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高等教育哲学的一元化
2013-04-02张华峰
张华峰
(上海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 上海 200234)
目前,我国高等教育发展面临诸多问题:高校招生政策受到诟病、学术权力被行政权力压制、毕业生质量下降乃至读书无用论不绝于耳。而正如布鲁贝克所说,“教育实践中的矛盾错综复杂之时,就是检验这些实践的理论基础之日。”[1]2高等教育指导性的理论主要为三种高等教育哲学观:政治论哲学、认识论哲学以及生命论哲学。而对于上述几种高等教育哲学观念的争论,直到现在也一直没有停止过[2-3]。本文认为,三种哲学观虽有矛盾但并非对立,在具体实践中应走出高等教育哲学的一元化,促使多种哲学协同指导高等教育的发展。
一、三种哲学观主导之下的高等教育
政治论、认识论和生命论三种高等教育哲学观均有其特定的内涵特点,在主导高等教育的发展过程中既有其优势,也有其局限性。
(一)政治论哲学主导下的高等教育往往短视
所谓高等教育的政治论哲学,是指高等教育在知识探索的过程中应该优先考虑国家和社会的利益,从而有目的地为政治、经济、文化服务。
19世纪80年代以后,服务社会逐渐成为美国高校的一项重要职能,受到国家和社会的热烈欢迎,并对世界高等教育的职能演变产生重大影响。但是,如果政治论哲学思想在大学里处于完全的统治地位,就会使得高等教育以政府和市场的需求为价值导向。由于政府和市场是追求效率和功利的,这样就容易造成高等教育的短视,使得高校为了眼前利益不惜牺牲长期的学术积累和未来的持续发展,最终沦为国家发展的工具。
实际上,许多知识在初步探索甚至得出成果的时候都很难判断其对国家建设和社会发展的价值。虽然数学家陈景润的研究成果《表达偶数为一个素数及一个不超过两个素数的乘积之和》(简称“1+2”)成为哥德巴赫猜想研究上的里程碑,诺贝尔奖得主丁肇中近年来关于“暗物质”的研究成果亦得到了国际学界的广泛赞誉,但是这些知识可能在很长时间内都无法为国家和社会带来实际效益。然而,正是这些没有得到政府和市场重视的纯粹知识探索大大拓展了人类对世间万物的认识,代表着现阶段人类的最高智慧和国家软实力的水平,未来亦可能给社会带来巨大的革命。
因此,一些有识之士会自觉抵制高等教育政治论哲学的短视性。二战之后,时任美国耶鲁大学校长的吉亚麦蒂为了抵御市场经济对大学的侵蚀,不禁呼吁:“大学的目标不是扩张或者占有市场份额,而是学术的优异;不是利润或者所有权,而是免费的知识产品;不是运转的效率而是平等的对待;不是不断增长的经济效益而是不断思考我们是谁,我们如何生活以及我们周围的世界。”[4]对市场经济的抵制和对纯粹学术的重视反映了耶鲁大学校长没有选择政治论作为学校发展的哲学基础。也正因为如此,耶鲁大学不断探求真理,成为美国高等教育的常青树并引领世界高等教育潮流。
(二)从边缘到中心:高等教育无法重回象牙塔
所谓高等教育的认识论哲学,是指高等教育的目的是促使个人以客观性为准则,以“闲逸的好奇”精神去追求知识,而这“可能对上帝的荣誉和人类的利益所产生的任何影响都毫不相干”[5]。这正如哈佛大学校长福斯特所说的那样,“一所大学的精神所在,是它要特别对历史和未来负责——而不单单对现在负责。一所大学关乎学问(Learning),影响终身的学问,将传承千年的学问,创造未来的学问。”[6]
高等教育诞生之初处于社会的外围,研究生院以不受市场和政界影响为荣,本科生院趋向于成为与世隔绝的修道院式的机构[1]16,此时的高校俨然是作家圣伯夫笔下的“象牙塔”,以纯粹的知识探索为己任。而不久之后,人们发现“高等学校这一过去一直是选择少数学术精英的机构,现在还在起分配职业阶梯上的等级和社会结构中的位置的作用”[1]66,于是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要求接受高等教育;另一方面,政府意识到高校对于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巨大推动作用,希望高校各项目标可以更加贴近社会需求;同时,高校在加速扩张的过程中接受着越来越多的来自政府、企业、基金会和个人的经济资助,以维持自身的正常运营,自身也从纽曼心目中“僧侣的乡村”,发展到弗莱克斯纳心目中的一个“市镇”,直到现在成为克拉克·科尔眼中一座五光十色的“城市”[7]。
这样,高等教育成为一个与千家万户乃至社会利益密切相关的机构,成为社会的主要服务者和社会变革的重要工具,乃至成为知识的生产者、批发商和零售商。因此,服务社会已经成为高等教育的发展之道,没有办法回到纯粹探求真理的象牙塔。
(三)生命论哲学:追求个体发展需要良好的外部导向
学者张楚廷认为不论是政治论哲学还是认识论哲学,均没有关注到“人的发展”这一教育的永恒价值,因此上述两种高等教育哲学并不完全有效。他同时提出,“生命论才是高等教育哲学的核心基础,高等教育诞生和发展的事实表明高等教育是人的生命活力的进一步腾升和上扬。”[8]生命论哲学主张高等教育应该尊重对个体的生命和多样化发展,引导学生自我认知并充分发挥其主观能动性,最终促使其生命价值的实现。
高等教育的生命论哲学观将关注点从个体外部回归到个体内部,从知识探索和服务社会回归到个体的生命发展,从而可以有效抑制高校的功利思想。不过,作为社会的一份子,个体无时无刻不受到特定的社会环境影响。因此,即使是追求个体生命发展的高等教育,也应该以学术追求以及国家社会需要为正确的外部导向。过于强调生命论哲学将容易使得个体不能很好地适应外部社会的需求,使得其潜力和能力得不到更好地发挥,最终也不能保障自身生命意义的实现。
二、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高等教育哲学选择
认识论、政治论和生命论三种高等教育哲学有其矛盾之处,但并不是对立的,亦没有对错之分。因此,高等教育不可能仅仅接受一种哲学观的永久支配。历史证明,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环境的迅速变化,高等教育作为社会的一个子系统有着不同的高等教育哲学选择。
以美国高等教育为例,建国初期的美国,高等教育的合法性基础主要是政治性的,“我们把学院和大学看作是提供牧师、教师、律师和医师的场所,这种观念是殖民地时代继承下来的”[1]16;1876年,“随着像德国大学一样重视研究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建立,高等教育开始主要以认识论作为合法存在的根据”[1]16;19世纪90年代,美国基本完成了工业革命。在威斯康星州,“大学和州议会并肩协力为民众意愿服务,大学的纯理论研究被用于确定政治目标,并被用于指明如何才能有效地实现这些目标”[1]17;二战结束之后,美国在发展自身经济的同时还要应对社会主义阵营的挑战,“越来越多的人谈到大学都是集体公共服务的问题,大学也越来越被喻为‘服务站’,政府和企业的规划中,大学也名列前茅。”[1]17这些均显示了这段时期政治论哲学强大的生命力。与此同时,一些高校仍然信奉着卢梭培养自然人的教育哲学,以追求个人自由生长为高等教育的最终目标。
时代变迁和环境变化使得高等教育“主动适应”社会潮流,从而使得高等教育进行了多样化的哲学选择,也促进了高等教育的健康发展。“主动适应”有两层含义:第一,高校要有独立自主的权利,自己选择去适应或是不适应。潘懋元先生指出,“政治上的‘以阶级斗争为纲’迫使高等学校一个接一个搞政治运动。从表面上看,高等教育的确是‘紧跟’当时的经济与政治形势。但是这种‘紧跟’,是被动适应而不是主动适应。”[9]第二,高校要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去适应有利于高校自身发展的方面,而不应为了社会利益牺牲自己。比如市场经济中好的地方可以繁荣学术市场,刺激知识的生产,但是市场的短视和逐利性也容易使高校科研成为产业链上的一环,使研究成果成为商品。这时候就需要高校利用智慧去分析判断,有所适应有所不适应。
三、多种高等教育哲学观应该共存发展
如今的大学已经是克拉克·克尔眼中复杂多元的巨型大学,“它有若干个目标、若干个权力中心、为若干种顾客服务、不崇拜一个上帝”[10],因此要求所有的高校只遵循某一种高等教育哲学观的确有些强人所难,而多种哲学观应该在高等教育领域以多种形式共存发展。
在美国,以哈佛大学、耶鲁大学为代表的高水平研究型大学,以保守性为特点,以认识论哲学为指导,坚持探求真理,引领社会发展。相比之下,社区学院更多地需要坚守政治论哲学从而适应社会,它们的“教学、服务及其他各项工作都明确地以社区为中心,其专业、课程设置以社区的近期和长远需要为依据并不断增加和更新职业教育的专业和课程”[11]。
同样,我国高等学校类型众多,专业划分日趋增多。由于学校和专业的特点和定位不同,与社会的密切程度不同,很难只用一种哲学观念进行指导。因此,国内一些高水平大学应该主要以认识论哲学为指导,以探求真理为目的,以造福子孙后代为己任。同时存在于高等教育系统中的高等职业院校,则应该以政治论哲学为指导,以就业为导向,以满足社会发展的需求为目标,而不是追求升格为本科院校甚至研究型大学。此外,对于一些基础学科如哲学、数学等,普遍重视理论和逻辑推演,研究过程对外界依赖性较低,研究成果也不容易马上转化为社会效益。这些专业的使命就是探求知识和真理,以认识论哲学作为指导思想。对于另外一些学科领域如思想政治教育、计算机、建筑学等,要么与政治密切相关,要么与经济发展密切相关,可以直接为国家和社会服务,同时也受到来自政府和市场较多的干预。这些学科就应该以政治论为哲学基础,主动适应政府和市场的正当需要,既发展自身也造福社会。
政治论和认知论哲学观在不同的高校和专业领域中共存发展,而有了服务社会或者学术追求的正确导向,高等教育就需要始终将生命论作为更加核心和普适性的哲学指导理念。因为不论是注重真理的探索,亦或关注对国家社会的服务,均需要以个体的良好发展为基础,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说,“要不是每个人得到解放,社会本身也不能得到解放”[12]。
美国大学“在维护、传播和研究永恒真理方面的作用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它在服务于文明社会众多领域方面所作的贡献也是无与伦比的。”[13]我国大学亦是如此。如今的社会已经是一个多元的社会,如今的高等教育也是一个多元化的高等教育,使用单一的哲学观来永久支配高等教育发展是不现实也是不理性的。因此,只有走出高等教育哲学的一元化,结合自身特点和目标定位,协调上述三种甚至更多元的哲学观念,在个体生命发展的基础之上,为国家社会发展以及真理探索贡献自己的价值,才能实现我国高等教育多元、健康地发展。
参考文献:
[1]约翰·S·布鲁贝克.高等教育哲学[M].王承绪,郑继伟,等,译.浙江: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
[2]展立新,陈学飞.理性的视角——走出高等教育“适应论”的历史误区[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13(1):95-125.
[3]杨德广.高等教育适应论是历史误区吗——与展立新、陈学飞商榷[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13(3):135-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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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德鲁·福斯特.放飞我们最富挑战性的想象力[N].郭剑英,摘译.社会科学报,2007-1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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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13]德里克·博克.走出象牙塔——现代大学的社会责任[M].徐小州,陈军,译.浙江: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