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燮《原诗》比喻修辞的艺术特征
2013-04-06潘链钰
潘链钰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文学作品里面没有修辞,就如同菜肴里没有放盐。 “修辞是文学、影视、绘画、建筑、民俗、释梦等活动的重要方法。”[1]修辞能够帮助创造上等的文学作品,因为“修辞格其实也是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是发明创造的方式。”[1]研究修辞格不可绕过的一座大山就是比喻。“比喻虽然只是修辞格中的一员,但是对比喻的研究成果显然超过其他修辞格研究成果的总和,它其实是修辞格中的唯一的超级大国——修辞学中的‘美国’”[2],它作为一种修辞手段广泛运用于文学中。就文学作品而言,像诗歌、小说、散文等等,恰如其分地运用比喻能够给文本带来妙不可言的美。对于中国古代文论这个文学载体而言,如果妙笔生花般地使用比喻,也能够给文本带来更多的诗性效果。中国古代文论中从来不缺乏优秀的比喻句,无论是孔子所言的“犬羊之鞟”还是庄子所叙的“文散之木”,是刘勰描述的“山川日月”还是钟嵘抒发的“流风回雪”,抑或是白居易的“文如果树”,苏轼的“万斛泉源”,凡此种种皆如妙笔生花,深得诗家臻美。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比喻在这些大家的文论著作中,只属少量点缀,而真正广开生面、大肆譬喻的诗家,当属清初的叶燮。叶燮《原诗》中的比喻,恰如始皇之阿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雕廊画栋,气象万千。据笔者统计,一部《原诗》共32 476字,而比喻则有19处,共3 167字之多,占了十分之一,叶燮对比喻的钟爱由此可见一斑。叶燮这种寓教于乐的诗性言说,在整个古代文论长河中别具一格,承前贤论说之精要,开后世喻语之新颖,具有十分重要的开拓意义。笔者拟结合叶燮《原诗》中的经典比喻,结合其个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和思想经历,探讨其中所蕴涵的艺术特征。
一、富于农耕文化生活气息
叶燮虽出身书香世家,父母兄弟皆有极高的文化修养,但他仍然属于封建农耕文化培养出来的士大夫,可以明显感受到其植根于农耕文化的鲜明印记。这是中国古代诗家文人无不具有的普遍现象。从叶燮《诗论》中的比喻来看,农耕文化表现在诸多方面,不仅包括遵守四时之变化,包括农业生产受四时支配,包括以步行为主的出行方式,还包括以木质为主的建筑理念等等。叶燮论文学之情的发生,则喻为一草一木阳春之发,足见他于自然及农业生产中之细心体会;论诗之基,则喻为建宅选址宜避“荒江、穷壑、负郭、僻巷、湫隘、卑湿之地”;[3]论历代诗歌之变,则喻为根叶花实,这与白居易的“根情苗言”之论颇为相似;论汉魏诗,则喻为屋宅之渐成,先屋梁后门窗,先内室后外房,生动之至;论盛唐之诗与晚唐之诗,则喻为春花秋花,说晚唐之诗乃具秋花萧肃之美……
从这些比喻可以看出,叶燮不仅是一个博学之人,能够了解生活的方方面面、细枝末节,同时还可以发现叶燮在生活中具有极强的观察力和总结能力。他能够轻巧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与自己的诗学思想联系起来,能够巧妙地运用文字将之呈现于文本之中,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诗性的思维,一种诗性的做学问的方式。
为了充分说明叶燮的比喻贴近生活、富有农耕文化的印迹,可以将叶燮的批评文体与他同时代的王士禛的批评文体作一点比较。两者作为当时有名的诗人诗论家,叶燮生于公元1627年,卒于1703年,王士祯生于1634年,卒于1711年,其出生和死亡的时间非常接近,深具可比性。通过对比二人诗论,可以发现,王士禛的文本中充满着雅与典的味道,恰有“坐中佳士,左右修竹”[4]之感,王氏诗学主张神韵,在古雅中透出朦胧之美,其文其诗总有一种玄奥的感觉,说他之诗文贴近生活、富有农耕气息则难免说服力不够。这不仅与他官居刑部尚书之高位有关,更与他的诗学主张血脉相连。叶燮则不同,他是扬州府宝应县的知县小官,还因性情耿直而得罪权贵并遭弹劾罢免。他的官位让他有更多接触农民百姓的机会,更能体会民间种种情状,融入到自己的诗文理论创作中。农耕文化孕育下的百姓生活,衣食住行,无不与天时相联,而反映到实际则是耕作之草木、起居之建筑、交通之行走等等现实问题。叶燮能紧紧抓住这些现实,然后转化为比喻修辞用语,进而成为经典的诗论,这跟王士禛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当然,并不是王士禛文论中毫无农耕之印迹,而是在相比较而言,处于同一时代的叶燮的确要比王士禛更要深入实际生活,富于农耕文化生活气息。
二、借鉴先贤而又不落俗套
叶燮自小博学多闻,能够巧妙地将常人所不能思变为常人多能见之物,他更能够借用先贤的比喻而超越之,点铁成金,锦上添花,使本来精巧的比喻显得更加摇曳生姿。唐代的白居易曾论作诗须言之有物,须有感情,特以果树为喻,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白居易《与元九书》)。跟白居易这个明了简单的比喻相比,同样以树做喻的叶燮却由此生发出一个很精致复杂的比喻:
譬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则其根;苏李诗,则其萌芽由蘗;建安诗,则生长至于拱把;六朝诗,则有枝叶;唐诗,则枝叶垂荫;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自宋以后之诗,不过花开而谢,花谢而复开。其节次虽层层积累,变换而出;而必不能不从根柢而生者也。[3]
叶燮说诗之生长犹如大地上长的树,根是三百篇,芽儿是苏李诗,到建安就是长出了拱把,六朝是枝叶,唐则垂荫,宋则开花,宋代以后,诗已然成熟,不过是花开花谢。叶燮这样的比喻不仅鲜活生动,更要紧的是他居然用这样看似轻巧又字字珠玑的几句话,道出了千古诗脉之发展,尤其是花开花谢那一层意思,简直鬼斧神工。这句话为何具有此等含金量呢?且先将叶燮提出的“变”的诗学观放置不提,单单看他论唐宋诗。首先,他说唐诗是“枝叶垂荫”,宋诗“则能开花”,一个“能”字,清晰地透露出他对宋诗的偏爱。而诗史上,唐诗如青春少年,宋诗如沉稳中年之论早已嚼烂,叶燮的言论至少清晰表明,他知道宋诗才是中国诗史上的奇葩,比唐诗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无疑给只专注唐诗的人以振聋发聩之感。
其次,叶燮说“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毕者,功成也。说明诗歌发展到宋诗已经登峰造极,应该完结了。在诗歌史上像叶燮这样清楚明白地提出宋诗是诗歌发展之颠的主张比较少见,只能说明叶燮深厚的诗学功底和明察秋毫的诗歌眼光。最后,“自宋以后之诗,不过花开而谢,花谢而复开”这句尤为重要。花谢花开,亦即花叶相交替。叶燮这里其实是在说一个“宗唐宗宋”的问题。自宋诗成熟之后,中国诗歌史上就有两座高峰,这两座高峰都可谓千秋溢彩,万世流芳,都是后世模仿学习的典范,但这样一来,宗唐宗宋成为一个历史难题,双方既争斗又融合,推动着诗史的前进。叶燮这里用花谢花开这个借喻,的确令人叹为观止。因为自元、明而至清,唐宋之争并未消歇,叶燮一朝,王士禛也出现过唐宋诗之争,这样的历史演进岂不是像极了花开又花谢、花叶相交替吗?
叶燮论诗从来别具一格,不语他人语,不随他人文。他的比喻也是如此。自唐代殷璠编《河岳英灵集》始,有关唐诗初盛中晚之分层出不穷。同时,对初盛中晚的评论褒贬不一。大部分人的看法是初盛唐诗,欣欣向荣,朝气蓬勃,尤其是盛唐,兴象玲珑,芳华绝世。而中晚唐诗则渐趋衰敝,凋零落寞。恰如人登山至顶,忽而陡坡下坠、登高跌重一般。所以世人对中晚唐之诗,大多贬斥苛责,将之喻为落幕之晚霞、汪洋之余波。但是在叶燮的眼中,晚唐诗不仅别具滋味,而且摇曳生姿,可与盛唐诗媲美。且看叶燮之比喻:
论者谓“晚唐之诗,其音衰飒”。然衰飒之论,晚唐不辞;若以衰飒为贬,晚唐不受也。夫天有四时,四时有春秋。春气滋生,秋气肃杀。滋生则敷荣,肃杀则衰飒。气之候不同,非气有优劣也。使气有优劣,春与秋亦有优劣乎?故衰飒以为气,秋气也,衰飒为声,商声也。俱天地之出于自然者,不可以为贬也。又盛唐之诗,春花也。桃李之穠华,牡丹芍葯之妍艳,其品华美贵重,略无寒瘦俭薄之态,固足美也。晚唐之诗,秋花也。江上之笑蓉,篱边之丛萄,极幽艳晚香之韵,可不为美乎?夫一字之褒贬以定其评,固当详其本末,奈何不察而以辞加人,又从而为之贬乎!则执盛与晚之见者,即其论以剖明之,当亦无烦辞说之纷纷也已。[3]
叶燮认为盛唐诗恰如春花,晚唐诗该如秋花。既然春与秋同是自然之季节,理应平等对待,那么盛唐诗与晚唐诗也应同等对待,更何况晚唐诗较盛唐诗比,亦别具风味。叶燮称之为“江上之笑蓉,篱边之丛萄,极幽艳晚香之韵”,极尽赞美之词。这跟前代之人相比,是唱了反调。跟同时代的人相比,叶燮的声音也属于稀少而珍贵的。因为只有不偏爱无私恨的心态,才能真正夺得诗之臻美。
三、凸显点线面式的流动思维
“源流”与“正变”是叶燮诗论的核心,也是《原诗》的总纲。王运熙就曾指出:“叶燮对荣古虐今观念的否定主要从诗歌的源流正变上加以阐明,而不由尊情任性、摆脱传统的意义上去加以驳诘。故叶燮对诗史认识的关键在于‘变’这一字。”[5]叶燮的“变”,源自公安派,但与公安派不同。正如张建所言:“他不是从抒情言志这一诗学内部命题推出形式风格之变,而是从普遍的宇宙规律推论诗歌之变,把变的问题放到一个大的宇宙框架中来论证。”[6]其实叶燮的“变”跟中国上古哲学中《易经》的思想十分类似,“变”者,“易”也。“变”的观念在叶燮的比喻里,最大的表现就是他的比喻极富动态性。甚至可以说,动态性的比喻源发于叶燮“变”的思想,而“变”的思想又造就了动态性的比喻,二者相辅相成,构成了其比喻修辞的又一大艺术特征。
这里举出一些例子。比如叶燮论“作诗之步”,由唐虞至三代,又至汉魏,显然是动态的。又比如叶燮论诗史,乃是草木由生根自发芽开叶,以至于开花结果,是动态的。还有各代之诗歌个性,由三皇五帝以至于汉祖唐宗,也是动态的。又如汉魏至宋明之诗,犹如画画之理,远近高低,各种铺设,还是动态的。还有盛晚唐之诗的论述,建屋住房的论述,无一不是动态的思维和“变”的阐述。他的这种动态的比喻,不仅能给人一种点线面式的流动的思维观照模式,同时还能清晰系统地把他的观点置于整个中国文论大环境之中,让人心领神会,叹为观止。
叶燮之所以能够吐纳出这么多动态性的比喻,最关键的还是跟他善于观察生活、贴近实际的生活观和忠于《易》之“变”的文论思想有莫大的关联。叶燮在《原诗》中表述了这么多极富动态性的比喻,从整个文论史上来看,也属于凤毛麟角,这给整个文论的研究带来了新鲜的气息。
[1]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14,13.
[2]聂 焱.比喻新论[M].银川: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2,8.
[3]叶 燮,沈德潜.原诗说诗晬语[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10:21,39,61.
[4]司空图.二十四诗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5]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通史·清代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79.
[6]张 建.清代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