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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作家研究的跨学科维度问题——关于近年何其芳研究的方法论反思

2013-04-02赵心宪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何其芳民俗学民间文学

赵心宪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系,重庆 400067)

一、问题的提出

新世纪十年来有关何其芳研究的两篇博士论文比较引人注意:《何其芳精神人格演变解码》(2005)和《论何其芳文学思想的建设性和矛盾性》(2010),一前一后,学术思考的关联性比较明显。

前者以人格心理演化的轨迹为依据,审视何其芳文学活动的人生经历,有盖棺定论的学术意图。虽然作者的诗人、学者修养比较胜任这个研究工作,所论细致具体,文采飞扬,但通读全文,感觉与“定论”的阅读期望值还有差距。主要的问题在于,对于何其芳人格类型的概括界定,不是研究的逻辑结果,虽然言之成理却是先入之见。所谓体制性人格是这篇博士论文的主要理论依据之一,何其芳最后“精神癌变”的病理证明:“何其芳(1912-1977)在延安以至共和国时期是以毛泽东文艺战士和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的双重身份经历着文坛的风风雨雨,用巴金的话说:‘其芳是知识分子改造的一个好典型,我始终保留这个极其深刻的印象。’但是我们知道,何其芳却是唱着‘我爱那云,那漂浮的云’走上文坛的,是在‘梦后’的‘独语’中走进文学史的。那么,一个如此纯粹的京派文人,何以走进体制,成为国家体制机器上一颗螺丝钉呢?”[1]认为何其芳“精神人格的发展演变乃至变异”,都可以在他早期文学精神的人格基因中找到“痕迹或者依据”,换言之,追踪文学精神“基因”的演化,才是破解所谓何其芳体制性人格特征的关键。但我们知道的常识是,精神人格问题不能上升到文化精英个人信仰的高度去认识,文学基因对于何其芳人格演化所起到的作用,就是浮在现象表面的伪命题,因为何其芳的人格、信仰,内涵丰富复杂,不是文学两个字就能够全面概括到位并给人信服的理论透视的。

后者在其论文第一章的绪论部分,提出“客观、公允、全面、深入地研究何其芳文学理论”建树的学术目标,通过对国内外有关何其芳的“生平身世研究、文学创作研究与学术思想研究”相关主要著作的研读,认为“学界对何其芳的研究,是从他的文学创作到文学批评以至人生境遇、思想发展等方面展开的。20 世纪30 年代中期关注何其芳,经由70 年代末80 年代初何其芳研究热潮,直到21 世纪初的再度勃兴,论域开阔,方法多样,深度开掘,何其芳研究绵延了70 余年”[2],仍存在着“诸多空白”、“不足”。主要在两个方面:1.对何其芳其人的认识不够深入,“缺少对其所处时代、政治、地域、文化空间的全面关注,较少结合历史文化语境认识何其芳其人、其文,分析个人话语与主流话语之间的复杂关系”;2.对何其芳文艺思想的系统性、学理性研究“相对欠缺”,一般研究内容集中于何其芳的诗歌理论而忽视其“现实主义理论内涵”的深度开掘,缺乏对何其芳文学思想“总体建构”的尝试与探索。因此博士论文作者“力图将何其芳学术思想与个体生命、时代语境视为一个有机整体加以研究,从时代现实与个人际遇、主体条件与客观环境、心理特征与性格系统、角色定位与身份认同等形成的‘合力’进行考察,力求客观、真实地还原其‘本来面目’”。[2]

两相比较,从精神人格的侧面进而深入到文学思想的总体建构,后者的学术目标更具有时代精神需要的包容性:从何其芳创作、批评文本中寻绎其文学思想的总体特征和理论建构体系;梳理其文学思想的发展脉络;彰显其理论个性与学术价值的独特之处。同时,相关的方法论依据因为仅仅聚焦于文学思想的理论阐释,何其芳学术思想建树及其当代学术史意义的研究无意中被搁置。简言之,何其芳文学思想研究因为论题理论目标的限制,其学术目标的实际达成打了大折扣,因为何其芳文学思想的生命力不是仅仅纵情驰骋于文学维度能够认识清楚的。从文学创作的文学到文学研究的文学,何其芳文学内涵认识的扩展,不是文学一个学科,而是多学科综合知识谱系的跨学科维度;不但有认识层次的形态超越,更有古往今来文学生态生成规律的彻悟与透视。经典作家研究属于跨学科研究的学术类型,如果不能打破高校当下人为的学科藩篱,那么新世纪何其芳研究希望寻求真正的突破是相当困难的。

二、民间文学研究:反思何其芳从文学自觉到学术自觉的跨学科案例

刘锡成先生《20 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2006 年底付梓问世后,引起理论界的广泛兴趣。据高友鹏的统计,这部近百万言的学术巨著,涉及3870 多篇文章,680多本著作。中国文联为此专门组织的学术研讨会上,北师大文学院潜明滋先生认为书中“精彩而中肯的篇章”,是对何其芳在20 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上经典作家历史地位的肯定:“何其芳是大家所尊重的文学家和理论家,他直接论民间文学的论著数量不多,但他的论文和有关学术讲话,能坚持学者应有的学科立场,实事求是,不跟风,不随大流而成为经典。”[3]

(一)“文学本位的民间文学”与“民俗学本位的民间文学”

作为民间文艺家何其芳学术成就的经典性,刘锡诚有如下简明的分析。

1.何其芳是20 世纪中国“杰出的民间文学学者”。学界对其民间文学研究取得的成就,及其在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上的地位“缺乏关注”。何其芳是在刘半农、朱自清之后,在民间文学搜集和研究,特别是民歌搜集和研究方面,20 世纪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学术史上“最有成就的诗人学者之一”。

2.何其芳主持编选的《陕北民歌选》是一部“集大成”的作品,是延安鲁迅文艺学院师生和延安文艺界,在20 世纪30 年代末到40 年代中期,深入民间直接从老百姓口中采风编成的。这样的规模和成就,“有组织地直接从老百姓口中采风”,在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学术史上是五四时期之后的“第二次”,同时也是陕北民歌在20世纪上半页“仍然流传于百姓口中”的一部“代表作。”

3.何其芳《重印琐记》(即《陕北民歌选》重印前的说明——引者),让我们看到了“何其芳为代表的鲁艺派学者的民间文艺观,看到了他们在对待民间文学材料的采录和编辑上的一丝不苟的科学态度。也正是由于他们的这种科学态度,使《陕北民歌选》至今还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典范。”[4]

但是,何其芳所坚持的民间文学“应有的学科立场”,应该怎样去解读呢?资料显示,“民间文学学科”性质的科学认识,是一道在今天也没有真正解决好的跨学科研究难题。

首先,回顾20 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关于民间文学的学科认识就一直众说纷纭。不断地有文学学派、民俗学派,还有俗文学的民间文学派、延安民间文学派等的不同的声音发出,到今天也没有一个同时得到大家认同的说法。当时参加《20 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出版研讨会的学者,还有刘守华、刘魁立、朝戈金、尹虎彬、叶涛、施爱东、陈泳超、高丙中、萧放、高有鹏等,都是国内有影响的民间文学专家,他们的观念表述就很不同。

“民间文学学科,更确切一点,应该叫做民间文艺学学科”;“这门学科是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强烈的社会功能性的一个人文学科”;“中国民间文艺学的真正发端,是在席卷中国大地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之中,同动员民众投入转变中国命运的人民革命浪潮密切相关,新中国成立后的民间文艺事业,它的根基仍在这里。”(刘守华)

“文学学派、民俗学学派,其他小的学派还有俗文学派、延安学派,但文学和民俗学这两个主要体现了文学和学术的不同的、不同方向的学派,是民间文学学科最主要的两大学派。郑振铎、何其芳1949 年会师到文学所,基本上都属于文学学派。而顾颉刚、钟敬文则大体上属于民俗学、人类学派。民间文学、民俗学具有自洽的合法性,但解说不清楚。”(吕微)

“近年刘锡诚一直在呼吁让民间文学回归到文学本位,从民俗学中脱离出来。民间文学与民俗学系鱼和水的关系,民间文学必须在民俗的语境下,才能看出它的存在意义。但研究者研究鱼,重心不能放在水上。”(施爱东)

不但民间文学学科规范的术语(民间文学或是民间文艺学)使用仍然存在着争议,“文学本位的民间文学”与“民俗学本位的民间文学”认识上如何区别,也难以找到权威的阐述。刘守华先生从民间文艺学的理论视角,认为“文学本位”的中国民间文学在历史上曾经显示出三大特点:

其一,特殊的文化品格。由于中国地域辽阔、历史悠久、民族众多,由此孕育生成的民间文学“不论在生活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格外丰富多彩”。

其二,口头文学的普遍形态。中国精神文化上层一直与下层民间文化存在着“密切的互动关系”,相互对抗,又不断相互渗透、融合,民间文学因此出现口头传承与书面传承“交错的形态”,艺术上同样有“分外精美”的表现。

其三,农业文明传统的产物。20 世纪初、中期的中国社会,民间文学仍然保持着它“鲜活的姿态”,“旺盛的生命力”,因而“强烈地吸引着一大批有识之士参与研究、开发这一文化资源”。[5]

“民俗学本位”的民间文学,则偏重于社会科学对民间文学的认知,[6]把文学本位的学科认识范围往社会俗文化圈大力扩展:以全部保留民众的口头创作作为认识的“前提”,引进其他下层社会流传的口头文学,尤其是大量的非作家专著的书面文学(比如唱本、弹词、宝卷、平话等),将这些多姿多彩的俗文学样式“与作家文学交相辉映,共同组成文学的历史与现实”。俗文学对民众文化心态的反映广泛而深刻,远非精英文学可以比拟,民间文学与俗文学的非作家文学面目,成为“民俗学本位”的民间文学的基本内容。这样,五四以后到新中国建国前的俗文学与民间文学研究,可以纳入“民俗学本位”的民间文学认识范围。[7]

仔细领会上述“文学本位的民间文学”与“民俗学本位的民间文学”的相关论述,在我看来,本质上都是立足于民间文艺学理论视角研究、审视的民间文学,属于研究主体理论工具的实际选择问题,对民间文学作品的认识可以流连于单纯的文学感觉层面,亦可上升到文艺理论或者美学哲学的文化观照层面。专家指出,民间文学本体认识的核心问题,应该是民间文学之“民间”内涵的学术界定,这个涉及研究主体的观念认识,即民间文学研究者作为研究主体关于民间学术意识的自觉建构与实际展示的话语能力。“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知识分子所承担的文化启蒙责任,使他们在反封建文化的同时,也延续了旧知识分子‘帝王师’的梦想,把‘民’视为下层百姓,在当时是学术界的主流,甚至包括社会主义革命的文化传统在这方面也没有多少改变。宣扬一个抽象的‘民间’的天然革命精神,但是对于任何一个具体的民众集团,却总是从自己的‘革命’需要出发去批评它,甚至企图改变它。这说明当时的知识分子,仍然没有把自己与其他社会群体平等对待。”[8]民间文艺学的民间,是在民间“之外”的理论层面界定的;民俗学的民间,依靠田野调查才能“融入”民间,是在民间“之内”的认识。

何其芳的民间文学研究既是文学(文艺学)的,又是民俗学的,他往往站位于民间去认识民间文学的文艺学表征,学科综合研究方法的实际运用特点突出,跨学科研究的方法论意识鲜明地存在。

(二)《论民歌》:何其芳民间文学研究跨学科方法维度的运用

学界一般用民俗学、民族学和人类学学科研究民间文化,“开明者”更加上社会学、心理学、艺术学、政治学、历史学和哲学等学科,努力寻求民间文化研究的“突破”。研究者指出,“由于学科是人文研究效法自然科学的产物,由于文化具有整体性而不具有自然现象的可分割性,所以学科最终作为我们研究民间文化的技术出发点,而不能作为有再生产能力的研究范式。如果没有一个更宽广的人文视野,我们引进的学科再多,采用的方法再精致,研究成果也会是些没有灵魂的材料组织和生硬解读,或者仅是研究者的顾影自怜和自我独白”。[9]

参照近年经典作家研究的学术成果,何其芳研究不是没有注意到不同学科研究方法的存在与借鉴,而是缺乏打破学科“技术出发点”的“更宽广的人文视野”,就文学论文学,作家的何其芳难以解说清楚,学者的何其芳更难以认识了。何其芳的民歌研究,就可以看到他的作家学者化的特点,简言之,不仅仅着眼于文学学科方法的实际运用,而是注意到民间文化研究所需要的人文视野。他“做学问”扩展人文视野的方法实在、有效而且聪明,就是尽可能收集五四以来国内民歌收集、整理有影响的全部著作,仔细研读领悟其研究方法“跨学科”的精髓(包括研究思路与对应成果),然后运用于实践。分析何其芳1945 年到1950 年,写作《论民歌》查阅的主要研究资料就可以了解这个特点。

1.《粤东之风》(1936),罗香林编选。作为清华大学的学生,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时代罗香林即开始在《歌谣》发表有关民间文学的文章。中山大学创立民俗学会,出版《民俗》周刊,罗香林因与顾颉刚、容肇祖等在《歌谣》周刊时的老关系,又是广东籍客家人,与钟敬文有同乡之谊,而同列《民俗》周刊的重要作者名单。《粤东之风》是罗1924 年起多年来搜集和研究客家民间文学的集大成之作。上下两编,分为“讨论之部”和“歌谣之部”,客家歌谣的理论研究和及其收集整理在同一部书中相辅相成,观念认识与实践成果相互对应,给歌谣研究的后来者全面而有益的启示。《粤东之风》的歌谣选集和歌谣论集,得到时任中山大学教授朱希祖的高度评价,有关《序言》这样评价罗香林编选广东客家歌谣:剖析细密,整理完善,仅“追踪十五国风这一点见识,就高出众人之上”!比较朱自清文艺学立论的相关《序言》,朱《序》宏阔的人文视野很引人注意。

2.《江苏歌谣集》(1933),林宗礼、钱佑之编选。江苏民歌是特色鲜明的“吴歌”宝藏,历史上不少有识之士搜集整理付出极大努力,如宋代的郭茂倩,明代的冯梦龙,五四前后的刘半农和顾颉刚都曾青史留名。《江苏歌谣集》搜集整理出三千余首江苏民歌,分编五辑,“约略可见江苏民歌全貌”。钟敬文《江苏歌谣集序》(1933)论述科学采集和保存民谣的民俗学价值:要了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民众的生活史,官方的历史书找不到时,常常请教歌谣这类“民间的文献”,“有些外国学者认为民众的歌谣,是他们国民史和家族史的寄托着,也是他们的信仰的寄托者……歌谣固然保存着远古社会历史的事实,她也有力地表现着各代(包括现代)的民众的心情和社会活动……从教育,尤其是民众教育的立场说,歌谣史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歌谣是本格的民众的读物,她在缺少文化的民间,是悠久地广泛地担任着教化训导的教育责任的。”[10]

3.《妇女与歌谣》(1927),刘经庵编选。取材于《歌谣》周刊上发表的全国各地妇女题材的歌谣。引人注意的是刘经庵在这本书中阐述的歌谣观念以及周作人的有关评论。刘经庵说:“若是我们拿艺术的眼光来批评她们的作品,乃是人生的艺术观,不是唯美的艺术观。因为她们的歌谣是哭的叫的,不是歌的笑的,是在呼诉人生之苦,不是颂赞自然之美。”“有人说关乎中国妇女问题的歌谣,就是妇女们的《家庭鸣冤录》《茹瘤记》,我以为这话很有点道理。”

值得深入研究的是周作人的评价文字——他同时介绍歌谣研究常用的民俗学、文学与社会学三种学科的跨学科“方法”。他说,歌谣具有一种“特异的性质”,既是“原始文学的遗迹,也是现代民众文学的一部分”。有两种研究方法,一是民俗学的,“可以从那里去考查余留着的蛮风古俗,一面也可看出民间的儿女心情,家族社会中的种种情状,作风俗调查的资料……于文化史的研究上放一道光明”;一是文学的,“或者有人拿去当《诗经》读,说这是上好的情诗,并且看出许多别的好处来……”这两种方法之外,属于社会学“推广的方法,从歌谣这文艺品种看出社会的意义来,实益与趣味都能顾到,在中国此刻歌谣研究才开始的时候,这类通俗的办法似乎最为适当而且切要。刘经庵君所编《歌谣与妇女》可以说是这第三类的代表著作。”刘经庵社会学的歌谣研究,是他擅长的歌谣研究视域,代表论文《歌谣中的舅母和继母》、《从歌谣中看中国妇女的地位》等选题即可见其特点。

歌谣作为民间文学的研究对象,不同学科方法介入的跨学科意识,周作人对刘经庵编选《妇女与歌谣》研究方法的分析已经涉及了,虽然还说不上理论自觉,但在20 世纪20 年代现代学术的滥觞期实在弥足珍贵。

4.《岭东恋歌》(1928),李金发编选;《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1942),陈志良编选;《西南采风录》(1946),刘兆吉编选;《金沙江上民歌》(1947),薛汕编选。这四种民歌选,文学色彩浓郁,或者出自诗人之手,或者出自歌谣专门家之手,或者出自诗人学生之手,各有特色。《岭东恋歌》为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民俗学会民俗丛书之一种,但编选者《序》主要是从文学欣赏立论的:“客家有些聪明的女人,可随口歌唱,恰合她所表示的情思,如七言诗的入韵,其辞句组织的妙丽……有时是大诗人所不及的。”陈志良编选的《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分为上下篇,“上篇为歌谣之研究,论及歌谣的起源和特质,广西少数民族歌谣的分类和分布,各民族演唱民歌的具体情况和演唱特点等等,并附有曲谱20 首。”下篇辑录广西苗、瑶、壮、彝等民族民歌3000 余首,“资料丰富,辑录忠实,歌词附有大量注释和说明材料”,歌谣与特定地域民俗的关联用个案研究方式彰显无遗。刘兆吉编选的《西南采风录》,深受其师闻一多先生人类学学术思想的影响,闻先生告诫学生们说:“有价值的诗歌,不一定在书本上,好多是在人民的口里,希望大家到民间去找。”中国人的血性,民歌中自然保存袒露无遗,这种特点是文学的、社会学的、民俗学的,更是人类学的、民族学的、生态学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薛汕编辑的《金沙江上民歌》,出版前他写了一篇精彩的序言,从文学欣赏的角度立论。引用了编选者李霖灿“在稿本中录自自己的一篇”采风手记,内容是“采风历程和观感思绪”,其中有“雪山不老年年白,江水长流日日清”的句子,这就是金沙江流域少数民族“情歌之创作和歌唱的情景和环境”,即金沙江流域民歌生成的“语境”。而抗战以后到上海任编辑的薛汕,一改其早期写作新诗采录民歌的立场,编辑纳西族等少数民族民歌,“多从人种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着眼去认识歌谣,有异于一般的文学家。从民族文化的交融与吸收去审视民歌,显然是借助于人类学和史学的手段,显露出跨学科研究的学科意识。”[11]这种跨学科研究的示范,对何其芳当代学术之路的影响潜在而巨大。

无可怀疑,何其芳为了写好《论民歌》,他阅读了五四以来,国内学界关于民歌收集、整理具有代表性的几乎所有著作,希望自己的研究无论是观念认识还是操作实践都能“出乎其上”。他显然领悟到民歌研究涉及的民间文学研究跨学科的学术本质。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民间文学被许多现代学科引为自己的研究对象而加以解读。其中最主要的有历史学、语言学、人类学、文艺学、民俗学、教育学等,而文艺学和民俗学研究成绩最为显著。1920 年北京大学成立歌谣研究会,《歌谣》(周刊)会刊如此说明民间歌谣的征集目的:“学术的”,即以民间歌谣作为民俗学的重要研究资料,以期对中国社会进行更深入的考察;“文艺的”,即从民歌中探寻出未来时代民族的诗歌发展之路。研究者指出,“以上说明可以清理出民间文学研究之所以获得现代学术品格的文化根源。同时,也可视为民俗学、文艺学、语言学与教育学等学科对民间文学本体的基本立场,即从民间文学作品中寻找学术的、社会功能的,以及文学创作的资源。”[12]1940 年代解放区民间文艺学推出很多成果,“始终与革命文艺的发展同步,为建设新的人民文艺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主要旨向是服务文学创作与革命文学。”1950 年何其芳《论民歌》的学术目标,显然超越了一般的“学术”与“文艺”单一认识层面,既非坚持所谓“文学本位”,也不是去靠近“民俗学本位”,而是兼顾二者,立足于跨学科的学术视野,形成“自己独特见解的民歌理论”(刘锡诚语)建构。

三、民间文学的跨学科特质与何其芳民间文学跨学科研究的特点

学者肖鹰论及现代学科跨学科研究方法的实质,曾有一个简明的说法:“跨学科研究,即打开现代学科划分形成的学术研究壁垒,以开放的学术视野进行学术研究。”[13]

根据人们的认识水平,19 世纪只有天文学、地理学(地质)、生物、数学、物理、化学六个一级学科。经过20世纪科学的发展和交叉研究,逐渐形成大量新的交叉学科,如生命科学、材料科学、环境科学。交叉学科即两门或两门以上的传统学科相互渗透和相互结合而产生的边缘学科,不仅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技术科学等各大学科门类间相互渗透形成的学科,也包括各大学科门类内部各学科之间交叉渗透形成的学科。这样,由一级学科、二级学科到三级学科各级学科群的演化生成,都是为了跟上时代发展满足科学研究的社会需要。自然、社会、人文问题存在在前,学科建构紧随其后,这就是现代学科体系发展的基本规律,而不是反规律的为了学科学理上的存在去寻找问题来证明。孙歌解说民间文学的“反”学科特点就很精辟:“民间文学本土资源最大的特点就是它不需要先天地受制于西方的那一套理论,它比别的学科离西方理论更远一些,而且更有自由度。问题从理论感觉里出,理论感觉是一个发现问题的机能,但它不是一个问题的结论。民间文学学科本来是反现代性的,是对现代性的一个质疑,这样的学科有它自身的力量……现在的田野为什么要呼唤理论?一个对象摆在那里,我们怎么分析?这需要(学科)理论。(学科)理论是理论感觉生产出来的产品,靠(学科)理论这个产品去发现问题,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须用理论的想象力去发现问题。所以,‘田野呼唤理论’应该呼唤的是一种理论感觉,而不是理论。否则就会有人把(学科)理论结论拿来套,套出来的其实就不再是田野了。这是有了(学科)理论的一些先验预设,然后扣在经验上。”[14]孙歌在逻辑起点上阐释学科理论与问题研究的前后关系,很有道理,所以金惠敏说:“文学没有历史,流行的各种文学史不过是用非文学的绳子将文学穿缀起来。‘历史’就像康德所说的‘时空’,是我们用来整合客体的主体形式。民间文学具有野生性、自发性、原创性,换言之,这就是它的反文化传承性;一旦它借鉴了先前的文学,或者被提升、改写,它就不再是‘民间文学’而成了‘文人创作’……学科视角而言,从起源上说,民间文学的确就是现代性的发明”。[15]

何其芳民间文学观念的形成时期及其写作《论民歌》的时候,已经全面接受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主要不是在民间文学的“文学”方面,而是在“民间”的“民”的内涵认同上:“启蒙知识分子创造的民间文学的‘民’是相对于主流社会如僧侣、官神的另一类人群,这些人被统治、被挤压、被固定在下层和边缘,但坚持只有他们才代表了人类的真谛,历史的未来,只有他们才配得人的称号,他们是所谓人的普遍性。这可以解释何以周作人、胡愈之也包括顾颉刚等人能够轻易地就从‘民间’之‘民’跳向‘民族’、‘国民’、‘全民众’。在西方的赫尔德说,‘它不仅是一个民族最真实和最不受污损的部分,因而应该是本民族精神的本真的解释者。’而且还可以被超越性地视为人类全体或就是真正的人性。边缘的‘民’含有普遍的价值,它甚至就是普遍价值,也就是普遍价值的惟一的化身。至于这普遍性是在民族的抑或在民族而人性的层次上并不十分地紧要;从民到民族是可能需要一个质的飞跃,而从民族到人民性再到人性,则就是往前挪动而已。”[15]何其芳从接受五四时代精神影响的现代启蒙知识分子,到全面信仰毛泽东思想的革命知识分子,他的民间文学观念中“民”的内涵认同过程,简直可以认为就是上述论断的最好说明。[16]

民间文学的跨学科特性,何其芳正是在民歌研究中意识到的。民歌穿透人们性灵的艺术魅力,一直是何其芳关注民歌的焦点所在。这是文艺学问题,美学问题,更是人类学问题。人类学本身就具有横向跨学科的特点,它的跨学科品质,是在跨学科性质中充分展示出来的:“它跨越人文科学(如语言人类学、考古人类学、宗教人类学、艺术人类学等)、社会科学(政治人类学、经济人类学等)以及自然科学(体质人类学、生物人类学等)。同时,它的研究领域本身就充满了诸多跨越,例如近年来开始兴盛的医学人类学、认知人类学等。本身就跨越了自然、社会和人文三个领域。人类学的跨越性,来自其研究对象人类本身的跨越性,因为人类是自然界的产物,是社会的产物,也是他们自己文化的产物。”[16]薛汕民歌的收集和研究最后从文学彻底转向人类学,顺应了民歌的民间文学跨学科的本质规律,人类学跨学科自由本性的人文视野,才可能从根本上解释清楚民歌的人性魅力。

一般来说,研究者寻求跨学科研究方法的目的,“主要在于通过超越以往分门别类的研究方式,实现对问题的整合性研究。”这不称为交叉学科而命名为跨学科,就在于交叉学科属于跨学科研究的“初步阶段”,仅限于已知学科之间,而学科是人为的,为了取得更大的研究进展,就必须突破已成的学科界限,“走向更大范围更高境界的跨学科研究”。跨学科研究“集中突出的是问题,更注重行动本身及其与社会联结的深广程度,而不以成立学科为目的,因而天然地蕴涵有吸收和集中学科之外的非学科因素的意味。”[17]回顾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的学科发展历程,中国民间文学的跨学科属性再清楚不过。五四时期到新中国成立前的40 年代,民间文学研究主要担当起新文学启蒙的重任,与其“文学性和美学性紧密相连。只有文学的和美学的才能轻易地深入人的心灵,凝聚人的心灵,表现人的心灵,发挥出强大的思想启蒙的作用。”[8]20 世纪50 年代,中国民间文学借鉴前苏联的学科分类,是中国文学的二级学科;到了90 年代末的学科调整,中国民间文学成为社会学二级学科民俗学属下的三级学科。就是根据民间文学的文学性与审美性不再成为中国民间文学的研究重点,这方面推出的学术成果已经难以支撑文学二级学科存在的基本条件了。研究者这样概括百年中国民间文学本体认识的演变过程:

20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在西方学术框架的强力引导、国内政治时局不断变化左右以及意识形态建构的深度影响下,把民间文学定性为一个同时并存的三维认识结构:(1)文学性的民间文学,(2)民俗性的民间文学,(3)人类学的民间文学,随时代的发展,各有关注的不同维度。这样,“知识分子话语中的民间文学,不是一个固定的范畴”,民间文学作为学科的核心概念,从未得到权威的科学界定。例如20 世纪关于中国民间文学本体观念的认识就出现以下阶段的内涵转化。

(1)文学本体——民间文学学科的五四诞生期;

(2)学术与文学并重——民间文学学科20 年代到30 年代初的推展期;

(3)倾向民俗学研究——民间文学学科30 年代中后期开始的转型期;

(4)回归文学本体——民间文学学科40 年代中后期的转向直到文化大革命运动爆发;

(5)文学本体再次模糊——80 年代以后民间文学作为民俗学的组成部分,其他学科研究的资料。

以上有关“20 世纪中国民间文学本体观念认识演变过程”的梳理,我们发现不是中国民间文学出了问题,“民间文学本身来说,作为文学的组成部分,其第一位的是文学性。此外,民间文学担当的社会责任以及民间文艺学学科担当的社会责任,其第一位要彰显的也是文学性”,[8]出问题的是中国民间文艺学。民间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本质,说明民间文学作为研究对象的学科方法仅仅认定民间文艺学的此路不通。

关于跨学科方法维度认识研究对象的基本思路,华东师范大学跨学科研究中心的汪丁丁教授是这样阐释的:“跨学科是理解学术传统整体知识的一种方法,跨在知识模块之间,是对整体的一种把握。跨学科有两种思路,一个思路是从概念的各种子概念,向着这套知识的源头回溯,向根部回溯。根部即现象界,所谓概念的外延。外延要尽量地扩张出去,这是跨学科的思路之一。往上去,要找到一切可能的性质,这是概念的内涵,尽量精致化,是机械式的知识发现。根据现有的知识,把概念的框架做出来,然后去找中间那些缺失的点(新概念所在),它一方面指引着你去寻找知识的方向,另一方面去体验新概念的外延,这是跨学科的第二种方法,也就是在性质方面上溯,尽量找到两种性质之间的边缘性质。区分跨学科的方法和学科本身专业方法的一个特征,就是在知识的边缘方向寻找,考察此一性质和其他性质的边缘性质……向现象界的扩展,就是要考察体验跟体验之间的边缘体验”。[19]这样的概念阐释的确难懂,但如果联系何其芳的民歌研究,跨学科研究方法运用于解决民间文学问题,突破民间文艺学拘囿的优势就彰显出来了。何其芳写作《论民歌》,首先熟悉20 世纪前半期中国学界民歌研究的代表性著作,向中国民歌研究的“根部回溯”;然后依据《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体验民歌“人民性”新概念的内涵所在,跃上新文学的时代思潮峰巅。何其芳的民歌研究以形成个性鲜明的民歌理论,突破前苏联的民间文学学科“框框”,五四以来中国学人既有的民歌研究成果,在20 世纪中国民间文学研究史上展示出自己独特的学术价值。

综合上述,关于跨学科研究学界现在有多种术语指代:“跨类研究、超文学学科研究、科际研究或科际整合”。“作为比较文学的理论和研究方法之一,它是从文学的外围入手,并通过对这些外围领域和文学关系的研究来研讨文学的本身。因此,它又是沟通文学与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以及其他门类艺术联系的良好途径。”[20]换言之,“跨学科研究专门探索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相互关系”,因而具有鲜明的方法论色彩,在我看来与文学人类学的方法在功能上非常相近。何其芳对文学批评与学术研究文章的自觉区别,对古典文学研究学术规范的孜孜以求,对文学研究科学性的潜心探索、倾力追求……都体现出跨学科方法思想的基本特点,在新世纪学科综合发展势不可挡的当下,非常值得我们认真总结,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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