际获得远不及东欧一些国家融入欧盟那样明显。”[注]林精华:《陌生的邻居——后苏联时期俄国民族主义潮流下的中俄关系》,《俄罗斯研究》2012年第4期。中国与俄罗斯应最大程度排除民族主义对两国发展的不利影响,在诸如移民、能源互惠合作、建立统一市场以及自由贸易区等多方面深层次展开合作是值得两国人民期待的。

民族主义如同一把双刃剑,它可使俄罗斯自强,也可使俄罗斯自毁。民族主义在俄罗斯是未竞的事业,在当下民族主义思潮主导下发展的俄罗斯将向何处去,特别值得俄罗斯问题研究者的期待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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