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楚国士阶层的社会地位
2013-04-06李义芳
李义芳
(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荆州 434023)
作为有独立社会地位的士阶层在楚国形成于楚庄王至楚惠王时期。这一时期楚国的土地制度朝向私有化方向发展,县制和封君制的推行,私学兴起,为新兴士阶层的形成创造了条件。楚国士的来源复杂,除了传统旧贵族的没落和平民知识分子上升为士之外,异族的政治避乱者、灭国将领、战俘及其后裔等,都成为楚士的组成部分。作为一个新兴的社会阶层,士在楚国到底处于怎样的地位?为楚国历史文化发展作出了怎样的贡献?本文拟就此略作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一、楚国“士”阶层的形成
一般认为中国士阶层逐步形成于春秋中期以后。笔者认为,楚国士阶层开始形成于楚庄王时期,在楚惠王时期已初具规模。
楚庄王时期士阶层初步形成,首先是因为庄王对士相当重视并重用了一批士人,其中有的是贵族,也有的是平民知识分子。《新序·杂事二》记载了楚庄王和令尹孙叔敖的一段对话谈到了士,当孙叔敖回答了楚庄王何以定国是的问题之后,庄王曰:“善哉!愿相国与诸侯士大夫共定国是,寡人岂敢以褊国骄士民哉!”其中至少包含二层意思:第一,庄王把士置于大夫之前说明他们之间的等级差别已经消失,也说明士和君的相互依存关系,君没有士的辅助即“或失国”,士没有君的赏识和重用即“或至饥寒”。第二,“士”是国家官吏的主要来源和重要组成部分,是一只不小的队伍,是国君不可小视的力量,所谓“君臣不合,国是无由定矣。”“寡人岂敢以褊国骄士民哉!”在楚庄王看来,“士”是治理国家的中坚力量,一定要重视并重用他们。实际情况又是如何呢?庄王即位之初不理政事,伍举以死进谏,最终使庄王“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悦”。(《史记·楚世家》)楚庄王执政期间有这么大的人事变动,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当时楚国的官员不全是王族,应该有不少士在其中,比较有名的有蒍贾、伍参、孙叔敖、申叔时、优孟、诸御己、潘尫、潘党等人。孙叔敖为“楚之处士”,虽为蒍姓王族成员,为令尹多年且政绩突出,但从其死后其子贫困来判断,应该属于士阶层,没有世袭的爵位和封地。申叔时以其学识丰富、思想独到而得到楚国君臣的信赖。庄王使士斖为太子之师时,他曾向士斖详细讲解教学内容,他积极为庄王的内政外交出谋划策,并成功阻止了庄王吞并陈国的念头,楚共王时告老还乡,居于申地,应属士阶层。伍参因为直谏被委以政,成为庄王近臣。“楚之乐人”优孟极尽辛辣讽刺,谏阻了庄王以大夫礼葬马的荒唐行为。他靠自己的艺术才能吃饭,也符合士阶层的特征,属谏士类。“草茅之人”诸御己冒死进谏,终使庄王“解层台,而罢民役”。(《说苑·正谏》)诸御己博古通今,把古来君王拒绝忠告的恶果抖落在庄王面前,说明他并非等闲之辈,可算得上隐士。另外,庄王削弱旧贵族势力,执政第九年(前605年)(《左传》宣公四年),发生以令尹子越为首的若敖氏贵族反叛楚庄王的事件,庄王“遂灭若敖氏”。种种迹象表明,在庄王时楚国的传统贵族开始失去往日的优势,地位卑贱者如优孟、诸御己之流开始在楚国政治舞台发挥作用。
庄王之后的昭王时,大夫观射父在论祭祀时曾两次把士庶人置于一级,他说:“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时类岁祀,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时。”“天子遍祀群神品物。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卿大夫祀其礼,士庶人不过其祖。”(《国语》卷十八(楚语下)可见,士和庶人在祭祀中身份地位相当,说明二者在逐渐合流。
之所以说楚惠王时期士阶层初具规模,一个重要依据是此时楚国的封君制度已先于中原诸国开始推行。封君是战国时期统治阶级中的特殊阶层,受封条件不讲究出身,而且一旦受封身价倍增,这是对传统贵族的重大冲击。《左传》哀公八年载:“楚公孙宁、吴由于、薳固败巴师于鄾,故封子国于析。”可见,公孙宁是因为击败巴师有功而受封的。从《左传》、《墨子》、《国语》的记载和随州擂鼓墩一、二号墓以及江陵拍马山的发掘资料中可见楚惠王时的封君多达十余名。《史记·孔子世家》载:“昭王将以书社七百里封孔子。”虽然由于令尹子西的反对没有成封,但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楚国的封君是不受身份限制的,像孔子这样的仁学之士或游说之士也有可能受封。封君有封邑,在封邑内有对臣民的治理权和筑城建都权,还有自己的武装和经营工商业的特权。这些权力的行使需要有大量的辅佐人员,说明封君制的推行是有利于士阶层形成的。工匠出身的公输般也得到了惠王的重用。《墨子·鲁问》曰:“公输子自鲁南游楚,焉始为舟战之器,作为钩强之备,退者钩之,进者强之”,“公输般为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墨子闻之,至于郢,见公输般。”对此,《渚宫旧事》云“及惠王时”。孙诒让在《墨子间诂》中经考证认为此说可信。
二、楚国“士”的来源和地位
楚国士阶层的来源很复杂。除了传统旧贵族的没落和平民知识分子上升为士之外,异族也是楚士的重要来源,因为楚国是春秋战国时期能够重用灭国贤才和战俘的唯一国家。这里重点讨论来源于异族的“士”及其地位。
来源于异族的士包括政治避乱者、灭国将领、战俘及其后裔等,有的还因为其特殊才能或贡献被楚王所重用而成为楚族的一部分。在楚共王到楚昭王时到楚国来的政治避乱者史籍有记载的就有伯州犁、子革、子良、鍼宜咎、申鲜虞、吴公子掩余、烛庸、吴王夫概、田基等人。《左传·成公十五年》杜注及《国语·晋语五》韦注记载,楚共王十五年,晋国内乱,伯宗被害,其子伯州犁奔楚,次年为楚国“太宰”,历经共王、康王、郏敖三朝,长达35年之久。楚康王六年,郑国内乱,郑大臣子革、子良奔楚,子革为楚右尹。楚康王十一年,陈鍼宜咎奔楚,后为箴尹(《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左传·昭公四年》)。楚康王十五年,齐国内乱,申鲜虞奔鲁,“仆赁于野”,“冬,楚人召之,逐如楚,为右尹”。楚昭王四年,吴公子掩余、烛庸奔楚,“楚子大封,而定其徙”。楚昭王十一年,吴王夫概奔楚,“楚封之堂谿,号为棠谿氏。”田基约于楚昭王二十六年“南徒于楚,楚王高其义,待以司马”(《说苑·立节》)。从庄王到昭王时期是楚国势强盛、开疆拓土极为顺利的事情。楚王对灭国除置县之外,对某些人才也加以重用,他们成为楚国士阶层的重要组成部分。原属楚灭国后被楚所重用的有养氏、观氏、彭氏、潘氏等族。养氏原从属于邓,邓灭,养氏从属于楚,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将养氏列在楚国名下,其后裔受楚王重用,养由基在楚庄王时曾作中军右广的副帅。楚康王初年,养由基为其中的宫厩尹(《左传·襄公十五年》)“观丁父,鄀俘也,武王以为军率,是以克州、蓼,服随、唐,大启群蛮,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实县申、息,朝陈,蔡,封畛于汝。”(《左传·哀公十七年》)曾为令尹子南宠爱的观起和受楚平王重用的观起之子卜尹观从,楚昭王时的观射父,以及《包山楚简》所见“观绷”、“观义”,均为贞人,都以巫为世职,大概同为观丁父的后裔。申国彭氏家族因为在楚灭申国设申县中有功而受到楚王重用,除彭仲爽(令尹)外,还有彭名(御左广、御戎。大概生活于楚穆王九年至楚灵王二年之间。见于《左传》宣公十二年、成公二年、成公十六年、襄公四年)、彭生(见于《左传·昭公四年》,杜注:“彭生,楚大夫,罢斗韦龟城赖之师。”)和新蔡葛陵一号墓楚简所见彭定(卜尹)、《包山楚简》所见彭怿(宛公属官),他们都属于同一家族。观、彭两族成员所任官制,从春秋到战国呈明显下降趋势,符合士阶层特征。曾为楚穆王太师的潘崇可能是潘(番)国人仕于楚者,曾为共王太师的士斖,可能与晋人士会同宗。
通过上述这些士的生平和地位我们可以看出楚国士的命运和楚国国家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楚王的政治智慧和对士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士的个人命运和楚国的强大繁盛与否。前述庄王、共王、康王、昭王时期对非楚族人的任用,从令尹到将领、县公、卜尹,有力冲击了楚国传统的“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的任官制度。
三、楚国士的历史贡献
前述楚国的名士,作为楚国士的代表,其思想行为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出楚国文化的整体风貌,对楚国历史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
关心国家命运,积极参与政治。无论是令尹孙叔敖,还是“草茅之人”诸御己都对楚国命运十分关心。孙叔敖自从被虞丘引荐为令尹之后为楚国可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韩诗外传》、《烈女传·樊姬》曰“孙叔敖治楚,三年而楚国霸”。桓谭《新论·国是》则称“孙叔敖相楚,期年而楚国大治,庄王以伯”。可见其政绩突出。优孟、诸御己之辈虽位卑但都敢于劝谏楚王为政为民,成为后世榜样。虽然有伍子胥、范蠡、文种之士为他国所用,但在春秋战国养士之风兴盛,游士各为其主的背景下,他们的去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统治者的态度和需求,就他们个人而言只要有人提供舞台就去施展才华,体现的同样是积极的入世精神。
洞察社会,思想自成体系。在春秋战国学术流派纷呈的年代,楚国的士基于对楚国“天下大势”的观察和认识,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学术流派——道家学说。《汉书·艺文志》中收录道家学派37家,其中《鬻子》、《老子》、《蜎子》、《庄子》、《长卢子》、《老莱子》、《鶡冠子》、《曹羽》、《楚子》共九家均为楚人,占了近四分之一。鬻子是道学学派的先驱,老子、庄子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可见道家学派的核心在楚国。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里出土了《黄帝四经》、《老子》甲本、乙本。1977年,在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汉墓出土了《庄子》书中的《则阳》、《外物》、《让王》竹简残篇。1988年又在湖北江陵张家山336号汉墓中出土了竹简《庄子·盗跖》。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又出土了战国中期下葬的竹简《老子》甲、乙、丙三组,及道家佚篇《太一生水》。2002年公布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竹简有道家佚篇《恒先》。这些资料足以证明楚国是道家思想的起源地和楚地道家学术之盛行。此外,先秦时期与道家精神有关的狂狷隐逸之人也很多,见于《论语》的接舆、长沮、桀弱,见于《列子·汤问》、《韩非子·解志》的詹何,见于《荀子·尧问》的缯封人,见于《韩诗外传》的北郭先生,见于《吕氏春秋·异宝篇》的江上老人,等等,都出于楚国。之所以如此,江林昌先生认为与楚国的巫史传统有关,“无论是神巫学术还是史官学术,都以明天道、叙历史为基本内容。道家文化正是继承了这一传统而上升到哲学高度。”[9]
明辨时务,变法图强。典型代表是吴起和屈原。吴起作为客卿,受楚悼王重用并进行变法,《史记·吴起列传》说他“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说苑·指武》说他“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韩非子·和氏》说他“使封君子孙三世而收爵禄”。其变法对于革除楚国弊政,强大楚国国势起了重大作用,司马迁认为在吴起为令尹时楚国“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史记·吴起列传》)只是因为楚悼王病逝吴起遇害变法被迫中断,使楚国失去了振兴和统一中国的机会。吴起变法失败后,楚国“大臣太重,封君过重”的局面依然存在,于是楚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明法度以振国纲。对此,屈原在《九章·惜往日》中有回忆:“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可见屈原在内政上主张严明法度,富国强兵,选贤任能。在外交上主张结齐抗秦,与守旧派绝齐抗秦的主张相左。最终在守旧派反对下屈原改革失败。但他这种审时度势、忧国忧民的精神永传后世。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在楚庄王至楚惠王时期随着土地私有化发展,县制和封君制推行,私学兴起,楚国的士阶层崛起,且成为楚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力量,他们对楚国社会的进步和楚文化的丰富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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