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书写分期问题浅论
——以魏晋南北朝为例
2013-04-06秦惠娟
任 慧, 秦惠娟
(1.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 2.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河北 石家庄 050071)
【文学·语言研究】
文学史书写分期问题浅论
——以魏晋南北朝为例
任 慧1, 秦惠娟2
(1.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 2.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河北 石家庄 050071)
文学史家对文学发展进行书写是中国固有之传统,然而面对现代西方学科体系的冲击,在文学史书写首要面对的分期问题上,虽然十分重视却屡现困惑。其实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以沈约、钟嵘、檀道鸾为代表的文学史家在充分尊重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基础上,辅以时间发展(王朝更迭)为序,作为分期问题的解决方法为当今文学史书写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参考作用。
文学史;分期;文学史学;魏晋南北朝
中国是世界上文学资源最为丰富的国度之一,相随而生的是国人对于文学发展历程的书写,不仅历史悠久,而且成就卓荦。“文学史者,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刘师培:《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序言第1页。文学史著作要在广阔的文化背景上描述文学本身演进的历程,如何说明历代文学的变迁,如何使人得到历代文学变迁的清楚认识,在文学史的书写之初,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历史分期。分期是人们用以建构历史的重要手段,对此学界多有认识。
“我们在编纂或写作《中国文学史》的时候,首先要接触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国文学史的分期问题。”*郑振铎:《郑振铎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8页。
“在文学史的撰写中,历史分期是必须深入研究和探讨的一个问题。”*张炯:《论中国文学史的史观与分期、前沿问题》,《文学遗产》,2004年第2期。
“作为文学史家,从宏观角度言之我们离不开时期。”*葛红兵:《论文学史时间结构》,《江海学刊》,1995年第5期。
学界普遍承认文学史分期问题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但对于分期方法则是争论之声不绝于耳,落实到具体实践之中还是大体依照朝代政权的更迭进行分期的方法,通行范围和时间最为广泛。*董乃斌:《唐代文学史的编撰:历史与现状》,《学术研究》,2001年第3期。郑振铎早在1958年就曾撰文指出,中国文学史的分期原则“是和一般历史的发展规律相同的”,“是和中国历史发展的规律的步调相一致的” 。*郑振铎:《郑振铎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76页。文学史作为历史的一个分支,和历史的变迁保持一致性不仅未尝不可,而且也是目前为止更为广泛接受且符合传统认识的分期方法。韦勒克、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也曾指出:“大多数文学史是依据政治变化进行分期的,这样,文学就被认为是完全由一个国家的政治或社会革命所决定的。”*[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15页。可见王朝分期法不仅常见于中国,也出现于各国的文学史,但其面临的反对意见也是最多的。有学者指出,在文学史的编写上,存在“文学史自主品格的失落”的问题,表现之一就是“划分文学史的分期时,常常把社会发展的阶段或政治体制的变动(乃至领导人的更替)完全等同于文学发展的分期”。*陈建华:《关于“20世纪俄语文学史”的新架构》,李明滨、陈东主编:《文学史重构与名著重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由此大多学者都表达了希望从文学本体出发进行文学史分期的设想。唐弢认为:“文学史的分期应当根据文学本身发展的规律来分,至少应该根据文化发展或者思想发展来分,可以参考历史分期和政治分期,但不一定去生套硬凑,一定要跟政治分期一样。”章培恒在撰写《中国文学史》时也主张:“文学史的分期到底应以文学本身为基础,所以,文学史的分期与一般的历史分期只能是若即若离的关系,而不应是亦步亦趋的关系。”*章培恒:《关于中国文学史的宏观与微观研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
理论探讨的林林总总,反映在实际的编写中,自20世纪初开始的中国文学史的编撰工作,在文学史分期问题的处理上,试探着,前进着,虽然所谓文学史的著作成百上千,但依然没有一部令人叹服。究其原因在于依托现代科学体系建立起来的文学史学科,在长期发展中忽视了我国文学历程的传统书写经验,没有坚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基本思想,由此静下心来回视中国传统文学史书写在分期问题上的处理方法,就显得格外重要。本文就以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史家如何处理文学史的分期方法为例,试以沈约、钟嵘和檀道鸾为代表,分析他们通过不同载体进行文学史书写时所采用的分期方法,探究其原则,以期于今有所借鉴作用。
一
由著名文士沈约书写的《宋书·谢灵运传论》堪称南朝刘宋以前文学史的代表著述。第一个阶段,是为“虞夏以前”,虽然刘宋时期对于虞夏的遗文已经难以看到,但是作者认为“禀气怀灵,理无或异”,人类所禀怀的灵气是可以超越时空限制的,所以 “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指出文学始于人类诞生时期。第二个阶段,以“周室既衰”发端,将其历史的目光投向距当时近千年前的周王朝末年,从战国的屈原、宋玉,到西汉的贾谊、司马相如,指出其“风流弥著”的因袭特征。第三个阶段为东汉,以承接上文的“自兹以降”代表时间,举出王褒、刘向、扬雄、班固、崔駰、蔡邕以及张衡等七位文士,前六者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但终因音调芜杂、声气沉赘而无绝世之音,唯张衡长于抒情,开启东汉文人诗以抒情为主的创作趋势。第四个阶段,以“建安”起首,力推曹氏父子三人。第五个阶段,“降及元康”,元康(291-299)乃西晋孝惠帝年号,作者选出潘岳和陆机两位文风绮靡繁缛、独具“逸响”和“高韵”之文士,“遗风余烈,事极江右”,驰名于西晋文坛。第六个阶段,“有晋中兴,玄风独振”,大体指晋孝怀帝永嘉年间以玄言入诗之文坛风气。第七个阶段为“自建武暨乎义熙”的东晋百年时间,建武(317-318)是晋元帝司马睿年号,义熙(405-418)乃晋安帝司马德宗年号。这一时期,承袭西晋江右遗风,江左人士又加以发扬,玄言诗逐渐发展到顶峰阶段。孙绰、许询均为沈约眼中之代表人物,而“太元”*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年号。(376-396)则为作者眼中玄言诗发展之高潮时期,而扭转这一局面的是殷仲文和谢叔源二人。第八个阶段,历史车轮已驶入刘宋时期,“爰逮宋氏,颜、谢腾声”,颜延之和谢灵运两位文坛巨匠,在文学史上承上启下,沾溉后世。其中,沈约对于“自汉至魏,四百余年”的文学发展,又从情和才的角度进行了总结评判:“辞人才子,文体三变”,从司马相如的擅长“形似之言”,到班固以情理动人,直至曹子建和王仲宣将文人独有的气质精神渗透到诗文的字句之中,“赏好异情”使其“意制相诡”,各自标榜于所处之文坛,并掀起追慕模仿之风气。总之,作者从情志与文采的角度出发,梳理诗体的发展进程,并非局限于朝代,而是通过运用虞夏、周、汉、魏、晋、宋六个朝代名称以及建安、元康、建武、义熙、太元五个年号,划分出八个历史阶段,分别论述了不同时期的文学史标志作家作品或文坛现象。这是沈约的文学史分期意识。
二
《诗品》作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部论诗专著,在序言中,钟嵘对五言诗的发展做出了全面而系统的总结,可以窥探其所持有的文学史分期意识。作者将五言诗的发展分为七个阶段进行论述。第一个阶段,是五言诗发展的滥觞期,作者谈到:“昔《南风》之词,《卿云》之颂,厥义夐矣。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予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第二个阶段,是五言诗形态初具的阶段。作者指出五言诗始自西汉李陵《与苏武诗》,之后的百余年间,仅有班婕妤这个妇人的一首《怨诗》为继,因为这一时期社会上词赋盛行,产生了诸如王褒、扬雄、枚乘、司马相如等词赋大家。之后东汉两百余年,也只有班固的《咏史》,却“质木无文”,不堪多提。第三个阶段,为众人瞩目之建安时期,其时“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於属车者,盖将百计”,良好的文学环境,卓绝的文学领袖,整齐的文人集团,形成了五言诗发展“彬彬之盛”的良好局面。第四个阶段,经过建安二十余年的蓬勃发展,五言诗于曹魏时期走向了低谷阶段,直至西晋太康年间,“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迎来新的发展。第五个阶段,于西晋永嘉年间,五言诗这一诗歌样式继续发展,但在诗歌表现主题和内容上,由于追崇黄老之学、慕尚虚谈之社会风气影响了诗人的创作,导致“於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为后世所诟病。第六个阶段,涵盖整个东晋时期。首先是过江之始,玄言风气“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温、庾亮诸人是为江左玄言诗之代表人物,尽失建安风骨的优良传统。其次作者谈到逆玄言之流而动的两位诗人:郭璞和刘琨。前者以《游仙》闻名,后者因“悲壮”称世,二人虽名扬当时、名传千载,但终未能扭转当时玄言“平典”之体盛行的情况。直到义熙年间,谢混继郭、刘二人之后,在变创体例方面有所贡献。第七个阶段,刘宋元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超越了潘岳、左思、刘琨和郭璞众人,创建山水诗这一中国诗歌史之重要流派,也宣告了玄言诗的结束。最后作者针对五言诗发展史,于上述七个阶段中再选出三个重要时期——建安、太康和元嘉,分别举出堪称“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之代表人物:“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以重要作家为年号分期之辅助手段。纵观作者针对五言诗的发展历程所划分出的七个阶段,作者所采用的分期方法是通过运用朝代和年号这些历史符号来代表历史阶段意义。有学者曾言:“钟嵘诗品论汉魏至梁初诗,从东汉末年开始,一段时期的诗歌或文学,大多借用年号来表述,例如建安、正始、太康、义熙、元嘉、大明、泰始、永明等。”*钟嵘《诗品》序言中论及五言诗的发展情况,自西汉之滥觞至刘宋时期,涉及到的年号有建安、太康、永嘉、义熙、元嘉等五个,而大明和泰始两个年号,作者在序言中谈到作诗时注重“用事”之流弊时,提到“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如此而已。至于永明,在《诗品》卷中《梁左光禄沈约》篇中提到“永明相王爱文,王元长等皆宗附之”,而正始则《诗品》全篇没有出现,陈庆元为王玫《建安文学接受史论》所作的序言所论,是为笔误乎?综上情况确实如此,从“夏”、“楚”五言之滥觞,至“汉”、“东京”之体制初见;从建安“彬彬之盛”,到“有晋”、“太康”之“中兴”;从“永嘉”之“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至“江表”之“微波尚传”,从“义熙”之“谢益寿”,到“元嘉”之“谢灵运”,作者一直按照历史发展的顺序,更多地借用年号来对五言诗的发展划定阶段。透过这些年号和朝代名称,依然可以发现沈约的分期依据在于五言诗的体式和内容,否则也就不会将西晋拆分为太康和永嘉两个时期分别论述了。
三
刘宋时人檀道鸾,在其所作的《续晋阳秋》一书中回顾了汉代至东晋文学发展的历史。他先行论述的是两汉时期,以司马相如、王褒、扬雄三位文人为代表,“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的文学发展盛况。其后魏晋之际的文学发展,则逐渐远离了诗骚传统情况,具体而言又可分为两条线索进行论述。一条脉络呈现出越发注重文采的趋势,作者从建安和西晋两个阶段进行分析。“及至建安”,文人诗歌逐渐登上文坛,重词藻,喜骋才,出现“诗章大盛”的繁荣创作局面,然建安风骨昂然,文质并重。而“逮乎西朝之末”,则情况发生变化,潘岳、陆机二人虽时有质文,但已然缺少深刻的社会意义与积极的人生理想,比较单纯地追求华彩和绮丽,故而文学史家认为这一时期同汉以来的诗统已显差别。另外一条脉络,从魏之正始跨西晋至东晋,大约一百五十年的历史,这期间玄言诗统治诗坛。玄言风气始于魏正始之王弼与何晏,他们崇尚“庄、老玄胜之谈”,引发世人对于玄学的追慕,到东晋偏安江左之时,更是风靡一时,在作者眼中,尤以李充为最。郭璞在五言诗创作方面,将“道家之言”引入玄言诗的创作中,以《游仙诗》横亘诗坛。而许询和孙绰作为东晋玄学之中坚人物和玄言诗之代表作家,又吸收佛家妙义入诗,由曹魏西晋时期的庄、老、易“三玄”,演变为佛道融通的四玄之学,也就彻底地抛弃两汉以来的诗骚传统,“诗、骚之体尽矣”。直到东晋义熙年间,谢混横空出世,一转绵延百余年的玄言之风。对于檀道鸾的这一论断,余嘉锡认为,相比沈约于《宋书谢·灵运传论》和钟嵘《诗品序》这两段文学史的论述,“二家之言,并导源于檀氏……其间源流因革,檀氏此论实首发其蕴矣”。*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余嘉锡笺注:《世说新语笺疏》(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66页。由此可见,檀道鸾这段文学史论述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上的重要性。
通过列举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钟嵘《诗品序》、檀道鸾《续晋阳秋》这几段带有文学史性质的论述,可以发现他们所通用的分期方法。首先,不论是位于史书中的文学史论述,还是文学家对于文学史所作出的回顾,这些文学史家都遵循基本的时间发展顺序,这也是将其视为文学史著述的原因之一。但也并未局限于朝代文学,而是充分尊重文学的内部因素。其次,这些文学史家多善于运用年号,而文学史论述中的年号,则不仅代表统治者,而是为了更好地将文学自身的发展同政权的变迁连接起来,也表明了他们于史书撰写中所受到的影响或启发。而文学自身发展对于分期的影响,还存在代表作家的因素,某些时代已经被当时闻名文坛的作家光芒所笼罩,举出某位作家,似乎就已经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全部,无需再提及朝代甚或年号。总体来讲,按照历史发展的顺序,而又不拘于王朝的嬗替,大体按照西汉、东汉、曹魏、西晋、东晋、刘宋等等这样的分期进行论述,又以文学自身的发展为重,可以跨越朝代,也能根据年号选择某一阶段。
今人严家炎指出:“文学史应该采用什么样的原则来划分时期或段落?关键要看文学自身有无重要的演化,甚至有无新形态的文学出现。……文学史分期必须从文学自身的实际状况出发,看重‘首尾贯穿的特色’,可以与历史的分期不一致,不一定跟着朝代走。”*严家炎:《文学史分期之我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这种观念同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家的分期理念实在并无抵牾之处。袁行霈版《中国文学史》的编者对于秦汉文学的分期方法解释为“主要着眼于文学本身的发展变化,体现文学本身的发展变化所呈现的阶段性,而将其他的条件如社会制度的变化、王朝的更替等视为文学发展变化的背景”*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总绪论第12页。,这与相隔十余个世纪前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史著述的分期方法,实在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可见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家分期意识和方法的科学与经典,对于当今文学史书写,具有良好的奠基及示范意义。
[1]郑振铎.郑振铎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2]章培恒.关于中国文学史的宏观与微观研究[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1).
[3]陶东风.文学史哲学[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4]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严家炎.文学史分期之我见[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3).
[6]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Analysis of the Division of Literature History Periods: An Example of the Wei-J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REN Hui1, QIN Huijuan2
(1.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Beijing,100029;2. Hebei Radio and TV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71,China)
Literary historians writing literary development is an inherent tradition in China. However, facing the impact of modern Western discipline system, the Chinese academies often meet with difficulties in dividing the literature history periods though they attach great importance to it. As a matter of fact, in dividing the literature history periods, the literature historians in the Wei-J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with Shen Yue, Zhong Rong and Tan Daoluan as their representatives took the developing principles of literature as the primary concern, and the timeline of the dynasties as a side factor, thus offering a valuable referenc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istory.
history of literature; periods; the historical study of literary history; the Wei-J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2012-11-14
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先唐时期文学史书写研究》(11CZW028)
任慧(1979-),女,河北石家庄人,文学博士,副研究员,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I209
A
1008-469X(2013)01-003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