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姜夔早期诗作的“臣妾心态”*
2013-04-02侯海荣
侯海荣,向 欣
(吉林师范大学,吉林 四平 136000)
在我国古典诗歌史上,比兴艺术中存有“男女比君臣”这一文学现象。如果沿波讨源,最早将其运用于诗歌创作领域肇端于屈原。嗣后,形成了以“臣妾对举”寄托政治遭遇的传统,芳草美人遂成为现实政治原型。一方面作品“借花卉”,即“香草美人”成为寄寓身世之慨的常用题材与艺术载体,另一方面作者“托闺怨”,除了明显承用楚骚美人、娥眉意象加以体现,还经常取意闺情,以妾自况。“男子作闺音”,在文学史上古已有之。葵藿泥尘、团扇见捐、长门夜永、寒鸦日影……往往都成为感士不遇之“政治失恋”的情感道具。基于这个层面,士人的贬谪蛮荒与后妃的罢黜冷宫,臣子的免官为庶与女子的休弃出形成了一种非逻辑性的遭际对应。男性文人细腻敏感的心绪,与阴柔女性的情感体验之间出现了诸多暗通。本文将立足姜夔具体的诗作文本,通过考察作品以弃妾、贱妾声口出之的抒情视角,揭橥出其内在情感对南宋圣主含蓄合度的幽怨、垂慕、仰盼,此中阴阳错位的性别置换展露了封建士人阳刚之躯的心理羸弱。简而言之,姜夔主观的“臣妾心态”是其创作产生的心理基础,经由这种“借体”所带来的审美震撼已经超越了单纯修辞的文法层面,其情感指向呈现出一种更为复杂的文化意义。
一、“臣妾心态”的文本透视
(一)陌上望骓来,翻愁不相顾
“夜阑浩歌起,玉帐生悲风。江东可千里,弃妾蓬蒿中。化石那解语,作草犹可舞。陌上望骓来,翻愁不相顾。”[1](P2)此诗为历史题材的咏物诗,是姜夔借咏虞美人草以拟人化的手法忆及西楚霸王之作。前两句再现的史实是:项羽兵败垓下,夜阑离歌,霸王别姬,悲风四起。项羽英雄末路,乌江自刎,虞姬辗转娥眉,红颜喋血。一曲《垓下歌》,是项羽四面楚歌时的慷慨悲吟,英雄气短时的儿女情长。“江东可千里,弃妾蓬蒿中”是姜夔代言虞姬的哀怨感喟之声。“江东可千里”说明姜夔主观上并不认同项羽自取陨灭的方式,项羽如果江东领渡,千里之地,雄风再振,也可能绝处逢生,东山再起,言外表露了自己独特的政治主张,可以说此乃姜夔对项羽的历史悲剧作出的艺术评判,蕴含着对项羽的伤痛惋惜之情。“化石那解语,作草犹可舞”,虞姬通过对自己生命归结的选择完成了对项羽的刻骨爱恋,宁草非石,盼望的是有朝一日重见项羽,依然可以为他翩跹起舞。虞美人草乃虞姬精魂所化,在这里,虞姬由生而死,死而重生,化形为草,其情不渝。虞美人草的见人辄舞或闻吴音而舞的传说,与现实中美人的帐下歌舞实现了合一,这是虞、项爱情的延伸、变形与发展。“翻愁不相顾”以含蓄内敛的笔触,写出了虞姬担心项王乘马而来很可能疾驰而过,视而不见失之交臂的怅落情怀,这与姜夔恐遭白眼、矛盾忧思的郁结心理何其神似!诗中至此托出了“弃妾”的意象,全诗囊括了历史题材诗作所秉具的论史、言情、咏怀的三重特殊功能。
该诗实非单一地以物言物,以史说史,“回顾当时的社会状况及姜夔自身,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北顾,不正是‘江东可千里’而又苟且过活、不图作为吗?姜夔满怀热心想要投身于济世之道,却被排挤在仕途的大门之外,不正如‘弃妾蓬蒿中’吗?从他的诗词中,我们经常可以见到其向往隐逸之作,但他却始终没有走出漂泊拜谒的生活,没有放弃经国济世的抱负,可谓‘化石那解语,作草犹可舞’。最后一句‘陌上望骓来,翻愁不相顾’,正是姜夔一生心理及命运的写照。他以全部的生命热情等待朝廷的垂爱,但命运却最终还是没有眷顾他,愁其一生,愁到最终。”[1](P3)《虞美人草》尺幅之内,熔铸古今,狭小格局,包孕悠远,其容量、境界、效果从何而来?“当源于花草美人的一分为二,合二为一的巧妙构思,可视为比喻比兴,亦可视为拟人移情,也可视为涅槃新生;当源于作者渴望的君臣相合的知遇感,失落恋情的苦苦追思的切身体验,咏物体性、以悟人生的表达习惯,其事其史,其人其文,得乎壶奥,颇耐咀嚼。”[2](P186)
(二)日日登高楼,怅望宫南树
在我国文学史上,有四首被广为传诵的“箜篌引”的诗歌作品,作者分别为白首狂人之妻、曹植、王昌龄、李贺。其中白首狂人之妻所作为《箜篌引》源头,其余三人诗作主旨各不相同。姜夔亦作有乐府古题《箜篌引》:
箜篌且勿弹,老夫不可听。河边风浪起,亦作箜篌声。古人抱恨死,今人抱恨生。南邻卖妻者,秋夜难为情。长安卖歌舞,半是良家妇。主人虽爱怜,贱妾那久住。缘贫来卖身,不缘触夫怒。日日登高楼,怅望宫南树。[3](P9)
姜夔此诗借古题写时事,“古人抱恨死,今人抱恨生”,古今同恨反映民瘼疾苦。诗作箜篌之声乃贯穿全文主线,凄厉格调,自在其中。后八句“长安买歌舞,半是良家妇。主人虽爱怜,贱妾那久住。缘贫来卖身,不缘触夫怒。日日登高楼,怅望宫南树”,诗人以卖妇的口吻写出了卖妇身世之清白,夫妻之无间,反衬当下世道浇漓、苍凉苛酷。此处长安代指临安。诗作大意是说,在杭州卖身的歌舞伎女大半都是良家女子,虽然主人怜爱有加,但她们不愿久留。她们的卖身之由只是因为家境贫寒,并非因为夫妻感情破裂,她们希望朝廷承平,百姓富足,摆脱卖身之苦。如果我们用心体会,就会发现此诗的贱妾登高望远情有所寄,南宋朝廷的宫阙在杭州城南,故称“宫南树”。文字的本意是说卖妇希冀南宋政治清明,国靖民安,不过在贱妾的身上,我们似乎可以寻见贱妾背后姜夔的影子。尽管此诗创作年份无证可考,但我们依据夏承焘先生的《唐宋词人年谱》,陈思的《白石道人年谱》,孙玄常《姜白石诗集笺注》等众家之说,姜夔1188年寓居临安,因此可以初步断定此诗为姜夔的中年之作。此前诗人四海悲秋,蓬踪往来,天涯倦客的羁旅之痛使得他“那久住”,才高命蹇的姜夔作为封建时代的书香子弟,其进取之志、功名之心自然会令他产生“朝野之望”,所以诗中女主人公“怅望宫南树”的祈求之情与姜夔对南宋圣主的皈依之意,二者心理动因高度契合。换言之,姜夔在心态上是贱妾的复制,贱妾在精神上是姜夔的替身。诗人正是以这种委曲的形式表达了不能直言的深衷、不能直吐的抑怨、不能直抒的襟抱。
相类之作譬如北宋苏轼的《西江月》:“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凉北望”,《古今词话》评:“然一日不负朝廷,其怀君之心,末句可见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姜夔之“南怅”,苏轼之“北望”,二者近乎异调同响。
(三)欢出无人试,闺中自著看
再如《古乐府》三首:
裁衣赠所欢,曲领再三安。欢出无人试,闺中自著看。(其一)
甚欲逐郎行,畏人笑无媒。日日东风起,西家桃李开。(其二)
令我歌一曲,曲终郎见留。万一不当意,翻作平生羞。(其三)[3](P10)
如果仅仅把此组诗作为闺情诗看待,其“闺意”曲尽含蓄,堪以动人。但是古诗中的“男女比君臣”之特定内涵随着后继者的创作固化,已然形成了作品的约定旨意与作者的一种写作惯性,也就是说,文学史上形成了一条创作上的“臣妾定律”。此诗与唐代朱庆馀的著名的《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两作弦外之音的表意策略、一箭双雕的比拟艺术可谓如出一辙。因此这类乐府歌词,凭藉接受者的审读眼光与文学素养,作者哪怕是“无心插柳”,然而在读者那里也已是“有心栽花”,因为文学鉴赏存在某种程度的“文本契约”,诚如方家总结:“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 (陈廷焯《词选》)
诗中“欢出无人试,闺中自著看”,这一“试”一“看”,与前两句塑造了少妇为自己心中所“欢”裁制新衣、试穿新衣的自喜、自愿、自怨、自恋的变化过程;“甚欲逐郎行,畏人笑无媒”,这一“逐”一“畏”,蕴涵的执迷、怯懦、惶恐、纠结尽在其中。这里思妇的形象与前两首的弃妾、贱妾一样,分别从不同角度代言了姜夔的心声。“万一不当意”出自《汉书·盖宽饶传》:“宽饶忠直忧国,以言事不当意而为文史所诋挫。”[4](P31)就像思妇精心制作“曲领再三安”的成衣一样,姜夔于庆元三年,向南宋朝廷进献《大乐议》和《琴瑟考古图》,尽管明珠投暗, “二十五弦人不识”,[1](P56)但其“献芹”之举,近似诗作“逐郎”的同位语。可以见出,姜夔就像“以惠事郎”的少妇一样,甘愿“以才事君”。缘此,上述姜夔作品有所“寄托”乃诗中应有之义,并非凿空之论。
其实,“臣妾”的情感属性是一种对应关系,即以“妾对夫之爱”言“臣对君之忠”,正如叶嘉莹先生所云:“人世间之所谓‘爱’,当然有多种之不同。然而无论其为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间伦理的爱,或者是对学说、理想、宗教、信仰等的精神的爱,其对象与关系虽有种种之不同,可是当我们欲将之表现于诗歌,而想在其中寻求一种最热情、最真挚、最具体,而且最容易使人接受和感动的‘爱’的意象,则当然莫过男女之间的情爱。所以歌筵酒席间的男女欢爱之辞,一变而为君国盛衰的忠爱之感,便也是一件极自然的事,因为其感情所倾注对象虽有不同,然而其表现于诗歌时在意象上二者却可以有相同之共感。”[5](P258)这种“臣妾同构”的文化心理在中国古代不仅姜夔一人独有,它覆盖了极大的士人群体。当然,作品是否包含与君国有关的社会政治意义,与作者的人生境遇、思想观念以及作品的创作背景、微言大义紧密相连,否则作品的政治解读容易产生臆测比附的牵强之嫌。
二、“臣妾心态”的深层解读
文中援引的几例诗作皆为姜夔正值韶光华年所写,其中《虞美人草》约作于1182年,时年姜夔28岁。《箜篌引》约作于姜夔34岁,《古乐府》三首写作年代不详,但我们初步可以判断为姜夔早年学诗的拟乐府之作。对于“学而优不仕”的姜夔来讲,一方面修齐治平、中流击水的铁肩道义之感自不待言,另一方面,当时宋朝仕途拥挤,龙门难跃,诗人在动荡的追逐中举步维艰。现实理想之间的巨大落差,臣子帝王之间的择主而事,此种臣妾心理作为一种“文本式存在”,作者将自己深恐被抛弃、被遗忘、被冷遇的幽微感觉附诸美妙的文辞言说吐露。因此,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拟女性”文学,在姜夔的艺术领地中找到了孳生的土壤。
中国古代的弱势文人,对于古典文学中的“臣妾式”写作及其女性化设计,天然地易于产生审美上的趣味偏嗜与心理上的自我认同。时至南宋,封建文化绵延流布了一千余年,姜夔尽管进士不第,但其饱读道德文章,历史的、伦理的、社会的、现实的林林总总的“臣妾”图景镌刻了他的心理之肌,“身非臣妾,心乃臣妾”,其“臣妾心态”便在心理内驱下以文学方式出场。姜夔“臣妾心态”之成因,约略以下四点:
首先,臣妾群体的社会属性是姜夔产生“臣妾心态”的原始基点。“臣妾”是一个联合式合成词,“臣”的释义有多种,但最通行的说法,是指“君王时代的官吏”;“妾”指侧室、偏房。追根溯源,许慎《说文解字》解“臣”这个字,“象屈服之形也”;将“妾”解为“有罪女子给事之得接于君者”。[6](P3)由是观之,臣妾乃从社会分化而来,既可指称个体,又可指称群体,他们的社会属性是同具先天的地位之卑,“臣妾心理”是底层子民的共性心理。后来词义发生了演变,“臣”由奴隶、战俘、百姓等升级为官吏,朝中之臣为主尽忠、为国效力,对于每一个在野士人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同时臣之地位具有相对性,相对于君是低的,相对于民是高的,这是姜夔产生“臣妾心态”的复杂的心理环境。
其次,君臣伦理的长期驯育是姜夔产生“臣妾心态”的纲常依据。自从孔子一句“臣事君以忠”之后,君臣关系的基本模式就已确定。汉代以降,一代大儒董仲舒将此模式进一步阐述为天→君→臣→民,“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并且君法天,臣法地,至此儒学定于一尊,君主的绝对权威随之树立。儒家的宗法伦理秩序的核心是三纲五常等人伦规范,其中“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要求为臣、为子、为妻的必须绝对服从于君、父、夫,它体现了封建社会中君臣、父子、夫妇之间的一种特殊的、最高的道德圭臬,同时它也成为异化“臣妾人格”的伦理依凭。为人妻要“从一而终”,作人臣不可心猿意马,否则都被视为“失贞”、“失节”。这样,在“臣”与“妾”之间就形成了一种角色对等,因而处于“臣”之地位的男性不可避免地具有了处于“妾”之地位的女性意识。
再次,臣妾历史的演绎奠基了姜夔“臣妾心态”的心理原型。君王与臣妾,作为等级社会天渊之别的两极,“不事二夫”之妾与“不事二主”之臣,二者共具最专、最忠的同型品格,反之则为贰臣荡妇。随着历史的承继,臣妾已经成为一组特殊的文化符号,它带有根深蒂固的历史根系。于是,“臣”与“妾”又被指用旧时男子或女子自称的谦词。“臣”与“妾”共同书示了等级社会卑贱意蕴的身份标签。当人臣人妾并行,乾坤易序,璋瓦同类,男人的气概已然大打折扣,直至男人的元气丧失殆尽。一部帝王的独裁史,翻过来读就是一部臣妾的血泪史。
最后,士人集体的臣妾心理内化为姜夔的心理自觉。对历代士人来说,缘于封建专制社会中的君位至尊,君臣之间并非鱼水相谐,时贤良臣无路请缨者,黄钟失鸣者,遭嫉见妒者,仕途蹭蹬者大有人在。政治失意、失败、失宠、失路的士子祈望皇恩浩荡,期待大鹏风起,扶摇直上,故“男女比君臣”的方式寄愤抒怀代相沿用。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独立性愈差,免疫力愈低,志得意满时凸显高士之傲岸,而当失意困顿时则不免显露臣妾之贱微。姜夔作为南宋江湖中人,生命如流萍无恒,科举制的单一仕进机制使其产生由边缘向中心仰视与坚守的内在动机,他的依附身份、尴尬处境又共相成为他的心理软肋。姜夔一己的“臣妾心态”既是皇权时代文人精神原色的体现者,又是士人集体“人格遗产”的继承者,它是世代士人共同向朝廷“招安”的心理取向内化为个体生命的心理选择。
姜夔诗作中包隐的“臣妾心态”,有其深刻的传统文化根源与文化心理印记。在中国古代长达两千多年的“官本位”封建社会,政治专制对人性施予绑架、戕害、荼毒甚至阉割,而臣妾对君主要无条件尽忠、恭顺、屈膝乃至匍匐。尽管从姜夔诗词文本中体现出的“臣妾心态”确非彰明较著,但作为深受儒家正统思想哺育濡染的一代士人,那是潜伏浸润其血脉深处的文化——情感基因,它以极大的渗透力深深积淀和作用于士人的心理系统。综上,笔者认为,姜夔“臣妾心态”是性别差异被弱化、人格独立被软化、个体尊严被奴化的最终凝结,是转阳向阴、摧刚为柔的强化与蜕化。它的文化内质是帝王——臣妾时代个体被“再社会化”之后“自卫式”的一种妥协,这是由外力导致臣子内在心魂的一种悲剧性“玉碎”。
[1]杜伟伟.姜夔集[M].运城:山西出版集团,2008.
[2]殷光熹.姜夔诗词赏析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4.
[3]夏承焘.白石诗词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4]孙玄常.姜白石诗集笺注[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
[5]转引自:张惠民.宋代词学审美理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6]李建中.阴阳之间——臣妾人格[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