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联章体诗词的结构特征
2013-04-06乔树宗
乔树宗
(澄合矿务局老干部管理处,陕西 澄城 715200)
一、万殊一本,纲举目张
纵览源远流长的诗词艺术长廊,联章体诗词如一颗独具韵采的恒星,闪烁在群星璀璨的中华诗空。其题材包罗万象,咏史咏物、叙事写景、抒情议论、咏人寄兴,五彩纷呈,代有佳作;其体裁不拘一格,或古风、或乐府、或歌行、或律绝、或词曲,斑斓多姿,每见妙裁。这些作品以其独具魅力的审美特色,丰富着百花竞艳的诗词艺术宝库。相对于单体诗歌而言,这种“一题数首不尽”(明胡震亨语)的联章体诗词,最重要、最显著的文体特征就是结构方式的多样化。从诗经以复沓的章法来结构一首诗的原始形态,到屈原《九歌》、《九章》将其扩展为一组诗之间的内容连缀,再到六朝组诗结构的逐步标准化,唐代以后律绝词曲组诗结构的多样化,直至当代组诗结构的继承创新,逐步完善了联章体诗词的结构艺术。其特征主要体现在如下九个方面。
二、万殊一本,纲举目张
顾名思义,联章体诗词是由表现同一主题或题材的若干首单体诗组成的一组诗。分而观之,每首诗都独当一面,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横向的特殊性,此所谓万殊也;合而观之,各首又是围绕组诗主脑或主线次第展开、互相联系的统一整体,具有纵向的连续性,此所谓一本也。凡是成功的组诗,都具有这一共性特征。比如唐王涣的《惆怅诗十二首》,紧密围绕借史咏怀的总纲,列举了历史上12件令人惆怅的事件:西厢张崔相会而不能相守;谢家池馆荒凉寄慨;苏武自匈奴归而李陵难归;王昭君归汉无望等等。作者通过对一系列凄愴史实的反复咏叹,含蓄而委婉地宣泄了内心的惆怅和苦闷。蜀中才女薛涛的《十离诗》,则以抒发被剑南节度使韦皋贬往松州的失落感为纲本,分咏“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等十事,各首紧密围绕一个“离”字,形象地揭示了诗人被疏远后无可奈何的离愁别绪。当代作家高占祥的《咏荷五百首》,紧紧围绕赏荷爱荷赞荷的中心,从荷花风姿的素丽,性状的高洁,精神的高雅等多维视角,全方位塑造了别开生面的荷花形象,诗意地弘扬了优秀传统文化精神,具象地昭示了人生的立身之本。这部被誉为古今咏荷之最的大型组诗,1999年荣获“大世界基尼斯之最”证书,诗人荣获“世界最多咏荷诗作者”称号,允称当之无愧。
三、时空为序,连缀成章
以时间流程、事件进程和空间历程,或顺叙或倒叙,或并列或递进,系统反映事件的过程,交待诗人的行踪,是叙事类、游记类、写景类组诗常见的结构方式。杜甫的五言诗《羌村》三首,以时间为序蝉联而下,从不同角度展现了杜甫回家省亲的生活片断,客观再现了安史之乱后黎民饥寒交迫的生活境况。构成了诗人的“还乡三部曲”,描摹了一幅“唐代乱离图”。当代诗人蔡厚示的《路上吟五首》(《独柳居诗词稿》),则以空间为序,逐首记录了自江西启程,经钱塘、申江、姑苏、金陵等地的行踪见闻及感受。以时空交错为序的如杜甫的《后出塞五首》。一写主人公应募从军与亲朋壮别;二写由朝至夜行军宿营的壮阔场景;三写皇帝好武边将邀功;四写靖边奏凯主将骄奢;最后写混从乱军逃脱返乡。全诗层次分明,步步相生,写景叙意有声有色,将出塞所见所闻所思,在时空交错中措置得井井有条。
四、意脉勾连,各自成章
此种结构形态,每见于历代连章体诗词的长篇巨制,其中各首可分可合,相辅相成互为照应。比如被誉为史诗的“三吏”“三别”,就是这样一组各自独立成篇,又互为补充的大型连章体诗词。它以作者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感为意脉主线,从几个不同的典型侧面,绘声绘色地揭示了安史之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活灵活现地勾勒了当时风雨飘摇的政治背景。李汝伦先生写于文革期间的《病中读杜》三首(《紫玉箫二集》),联系自身境遇与杜甫遭遇的某些隔代相似之点,以“读杜诗,抒己怀”为意脉主线,曲折抒发了老病交加、忧国怀乡的悲慨之情,委婉表达了伤时伤怀、针砭文革的讽喻之思。首章首联“万钧寂寞膂何堪,野草荒畦禹穴探”,与老杜“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同慨。颔联“白发暗生云正冷,青天欲坠酒初酣”,与老杜“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同忧。颈联“前宵梦乱乡音北,此日诗逢狭韵南”,暗映老杜“漂泊西南天地间”、“词客哀时且未还”等。次章首联“杜诗掩卷泪分流,异代萧条等样愁”,与老杜“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同愁。尾联“若许吟怀除列嶂,不辞天地一沙鸥”,与老杜“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相通等。末章首联“看透千乘复万乘,百年世事付伶仃”,与老杜“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同悲。颔联“萧骚风骨吟魂冷,跌宕神州草木腥”,与老杜“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同忿,刺文革如战乱,“命乖文化革中残”也 (李汝伦句)。尾联“何当蓟北消兵气,漫卷诗书学少陵”,从老杜“剑外忽闻收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化来,渴盼结束文革之情呼之欲出。异代知音同病相怜,借老杜诗意吐胸中块垒,其结构艺术可谓神矣。
霍松林教授的《读<于右任诗集>》十首 (见《唐音阁吟章》),则以读诗怀人、论诗评人的意脉为主线,采用诗文互照、一诗一议的结构方式,诗情画意地评价了于先生慷慨悲歌、雄浑劲健的豪放诗风,以及忧国忧民、豁达磊落的长者之风,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作者对恩师的缅怀和期盼两岸统一的赤子之心。此类连章体诗词综观文脉贯通,堪称联璧;各首分赏独立成篇,各呈其姿,表现了诗人们独具匠心的结构艺术。
五、意象连缀,聚焦于情
通过富于象征意义的意象群或意象链,多角度聚焦诗人独特的思想情感,也是连章体诗词的结构特色之一。梁东先生的《杏花村秋兴八咏》,以亲见的秋景意象群和杜牧等古人眼中的意象群为寄兴之媒,亲见意象如露垂高木、木落关河、丹桂满枝、酒帘黄花、烟云秋霞等,古人眼中意象如樊川驴背、清明杜公雨、杏花酒家、黄公酒垆、牧童、魂外雨等,两组意象穿插描写对比托出,如其一“树里青帘隐画图,樊川驴背一唏嘘”,其二“心有清明杜公雨,黄花都作杏花看”,其七“笔底杏花新着雨,无边芳草更芊芊”,其八“牧童一日遥遥指,词客千年步步趋”等,无不给人以丰满的今昔之感。现代著名作家胡风在囚室写成的《怀春室杂诗》,22首虽非一日之作,但意象一以贯之实为连章体诗词。全篇借用鲁迅七律《惯于长夜过春时》原韵,以“旗”和“衣”为寄兴意象链,其中望圣旗、见黑衣,又摇旗、上囚衣,映红旗、似花衣,画红旗、补童衣,救世旗、泪湿衣,保红旗、对牛衣,树降旗、失戎衣,鬼城旗、对囚衣……全面展示了作者在冤狱中的复杂心境,其中既有信而见谤、忠而获罪的悲愤,又有爱党爱国矢志不渝的表白,还有对昭雪迎春和重获自由的热烈期冀。透过斑驳陆离而又血脉相通的意象,我们看到的是一颗义薄云天的耿耿丹心。
五、回环映带,浑然一体
杜甫写于大历元年 (767)的《秋兴八首》,是被历代诗评家奉为“裘领冠冕”的七律连章体诗词珍品。若以章法结构论,此诗上承下启,回环映带,血脉相连,互发遥应。全诗以羁身夔州、置身秋日、遥念长安为背景,以作者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怨怼情绪为中心,以首章“孤舟一系故园心”和“每依北斗望京华”为主线,以第四章“故国平居有所思”为枢纽,“章虽为八,重重钩摄”(钱谦益语)。八首之间或以夔府为主而遥念长安,或以长安为主而映带夔府,有伏有应过渡自然,“分明八首诗,直可作一首诗读”(金圣叹语)。若以空间结构论,则八诗皆以地名为发端,前三章以夔州为主,后三章以长安为主。首章“巫山巫峡”,次章“夔府孤城”,三章“千山万郭”,皆以秋日起兴,而以故园、京华、五陵遥映长安。第四章以“闻道长安”承以上三章,以“有所思”启后四章。第五章之后,分别以蓬莱宫、曲江头、昆明池、渼陂,吟咏所思长安之事。其中又以五章之沧江、六章之瞿塘、七章之关塞江湖映带夔州。末章尾联“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以“昔”“今”二字作为昔日长安和今日夔州的总结,神完气足止所当止。若以意象结构论,其首章“玉露凋伤”,二章“洲前芦荻”、三章“清秋燕子”,四章“寂寞秋江”,五章“沧江岁晚”,六章“风烟素秋”,皆实写夔州之秋以扣秋兴之主题。而第七章“波漂露冷”却是虚写回忆中的长安秋景,令人击节叹赏的是末章第五句“佳人拾翠春相问”,偏着一“春”字作为余韵,虚实映带各极其妙。这或许是作者于苍凉秋兴中,流露出的一线希望之光吧。其连章之法,真“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严羽语)。
六、铺采摛文,灵活疏放
连章体诗词在遵循自身艺术规律的同时,也难免受到其他文体结构形式的影响,其中辞赋、乐府的影响尤为显著。就篇章布局而言,作者可以浮想联翩,纵横铺排,随意点染,灵活穿插,极尽开阖抑扬之变。刘征先生的五绝组诗《平生最爱月十六首》 (刘征《风花怒影集》),就采用了拟人化的“总分总”的赋体结构方式,第一章作为总纲,“有诗子不俗,有子我不孤”,申明我爱月、月亦爱我;第二至第六章通过“儿时月”“故园月”“照母月”“北海月”“干校月”等特殊意象,以叙事方式对月思人缅怀往事,绵绵不尽沧桑之叹。中间以第七章“我醉月亦醉,我醒月亦醒”为枢纽,顺势转入第八至十四章以抒情方式对月遐思,作者以饱蘸人生哲理的空灵诗意,形象而深刻地表达了真挚的爱月之情。可谓腾挪翻飞,无不随心应手。末二章作为尾声,则以“安得千万月,现一大光明”、晓月“飞来小笺上,化作四行诗”,呼应首章戛然而止,如枫桥夜钟饶有余响。现代七律组诗差可与老杜媲美者,当推聂绀弩的《武汉长江大桥十首》(山西人民出版社《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上册)。全篇合纵连横,左萦右拂,虽各有层次重点,而又辐輳如一,完美体现了形式疏散性和立意浑融性的高度艺术统一。其中有对大桥的直接赞美,“尤物江东大小乔 (谐桥),为谁风露立中宵”;有对历史的委婉沉思,“使我红桥能赠古,知他赤壁怎鏖兵”;有对达观情怀的间接吟咏,“倚栏心事无沉苦,不羡遥空一雁轻”;有对丝缕牢骚的曲折流露,“雷霆风雨千波立,一洗丘原涸鲋哀”;有对昔日革命生涯的深情眷恋, “生恨长江非止水,流将星月许多娇”;有对时代进步的纵情高歌,“江山自是今时美,夜夜东风吻水情 (暗用借东风之典)”;有对美好未来的热烈憧憬,“桥楼代谢当狂乐,赠尔长江作酒杯”。七章一线环环相扣,似隔实联层层衔接。作者同舒芜谈及此诗曾说“荒吟一盘散沙,可多可少”,而“组诗则为整体”,信哉斯言。
七、段首反复,过渡顶针
所谓“段首反复”,系指各首之间以相同相似的句式来连缀,反复吟唱承转直下,既突出了连章体诗词的主旋律,又加强了作品的整体感。南社巨子柳亚子于57岁诞辰前夕,吟成《初度将及预赋四首》:首章“沉思五十七年春,难忘慈恩最此辰”,眷念尚在沦陷区之老母也;次章“沉思五十七年春,长喜齐眉举案辰”,感激患难与共的贤妻也;三章“沉思五十七年春,救国无功离乱辰”,忧国家民族之命运也;四章“沉思五十七年春,皂帽藜床避地辰”,思念为国捐躯的亡友,拟暂时隐居待机奋起也。起句反复,长歌当哭,百感交集,繁而不乱。胡风的《重音篇十章:悲歌》(胡风《怀春室诗文》)是长篇咏史抒情连章体诗词,六首五律四首排律皆以“一部刀兵史”起兴,而各首尾句皆以相似句式收束:“大吃几千年”、“瞎说几千年”、“混账几千年”、“盗血几千年”、“梦想几千年”、“摸索几千年”、“保养几千年”、“苦痛几千年”、“感动几千年”、“战斗几千年”。起句反复,尾句连环,“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刘勰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作者对几千年封建史的沉思和评议。所谓“过渡顶针”,系指以顶针修辞方式勾连各首,即以前章尾句顺势推出后章首句。将此种结构艺术发挥到极致的当推宋代邵雍,其《首尾吟135首》,每章首尾皆以“尧夫非是爱吟诗”起结;《训世孝弟诗十首》每章皆以“子孝亲兮弟敬哥”起结,如盘蛇静伏,首尾圆合,一气呵成,天衣无缝。
八、总题起领,分题展开
在题材复杂、情景多变的连章体诗词中,作者往往采用这种结构方式。比如梁东的《汉中八咏》(载中华诗词学会网)在总题统率下,以亲历亲见的特殊审美视角,分别以“张良庙、张良庙拐竹、定军山、武侯墓、褒斜道、石门石刻、魏延墓、韩信拜将台”为题,纵横交错而又层次井然地抒发了怀古幽思。林从龙的《悼念周总理四绝》(海峡出版社《天风集》),以“电播哀音、十里送灵、永别音容、骨灰遍撒”为分题,情景交融地表达了诗人对人民好总理的绵绵哀思。赵京战的《渔家傲·辛亥三题》(《中华诗词》2011年10期),则通过黄花岗烈士、武昌起义、秋瑾三个典型侧面,形象再现了辛亥革命“霹雳一声天宇裂”的悲壮场景,热情讴歌了“从兹青史翻新页”的辛亥革命。发表于《中华诗词》2011年8、9期的徐淙泉的《田园短笛》、李能俍的《生肖漫咏》等组诗,都采用了这种结构方式。
九、因材布局,缘情伏线
因连章体诗词题材的多元化,作者思想情感的多变性,故其谋篇布局宜应根据题材和抒情需要灵活运筹,不拘一格,不泥一法。有的采取峰断云连、散点透视的结构方式,如霍松林教授的《滇游杂咏十二首》(《唐音阁吟章》)。有的采取主客问答、递进勾连的结构方式,如唐王绩的《春桂问答二首》。有的采取以人为序,咏史立论的结构方式,以咏史为主旨的如周克玉的《忆江南·党史人物点睛》(《中华诗词》2011年7月号),通过对党史最有影响的13位领袖人物的礼赞,为建党90周年谱写了一曲豪迈颂歌。以立论为主旨的如金代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三十首》,继承杜甫《戏为六绝句》“以人系史、以诗论诗”的传统,较为全面地评论了自汉魏至宋代的重要诗人及诗派,系统阐述了自己的诗学主张。有的采取诗友唱和、同题连章的结构方式,如历代连章对歌、雅聚唱酬的诗词,当代著名诗人如李文朝、熊东遨、苇可的《己丑腊八论诗》(《中华诗词》2010年4期)。有的把单体诗的某些结构方式嫁接于组诗,诸如虚实交替、正反对比,首尾照应、近离远合,夹叙夹议、倒插反接,起伏相间、明暗结合等等,如著名词学家、当代大词人月人教授百卷五千首《月人词集 (1979-2010)》中的诸多组词。限于篇幅恕不一一论证。
综上认为,连章体诗词在表现重大题材方面,确实具有单体诗不可比拟的优势和自身艺术特色,为了宽视野地表现当代波澜壮阔的现实生活,弘扬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我们有必要对这种诗体进行一些理论探索,藉以推进当代中华诗词组诗创作的繁荣。拙文尝鼎一脔,算是抛砖引玉,热切期待方家的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