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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中的希望之“虹”
——论《伤逝》悲剧意识的“三位一体”

2013-04-06荀泉

关键词:涓生兽性伤逝

荀泉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南京 211189)

【艺文寻珠】

绝望中的希望之“虹”
——论《伤逝》悲剧意识的“三位一体”

荀泉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南京 211189)

《伤逝》的悲剧意识,不仅因为有真诚的悔恨、沉重的怀念、凄凉的悲楚、无奈的分离等爱情境遇,还因为有沉重的锁链、无所附依的心灵、险恶的社会、流言的恶毒等现实困境,更因为有泪水的挥洒、爱人的逝去、理解的缺失、感动的远离等人性缺失。鲁迅在《伤逝》中,以追忆的形式,倾诉了无尽的悔恨和愧疚,抒发了高洁与美好无可奈何逝去的悲痛。《伤逝》以忏悔开场,以忏悔结束,既反映了爱情的普遍境遇,又凸显了现实的无奈,还反映了人性的缺点,而这都是人的生存困境。

鲁迅;《伤逝》;忏悔;爱情;悲剧意识

《伤逝》作为鲁迅唯一一的以青年恋爱和婚姻为主题的小说,创作于1925年,后载入小说集《彷徨》。鲁迅在《伤逝》中既发掘了人性的纯诚与良善,又剖析了人性的弱点和缺陷,尤其是抒发了高洁与美好随着现实无可奈何逝去的悲痛。小说以“涓生手记”的形式,描写了爱情的普遍境遇,从开始的狂热,到回到现实的迷茫,再到失去后的痛悔,从而对人类生存的虚幻本质作了诗意的省思,具有浓浓的悲剧意味。

一、恋爱的悲剧

恋爱的悲剧反映在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上。恋爱的起始总是温暖热烈的,充满了迷宫似的梦幻。一开始,涓生和子君的恋爱也是甜蜜的。他们无视道德、无视困境,只是兴奋地谈着理想,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们是幸福的,因为有爱;他们是陶醉的,因为有爱。尽管这可能不是真爱,可童话中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傻傻的子君,以为那就是天荒地老。她坚定地表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1]205正是靠着勇敢和热情,他们不顾一切,狂热地追求着自己的爱情。爱情是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得不到痛不欲生,得到了又索然寡味。恋爱的美丽只是心被迷失后的激情冲动,所以当涓生表白完后,就忘记了当初的言行,子君却记忆得无比清晰:“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1]206这既可见人只喜欢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事情,也表明了一切美好都在回忆中,一切幸福都在想象中。

爱情,从痴迷到依恋再到厌倦,不是插曲,而是宿命。涓生与子君的关系,表面上看似父女,其实倒更象是母女。子君想要的是父爱的宽厚,涓生想要的却是母爱的温暖和宽容。与其说涓生和子君在同居后变了,不如说,他们从来都没有改变,从来都没解除僵化思想的束缚。涓生把婚姻当做阶段,想去索取,心中满是深沉的罪恶;子君把爱情当做生命,想要被索取,心中只有浅薄的卑劣。他们既没有认清对方的基因,也没有勇气认识自己的本能。在恋爱中,子君的任性、懒惰、嫉妒被无视,而涓生的物欲、知欲、性欲也被隐藏。而在同居生活中,他们的自然性和社会性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唯独精神性没有挖掘。人性中的恶他们都发挥了,那宝贵的善却被压抑了。爱情就是感恩、尊重、宽容,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恋爱,只觉得恋爱可以使自己成长。他们是因为笨拙才变坏的。子君向对方敞开了身体,可从没向对方敞开灵魂。子君也许认为交托出自己女性的身体是给涓生最大的承诺,可男人要的不是身体的承诺,而是灵魂的交托。女人的灵肉是处于混沌状态的,而对于男人,灵魂与肉体是截然分离的,怎么能用罪恶的肉体承担灵魂的承诺?自卑而浅薄的子君,以为涓生要的只是平凡的日子、简单的幸福,而涓生真正想要的是灵魂的碰撞、内心的交流。子君本来是可以把涓生从天国拉回人间的,可她没有做出努力,只是享受着已得的幸福,她根本没有承担起责任与义务。

总之,在子君追求爱情的道路上,没有涓生的位置。表面上,子君要在涓生身上得到爱,涓生想在子君身上得到性,而实际上,是意志让女性凭借爱情的名义成全更伟大的母爱。在爱的旅途上,女性要远比男性走得辛苦。涓生在读遍了子君的身体后,也就厌倦了爱情:“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1]20热恋中的子君与涓生,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两情缱绻、柔情蜜意,还有浓到发腻的卿卿我我和耳鬓厮磨等等,这时他们常常表现得像天使一样,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天使,是在为对方活着。但事实上,这时的他们是被弗洛伊德所说的“力比多”和一种“复制”自己的冲动控制了,要不然,在后来的同居生活中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嫉妒、惰性、偏执和伤害。

因此,恋爱的悲剧就是,当日子归于平淡,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痛苦与无聊、满足与厌倦的无休止循环。这也表明了爱情或许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是被宣扬、粉饰的过分神圣和美好的虚无。虚无的恋爱转眼便是过眼烟云。寂寞使他们恋爱,而恋爱使他们更加寂寞。寂寞是每个人的宿命。这也可以看出,爱情或许只是冲动与偏执的结合体。涓生和子君钻入了爱情的丛林,却迷路了。他们的爱情只有三分钟热度,只停留在冲动的恋爱中,既没把爱情升华为亲情,也没有转化为责任。其实,幸福只是一种满足的感觉,而快乐乃是虚无,只是虚假的幸福。只有时间能证明爱的存在。子君和涓生本以为借着爱情可以摆脱虚无,没想到却进入了更大的虚无。

二、现实的困境

将爱情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还有现实的重压。沉入现实生活,子君和涓生的内心充满恐惧和战栗。落寞和疼痛,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们脆弱的神经,想起曾经的美好恋爱他们追悔莫及,可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现实的荒诞感游荡在涓生全身,稍一接触就疼痛难当。荒诞就是真实的现实,可涓生无法忍受也不肯忍受,他的灵魂注定不能安宁,他要追问生活的意义和爱情的价值。内心的煎熬已经使涓生痛苦异常,而现实的风霜刀剑更使他窒息难当。涓生和子君是难于理解的,涓生千方百计想去引起子君的怜爱,可子君不为所动,只沉迷在自己的兴趣里。“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1]213涓生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与子君终究不是母子关系,子君没有义务像母亲那样全心全意地疼他。而他们也不是父女关系,子君没有责任像女儿一样听话。尼采早就提醒过,到女性那里不要忘记带上鞭子,这既是约束女人也是束缚男人,因为人更多的是处境动物。功利的开始注定悲惨的结局。幼稚加上功利使他们虚伪做作,而虚伪做作使他们的感情出现了差异和隔膜。他们又讳疾忌医,各自只认一条道路,所以注定很难长久地相爱,分离成为一种必然结局。

现实并不是一帆风顺,日子里有诸多不开心,像在黑夜里行走看不到希望。终于,现实的困境使涓生决定不再忍受:报复子君,还是默默承受?是不是生命中一定要有她?生命中没有她,可不可以?这是生与死的抉择。痛苦来自头脑清醒,麻木冷漠便没有痛苦,只有烦恼。相爱容易相处难,可如果没有爱又怎么能够长久相处。在绝望和无助中,涓生最终选择了率性而为,而不是忍受担当。“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1]215短短的一句话确实道出了涓生的内心想法,可这何尝不是他嫉妒心情的总爆发,嫉妒是因为虚弱。其实,男性比女性更脆弱。因为爱,涓生对子君充满怨恨,要把子君带给他的创伤还给子君。他痛恨的是子君竟从来都没真正地爱过他,而他却傻傻地跪在不爱自己的人面前。他的自尊受到了严重打击,他要报复,要把对子君的爱和付出索要回来。因为,在涓生心中,爱是必须有回报的,“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2]可子君竟然爱油鸡胜过爱他。最后,涓生的报复成功了,他的话深深地打压了子君的自尊,摧毁了子君生活的希望。子君在涓生的话中,觉察了自己的卑微。她难以相信,自己在涓生眼中竟然已经一文不值。幸福与不幸福有时就在一念之间,就在一句话中。对于子君,如果人生不能让人快乐,那么就只能哭泣。其实,当一切都做过后生命仍是没有意义的,人生的意义就是努力使人生有意义。

总之,现实的重压使涓生和子君决定不再忍受,选择放弃。涓生选择放弃爱情,子君选择放弃生命。子君其实是胆小又软弱的,当失去爱情后,她不知所措,只能用死去抗议无情的现实。对爱情期望过高,未必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当自己胸怀还不够博大的时候,所以子君才终于死掉。子君爱上涓生后,没有把涓生当成事业,而是把维系家庭当成了事业。她的内心其实一刻也没有向对方敞开。子君肯定在心里和涓生交谈过无数次了,可涓生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不能回答她。“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3]不断努力还是失败了,上帝并不会对一切悲惨的事情都动恻隐之心。爱情本身受着潜意识的驱使,开始是美丽的,到最后总不免失了颜色。况且没有永恒的东西,两个人毕竟不是一个人,人总会疲倦。其实,涓生与子君的经历,每对恋爱中的男女都会碰到,从一定意义上看,每个人都会厌倦,可子君不敢面对现实,于是她只能离开现实。

因此,现实的困境就是,当爱情的激情冷却后,所有的日子不过是“柴米油盐”的简单循环。爱情美丽的帷幕扯去后,是血迹斑斑的无情现实。一个礼教盛行的社会,一个重做人而不重过程的社会,尤其是叫做人,做的只是看客、演员,怎么可能有真爱?对于世人来说,自由的生活就是不和谐。可以没有爱情,但生活还得继续。现实中有许多事情比爱情更为重要。美好的生活才是爱的最好结果。残酷的社会把年轻的他们早早逼上悬崖,这既是现实的无奈,更是他们应得的宿命。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注定不能得见天日,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渴望都能成为现实。恋爱前的孤独是他们的前世,恋爱后的动荡与困境,才是他们的今生。

三、人性的弱点

把爱情逼向死亡之谷的还有人性的弱点。爱情的基础就是两性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认识人性是最困难的,因为人介于天使和魔鬼之间,既有善良、真诚、利他等优点,更有嫉妒、自私、以自我为中心等弱点。其实,人性,历来是神性与兽性的结合体。人性本善,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幻。任何人都存在着人性的缺点,再善良的人,心中的“恶魔”一旦挣脱出来,都有可能干出十恶不赦的事情。与其说人类的历史是一部和平的史诗,倒不如说是一部血淋淋的争斗史,人类历史在丛林法则的指引下总是充斥着杀戮与苦难。而爱情作为神性和兽性的混合物,总是悲剧性的。爱情在兽性和神性之间挣扎,兽性驱使人寻求性欲的满足,神性驱使人追求毫无瑕疵的圣洁之美,爱情试图将两者统一,根本是不可能的,爱情就是探寻、追捕和交锋。由此,爱情也成了人世间最大的麻烦。

爱情的悖论就是在时刻变动的世界企图寻求不可能的稳定。神性的呼唤和魔鬼的引诱在撕扯着涓生,使他爱得痛苦。涓生其实从来不想伤害子君,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和任性,双重人格使他备受折磨,异常痛苦。于是他们的爱情到底是死去了。当爱过去了就决不会再有当初的颜色。他们的爱情,开初纯纯白白,一旦褪色,无比难看。当子君听到涓生要舍弃她时,心中的寒冷比冬天还冷。她只恨现在才知道,一切痴情付诸流水,只是一切都太晚了,覆水难收。誓言如在昨天,涓生还是涓生,可一切早已人是心非。辉煌的开始,惨淡的结束。她还活着,可感觉不到痛了,眼泪流尽了,该何去何从呢?只有死。子君一直是生活的傀儡,被世俗观念决定,最后被现实逼向了死。子君的内心充满了惊慌和不知所措的失落,她怪自己痴傻,只能苦笑,无措得像个孩子,可现实是残酷的,涓生最终说出了事实。在他心里,誓言算什么,只不过因为想象而给它罩上了七彩的光环。其实,他们需要的只是陪伴,可他们太贪心,还想全部占有对方。恋爱就是一场迷宫游戏,如果太沉迷,反而找不到那扇通向真爱的门。在最后,子君需要一个解释,可爱都没有了,再多的解释又有什么用?

子君与涓生的肉体和理性之间的挣扎,构成了令人震骇而又极端悲观的黎明前人类生存状况的隐喻。知道真相后的子君心中更多的是怨恨,她不会宽恕涓生,过去的美好誓言原来全是假的。对于未来,子君只有愤恨,可她不明白,当涓生认为她没有价值时,她即使死,也不会改变涓生的看法,因为令人闪光的是内涵,而不是外在。何况求生的自保性,会让人为了继续存在不顾一切,以符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则。爱是给予,而不是索取,“当每个参与者得到别人给予的价值,同时也给予他人以价值时,就存在着爱的这种相互关系”。[4]爱你就不会觉得苦,如果爱对方,何必非要得到?如果完全为着对方着想,何必不放爱一条生路?可他们没有,他们表现出的是对弱者要强悍,对强者要驯服。他们的爱不是被外界打败的,而是自己丢掉的。对于子君,她以全身心来拥抱爱情,而没有以全身心来面对人生,但是当她义无反顾地拥抱爱情之时,现实开始逼迫着她妥协、低头。她不肯改变自己,只能被无情地吞没。《伤逝》指出,每个人都很难改变自己,可有时必须服从规则。正如有些事,不是愿意去做才做的,是因为不能不做。涓生充满悔恨,过去的日子还活在记忆里,可再多的悔恨,也无法挽回过去的岁月。

因此,《伤逝》对人的自保本能和趋乐避苦天性的揭示,表明了所有的希望不过是阵痛与追求的永恒循环。而爱情的悲剧性就在于难以调和兽性和神性之间的争斗,人的兽性不断寻求性欲的满足,神性执着追求圣洁的完美,爱情试图将兽性和神性结合,只能是空想。“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5]而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涓生最终也没有找到摆脱绝望的出路。其实,真爱是一条崎岖的路,很少有人能够找到这条路的开端,更不用说走完全程了。“确实,人是一条不洁的河。要能容纳不洁的河流而不致污浊,人必须是大海。”[6]因此,只有宽容博大的人才能承载真爱。或许经历过婚姻悲痛的涓生的话是对的,要在现实中生活,要使恋爱长久,必须“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1]218否则,受伤的不只是自己还有他人。

《伤逝》通过子君和涓生的婚恋经历反映了爱情的普遍境遇。实际上,爱情的逝去,并非仅仅在于社会与现实的困境,也是事物周期性无可奈何的暗喻。其实,爱并不只是爱情。爱情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平平淡淡才是它的本真颜色。当我们把爱情看作恩赐,当作礼物,不再给爱情承载太多内容的时候,幸福便会随之而来。因此,我们需要用灵魂之火点燃爱情之灯。《伤逝》告诉我们,真爱是理解、付出,只要我们宽容、博大,就能让爱情之花开得美丽鲜艳。

[1]鲁迅.鲁迅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

[2]鲁迅.鲁迅经典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165.

[3]鲁迅.鲁迅小说全编[M].北京: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05:208.

[4][美]欧文·辛格.爱的本性——从柏拉图到路德:第1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4.

[5][美]詹姆斯·施密特.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61.

[6][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钱春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8.

A Rainbow of Hope in Despair:On Trinity of Tragic Consciousness in“Regret of the Past”

XUN Quan

(School of Humanity,Southeast University,Nanjing 211189,China)

The tragic consciousness in“Regret of the Past”is presented by not only sad love story but also by desolate social situations and severe lack of humanity.In the form of remembrance,Lu Xun expresses his endless regrets and grief in“Regret of the Past”.This novel begins with regrets and ends with regrets. Universal love tragedy,helpless reality and shortcomings of human nature presented by the novel,are all human living dilemmas.

Lu Xun;“Regret of the Past”;repentance;love;tragic consciousness

I207.4

:A

:1672-3910(2013)02-0061-04

2012-12-01

荀泉(1985-),男,山东临沂人,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文学、伦理学、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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