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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辽的隐逸心态与池州地域文化之关系

2013-04-01林阳华

池州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九华山池州杜牧

林阳华

(三明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笔者曾对沈辽贬谪的心态与永州地域文化的关系做了专文论述,文章结尾指出:“永州的地域文化未能使沈辽破除‘我执’的困扰。其以闲适自得的心态处世,还有待于隐居池州时期的到来”[1]。永州三年的贬谪生活,使沈辽倍受煎熬,这种煎熬的苦痛中也掺杂着“甜蜜”的成分,但在永州的三年生活中,他的心情更多的是沉闷和抑郁。然而这种状况随着他离开永州,移入池州获得了极大的改变。“地理空间移动的基本模式包括三个地理空间要素:移出场、移入场和移动路径。移出场是指人或物移出的场所,移入场是指人或物移入的场所,移动路径是指连接移出场和移入场之间的路线”[2]。如果把永州当做“移出场”的话,那么池州可算是“移入场”。对沈辽来说,“移入场”不仅仅是一个生存的地理空间,而且是心态转变的空间。

沈辽于元丰五年(1082),离开永州,从此远离官场,隐居于池州。此后的三年,他并未像柳宗元一样,再次遭到类似柳州之贬而继续沉浸在悲剧之中,相反他已无心再问世事,其隐居充满了此前几乎未有的轻松和自适。《次韵酬余君见赠》云:“老来无暗亦无明,寄息深山避世情。夫子暗投珠玉惠,我身正似一毫轻”[3]。所谓“无暗亦无明”即“入不二法”的“无住”,于此可不执着,故身似一毫轻盈。《息庵铭左右山》亦说道:“我心不动,是身亦息。结茅穷山,宴乐禅寂。于是身心,犹若太虚。游戏上下,是息亦无。”身、心二体可忘,达到不执着的境界,是沈辽隐居时心态的概括,于此可以逍遥洒脱。《庄子》中提出过“三适”,即“适人之适”、“自适之适”与“忘适之适”:“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4]。“适人之适”既包括“适他人之适”,也不乏“适己之适”,但或许会因为出于不自愿,所以自己虽然表面愉快,而身心却不适意;“自适之适”则可使自己获得自由而体验其快乐;“忘适之适”为最高境界,能物我两忘,舍弃功名声利的束缚,与天地浑然一体,从而得到无尽的欣喜。沈辽归隐池州的“适意”是“适己之适”,更是“自适之适”与“忘适之适”。“隐逸心态是士大夫们否定了现实政治生活之后所重新确立起来的以向往真率、自由、宁静、恬淡、悠远生活为特征的心理状态,是士大夫在特殊历史条件下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的寻求安全、寻求自我保护的深层意识”[5]。这种隐逸心态的形成,固然与他对现实政治生活的否定有关,与他对儒、释、道三教思想的逐渐领悟和吸收不可分离,但也与池州的地域文化有较大的关系。

池州的地域文化与永州有较大的差别。永州如上文柳宗元贬谪于此时所描述,以及沈辽《天庆观火星阁记》所说,是个偏僻落后,且自然灾害频繁发生之地。虽然有柳宗元、元结这样出名的诗人曾住于此,但是所游历的山水多少带有因贬谪所造成的悲剧成分。与永州相比,池州土风清和,俯瞰大江,山川清旷,有清溪、齐山、九华山、秋浦等景致,唐代的李白、杜牧、张祜、杜荀鹤等诗人尝游历于此,写下了许多闻名于后世的佳作[6]。这些宝贵的自然资源和人文景观,是永州无法比拟的。沈辽之所以选择此地,跟它的优越当不可分离。由此他隐居于池州的心态,与永州时相比,有了较大的变化,此时已无当时贬谪于永州的苦闷。

池州的群山众多,较著者首推九华、齐山。而这也是沈辽主要的寻幽探险之地,他也留下了诸多纪游篇章。

沈辽于元丰五年(1082)四月,曾与友人滕希仁、夏畺欲游玩九华山,然由于水涨桥绝之故放弃,归来之后作有《三游山记之二》。此后不久,又再度与友人曾孝蕴登临观赏九华山之景,其《三游山记之三》详细记录了此次游览经过。

此文按照游历的先后顺序,依次记录了路线,重在叙事与写景,不强调抒情和议论。九华山,是佛教圣地,故所历不离寺庙,据文中所载,有石堵寺、五溪寺、曹溪寺、头陀寺、化成寺等,但沈辽并不着重写寺庙的景观,而强调的是其历史文化。文中采用对话的形式一路写来。他由所见之白鹇,联想到了李白为胡公写诗而索求白鹇之事。“过曹溪寺,寺在山麓,泽中有白鹇数十往来,与寺僧甚狎。余语处善:‘李太白在黄山,闻胡公有双白鹇,能驯养之就手取食。太白访之,胡公遂以赠太白,唯求一诗。太白欣然会其雅意,因援笔三叫,文不加点以赠。’黄山在秋浦南百八十里,事在《翰林集》中。余谓处善:‘寺僧不如胡公也。’”李白曾作有《赠黄山胡公求白鹇并序》,其序言:“闻黄山胡公有双白鹇,盖是家鸡所伏,自小驯狎,了无惊猜。以其名呼之,皆就掌取食。然此鸟耿介,尤难畜之。予平生酷好,竟莫能致。而胡公辍赠于我,唯求一诗,闻之欣然,适会宿意。因援笔三叫,文不加点以赠之”[7]。胡公虽然因爱惜李白之诗才,故将难以调养的白鹇赠送于李白时,但惟求一诗,李白欣然为之,大叫三声,提笔而就。沈辽看到曹溪寺与数十只白鹇戏谑,发出“寺僧不如胡公也”的论断,言外之意正是,无人请其作诗的遗憾。沿途所见,尚有蒋之奇任青阳令时,所提之字。“蒋颖叔为青阳令时题,其壁间云:‘昔金地藏自新罗浮海来,庵于左山,即化成寺是也。松种出新罗,至今生子可食,与他松异矣。’”蒋颖叔乃沈辽妹夫,亦是其三女婿之父,曾为沈辽作有《沈睿达墓志铭》,两人关系甚密。且蒋之奇亦是一位善于书法者[8],他于九华山题字之事,可作为《宋史》本传的补充。九华山突兀峭拔,不类于他山。它曾名为九子山,至李白改为九华山,李白尝作 《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并序》,其序云:“青阳县南有九子山,山高数千丈,上有九峰如莲华。按图征名,无所依据。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古老之口,复阙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罕闻。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回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7]。九华山之高耸秀丽,由“山高数千丈,上有九峰如莲华”之语,不难看出。当年司马迁南游之时,略而不记,以致于久未传闻,幸亏李白的发现,为其命名九华,方使它千古留名。当时,李白只为其中九峰命名,故使后人以为惟有九峰而已。据沈辽此文所言,“出山三十里至慕善,阴云皆溃散,望九华正如屏,突兀峭拔,不类他山。处善云:‘于是一观亦足矣。’滕大夫云:‘九华有名自太白始。太白所名者止九子峰也。其它仙人峰、莲华峰、侧峰、双峰,各自有名,世人合为九华,未必是也。’今欲质诸山下,无足与语者,姑识之。”虽然其它山峰各自有名,但世人将其合为九华,概是误记所致。

此文所写景物清新秀丽,所叙之事清晰明了,但未阐发微言大义,亦无明显的情感流露,这与宋代游记文学重视议论的“哲人游记”显然有较大的不同。梅新林、俞樟华两先生说道:“宋代游记作者并非都是哲学家,但宋代游记散文以理性观照山水,在山水自然中追求理趣却多多少少让宋代文人展现了某种哲人的气质。与前代游记作者相比,他们能更自觉地以哲人的眼光审视自然,把自然作为理念的象征,并运用哲理化的儒学思想作为统率游记作品的红线或中心,抒发感慨,阐发哲理,有时为了表达某种酝酿已久的理念,他们还热衷于科学考察,以实为证,从而使宋代游记文学于尚理之中又显尚实倾向”[9]。沈辽此篇游记,不仅没有展示出宋人的哲人气质,而且亦有别于唐人的“诗人游记”,重视抒发情感的特征。不仅此篇如此,他仅有的三篇游记的另外两篇亦似之,但此篇较优于其它两篇。它重视九华山地理的考察,比如说对世人将九华山误认为惟有九峰作了考证,同时对蒋之奇的题字作了说明等等,因此此文也略显尚实倾向。而其淡泊闲适的心态,也在游历九华山的过程中,含蓄表现了出来。

与游记散文不直接流露出情感不同,在沈辽的诗中,隐居的心态则表现得较为明显。秋浦,李白较为欣赏,曾作有《秋浦歌十七首》。沈辽《西禅新阁》云:“秋浦千万山,苍烟媚高木。流髟落浦中,泓澄一川渌。江南佳地丽,六代多遗躅。不见石城人,空余琼树曲。长围山势壮,不驻如车毂。道人敞重阁,却倚山阳麓。西江泻轩外,雪浪高如屋。未若秋浦佳,平铺绀文縠。水中白石烂,泛泛如孤鹜。天外九蕖蓉,突兀摇苍玉。太白一杯酒,杜郎满头菊。千载忽已空,白骨埋荒谷。齐山皓发客,逍遥老松竹。拏舟试一眺,时方秋气肃。飘萧得胜意,远迩穷幽瞩。行当乘月来,置榻山头宿。”此诗通过将秋浦与西禅新阁的对比,反衬出秋浦的景色优美与历史文化之悠长,故有“未若秋浦佳”云云。它与九华山为邻,有白石烂景观;它重峦叠嶂,高耸入云端。它乃江南一大佳丽地,留下了六朝以来的诸多文化遗产。李白于《秋浦歌十七首》中,虽然不乏超拔世外之怀的内容,但绝大部分是抒发离愁别绪和怀才不遇之感。沈辽虽然亦有如“不见石城人,空余琼树曲”、“千载忽已空,白骨埋荒谷”的诗句,但这些已是记录事实之语,他真正想表达的是:“齐山皓发客,逍遥老松竹。拏舟试一眺,时方秋气肃。飘萧得胜意,远迩穷幽瞩。行当乘月来,置榻山头宿。”以皓发客自居,体现自己逍遥于齐山的旷达心态。

尽管九华山、秋浦为沈辽所称赏,然而其主要游览之地并不在此,而是齐山。他隐居于池州时,《云巢编》附录云:“名公巨人、往来东南者,每泊青溪,必就见于庐下,相对清谈,或终日不倦。”齐山的景色令游览者千里而来,以期先睹为快。而他筑室于齐山之云巢,往来东南者,喜就其庐下。他的好友张舜民的《郴行录》,记载了游玩于齐山的过程,并对它的景观作了大致的描绘,且特别强调左使洞一景[10],齐山在池州城南,与清溪相隔二里许,东西相隔数里,南北才一里,高百步,其石似太湖石,呈绀碧色,棱角隐显,千奇百怪。有二十九洞,而以左史洞为最。左史洞在齐山之东,亦名小洞天。北岩有杜牧和张祜所书之石。张舜民上面所言“建安张祐”,当是“建安张祜”之误。蒋之奇《沈睿达墓志铭》云:“适复杜牧、张祐所游左史洞,往来其间。”“张祐”,亦当为“张祜”之误。所言与张舜民所记吻合。左史洞为沈辽用三数十缗所购,《左使洞在北山》云:“万古齐山石,谁开左史洞。左史今何在,苍崕本不动。履崄下重壑,幽深鬼神总。石门绝世路,久为尘泥拥。青天十亩地,岏如覆瓮。琬琰凿屋壁,烟霞列梁栋。崕间不死药,必非近时种。人去境常在,境与人为重。欲观畴昔意,幽禽发清哢。吾方寄渊寂,无碍亦无纵。手自翦荆棘,结茅当石空。长与麋鹿游,不复人间梦。”齐山有南、北二山,左史洞当在北山,它神秘莫测,极为偏僻,久为灰尘和泥沙所堵塞。往昔幽禽在此鸣叫,还留着不死药。沈辽购买了左史洞之后,亲自整理,剪除荆棘。他因自认为已无碍无纵了,因此即使这样的处所也不会妨碍居住,他愿意同麋鹿为伴,不再为世事所干扰。

杜牧、张祜曾来往于齐山,杜牧曾作有多首诗歌咏齐山,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九日齐山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高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11]。杜牧此诗不改其一向豪放旷达的风格,虽然不免与世俗不合而郁郁寡欢,但他故作旷达之语,携酒登高以度过重阳佳节,当然会有不必同齐景公悲叹人生无常的议论了。张祜有和诗,《奉和池州杜员外重阳日齐山登高》云:“秋溪南岸菊霏霏,急管繁弦对落晖。红叶树深山径断,碧云江静浦帆稀。不堪孙盛嘲时笑,愿送王弘醉夜归。流落正怜芳意在,砧声徒促授寒衣”[12]。此诗主旨在于最后一联。诗人感叹流落,虽然重阳芳意无限,但由砧声亦生发不得归的思念之情。与杜牧相比,显得较为消极,不如其旷达洒脱。

沈辽在其此期的诗中,多歌咏杜牧而无言及张祜,这大概与杜牧的旷达与沈辽当时的闲适心态相近所致,如上面所举的《西禅新阁》云:“太白一杯酒,杜郎满头菊。”即是一例。又如《齐山偶题三首》其一:“杜子风情春水波,至今诗句使人夸。不知朽骨犹存否,山上年年黄菊花。”所谓“杜子风情春水波,至今诗句使人夸。”即是对杜牧《九日齐山登高》所体现出来的风流才气而发,沈辽对其歆慕不已。

李白和杜牧二人,曾发现或建造了池州的一些影响后世深远的景观,如李白将九子山改为九华山,发现了秋浦;而杜牧则在其任池州刺史时,建筑池州弄水亭。沈辽亦是池州地域文化的自觉创造者,他开创了左、右二山,并根据二山中的景观的各自特点,为之命名。这种行为亦是仿效任职于永州的柳宗元和元结,他亦发现了美,并建构了美,只不过这些景点不如他们一样受到远近流传,被有幸记载于各正史、地方志中,也没有成为文人墨客时常歌咏的对象。

沈辽在左山开垦了东坡,此处是其耕种之地,与苏轼和白居易所取之名同。现已无法考知为何取此名,概是有意效仿之,或纯属偶然。但反观沈辽自永州贬谪归来,曾访问过当时贬谪于黄州的苏轼来看,效仿苏轼的可能性较大。《初耕东坡在左山》云:“观田东坡去,春事日已揭。耕破岭上云,凿开岩下月。种我十亩粟,中有薇与蕨。优游卒岁事,山前梳秃发。”沈辽此首五言古体诗写了耕种东坡的情景,他于此为乐,“优游卒岁事,山前梳秃发”,他的心态是何等优游不迫!

位于左山的“无柱亭”,其名亦是沈辽所取。《无柱亭在左山》云:“结茅在何处,为屋岂无柱。山前巉岩石,四方适中度。谁知屋下人,其心亦无柱。悠然寄此间,自得无生路。”按照常理,亭子是有柱子支撑,方可挺立不倒,沈辽自然明了此理。但是他为其取名无柱亭,正是他心中无柱,洒脱自得的外在反映。由此也可以看出,池州的地域文化深刻影响了沈辽隐居的闲适自足心态,同时他的这种心态也构造了池州的地域文化,为其增加了诸多鲜艳的色彩。

综上所述,等到沈辽归隐于池州之后,他先前的悲剧心态才得到了明显的改变,这与池州与永州两处地域文化的差异关系甚大,可以说沈辽心态由沉郁转向旷达,池州特有的地域文化起到了甚为关键的角色。他以选择隐逸池州为乐,而池州的九华山、秋浦、齐山,以及池州的地域文化带给了他潇洒自得的心态。他又仿效李白、杜牧等人,开凿了池州的左、右二山,不仅为池州的地域文化涂上了浓厚的一笔,而且使它们成为了历史长河中不可抹去的痕迹。

[1]林阳华.沈辽贬谪的双重心态与永州地域文化[J].船山学刊,2011(3):47-49.

[2]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M].北京:中华书局,2006:162-163.

[3][宋]沈辽.云巢编[M]//四部丛刊三编·沈氏三先生文集.上海:上海书店,1986.

[4][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

[5]李龙生.隐士与中国古代文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52-53.

[6][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一六:池州[O].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李白.李太白集校注[M].瞿蜕园,朱金城,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8][明]陶宗仪.书史会要:卷六[O].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梅新林,俞樟华,中国游记文学史[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122-123.

[10][宋]张舜民.画墁集:卷七[O].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杜牧集系年校注:卷三[M].吴在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371.

[12]张祜诗集校注:卷七[M].尹占华,校注.成都:巴蜀书社,2007: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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